她在办公室加班的专注力更高些,手机开了免打扰,开始看一些颇费脑的业务文件,每四十分钟站起来喝水活动一会儿。
将案头上所有资料都看完,再拿了纸笔,她列了接下来要拜访的客户及机构名单。有一些虽然现在不合作了,但曾经配合得愉快,或是帮过她的,就算不见面,她也会买礼物,写封卡片送过去。
忙完这些,孟思远看了眼时间,四点多了,任务完成,松了口气地靠在座椅上,捧着茶杯喝了口水。瓷白的杯子里是一朵玫瑰花苞,全然舒展开来,茶汤换了好几回,色泽已经很淡了,粉色的花瓣也渐渐变得透明了。
那张照片的事,她仍未采取任何行动。
走一步看三步,其实这么件事,于当事人赵文韬,最终大概率不会有多大的影响,顶多过程会有点波折,但他的老板不会因为这笔业务就把他给换掉。他们有更深的利益牵连,没有什么比这更为牢靠。就算他把老婆给换了,也不会影响他们的关系。
但郑欣颖不会这么认为。她大概率是投资人心态,以家庭资源为原始资金,为丈夫在外社交为追加投资,觉得被投资者有今日成就,全靠的是她。
郑欣颖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很正常。
局面太过波澜不兴,孟思远决定投石问路,这事并没有回头路,要做就做绝了。
上司与自己的利益点并不相同,上司希望有一个制衡的局面,而她希望自己做事的阻力更小。
至于这件事要做成了,上司对自己会有什么看法,那就到时候再说。她要是这个位置,一直做不出点事情,那要走的就是她。她现在还管不了别人的想法。
盘算了遍后,孟思远放下茶杯,周一再说。她要去吃晚饭了,到现在只吃了个三明治,轻微的饥饿感让人更专注,此时干完活一身轻松,她只想去餐厅吃顿好的。
她站起身往外走,边走边低头看手机找餐厅。饿肚子时完全不会想吃什么西餐或新晋网红餐厅,她只想吃炒菜配米饭。
对办公区的格局太过熟悉,她头都没抬,自动门打开后,手指滑着屏幕,在吃哪家店之间纠结着,却是忽然撞到了一个人,头还磕在了人肩膀上。
孟思远不禁皱了眉,虽然是自己不看路,但疼的是自己,内心有一丝责怪,抬头看去,看到来人,她也不敢责怪了。
他穿了件藏青色的毛衣,难得见他在公司穿得这么休闲。他手中的手机屏幕也亮着,合着两人都没看路不长眼。
从出差回来后,快半个月了,孟思远都几乎没看到过他。之前出差时几乎是朝夕相处,她对他没了陌生感,这一见,倒是有些惊喜,“好久没见你呀。”
肖华没想到会在公司遇到她,两人离得很近,穿着平底鞋的她到自己的肩头,她笑着用熟悉的口吻跟自己打招呼。他下意识想说一句,出差了没在公司,但随即意识到,他不必向下属汇报行程,“你怎么在公司?”
“下午来加一会儿班。”
“结束了吗?”
“是的,我要去吃晚饭了。”
在任何工作场合,都未见她如此打扮过,肖华忽然想起上次没回答她的话,问了她,“一个人?”
“对啊。”
“要不要我请你吃饭?”
他一本正经的口吻,不会让人多想,孟思远直接问了他,“为什么?”
“不是说让我请你吃贵点的饭吗?”
肖华见她听到贵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诚实得很。
“当然要啊。那不是之前以为你忘了,我也不好意思再提嘛。”
“那你等我一个小时。”
只有老板,才能如此理所当然地让人等他一小时。都不会再委婉地给出第二个选项。
可这样的语气,孟思远还是有点不爽,这又不是工作,她的时间不是时间吗,“可是我有点饿诶,要不您下次请我?”
“半个小时。”肖华无奈地做了妥协,又补了句,“肚子饿的话,就去茶水间找点东西吃。”
他这么说,自己也不好再拒绝。虽然依旧要等他,但他有让步,这让孟思远没那么不爽,彼此各退一步,“好。”
往办公室走时,肖华笑了,她反应很快,立即就跟自己讨价还价了,而自己退得太快。是小事,也无妨。
他昨天回京州的航班延误了,凌晨两点多才落地。连着出差很累,难得睡了近十二个小时,他起来后去跑了十公里,加速跑到全身湿透,才觉得精力彻底恢复了。
公司这积攒了点事,他今天没什么安排,就过来准备处理两小时的工作。
文件已被秘书归类放在桌上,肖华看着顺序随手挑了份,翻到一半就拿过手机看了眼时间。把文件翻完,没什么问题,他签了字放到一旁后,又点亮了屏幕看时间。
他察觉到了自己的不专注,像是在被牵制着一般,心中掠过微妙的烦躁,把手机扔到了一旁。
脱离了时间的控制,肖华的效率很高。翻着一份份的文件,给出意见,通过或一票否决。他自己算是个热爱工作的人,但甚少要求员工加班。凡事没绝对,遇上急事,免不了让人待命。
若是不忙也得让员工下班点后也在公司呆着,大概率是一把手的心态出现问题了。管理能力之外,这个位置,需要有充沛的精力和精准的方向感,他尽量保持让自己有个好心态。
一沓文件解决掉后,肖华拿过手机,不由得皱了眉,他不喜欢别人迟到,对自己也是如此,随即就站起身走出了办公室。徒留桌上没有套上笔盖的钢笔,墨水一点点地干在笔舌里。
肖华从未去过她的办公室,往市场部的办公区域走去,找到后敲了下门就打开,“抱歉,我迟到了。”
孟思远正吃着薯片在看小说,刚好她包里塞了个kindle,翻起了本短篇小说集。看书很杀时间,若不是他敲门过来,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已过了半个多小时。
“没事。”她合上盖子将kindle放回包里,薯片还没吃完,她抬头问了他,“你要不要吃薯片?”
“不用。”虽只是十分钟,也足够让肖华有点内疚,“下次你直接喊我。”
孟思远心想着,你都让我等半个小时了,再等十分钟也没多大差别吧,“好的。”
肖华才发现她的办公室是朝西的,此时外边的天已经黑透了,屋内有空调也并不会冷,他问了句,“西晒严重吗?”
“还好,冬天下午有阳光照进来还挺好的,夏天就不知道了。”
孟思远站起身拿过外套穿上,拎了包后看着他,“走吧。”
周六晚上的办公区静悄悄的,两人并行走着,他习惯很好,随手就将身后的灯给关了。
“你想吃什么?”
“炒菜可以吗?”
“嗯。”
孟思远跟着他在停车场里走着,印象中他的车是一辆迈巴赫,她其实记不住车的牌子,那一次认出是因为车身上有个英文单词。这一次,她果真没认出来是什么车,她也没多大的兴趣知道,只想着坐上去暖和点。
车里挺干净,没放什么东西,除了看到一包烟,但车里没有任何的烟味。座椅很很舒适,暖风吹在身上时都有些让人昏昏欲睡,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困了?”
她摇了头,“车坐得太舒服了。”
肖华笑了,这家车企,对供应商的要求异常严苛,从前期诚信调查,到中间的评审,合作中直接解除合约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密闭的空间里,他沉稳地开着车,并不讲话。好久不见,出差时的熟悉感渐渐消失,她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可好像跟他呆着,沉默着也并不尴尬。
在等待绿灯的间隙,肖华看了眼旁边的人,她正发呆似的看着窗外。包被她放在了脚下,路口敞亮的灯光透过前窗玻璃照进来,落到她的腿上,视线停留了半秒便离开。他转头看了前边的路况,按了喇叭。
距离并不远,可晚高峰的路况堪忧,开了二十多分钟才到。下车时孟思远是真饿了,下了车走到他跟前时,她抱怨了句,“好饿啊,为了吃你一顿饭,我都饿了一个多小时了。”
出差时,几乎从未听过她的抱怨,此时她埋怨着他,带着一丝的娇嗔,肖华看了眼她,继续往前走着,“那你一会儿多吃点。”
“那我得点贵的,宰你一顿。”
“可以。”
孟思远笑了,觉得自己笑点好低,明明是一句正常的回答,就让她想驳斥他,“人都到这了,你不可以也来不及了。”
“要真太贵,我从你工资上扣。”
“你这人怎么可以这样呢。”孟思远内心暗骂了句资本家,“我平时都不舍得吃贵点的餐厅,只能靠您带我开小灶好吧。”
肖华笑了,她怎么喜欢在自己面前哭穷,“我自己今早吃的都还是豆浆油条。”
“您吃油条叫偶尔朴素,我吃油条叫生活日常。”
进电梯时,从镜子里看到她挤兑自己时的得意神情,肖华耸了肩,“你不信就算了。”
“那我能随便点吗?”
“你这话问的,我都不敢回答了。”
她乐了,刚要说些什么时,电梯门就开了。
周末包厢的家庭聚餐略多,出电梯时就听到了远处走廊上小孩的打闹声。
孟思远跟在他的身旁往前走着,她很容易满足,加班后的美食就足以让她开心,直到她往前走时,看到了一个身影。
一个女人从包厢内走出来,拉住了顽皮的孩子,压低了声音呵斥着,说孟思晨,你给我安静点。
孟思远倏然停住了脚步,一步都不肯再往前走。
肖华瞬即就察觉到她没跟上他,转回头就见她看着自己,还没开口讲话,眼神复杂到他一时无从辨别是些什么情绪,但他已经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我们换一家餐厅,好不好?”
第26章
若是身旁没有人,孟思远会选择立刻离开,不论是去往洗手间,还是原路返回至电梯。她不介意自己是逃离的姿态,只要不面对这种情形。
如同父母刚离婚那会儿,亲友聚会时,她总要旁敲侧击一番,会不会有她不想见的人到场。她还会跟她爸发脾气,斥责他别带不该带的人去。
那时她好傻,觉得那些亲近的长辈们都应当同她一样同仇敌忾,在乎她的感受,不应该与一个不道德的人相谈甚欢,熟稔到像是她的妈妈没有存在过一般。
孟思远从未处理过此时这种场面,在这一瞬,三十岁的她,与十七岁的她是一样的恐慌,心被提起,屏着呼吸,脚底微麻。
她的长进不过是多了表面的淡定,她看着他,恐怕是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语气中带了恳求的意味,“我不想吃这一家,换个川菜吧。”
“思远?”
肖华正要答应她时,就听到有人喊了她的名字,声源来自刚刚呵斥孩子的女人。他看着孟思远,她转过头向前看去,看着那个女人走过来,她没有动弹一步。
王芸走了过来,隔着不远,一眼就认出了外甥女。这打扮好看是好看,也太成熟了些,可一算,她也不是小丫头的年纪了。她身旁站了个男人,男人的目光很是锐利,盯着自己看了眼,后又移开了眼神,看向了外甥女。
眼神就能说明很多问题,王芸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两人来这吃饭,至少是朋友关系。而这个人,不会主动跟人打招呼。如此犀利的眼神,可能他的生活中,大多数时候都是别人跟他问好。
年少的时候,孟思远很喜欢表姑。表姑长得漂亮,做事干脆利落,很会赚钱。初中去她家过暑假,惊叹于她新置换的复式楼,装修很有品味,干净整洁,比自己家舒服很多。
好几年不见,表姑依旧风韵犹存。而此时的孟思远,也已经能够看得清她眼神中的精明。
她走到跟前时,孟思远叫了人,“姑姑。”
“你还认得我呢?”王芸拉过了她的手,“刚刚我要没喊你,你都认不出我了吧。”
孟思远挤出了笑容,“没有,姑姑你越变越年轻,我怕认错人。”
王芸笑了,“你怎么变得这么会说话?这是回京州了吗?回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刚回来没多久。”
“都好几年没见你了,早两年过年回不来还情有可原。这都回来了,你可不能逃,长辈们都挺想你的。”
“好。”
王芸扫视着外甥女,她没有要介绍身边男人的意思,头脑中闪过很多种可能。
背后的男孩见姑姑走过去与人讲话,没有要回来的意思,好奇心驱使着他走了过去,“姑姑,这是谁啊?”
王芸拉过了孟思晨,“你姐姐,快点,叫姐姐。”
男孩皱了眉,斩钉截铁地否认,“我才没有姐姐呢。”
孟思远不说话,对这个孩子她没有一点想法,想的却是身边的人。他会不会猜出来这是她的亲生弟弟。可是,姑姑也没有说是亲姐姐,孩子多得是,年龄如此悬殊,一般人会觉得是表的或是堂的吧。
“怎么不是呢?谁教你的。”王芸轻拍了孩子的肩,抬起头对她说,“你爸爸在里面,进去打个招呼吧。”
怕她说出更多,也怕再遇上谁,孟思远立刻就否决了,“不用了。”
态度坚决到一张脸都冷下来了,一时间谁也没说话,孩子都睁大了眼观察着不敢再闹腾。
她们已打过场面上的招呼,肖华开了口,“抱歉,我们还有点事情,得先走一步。”
这人终于开了口,王芸看向了他,这饭点差不多刚开始,怎么可能才到了就有事先走,对这显然的借口,她仍笑着向他点头当打招呼,“你们有事啊,那就赶紧先走吧,别耽误了。反正思远你在京州了,见面机会有的是。”
有人帮自己圆了场,孟思远没有再看那个男孩一眼,对姑姑说了句再见,就转过身向电梯口走去。
看到跟上来的他上前按了下行键,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不在状态。
她需要打起精神,调动情绪。身旁这人不是朋友,是老板。她并不能说错话,还要以能量饱满到积极的态度与他相处。
可是,她没有力气了,也没了任何胃口。甚至不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感受。只是麻木。周遭的世界与她无关,她只想回家。
但在此之前,她还需要有一个体面的收尾。
她转头对他笑了下,“抱歉,我有点不舒服,想先回家了。”
电梯键上只亮着地下停车场的楼层,电梯速度很快,她怕来不及,没等他回答就按了一楼大堂的按钮,她可以直接打车走。
肖华看着她的动作,“不饿了吗?”
“不太饿,回家吃点就行。”孟思远又礼貌地向他表达了歉意,“抱歉,浪费您时间了。如果不介意,下次我请你吃饭。”
肖华没有回答她,不难看出她此时想要一个人呆着。结合她的反应,刚才的人物关系得到了确认。他对这种事不感兴趣,不会主动提,她大可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但她显然做不到。
他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她自己都开口了,他也不必再多说什么。
叮的一声,电梯到达了一楼。门缓慢打开,电梯外有人等着要进来,孟思远怕被挤在里面出不去,率先迈开步子要走出去。
第一次见她如此失态,看着她就要离开,肖华忽然伸了手,隔着外套抓住了她的手臂,她停住脚步回头看自己时,他松开了手,我送你回去。”
犹豫了下,外头等待的人已经悉数走进电梯里,将前边的空间占满,再想走出去有些麻烦。就算内心有些不愿意,孟思远不想再折腾,对他说了谢谢。
她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走出电梯,再找到车。上车之后,她被他提醒了系安全带,她嗯了声,系上后就没有再说一句话。
在密闭的温暖空间里,像是暂时到了安全地带。置身于危险环境时,人会麻痹自己以求生存,一旦安全,被刻意压抑的情绪便再压不住。
刚才的偶遇场景,是年少时的她最害怕的事,她害怕被人发现她的家事。有过一阵,她跟同学出去玩时,都会有隐约的焦虑。
很病态的恐惧感,是不是?
从小就见过父母离异的同学遭受过太多异样的目光,孩子的恶意像是更不加掩饰的。人性中带着点恃强凌弱的天性,最优解总是,不要自曝弱点。
与父母很早便离异的不同,她算得上拥有过一个还算不错的童年。虽然家庭条件很一般,可也不算穷,父母在能力范围内对她是有求必应,对她的约束很少,只要成绩在中上游就可以。
她甚至一度被姨妈说性格太差了,桌上没一道自己喜欢吃的菜就要发脾气。姨妈教育着妈妈,说不要惯着她,饿她个两天,你看她吃不吃。
到后来情况发生改变时,学校同学里已经没了什么邻居或远亲,她能没有漏洞地隐瞒着自己的家庭情况。
从李敏到徐佳宁,她一个都没有讲过。
她已经习惯了向所有人隐瞒,并且伪装得十分完美,谁都没有看出来。
炉火纯青时,她还会与人聊两句同妈妈的相处趣事,不算撒谎,分享免不了截取最美好的片段,后来有一次她被人说,我很羡慕你,我觉得你的家庭很幸福。她不免啼笑皆非,怎么会给人留下这个印象。
可能是一种刻板印象,觉得一个让人相处很舒服的人,是来自一个美满而有爱的家庭。
某种意义上,与李敏的友情破裂,改变了自己。那时她反复地检讨过自己,她那时有很多的恐惧与不安,是不是抱怨的负面情绪太多,李敏觉得无力承担。当聊天变成一种负担时,就会渐渐疏离。
后来的她,很少向人展现什么负面情绪。遇上难过事,会选择一个人呆着,总会过去的,就是时间长短而已。
可此刻,习惯了伪装的孟思远,猝不及防地让一个认识她的人,见到了她藏得最深的秘密。
这种耻辱感,不啻于赤身裸体在光天化日之下。
伤口上密密实实的痂是盔甲,在不经意间被撕扯开一角时,还是会痛。
车向前行驶着,一盏盏的路灯从她眼前接连地一闪而过,成了一个闪亮的小点。她盯着光亮处看,试图让自己冷静,她不可以失态。
不知何时,光点晕成了一个光环,视线变得模糊,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车内很暗,她没有伸手擦掉眼泪,那会被身旁的人发现异常。
可她却是无法控制住眼泪,她也有很多个时刻想问,为什么那么多糟糕的事,要发生在她的头上;为什么没有人在乎她的感受,她不想说,他们就当不知道,是吗;没有家人和朋友的自己,很可悲吧。
她攥紧了拳咬着唇,用残存的理智一遍遍告诉自己,不是的,是你不愿意开口,是你不要的。不可以怜悯自己,这些都是你的选择。
她家并不远,可路有点堵,又停在一个红灯口时,肖华看了眼她,她蜷缩在座椅上,头偏右侧靠着,看不见她的脸,安静到像是睡着了。
刚刚还恶狠狠地说要点贵的,现在就偃旗息鼓了。
红灯转绿,脚踩油门时,他听到了吸鼻涕的声音,这车在消音和减振上做到了极致,他不可能听错。
肖华看了旁边的人,姿势都没有变过,但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
他没有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他不擅长处理这种局面,但她极力忍耐着,就是不想让自己知道,他尊重她的想法,不是所有人难受时都需要人安慰。
他想说,你可以不必忍的,哭出声我也不会让你不要哭的。哭泣就是一种宣泄方式而已。
肖华没有多说,他只要将她送到家就好。
可是,几乎每隔两分钟,他就能听到一声极低的抽泣,微弱到他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他却觉得很难忍,随手放了音乐。
第27章
舒缓的古典乐声响起时,孟思远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她只要一流眼泪,就很难控制住自己。这忽然的音乐声,是提醒着她,不能再哭了,下车时会收不了场。
他大概是发现了她的哭声,即使她觉得只是吸鼻涕,车内光线很微弱,他不会发现的。可她也不介意了,与被发现她藏得最深的秘密相比,这算不了什么。
她努力平复着心情,让自己冷静下来。情绪被压下点后,她从包里拿了纸巾,擦鼻涕之前,迅速抹掉了眼泪。
后半程,她算是平静了点。
她曾经有过一段时间特别糟糕,早上醒来都会哭一会儿,心情整日都处于低落状态,不想做任何事。她很想变好,但好像就开心不起来。
忘了是怎么好的,好像就是熬过去。后来她压力很大时,也会一个人哭一会儿。
她内心感激他的沉默,什么都不问。也觉得只有他,才能做到这样吧。
一曲将近,下一支她很熟悉,门德尔松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她对播放设备从不讲究,但孰好孰坏,总是高下立判的。
车内无一丝杂音,封闭而静谧的狭小空间内,独奏小提琴响起,乐声不再是流淌的,有了具象的立体空间感,强势地将人挟入音乐的世界。被强烈地吸引,不被允许再独自沉浸于无尽头的痛苦中。
已是十一月的尾声,路旁的树快成枯枝,是寒冬腊月的时节,置身于温暖而舒适的车内的她,看了旁边的他。
车在闹市区走走停停着,他看起来没了多少耐心,手放在腿上,微皱了眉盯着前边看,前行时就踩一脚油门将速度带起,又堵了再停下。他略有些无聊,指节在方向盘上敲着,似乎是随了音乐的节奏。
察觉到她的视线,肖华转过头看了她。一张脸干干净净的,没有半点泪痕。前边的路灯划过她的脸庞,红了的眼眶,暴露了她哭过的痕迹。
她看着自己,眼神是澄澈的,无一丝哀怨或想被理解的渴望。无所求的眼神,总让他这个算得上功利的人感到莫名的危险。
人总有弱点与各色的欲望,只要被他捕捉到,就是拿到了筹码,即使不一定用得上。
他看着自己,她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继续看向了前方的路。
他可能是不耐烦了,后悔将时间浪费在拥挤的道路上。
孟思远自然不敢让他把自己送进小区内,看着快到了,就用手指着前边跟他说:“您把我放在前边那棵树下就好了,那里可以临时停靠。”
她说话时带了点嗓音,肖华没回答,按着她指的方向靠边停车。
车停稳后,孟思远向他笑了下,“谢谢您送我回家,您回家注意安全。”
肖华看着她,至少现在的她已经看起来恢复了,他什么也没说,只点了头。她打开了车门要离开,他正要拿过手机时,就听到了一声异响。他转头看去,车门没关上,而她已经跌倒在了地上。
肖华立刻下车,绕过车头走过去,扯着她的胳膊把她给拉了起来,他看了眼车旁的路牙,估计她踩空了。
幸亏路牙上不是水泥地,他松开了她的胳膊,“下车不知道看路吗?”
手掌和屁股都很疼,曾经她走路不小心把脚给扭骨折过,刚刚踩空的那一瞬,孟思远就让屁股先着地了,不至于摔一跤都伤了骨头。就是手撑着地时小碎石子碾着手掌,有些火辣辣的疼。
她觉得自己已经够聪明的了,结果被他拉起来后就是劈头盖脸的一句骂,她还没怪他车停的有问题呢。她坐出租车从这下时,从来没踩空过。
她什么也没说,站稳后低着头借着路灯把手掌上的石子给拿下,压的印子很深,还破了一小处。问题不大,回去洗下手就行。
肖华看到了她的手,没什么事,就是挨了下疼。她这低了头一句话都不说,不知是自知理亏,还是无声的抗议,“脚没扭着吧?”
“没。”
下个车都能摔了,是多心不在焉,肖华顺手把副驾的车门给关上,“走吧。”
“啊?去哪儿?”
“你要再给摔了,公司是要给你付医药费的。”
反应过来的孟思远暗骂了句资本家,就低着头小心地踩过草地,往里面的小道走去。
这么一摔,肾上腺素经历了飙升。危险过后,人逐渐变得放松,她都快忘了半个小时前还在车里哭到不能自抑。
可想起时,她还是觉得很难堪。她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家庭的耻辱。是的,在她看来,这就是一种耻辱。
她都这个年纪了,有弟弟妹妹,一个读小学,一个读初中。生育权是人的基本权利,但也不妨碍她觉得很丢脸。
她不是好面子的人,只是不想别人因为这件事,用异样的目光看待她。不论是背后指点,还是谈及某些话题时小心翼翼地顾及她的感受,她都不想面对,尤其是后者。
第一个知道的是他,从刚才的难以接受,到现在吹着很冷的风,让她的头脑清醒。已成既定事实,是他的话,好像没那么糟糕。
他看起来压根就对这种事不感兴趣,本来就是,普通人的这档子事,八卦的价值都不大。
一路无言地走到楼底时,看着陪她走回来的他,孟思远本想说再见,可礼貌地问了他,“你要不要喝杯热茶?”
“可以。”
孟思远没想到他答应了,心中正纳闷,很快就得到了答案,进了家门后,他问她洗手间在哪里。
家里只有两双她尺码的拖鞋,她想跟他说你可以穿鞋进去的,我回头拖地就好。可他已经脱了鞋,穿着袜子踩在了地板上,看着是黑色的袜子,她跟他说了句,我早两天才拖过地的。
孟思远换上拖鞋后,包都没放下,就引着他去了卫生间。她内心庆幸自己挺爱干净,顶多是洗手台上的瓶瓶罐罐凌乱了点。
厨房是开放式的,她将包扔下后,还没烧水,就打开冰箱倒了杯椰子水喝,饿到有些低血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