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真这样,公子这事做的不地道,毕竟前日还亲口说要善待人家功臣的家眷呢!
这般一想,盘豆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手下又捻了一块绿豆糕塞进了嘴里,眼神又悄悄地向着瞥去,谁知,这一看去正和纪昭抬眸看过来的眼神撞上——
他吓了个够呛,刚还松松散散靠在墙上的身体立马挺直了不说,连口中的糕点都硬是一口全部咽了下去,脸上瞬间挂上一个正经表情,
“公子,可是有事吩咐?”
明明才只是一瞬没听到回应而已,盘豆却感觉每个呼吸的时间都格外煎熬,他心里直打鼓,脸上神色将近挂不住,“公子若是无事,我——”
我就先出去了?
但后面这几个字却如同和糕点一起吞进了肚子一样,在纪昭的注视下,死活说不出来。
最后干脆心一横,咬咬牙不退反进,“公子,您今天不去那个了?”
纪昭看着他这副视死如归的摸样,眉头皱起,“不去哪个?”
盘豆本就气虚,此刻话音出口更是小声,“呃——就是去看姜小姑娘——”
他说着,生怕纪昭没听明白,还一道用手指了指钟府的方向。
纪昭:“……你想说的就是这个?”余光觑见他脸上并无不高兴的神色,盘豆略微大胆了些,忙用力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公子你今天怎么没去哇?”
“我每天都需要去?”纪昭反问。
盘豆愣了下,这倒也是,似乎也没什么每天都要去的说法,但,但,
“那姜小姑娘不是大病初愈么?而且还没了一段记忆,听说现在连亲人都不认得的,她现在就识得公子你一个人,你要是也不去看她,小姑娘岂不是忒可怜了些?”
他话音未落时,纪昭疏远眉间就已经浮现不认同,“她不认识我。”
盘豆“啊”了声,心中懵了瞬反应过来后竟有些语噎。
啊对对对,人家认得的的确是人家的“五哥哥”,可现在公子您不就是这个“五哥哥”嘛?
第18章
但这话他没敢说出口,只避开纪昭的目光,迅速找了个由头开溜,“公子,您功课是不是还没做完?您继续忙哈,我出去前院看看!”
一出了门,盘豆就长松了一口气,心里暗呼,公子这气势是越发足了,仔细算算年龄,如今也不过才十余岁而已,方才一冷脸,自己都跟着发怵,这若是再过几年,岂不是一眼就被旁人看出来不同寻常了?
不过这份心操得也太早了,再过几年,说不定已经可以回宫了,盘豆挠挠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先放一边,边走边抬手从盒子里掏出最后一块糕点来,正要放进口中时,眼神倏得微变,脚下已经先一步一个打转绕过了转弯处的来人,主动招呼道,
“满金姑姑,您这是去哪儿?”
满金随意摆了摆手,急着去忙的样子,“有事儿。”
倒是走出了好几步远后,又忍不住回头瞧了瞧,嘀咕了声,这小子,怎么一开口一股子绿豆糕味?
如今的学堂几乎可以说是钟家一手操办起来的,授课的几位夫子则是钟家和徐家一道从各处请来的,学识上自不必说,态度上同样极为负责认真。
夫子每日留的课业一般不多,但常有巧思之处。
纪昭早在放学路上时便已经将文题琢磨了一遍,是以下笔时极为顺畅,方才盘豆在的那一会儿功夫他就已经完成了大半,直到后面被盘豆偷看过去的眼神打扰到才暂时停了笔。
但盘豆出去后,剩下的那最后几行反倒是迟迟没有完成。
——你要是也不去看她,小姑娘岂不是太可怜了些?
纪昭目光仍旧落在笔尖上,可眉间却微微蹙起,盘豆的话刚在脑中浮现,下一刻就被他反驳了下去。
可怜?怎么会。
钟家如今可以说是绝大部分的关注都放在了她身上,举一家之力照看她哄着她,哪里会可怜?
想到这里,他收回思绪定了定神,将已经微微变硬的笔尖重新润了润墨,正要下笔时脑海里突然又响起了一道声音,
——五哥哥,如果,如果你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周围都是你听过但是没见过的人……你也会害怕吗?
——五哥哥,可不可以每天都来看我?
盘豆从书房出来后便一路又溜达进了厨房里。
厨娘张大娘一看见他进来便忍不住笑了,“怎么了?又要找东西吃?”
“大娘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我就不能帮您烧个火添个柴?”
他话音还未落,灶台后面便探出一颗小脑袋来,“盘豆哥,有我烧着呢!”
说话的人是张大娘的小孙女福福,常过来帮忙。
盘豆见状也不尴尬,熟练地将门口的小马扎拿出来在灶台旁坐了下来,一边烤着火一边道,“大娘,你最近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昨天夫人还夸您了来着!”
“哦?夸我什么?莫不是你胡诌的吧?”张大娘本正在案板上切着菜,听到这话回过头来,脸上明显不信的摸样。
“夸您菜买的好,账记得细,汤做的鲜……”
他一口气罗列了十多条出来,张大娘口中虽仍是不信的摸样,但脸上却是已经笑得停不下来,“行了行了,到底是想吃什么?你说吧,大娘给你做还不成么?”
“就前儿的那个豆腐丸子!”
“行,等明儿我去买菜时就买点豆腐回来!”
张大娘本是一口应了,但却突然想起什么般又摇了摇头,“明儿个恐怕还不成来着,那个豆腐就单单麻脸老头那儿卖的好吃,但听说麻脸老头的女儿英子做错了事被东家打了一顿赶出来了,伤得不清,还不知道老头儿明儿出不出摊呢!”
听她这样说,盘豆也没当回事,只说不着急不着急,倒是福福听到了一脸认真纠正道,“小英子姐姐没做错事!”
张大娘瞪了一眼过去,“你个小孩子家知道个什么?别乱说!”
福福干脆站了起来,“是小英子姐姐告诉我的!今天下午娘让我去借剪刀,我就去了小英子姐姐家,小英子姐姐说,她是看见了主人家的女儿被人打了才被辞退的!”
“人家英子是在大户人家做丫鬟,府里的小姐还能被人打?”
“奶奶,是真的!”福福急得脸都红了,“就是有另外一个人带着人冲进去就把人打了,不仅打了人,还砸了好些东西,而且那人连府里的老爷夫人都骂了一顿呢!”
张大娘信没信不知道,倒是盘豆听出来了些意味,“张大娘,小英子是在哪个府做丫鬟?”
“好像说是魏府,别人都说里面住的是大官员的家眷呢,不过我也不懂到底是多大的官就是了。”张大娘想了想,又指着福福训斥了几句,“你出去了可千万别和别人乱说啊,小心人家把你抓走了!”
“我才不信会抓我!”
“你不信?那你问问你盘豆哥,看看会不会把你抓走?”
见福福和张大娘都冲着自己看过来,盘豆收回心思,哈哈笑了声对着福福道,“你奶奶说得对,莫要对外说这话!”
张大娘满意了,转过身去继续切菜。
盘豆趁机从怀中掏出了个小小的连环画书,冲着福福眨眨眼,要不要?
福福脸上的沮丧立马不见了。
盘豆心里装着事,找了个借口就出了厨房,一路上越是想就越是觉得好笑,徐家的少夫人带人去了魏家他是知道的,但是没想到里面还有那么多细节啊,连打带骂,这位少夫人倒是给自家妹妹找足了场子啊!
不过那个被辞退的小丫鬟确实可怜……
盘豆正想着,却突然被人喊住了,“咦,盘豆?二公子出门你没跟着去?”
他愣了下,“出门?这个时辰?”
对面的人见他一脸惊讶样也是有些惊讶,“你不知道啊?就你从书房出来后没多久二公子就也出去了啊!”
钟府的门房已经认识了隔壁的这位小公子,纪昭一到,他就笑着道,“纪二公子来了?要找人给你带路吗?”
纪昭摇摇头。
钟府不小,但是他已经来了好几次,路还是识得的。
这座府邸是钟家的老宅子,已经有些年头了,钟老爷子辞官回来后将这座宅子重新修葺了一遍,再后来,要接阿意回来时,又着重将松月院和松月院周围再次整修了一遍。
包括通往松月院的路,维护得都要比其他地方的勤快些。
纪昭一路到了院门口,将要进去时却不知不觉慢了步子。
真有必要如此?他真需要每天过来看望?
一个小姑娘记忆错乱认错了人而已,如今有钟家许多人陪着,应是很快就可以将那个或许根本不存在“五哥哥”淡忘,依照这般推论,他应该越少出现才越好。
这般一想,纪昭适才因为每日安排多了要来钟家一项的烦躁才平息下来。
至于今日,既然已经到了院门口,进去一趟也无妨,刚好也可以顺便和小姑娘说明他不能每日都来。
屋内似乎有人正说着话,小绫瞧见有人来了,出来后习惯性顺便关门的手微微停顿了下,她还未开口,屋里面的人就似乎是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般,说话声戛然而止。
纪昭只听见一阵零碎的脚步声,下一刻就看见一颗小脑袋从这个开门的丫鬟胳膊下钻了出来,眼里满是兴奋和欢喜,
“五哥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后面慢了一拍的脚步声则是崔清若的,她脸上因为生怕阿意跑得急摔倒了的担心还没消失,直到跟到了门口才松了一口气,话里取笑但语气却满是宠溺,
“怪不得都哈欠连天了还撑着不愿意上床,原是还约了你的五哥哥一起玩啊,快,都到屋里来,外面冷。”
说着,又转头对着小绫吩咐道,“你再去让人取些热乎的点心过来,今儿个不是做了糖炒板栗么?送些过来。”
阿意本来整个人都被她半揽着往里面走,正想和纪昭说话,听到这忽然抬头道,“不用板栗,五哥哥不爱吃板栗。”
第19章
她说得一脸认真且笃定,崔清若忍不住愣了下,回神后抬头看了阿意对面的小少年一眼,想了想,又低头看向阿意柔声道,
“咱们阿意不是忘记了一些事情吗?每个人的喜好也有可能随着时间变化的,就像大舅母,从前就不喜欢吃鱼,现在反而是觉得很合胃口呢。”
阿意明白她的意思,而且也觉得说得有道理,毕竟就连自己的喜好也会发生变化嘛,所以五哥哥如果以前不喜欢吃板栗现在喜欢吃了也不奇怪。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口突然就感到有些沉甸甸的,之前刻意忽视的那种因为记忆缺失了一段所形成的空荡感,在这一刻又一起都上涌了出来。
她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她认为熟悉的—或许—或许也已经不熟悉了。
这种认知让她有些晕眩,连带着视线似乎都有些模糊。
阿意压下已经翻涌到了胸口的堵塞感,尽力表现出一切都很正常的摸样来,正想对着崔清若点点头说“好”时,突然听到了另外一道声音,
“崔夫人,姜意说得对,我不喜欢板栗。”
阿意蓦得转头看去,眸子里还挂着适才的茫然,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
呆呆的,像只呆头鹅。
纪昭清咳一声,目光从阿意身上移开后,余光却忍不住又回过去看了一眼。
两个小孩怎么突然都不吱声了?
崔清若低头看看就站在自己跟前的小姑娘,又看看小姑娘对面的小少年,瞧见纪昭似是在打量房中摆设的目光时,心底疑惑反倒是明朗起来。
她压下唇角的笑意,转头看向还在等着的小绫,“那就不要板栗了,其他的各式糕点都送些。”
被崔清若的话惊醒,阿意缓缓眨了下眼睛像是想起了什么般,突然抬头看向崔清若道,“我可以带五哥哥去阁楼上玩吗?”
说完后,又觉得好像太没有礼貌了些,抿了抿唇加了一句“大舅母”在后面。
话一出口,阿意目光就开始悄悄向着旁边游离。
说起来,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喊这个称呼,总感觉好生奇怪啊。
但崔清若这次完全没意识到阿意的不自在,她完全沉浸在阿意自从醒来后第一次喊她的欣喜中,连带着声音里也都是慈爱的笑意,“行行行,去吧,等下大舅母让人把糕点给你送到阁楼上去,冷不冷?要不要将帽子带上?”
阿意摇摇头,想要将那种怪异的感觉也一并摇掉,然后上前拉住纪昭的衣袖就直奔楼梯跑去,“五哥哥,到这里来,这里有楼梯可以上去!”
“慢点,慢点!”见她走得急,崔清若忙道。
阿意还没回答,就感觉自己的步子已经被迫慢了下来,因为身后的人步子慢了下来。
她已经踏上的第一层楼梯的脚步停了下来,扭头看向纪昭,明亮的眸子里含着疑惑,五哥哥,怎么了呀?
纪昭没说话,但微挑的眉头反倒像是在疑惑她为什么停了下来。
阿意有些迷糊,歪着脑袋又定定看了他一眼后才继续向上走——
走了一步就明显感觉到了不对劲,什么嘛,为什么要走这么慢?
偏偏她一回头看,慢了她一阶的人就一脸疑惑的看着她。
明显就是故意的!
阿意干脆不再看他,只暗中悄悄加大了力气,一只手不够,把另一只手也放上去一起拉……就这样较着劲上了最后一阶楼梯后,速度不仅没快,反倒是把自己累得气息不稳。
她一边继续向前走,一边悄悄地深呼吸,尽量不让身后的人发现不对劲,打算等调整好了再转过头气势十足地“质问”他为什么要故意搞乱。
阿意暗暗做足了准备,但没想到的是,才刚回过头神色就绷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五哥哥,你的衣服!”
她笑得直不起来腰,偏偏手中还抓着纪昭的衣袖没有松开,瞬间将本就已经完全斜向一边的衣襟又拉斜了几分,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纪昭愣了下,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又看看还攥住自己衣袖的阿意,神色默了一瞬:……无聊。
他半垂着眸子,将左手边的衣袖从阿意手中扯出来,开始整理衣服。
但衣领都快要整理好了耳边的笑声却还没停止下来,就有这么好笑?纪昭蹙起眉头抬眸看去,却正撞上一双湿漉漉噙着笑意的眸子也向着他看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被阿意的笑声侵染到,不知觉间,他自己也跟着松了眉头。
楼下,崔清若适才也一并跟着到了楼梯口处,抬头直看着两个小人儿都安全上了楼不见了身影才收回了目光,正要和身旁的鸣翠说话,结果还没开口,就听见了楼上阿意的笑声。
她顿时忘记了口中的话,哪怕明明看不见,也只顾着仰头向着上方看,听得认真,眼里也笑得认真,一时竟有些湿了眼眶。
鸣翠瞧见,忙递了帕子过去,笑着道,“四姑娘都笑了,夫人这下总该能放下心来了吧?四姑娘这一关虽过的艰难,但不是也过来了么?往后必定是有大福的!”
崔清若听着阁楼上的动静渐小后才转头看向鸣翠,“但愿如此,以后都要无灾无难才好。”
说着说着又有些唏嘘,摇头笑了笑,
“我这前两日夜里都睡不安稳,总害怕阿意出了什么事,一闭眼一会儿梦见阿意一个人孤零零的走在路上,一会儿又梦见阿意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呆,直到刚刚才感觉心口一松。”
鸣翠很能明白自家夫人的话,毕竟四姑娘之前虽然在生人面前性子冷淡,但在自家人面前其实是个爱笑的性子,但这次大病醒来后却几乎没怎么笑过,总是安安静静,说不开心倒没有,但要说开心,倒也没有的摸样,也难怪夫人忧心。
她回忆了下,四姑娘难得几次开怀倒都是这位纪家二公子过来时,不由得压低了声音感慨了句,
“倒是幸好这位纪家的小公子和四姑娘的五哥哥能对的上号呢,而且这位小公子初次见面时瞧着性子怪冷的,没想到如今看来倒是个好相处的!”
崔清若有些不大认同这话,但转念一想,也不能说全是错的。
之前虽有老爷子说这位纪家的小郎君已经同意了扮演阿意的五哥哥,但是她总是害怕万一这位小郎君什么时候不耐烦了或者不留神说漏了嘴,那阿意岂不是要受惊难过?
尤其是如今阿意明显对这个“五哥哥”依赖得紧,要真知道这是假的了,那可还了得?万一再陷入了癔症可怎么办?
正因为此,适才阿意说她的那位五哥哥不爱吃板栗时,她才想着找个由头让阿意能够接受她那位“五哥哥”的习惯也有可能变了些,这样回头即便是这位纪家小公子什么表现和阿意记忆中的不同,也能有个可以说得过去的说法。
但没想到得是,刚刚纪昭竟会主动开口圆了那个谎言。
崔清若回想起适才少年郎故作淡然装作打量屋中摆设的眼神,不由得摇头失笑,说到底,甭管表面上瞧着怎么样,实际上也还是个小孩子,思虑还不够周全,只顾着别开目光,却没想到他之前几次来过这松月院了,何时对着屋内摆设好奇过了?
这处小阁楼是阿意今日才发现的。
小绫说她从前最爱在这小阁楼上玩耍,有时午睡时也是直接躺在阁楼上的摇椅上睡,阿意回忆不起来小绫说过的场景,但是她一上来看到这里就立马喜欢上了。
就好像,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刚刚好,虽然不认识,却潜意识认为一定可以成为好朋友一样。
尤其是那个摇椅——
阿意眼眸中泛着迫切想要分享的兴奋,“五哥哥,你快看这个!”
第20章
纪昭目光顺着她的手指落过去,只看见一个普普通通的摇椅,所以呢?他眉间挑起一丝疑问。
“五哥哥,你难道没发现这个摇椅很眼熟吗?”
阿意跑过去站在摇椅后面摇了摇,见纪昭依旧没反应的摸样,又跑到前面在摇椅上坐下,脚尖撑着地面晃了晃,“这样呢?你想起来了吗?”
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纪昭,只不过一开始眼中是亮晶晶的愉悦,现在逐渐变成了疑惑和迷茫,“五哥哥,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不知为何,感受到她的吃惊,纪昭蓦得感觉之前的烦躁又涌了上来,记得什么?他是纪昭,自然不可能记得什么五哥哥该记得的事情。
今日已经来看过她了,时间也不早了,可以说告辞了,不然再继续下去这小姑娘万一再哭了也是麻烦。
他按捺下不耐烦,正要开口,却忽然感觉袖子处传来一股熟悉的力道,刚刚到了嘴边的话不过迟疑了一瞬就被小姑娘抢先开了口,
“这个摇椅就和山上的那个很像很像啊!五哥哥,这你都看不出来呀?”
“只不过这个更大一点,这里,还有这里,都更宽一点!也要更高一点!”阿意一只手拉着纪昭的衣袖,一只手在椅子上四处比划,“不过山上的那个椅子这里刻了一朵花哎,这个椅子上好像没有——”
阿意一边说一边凑近了看,手指从上面摸索过时忽然停住了声音,不相信般又来回摸了好几下,然后一脸惊喜地看向纪昭,“你快看,这个椅子上也有!”
不想再被她把刚整理好的领口拽歪,纪昭只得顺着她的力道略微弯腰装作凑近瞅了瞅,然后随意点了下头,正要站起身时,却被人直接握住了手指——
阿意没注意到纪昭的神色变化,倒是感觉到了手中的手指很僵硬,她没抬头,只是不满道,“五哥哥,你别乱动——这里,就在这里,摸到了吗?”
指间下是浅浅的刻痕,随着手指的移动,刻痕的形状也逐渐明晰起来,是朵小花。
非常不圆滑的曲线,手法稚嫩,线条简单,力度小,她自己刻的?
纪昭还没问,阿意就已经自己回答了,“以前山上时的那把椅子上的花就是我自己刻的哦!五哥哥,你猜猜我用什么刻的?”
又来……
纪昭眼底写满了抗拒,甚至想甩开她的手现在就走,但一抬头瞧见小姑娘头上还没拆开的绷带时话就又噎住了,最后干脆胡乱应了声“不知道”,径直在旁边坐下,视线落向窗外。
眼不看,心不烦。
来都来了,再忍一次。
好在阿意大部分注意力都在过去的事情上,她侧着身子趴在一边扶手上同纪昭讲话,
“我还记得那个小椅子是阿伯特意给我做的,就放在柴房里,有好几次,我去找你时你不在,我就坐在那个椅子上等你和阿伯回来,无聊的时候我就用你送给我的那个小匕首在上面刻呀刻呀,最后就刻了一朵小花出来……”
在纪昭过来之前,阿意就已经哈欠不断,只是强撑着精神等着纪昭过来。
现在真见到人了,才说了几句话,不知觉中绷着的弦开始慢慢松懈,手心里的布料让她感到安心,脑袋也忍不住越垂越低,最后索性整个人都窝在摇椅上,将下巴垫在手背上,“可惜后来的时候那个小匕首找不到了,我明明就藏在床褥下面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句已经接近含糊让人难以听清,纪昭回头时,就看见阿意已经歪着脑袋阖上了眼睛,唯余微微颤动的眼睫显示着人还没有彻底睡熟。
纪昭眼中闪过一丝惊奇,这是说到累得睡着了?听说这小姑娘以前是个小哑巴,倒是想象不出来。
他站起身,将不知何时又被她攥住的袖角扯了出来,随着他的动作,摇椅也跟着前后晃动了下,纪昭下意识用手按住了椅背,但阿意已经被惊醒了。
她挣扎着抬起眸子,仰头看着就站在她身边的人,呆呆反应了几息后,因为困顿弥漫了水雾的眼睛中才浮现出一两丝清明,“五哥哥,你明天还来看我吗?”
纪昭这才想起还没说这码事,当下便立刻开口道,“不来——”
几乎和他的话音落下时同步,阿意刚刚还努力支棱着的小脑袋已经又垂了下去,而且这次是整个面部都藏在了胳膊弯处,就差明明白白将“我睡着了,我没听见”这几个字写在身上了。
这般丝滑的动作让纪昭脸上忍不住空白了瞬,颇有几分难以置信,“姜意?”
阿意不动,不说话,坚决不给任何回应。
这样耍赖?
纪昭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一时竟觉得还真没有奈何她的办法,深呼吸了冷静下来正思考如何解决时,突然猛地信醒悟过来,自己需要解决什么吗?
自己还站在这里纯粹就是自寻烦恼。
他无声呼了一口气,不再犹豫,直接就向外走,下楼梯,出门,到了院子里。
很好,后面没有跟上来的脚步声。
纪昭稍松了一口气,打定主意明日绝不会再来。
只是步子快到了院门口时,他总觉得好似听着了什么动静,下意识回头看了眼——
楼上,阿意正和脚下的东西做斗争,力图踩得更高些能看到的范围也就更大些,正绷直了脚尖时,忽然瞧见已经到了院子中的纪昭回了头,她当即弯了眼睛,奋力举高了手用力挥了挥,五哥哥!
纪昭脚下微顿,正打算装作没看见直接走时,却见楼上的身影突然倒了下去!
纪昭心头一跳,脑子来不及反应身体就已经直奔屋中而去。
瞧见纪昭去而复返,小绫探头问道,“纪二公子?您怎么——”
但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完,就看见人已经消失在了楼梯转弯处。
跑得这般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小绫心里一惊,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跟着就要往阁楼上去。
纪昭几乎是一口气奔上来的,到了楼上时,阿意甚至都还没来的及从地上起来,就看见眼前投下一片阴影,小少年偏冷冽的嗓音中夹杂着一声嗤笑,
“这也能摔倒?”
阁楼上铺着厚厚的地毯,阿意摔的其实不疼,此刻倒是因为纪昭的话愣神了霎那。
见她不动,纪昭方才迅速扫视过情况舒展开来的眉头不知觉又开始蹙紧,“摔到哪里了?”
他说话间已经蹲下了身子,目光所及之处信息迅速在脑子里回应,头上绷带干净没血迹,手上没擦伤,衣服没划痕,没有外伤,那就是骨头——
刚刚问出去的话现在还没听到回答,纪昭语气间已经染上了烦躁,“姜意,说——”
话还没说完,就因为眉间的凉意戛然而止。
阿意两只手一左一右从纪昭的眉心往两边抚开,眸子水润,神色认真,
“我没摔着,五哥哥,你别皱眉头,咦,像个小老头一样!”
有脚步声传来,小绫的声音里满是急切,“四姑娘,四姑娘,怎么了?”
纪昭像是被惊醒一样猛地站起身来,尽力忽视掉眉间的怪异感,侧过身假装看向窗外。
瞧见阿意在地上坐着,脸上并无异样,小绫愣了下,再想到刚刚她看见这位纪二公子也在地上蹲着,难不成这两个孩子只是在玩闹?
她松了一口气,没闹什么矛盾就好。
纪昭回过神来,微微颔首,“我得走了。”
才迈开步子,袖子就被人牵住,一回头,果真又看见小姑娘正仰着头看着他。
莫名有点……可怜巴巴的。
纪昭嘴唇阖动了下,将衣袖从阿意手中扯出,“……我明天再来。”
盘豆已经在纪府门房处等了好一会儿,一听见脚步声立马就迎了上来,“公子,你回来了?”
纪昭脚步未停,只“嗯”了声。
盘豆忙跟了上去,犹豫之下还是没忍住好奇,“公子,你刚刚是去看望那姜小姑娘了?”
之前不是还说不去吗?
纪昭扫了一眼过去,明明是仰视反倒是有种居高临下的气势,“你有意见?”
也不知道这是哪儿来的这么大的气?盘豆心里暗暗嘀咕,口中哪里还敢说什么其他的话,当即直把手摆出了幻影,“没意见,没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