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到了?”
正是马车到了!
学监一进来先抖了抖蓑衣上的水,然后扬声道,“都收拾好东西,按照我点的名字依次出去上车!每车坐六人,上车后严禁在车里嬉戏打闹,关好车窗,都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
“我现在开始点名,周鹏,王小梁……”
张秀正集中精神听着,忽然被潘小柳戳了戳,“秀儿,你说现在纪昭到哪儿了?”
“应该走了一小半了吧?”张秀猜测道。
潘小柳踮着脚越过前面的人往庙门口瞅了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摇了摇头,嘀咕道,“哎,你说他怎么就偏要自己回去,下这么大雨,如果是我,我肯定不敢——”
张秀听着了半耳朵,疑惑回头,小声道,“什么自己回去?夫子不是说纪昭他家里人来接他了么?”
潘小柳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忙假笑了下,掩饰道,“啊,对啊,是他家里人来接的——”
但话说到一半时,对上张秀怀疑的眼神,实在说不下去了,干脆将张秀拉近了些,凑到他耳朵边上才开口,“我出去如厕时不小心听到纪昭和夫子说的话,是纪昭执意自己回去的——”
张秀被这话吓了一跳,“夫子怎么可能同意的?”
潘小柳耸了耸肩膀,他也好奇夫子怎么会同意的,“……或许是纪昭比较让人放心?”
“……”张秀总觉得还是有些离谱,“那下这么大雨,纪昭怎么回去的?这么远,总不能走着回去吧?”
“这就不知道了……”潘小柳自己也想不通,索性直接道,“没准是我听错了也说不定,或者纪昭家里有什么亲戚就在这附近也说不定,对吧……哎,快快快!学监念到你的名字了!”
张秀一听,忙跟在前面的人后面一道儿往外走,但直到上了马车坐定位置后脑子里却还在回想着潘小柳的话,越想越是困惑,难不成是家里有什么事,才这样急着回去?
那会儿外面也没有马车啊,这地儿也不像是能有马车经过的……
正胡乱琢磨着,张秀突然感觉脑子里闪过一丝灵光,难不成?!
他迫不及待想要向外探头看看来时几位学监带来的那匹马还在不在,但是手才碰到窗户便被一把拦住,“你干什么?学监说了,不准开窗!”
张秀一愣,手不自觉放下了,呆坐良久,才被马车夫赶车声音的惊醒,一抬头见车内几人都已经靠在边上眯起了眼睛,车窗外雨声依旧。
算了,不想了,他小心活动了下屁股,将书袋取下抱在怀中当枕头,也打算睡一会。
峨溪学堂的十来辆马车晃晃荡荡从躲雨的破庙出发时,张秀和潘小柳口中的纪昭已经将将走完了四分之三的路程。
将被风吹偏的蓑衣正了正,纪昭眉眼间倒是瞧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催马催得又急了些,直到听到身下马匹的吭哧声才陡然回神。
这匹马是匹老马,本是由学监牵着驮些游学所用的东西的,能在这个时间点走到这里已是十分不易。
已不能再快了。
他长呼一口气,似是想要将心中堆积的烦躁压下去,但一口气出去也只是迅速消散在了雨水中。
这烦躁本就来的莫名其妙,从在庙中躲雨雨却一直不停开始,到了最后他自己都不知晓怎么回事就已经站起身来去找了夫子,再就是冒雨回家。
被风吹了一路,也没能消下去,最后也只能归因于许是不想失约。
毕竟,这月来好歹被她喊了不知多少声哥哥。
虽是个假哥哥——
但燕氏一族,这一代里本就只有自己和皇兄,要是真多了个妹妹……似乎也不错?
更何况,昨日骗了她的事还没完结,若是今日又失约没去,怕是要气到哭鼻子。
这般一想,眼前倒好似真浮现出了小姑娘气得眼睛通红的模样。
——她仰着头,眼神执拗,口中说着“五哥哥,我再也不理你了”,手指却将自己的袖角攥得越来越紧。
毫无征兆间,久违的刺痛蓦得出现,纪昭身子晃动了下,眼中闪过恍惚,再回过神时,那般具象的场景已经从脑海中消散,寻不着半点儿踪迹。
连刚刚的刺痛都好似是错觉。
这种头部刺痛的情况不定期就会发生,他已经很是熟悉,是以只是微微拧了下眉头,倒是突然想起自己之前还怀疑过是不是和小姑娘有关而觉出几分好笑来。
也不知当时是如何想的,现在再看,只能说那日的确巧了,小姑娘的珠花掉下来时,一分不差,正好碰到自己头疼。
还有最后一小段路程,纪昭收回思绪,又催了催身下的老马……
门房听见声音时,还疑惑是谁这么大的雨还来访,结果一开门瞧见从马上跃下的身影时顿时愣了下,“纪二公子?”
冒这么大雨来看四姑娘,难不成是四姑娘那边有什么急事?
这般一想,门房丝毫不敢耽搁,忙让人去将缰绳接了过来,见纪昭一身蓑衣上,雨水顺着边缘直往下淌,又赶紧递过去把伞,“二公子不妨将蓑衣留在这儿,撑伞过去,免得蓑衣顺水湿了鞋子。”
纪昭点点头,在接过伞时便已经将蓑衣解开斗笠取下放在了一旁,“麻烦了。”
门房只来得及应一声“不麻烦不麻烦”,再转头时便已经发现人已经撑伞进入了雨中,转眼间而已就已经被雨幕遮住了身影。
走得这般急?
门房嘀咕了句,转身来关门时才忽然想起外面小厮手中还牵着匹马,忙过去招呼着将马拴好,结果这一看倒是吓了一跳,脱口而出,“这——这是刚刚纪二公子骑过来的马?”
小厮挠挠头,“这也没旁的马啊?”
门房干脆也撑伞出来,到了老马跟前来来回回比量了好些次,最后摇摇头感慨道,“果真是半大小子不知怕!”
这马纵然是匹老马,那也是成年马的体型,若是自己没记错的话,这位纪二公子还不足十二岁吧?才这个年龄就敢在大雨天骑这样的马赶路,人没事可真是万幸!
自家府中的几位郎君姑娘虽也学骑马学得甚早,但这般年龄时骑得可都是特意挑选出来的合适的马,且配有特制的马鞍,再看看这匹老马,上面的马鞍明显就是大人用的——
门房连着嘀咕了好几遍“万幸”,最后又似陡然惊醒般朝着府中张望了眼,宁愿冒着坠马的危险也要赶着来看四姑娘,难不成是四姑娘那边的事比自己开始想得还要急?!
但,这也没听着什么动静啊?
他自然听不着什么动静,因为哪怕是阿意院中伺候的人——环儿听到楚楚和人说话的声音出来看时,也迷糊了下,“纪二公子,可是有什么事?”
自己记得小绫姐说过,夫人已经派人去纪府知会过了啊,那难不成是有别的事来找四姑娘?
她刚问完,廊下房门传来一道声响,原是小绫也出来了。
直到此刻,连着面对好几双诧异的眼睛,纪昭才突然觉出一丝荒谬来。
——对自己所做的事感到荒谬。
怎么就一时冲动非要冒雨赶路回来?
少年郎的脸上难得地闪过些许尴尬,强绷住神色,“姜意在么?”
小绫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家四姑娘已经睡了。”
纪昭神色微动,忽然想到,也是,若不是已经睡着了,早该听到自己声音时就迎了上来,毕竟之前自己每一次过来时最先听到的就是她欢喜的“五哥哥”。
既然睡了,那就回去吧——
但是脚下却彷佛长了钉子般动弹不得,眼看这沉寂越来越久将要开始不对劲时 ,他倒是突然想到了一事,
“我来送药方。”
小绫本来还在疑惑这位纪家的小公子怎么站着不动,现在一听这话,整个人愣了下忍不住有些羞愧,亏自己还多了几分心眼想东想西的,结果人家冒雨过来是来送药方子的!
纪昭不知她所想,他眉眼依旧是那副清冷的模样,正要将下午时已经写好的药方取出来时,手下碰到书袋微顿,转而落到了伞柄上,似是抬手本就是为了换个手撑伞,动作自然,语气淡定,抬眼询问道,“可有纸笔?”
竟还是现写?
小绫越发愧疚,忙开口道,“您先进来避避雨,我就让人研墨!”
虽然是近邻,且最近来往也很密切……但再多声“五哥哥”也不是亲哥,是以虽说阿意住的那间房推门进去桌椅笔墨都更为方便,小绫仍是将人带到了另外的房里,又让环儿赶快去取纸笔送来,自己则动手点了灯倒了茶,又找了话头避免尴尬,
“二公子这是刚刚从学堂回来么?”
“嗯。”
……所以是连纪府都还没来及回么?
那倒是难怪不知晓四姑娘今日早早就歇息了。
小绫恍然后一时无话,好在这时环儿拿着纸笔过来了,至于墨,之前饭后钟沛嘉用的还未干,略加研磨便足以使用。
再长的药方,从提笔到停笔也用不下多长时间——
纪昭暗中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在默写药方默到后面几味药时便已经再次浮起的烦躁,站起身来对着小绫微微颔首,
“若是无事,我先——”
一句话尚未说完,半空中猛然闪烁了下,那么瞬间,连院中的砖缝都照彻得清清楚楚。
轰鸣雷声紧接而来!
虽只有一声,却好似要将整个顺江府的内城都全部吞没其中。
小绫一惊,下意识先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又听,确认没听到动静后才略微松了点气,暗道,四姑娘没被吓醒就好!
不过自己还是进去守着的好,不然着实不能放心,这般一想,她转头就要问问纪昭可还有旁的事,但谁知一扭头就瞧见刚刚还在和自己说话的这位纪家小公子脸色凝滞,明显一副神思不在的模样。
小绫一怔,回神后差点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倒不怪她如此,实在是这位纪家的小公子除了和自家四姑娘一道儿玩时身上才有些小孩子的影子,其他时刻总是眉眼淡淡,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时常让她忘记他的年龄。
就拿今日来说,这小公子自从进来一直都瞧着不慌不忙进退有度的,倒是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一惊一乍了。
现在瞧来,原来小大人模样的纪二公子也会害怕雷声呢。
小绫抿唇挡住笑,开口道,“二公子莫要着急,天黑雨大的,我喊人来送您回去?”
被她这话唤回思绪,纪昭眸子闪烁了下,知晓是被误会了,但却微微别开了目光,“……好。”
刚刚在院子被照亮的同时,他好似听到了姜意在喊自己?
但凝神再听时,却已经又没了声响。
许是幻听?毕竟姜意又不可能知晓自己在这里。
纪昭微微垂下眼睫,手指在伞柄上摩梭,正要开口反悔说不用人送时,却再次听到了那道声音。
这次小绫也隐隐约约听到了,一时顾不上其他的,率先推门进去,走得急声音却不敢放开,只连着轻声道,“四姑娘?”
屋内只点了一盏灯,绕过隔断里外的屏风,隐隐约约能看得出来床帐内有个人影正坐起身来,小绫步子忙更快了几步,“四姑娘,当心着凉!”
说话间,人已经到了床边,将床帐撩开小半边,一片昏暗中,瞧见小姑娘神色似乎有些怔怔然,小绫不由得心里紧了下,暗中怪自己考虑不周,刚刚听到雷声就该进屋里来看看的——
她微微敛住呼吸,尽量将声音放缓了免得将人惊到,
“四姑娘可是被雷声吓着了?莫要害怕,奴婢在呢!是下雨打的雷声,已经过去了——”
她说话间,正要试着去拍拍阿意的手,表示有人在呢,不用害怕,但是还没碰到时,便看见将下巴垫在膝盖上被子上的小姑娘眼睫微微颤动了下,抬起的眸子仍旧带着些许空洞,但是已经是比方才生动了许多,
“我没事。”
小绫仍旧不大放心,但是怕说多了惹人烦,面上也不敢表现出来,只以行动和言语试图让阿意从雷声惊吓中缓过神来,她轻声道,“姑娘嗓子听着有点干,可要喝点茶润润?”
对上她询问的目光,阿意半垂着眼睛,可有可无微微点了下头。
有回应就好,有回应就说明魂还是在的。
小绫见状,稍稍安心了点,弯腰帮着掖了掖被角,见环儿已经端着茶过来,便起身去接。
她一动,不知何时跟着她一道进来的人影倒是显露了出来——
阿意本来将大半张脸都埋在身上堆叠的被子上,感觉自己浑身上下沉得一动也不想动,此刻若有所觉光影不对,缓缓抬眼看了过来。
看清是谁时,整个人竟恍惚着呆呆半晌未曾开口,倒好似在怀疑眼前人的真假。
看着小姑娘抱着膝盖缩成一团茫茫然的模样,纪昭只觉得哪哪都不对,他眉头紧蹙,声音过了嗓子不自觉放轻些许,“姜意?”
他话音未落,阿意的眼泪就已是颗颗滚落下来。
像是方才那般犹豫和迷茫,直到此刻才被他喊的这一声唤回神来。
纪昭尚未来得及靠近,已是先一步张开了胳膊——
小绫连茶杯都还没接到,听着动静仓促回身,一眼瞧见阿意整个人已经向着床边扑过来,她顿时被吓了一大跳,慌忙伸手去拦,但她离着床好几步远呢,怎会来得及?
好在,好在——
瞧见阿意被人稳稳接住并未跌倒时,小绫才恍觉适才因过于紧张噎住的那口气舒畅了下来!
环儿比她离床还要远一点,但刚刚却是比她还要先一步瞧见自家四姑娘的动作,以及纪家二公子迅速向前一步将人接住的举止,此刻亦是长舒一口气,不由得感慨道,可多亏了纪二公子动作敏捷!
但转念一想,话也不能这么说,刚刚自己可是看得清楚,四姑娘本是正抱膝好生坐着的,是看见纪二公子后才陡然变了神色扑过去的!
她分神琢磨间,小绫已经迅速到了床边,担心阿意着了凉,小绫本是开口就要劝阿意先盖着被子坐好,那怕是有什么话要和纪二公子说,也不差这一两个呼吸间的时间不是?
再说了,今儿个下午不是还在南苑见过面么,这才半天过去而已,再见面就这般欣喜不成?
果真还是小孩子心性啊,小绫忍不住无奈摇了摇头,“四姑娘,您先——”
但话到了半截时,小绫一低头忽然瞧见自家姑娘身上的被子都被带得耷拉在了床沿半截,可想而知刚刚有多慌乱。
再看自家姑娘自从扑到纪家小公子身上后就一直一声儿也没出,只埋着头一动也不动,小绫一惊,刚刚她见四姑娘神色上已经没了什么明显的异常,还当是已经从惊吓中回神来,原来竟是一直还在害怕么?
她顿时也顾不上劝阿意了,自己赶忙动手将被子扯过来盖在阿意身上,“姑娘,莫要怕,雷声已经过去了,不怕不怕!”
连着说了好几句,却见阿意始终一句话也不说,神色也瞧不见,小绫越发着急,这莫不是还是惊着魂了?
她一边用眼神示意环儿快去让人去主院喊人,一边试着回忆之前见过的神婆给小孩子叫魂儿的念词,但越是着急反倒是越发想不起来,正无措间,忽然听见身旁的小公子开了口,
“梦见什么了?”
她在雷声之前就已经喊过自己一次,那就说明她不是被雷声惊到的,而是被噩梦吓到,只是不知到底是什么噩梦?竟让她这般害怕?
而且,似乎这些日子以来,她这不是第一次被梦魇到了吧?
纪昭眉眼微沉,口中只继续放缓了声音道,
“别怕,噩梦说出来就不可怕了。”
——做什么噩梦了?说出来就不可怕了。
——真的吗?
——真的,噩梦怕光,一说出口就会消散。
记忆中的声音和耳边的声音重合在一起,阿意紧紧贴在小少年肩膀的眸子恍惚了一瞬,眼泪依旧没能控制住,唇角轻轻动了动,声音闷闷的,但能清晰地辨别出哽咽,“五哥哥——”
不说话还好,一开了口,却反倒是更为委屈。
感受到肩膀上蔓延开来的湿漉漉,纪昭垂着眼让人看不清其中的神色,右手迟疑了下,终是抬起轻轻在阿意背上拍了拍,话一出口柔和到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和他平日里说话简直是千差万别,
“别哭了——好不好?”
回应他的是更为压抑的哭声,和抓得更紧的双手。
感受到身上的重量,纪昭蓦得有些庆幸自己还没走。
除了这种庆幸之外,他感到自己鼻腔中还充斥起一种莫名的酸涩,甚至话语都一出口就带上了祈求的味道,“没事了,不哭了,五哥哥在呢,不哭了?”
后来年岁渐长,无数次被阿意气得头脑发昏时,再回想起这个时刻,纪昭都懊恼果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他原只想着不过是多个妹妹而已,她年龄小又身子骨弱,让她几分又如何?哪里想得到那日在她床前退让了一小步,后面竟一连数年都步步退让,到了最后,竟直接多了个打不得骂不得只能哄着的小祖宗。
但是在这个当下,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切。
他只是觉得姜意哭得他心烦意乱,但是又说不出责怪她的话,思来想去,只能反复安慰自己,既然来时路上便已经想过就当真的多了个妹妹,那此刻自己这个做哥哥还能怎么办呢,只能先哄着了。
等回头她情绪冷静下来了,再好好同她讲道理就是,不然总是这么爱哭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先不管旁人受不受得了,只说她自己,这隔三岔五咳嗽起热的身子怎也经不住这样的消耗吧?
钟家宠她的人已经很多了,自己既然做了她哥哥,就要力求做个严格一点的兄长才行。
这般一想,纪昭自认为思路已经很是清晰明了,暗中深吸一口气就要先来解决当下的问题,但是一低头瞧见阿意还在隐忍着颤动的肩膀,刚刚才理顺的逻辑又开始混乱起来,良久,才想出来一句,
“不是说不是爱哭鬼么?”
话一出口,自己神色先是一僵,暗叫一声坏了,这下岂不是要哭得更厉害了?
但谁知这话出口,小姑娘眼泪虽然还没止住,但却终于舍得将头抬起来了。
眸子里雾气朦胧,微仰的眸子里却带着点不服气的倔强,“怎么就是爱哭鬼了?”
仿若现在一脸泪痕声音哽咽的不是她一样,不知晓哪里来的问出这句话的勇气。
纪昭闭紧嘴唇,默然一瞬,忽然想到潘小柳的那句“妹妹哭得时候一点要先顺着她”,当即选择放过这个话题,还顺手将因为阿意动作而滑下来的被子重新给提溜上去,“现在还害怕么?”
“有一点点害怕,”阿意点点头又摇摇头,拥着被子跪坐在自己的小腿上,说完又像是纪昭嘲笑她,快速补充道,“但是就只是一点点。”
留意到她说这话时视线明显闪躲了下,言不由衷——
还是在害怕啊。
纪昭忽然觉得耐心倒好似又多了几分,放缓了语气一点点引导着她,“梦见什么了?”
阿意抿了抿唇,垂着脑袋,仍有些迟缓,“梦见——”
话音刚起,光线陡然明朗起来,有好些暖光透过内层的床帘照射到被子上,阿意一时忘记了口中犹疑的话,只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捉住一缕光。
在某个瞬间,她抬头看着烛光的同时,穿过指缝忽然看见五哥哥的眉眼,莫名其妙的,心就跟着安定了下来。
阿意撑着下巴,忽而不知想到了什么般,眸中闪过一丝灵动的光彩,
“五哥哥,这样的烛光和太阳的光有一样的效用么?”
纪昭一时没能理解其中的意思。
阿意冲着他眨了眨眼睛,“不是你说的么,噩梦怕光,那是只怕太阳的光,还是连油灯蜡烛的光也会怕呀?”
自己什么时候说过噩梦怕光?
纪昭下意识想要反驳,但话到了嘴边对上阿意认真的神色突然明白了过来,哦,又是她的五哥哥说的无疑了。
什么光不光的,这种骗小孩子的话,也就是她还能上当受骗了。
“手放好,别着凉了。”
纪昭没好气道,说话时强制拿起阿意的手重新塞进了被子里。
一听这话,早等得急得不得了的小绫忙插话进来,“对对,四姑娘,咱先把被子盖好啊!”
阿意乖乖由着她把自己严严实实裹住,但是眸子却始终盯着纪昭,微微仰着下巴,没开口,却表明了非要一个答案不可。
就非得这么倔强?
惊诧过后是半点办法也没有,纪昭颇有几分直接起身就走的冲动,声音木然,“……都一样。”
但话一出口,就忽然意识到自己受骗了。
阿意笑得眼睫弯成月牙儿,歪着脑袋一脸狡黠地看着他。
纪昭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你既然不信,为什么还要问?”
阿意缓缓眨了下右眼,湿漉漉的睫毛倒好似比平日里还要浓密,甚是可爱,就是写在脸上的答案很是气人:我就是想看看你不信还要装作信的样子呀!
纪昭:……其实他们家就他和皇兄两个人也挺好的,也不是非要多个妹妹不是?
但下一瞬却见阿意忽然坐直了身子向他靠近了些,用悄悄的声音道,
“但是我知道噩梦真正怕的是什么。”
纪昭“呵”了声,“怕什么?”
“怕你。”
“什么?”
阿意眸色认真,又重复了一遍,“怕五哥哥你呀!”
说着似是生怕他不相信似的,掰着手指头数着原因,“之前每次我做噩梦时,说给你听后就不害怕了,还有今天,我本来很害怕,但是我看见五哥哥你来了后,就没有那么害怕了……”
她说得认真又虔诚,好像懂其中是什么道理又好像真的只是在描述这样一种事实。
纪昭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瞧着她亮晶晶的眸子,突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那个五哥哥也还算有点用处。
不过也就是一点。
他暗中叹了口气,本是要问她是经常做噩梦么,话到了嘴边又觉得其实也没有问的必要,一句话几经周折,出口就变成了“我现在在呢”。
所以,不用害怕,说出来吧。
这次再开口时没有了犹豫和不安,阿意将小绫塞给她的汤婆子抱在肚子处,一边回忆一边缓缓道,
“我梦见在京城的时候,那时一个小丫鬟陪着我玩捉迷藏,我趁着别人不注意跑进了——跑进了爹爹的书房里,后来祖母知道了,说我弄丢了爹爹的信,就让我去祠堂反思,我才不会怕被关在祠堂里呢,但是那天……”
但是那天下了好大的雨啊,还一直打雷,外面的树影像是会移动一样,每道亮光闪过,树影都在向着自己逼近一步。
自己没地方可以躲又真的害怕那个影子,就跑过去拍门让守门的丫鬟去和祖母说放自己出去,但是丫鬟说,做错了事就应该接受惩罚。
做错了事?
“可是我没有做错事!五哥哥,我根本没有弄丢什么信件,”阿意适才因为回忆有些恍惚的神色变得委屈不平起来,“我没有碰到过他们说的信件!”
如今隔了许久,噩梦已经不再是什么祠堂什么雨和雷声,而是他们为何要冤枉自己,为何自己没做过的事情却没有人听自己的解释。
不止一次。
阿意克制住鼻尖的酸意,想要开口为自己辩解,但是话一出口眼泪就差点出来,于是就紧紧咬住嘴唇忍住。
从阿意开口第一句起,纪昭错愕过后便是气得太阳穴都胀疼了下,此刻又见阿意红着眼眶低着头的模样不说话的模样,更是禁不住想到这是之前受了多少委屈?
他尽力压下愤怒情绪,抬手揉了揉阿意的脑袋,耐心安抚道,“这不是你的错,等我——”
等我回京后——
不用等到回京后,等今晚回去后自己就要传信回京城。
可这话现在还不能说。
但是现在若是什么都不说也根本不配做她的哥哥——
纪昭言词卡顿了下,压下冲动,换了种委婉的誓言,“你相不相信我?”
阿意虽不懂五哥哥为何要这样问,但是听他问了就一点儿也没犹豫,用力点了点头,“相信——”
纪昭眉头稍松,开口就想说姜家冤枉她的人一定会受到惩罚,但是又怕吓着了阿意,于是便临时换成了“会倒霉的”,可一出口便觉得这种说法未免太儿戏了。
正想补充点什么时,却见面前的小姑娘脸上神色有点怪异,“那我祖母一定要倒霉了——”
纪昭一愣,“什么?”
阿意点了点头,“……之前我们在山上时,你每次说我祖母要倒霉时,她就都倒霉了。”
而且每次应验得都很快,要不是自己知晓五哥哥根本不去千佛寺的院子里,自己都要怀疑是不是五哥哥偷偷去给祖母使坏了呢。
阿意这样一想,目光也跟着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了遍眼前的少年,边打量边故作疑惑道,“五哥哥,难不成你有什么法术不成?不然的话,怎么会——咦?”
纪昭本来正一边分神想着事情,一边听她讲话,此刻突然听见阿意的声音戛然而止,不由得疑惑抬眸,“怎么——”
还未问完,下一瞬,他就顺着阿意的目光明白了原委。
被纪昭提前一步按住被角,阿意的手裹在里面伸不出来,抿紧了唇角表示不满,眸中水光晃了晃,大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纪昭瞧见,故意叹了口气,眉眼间很是无奈的样子,“不用摸,只是被雨溅到一点儿而已,里面没湿。”
这样的谎言,自己一眼就能看得穿。
阿意鼻尖微酸,别过目光,再开口时声音已是有些闷闷的,“五哥哥,你快回去换衣服吧,刚好我也要睡觉了……啊呜,困死了!”
看她哈欠打得倒是像模像样,纪昭不由得失笑,“还害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