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喊?”
眼见时青寻的脸色已经不大好了,敖丙终于老实,只是仍然仔细观察着时青寻的脸色,暗自思考她的言下之意。
好在时青寻与哪吒不同,她一向有话直说,“我没有喜欢哪吒三太子,也没有喜欢你,把这个无关的话题先过掉。现在我们来好好谈谈——你确切是什么时候见到我的,当时我在做什么?”
严肃起来的莲花仙子,其实也是极为冷淡不近人情的。
难怪哪吒没能搞定她,敖丙腹诽。
“华盖星君?”
“是……”
对于一个神仙而言,岁月实在是眨眼间却又漫长的词。
活得太长,有时候记忆就不是那么好了,他活了几千年,遇到的事可太多太多,敖丙十分认真地拧眉回忆,才给出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是李哪吒大闹东海之前,彼时,我正在海湾中闲逛,偶然遇见了你。”
时青寻追问:“当时哪吒也在吗?”
哪吒临走时,莫名其妙提到了敖丙。时青寻心知,哪吒是知道她认识敖丙这件事的。
敖丙愣了愣,哪吒在吗?
有点忘了。
又一想,哪吒当然会在了,彼时的哪吒就喜欢黏着时青寻,还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敖丙心里冷笑。
当年的哪吒还是个名不见经传、躲过家人的囚禁,下凡拜师的小可怜蛋。
有一人能陪在他身边,恐怕他心里都感恩戴德了吧。
敖丙一顿,却是摇头回答:“不在,你我相识之后,李哪吒才从天庭下凡的。”
从哪吒和其他神仙那里得来的只言片语,不足以串起整个故事。
时青寻蹙眉沉思,却当真从敖丙的谎言中猜出来了一点真相:“他…他是下凡来拜师的?昔年他是不是和家人关系不好,所以学不到什么本事,才想着下凡。”
敖丙没接话。
“按哪吒对我的态度,假设你和他遇到的当真是我,或许是我曾做过什么对他而言很珍惜的事,比如陪他去拜师?”
与家人关系不好的小孩,没有感知过温暖,于是会对温暖他的人记忆犹新。
时青寻虽在顺着这条线猜测,心中却不觉得那个“她”是她。
没有人会对完全没印象的事深信不疑。
这个世界有轮回转世一说,她在这个世界诞生的日子并不长……她猜测着,难道是她这朵小莲花上辈子的事?
忽然,她发现自己漏了个细节,连忙询问敖丙道:“你刚才是不是说了‘复生’?我曾经死了?是怎么死的?”
果然,就说是上辈子吧。
敖丙则没想到,时青寻能自己顺着他的话想到这么多。
他略有踌躇,但看时青寻紧紧盯着他,知道他若不答,对方也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对,昔年……”其实他并不清楚,可他心觉这将是个无比好的机会。
敖丙语气略微低沉,又笃定道:“——是李哪吒将你害死的。”
时青寻因对方这般果断干脆的语气,而些微错愕。
“昔年,李哪吒大闹东海,罪行滔天,谁都不能释保他,他只能剔骨削肉还清罪孽,以抵杀劫。”
其实也不是不能的。
敖丙心想着,李哪吒的父亲李靖李天王,几乎官至极品,在天庭武将之中绝对排得上号的人物,位高而权重。
若是他担保自己的儿子李哪吒无罪,东海恐怕真要吃下这个暗亏。
好在,李靖没有保李哪吒。
如此想来,李靖倒还算是个刚正不阿的神仙。
这个剧情,时青寻也清楚得不得了,哪吒削肉还父,剔骨还母,灵魂无所依地飘去西方佛界,得佛祖重塑莲身。
亦或者按封神的剧情,哪吒拜到的师父太乙真人为他重塑金身,建了法庙,最后却遭李靖捣毁法庙,只能以莲身复活。
她静静听着敖丙讲述,这件事又是如何与那个不是她的姑娘牵扯上的。
“他本该就此消散于天地间的,天生的煞星,如此就是最好的结果。可他竟找了个替死鬼,青寻,他逼你以命相抵复活了自己——”
“等等。”时青寻察觉不对,打断他,“你确定你没有漏了什么吗,他自刎后,也没有别人帮他吗?”
这和她所知的剧情不太一样。
哪吒三太子,天庭仙二代,还需要自己去找人替命?佛祖呢?太乙真人呢?
敖丙一顿。
这段往事他既然不是那么清楚,所以多半就是按当年发生的事在胡诌,但有一点他也向时青寻发出了疑问。
“谁会帮他?如此天煞灾星,众仙都恨不得他死,无人会帮他,他只能逼迫无辜的你。”
时青寻愣了好一会儿,“我的命有什么稀奇的,他总不能夺舍我的身体从此当了莲花仙吧?”
当然不是,敖丙看她。
昔年,时青寻不过是个普通凡人,如今却能投生为和哪吒一样的莲花仙,甚至才修行没多久,法力却已远超于他。
他心知时青寻能死而复生,还能有这样的好命,一定少不了哪吒在背后推波助澜。
也不知哪吒这样做付出了什么代价。
敖丙就喜欢时青寻如此逻辑自洽的样子,她有很多自己的主意,和哪吒那种阴晴不定的人完全不同。
她可不会朝令夕改,令人捉摸不透,只要她认定了他说的事实,她肯定就不会再相信哪吒的话了。
于是,他勾起唇,颔首:“是啊,青寻。”
时青寻沉默了一会儿,她本是垂头沉思,此刻抬起头来。
她忽然换了个话题,认真问道:“华盖星君,当日敖烈被贬下凡,他说是你告知他夜明珠为三昧真火烧毁的,真的是如此吗?是你捡到的珠子?你检查过了?”
敖丙仍然颔首:“千真万确,青寻。”
“……”
半晌后,时青寻点头表示知道了。
洞府外,天色渐渐昏暗,得到敖丙几次肯定的答复后,时青寻反而没了再探究的心思,她打算送客,自己回天庭去了。
于是她站起身,与他又随意交谈了几句,就要将他送走。
敖丙不想那么快离开,他还没和时青寻深入交流感情,连忙拉住门框,嘘寒问暖着,“青寻,往后我会多来看你,你千万保重,天凉要添衣,天热别贪凉……”
“……不用多来看望了,华盖星君。”时青寻忍了又忍,没忍住。
还有,她早就是个神仙了,添得什么衣,贪得什么凉。
这和遇事就叫人喝热水有什么区别。
“为何啊——”敖丙急忙问道。
时青寻:“再见。”
啪的一声,门关上了,世界清净下来。
静悄悄的环境下,思绪会渐渐变得清晰,时青寻倚在门框边,察觉到敖丙真的离开了,才继续深思。
——她觉得敖丙说了很多假话。
含糊不清,又分外肯定,看似他想给她解释,实际都是她主导对话,他只需要在某些关键节点含糊地点点头就是。
而且,他所有的对话都非常针对哪吒,这样肯定绝对的语气,反显得很异常。
孙悟空会和她说自己不了解哪吒,不好下定论,让她自己去感受;
玉兔会叽叽喳喳说哪吒是个恶神仙,却又满不在乎,聊两句就跑偏话题,因为完全就是乱吐槽;
甚至于敖烈,他也不喜欢哪吒,但说起的大多事都是站在她的角度去关切的。
敖丙的话却绝对且冷漠,说着他和她两情相悦,可她根本看不出来。
时青寻不觉得相信自己的判断有什么问题,相信自己,还有一个前提是不盲从、凡事多思考。
她确信——自己不会和敖丙这样表面温柔,骨子里冷眼旁观的人在一起的。
仅仅因为迫于哪吒的威慑力,就能躲开吗?
那这份爱挺可笑的。
虽然没谈过恋爱,但每个人都会有自己对爱的标准,她不知道别人,但她自己绝不会喜欢这样的人。
他的话太假了。
回去天庭后,没有急着回瑶池复工,时青寻难得有几分踌躇,最后还是踏进了广寒宫的大门。
玉兔又下界去了,唯余嫦娥在广寒宫中。
嫦娥察觉到她的气息,温和恬静地站在宫殿前迎她。
在没有聊到炼丹话题之前,嫦娥通常都是这样一言不发的,时青寻颤了颤眼皮,还是抬起手腕,化出了自己的一片真身莲瓣。
“青寻?”嫦娥见状开口了,有些讶然,“你想好了?”
先前她和嫦娥做了约定,待她考虑好,再决定要不要把真身莲瓣交给嫦娥做实验。
本来她是不那么在意自己究竟和别的莲花有什么区别的。
但在凡间经历了这么一遭事后,她想知道了,而且……她还有别的想法,她询问道:“我把真身莲瓣交给你,你能以此查探出我和哪吒三太子的真身有什么关联吗?”
嫦娥是最先提到她和哪吒同有百毒不侵能力的,也说过她和哪吒的佛莲之身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嫦娥微怔,“按理来说是不能的,毕竟只有你的莲瓣,并无三太子的莲瓣……”
青云洞前的莲花池内,哪吒也留下了一片真身莲瓣,他离开时并未拿走。
时青寻本想将那片莲瓣也拿回天庭交还哪吒,毕竟法身之物,这般随意丢在凡界可不安全。
但她还是低估哪吒的法力了,那朵莲瓣化身的白莲灵力极高,常人靠近则伤,她也根本取不出来,因此也没法给嫦娥探看一下。
“不过这难不倒我。”嫦娥洋洋自得道,“三太子的能力我早有观察,虽然没能拿到他的真身莲瓣,但他西莲苑的莲花瓣我可托人收集来了不少,要知道,三太子的西莲苑从不让人踏入,收集那些莲瓣都废了我好些功夫。”
“……”
“那儿的莲花也算是他的贴身体己之物,只是探一探你与他的真身灵力有何区别,还是足够做到的。”
科研狂嫦娥,在时青寻心中成为了变态狂嫦娥。
——这句是开玩笑。
毕竟嫦娥答应得这般爽快,时青寻也点了点头,将莲瓣交给她,又问:“多久能知晓结果?”
“不急,真身莲瓣毕竟与你息息相关,我每次尝试都要小心些,应当要个半月。”
时青寻说好。
今日没心思学炼丹,将莲瓣转交给嫦娥后,时青寻便回了瑶池,她今日飞回天庭有点累到了。
凡间到天庭的距离,从西游电视剧里看好像不远,孙悟空翻两个筋斗就到了。
但那是因为孙悟空一个筋斗就有十万八千里,实际上是非常非常遥远的,不然不就是什么妖魔鬼怪都能直接上天了。
能腾云直上天庭,是能当上天仙的第一道门槛。
许多地仙一辈子也没来过天庭,就是因为他们飞不上来,即便飞上来了,没有资格在天庭任职,也会被天门的天兵驱赶。
上回是哪吒带着她用风火轮蹬回天庭的,也很快,这次她自己驾云,只觉这趟长途跋涉很疲惫,她躺在瑶池中,不一会儿就昏沉睡去。
她做了个梦。
梦里,她好像又回到了最初诞生成小莲花的时候。
可区别于清澈见底、近乎空无一物的鹰愁涧池潭,梦里她栖身的地方栽满了满池的红莲,熟悉的莲香永远萦绕在她身侧。
只是,梦中昏昏沉沉,灵识尚不能收放自如,她的意识也因此有些懵,好一会儿反应过来——自己连花瓣都还没有,光秃秃的,像一颗种子,被埋在池底淤泥里。
“三太子……”
好似有人在说话,小心翼翼的语气,将声音放得极低。
“李天王请您去天王殿一叙,您看何时……”如此的话,像是当值的小侍女说的。
三太子?天王殿?时青寻想努力睁开昏沉的眼。
乍然响起了极冷的少年音,如浸着雪一般。他的冷漠开口,当真给她带来了一刻清明。
“滚出去。”少年冷呵,“我许过外人踏入西莲苑么?”
不知何时,他的声音在时青寻心中已清晰可辨。
是哪吒。
侍女慌乱称是,一阵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她离开了。
时青寻努力张开了眸,仰头看去,透过池底水光,看见了岸上白衣胜雪的少年神明。
满池的红莲却似火,灼灼燃烧着,也染红了少年的白衣。
在凡间吵过那一次架后,时青寻又在凡间待了一年多,原本说好只给自己放不到一年的假期,因为争执她不想上天,硬生生拖久了。
因此,她有许久没见到哪吒了。
时青寻一时有些错愕,怎么会梦见他?
梦里的他比梦外更冷,淡漠而孤寂,一言不发,只静静坐在池边的石头上。
西莲苑中悄然无声,寂静得犹如一个偌大的囚笼,唯有少年身陷其中,自我囚困。
她也无法开口,于是也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就当她以为这般的寂静要一直持续要梦醒时,梦中的哪吒蓦地开口了,声音淡而微颤。
他轻唤:“……寻寻。”
很哀伤,甚至带着一丝绝望的语气,裹挟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本该不属于神明的执念。
“寻寻,你何时才能回来呢?”
时青寻忽觉心尖微颤。
下一刻,血腥味蔓延开来,又浸着无比浓郁的莲香而来,她不明所以地抬眼,浑身一震。
眼前被朦胧的赤色覆盖,可好在水很容易稀释一切的污秽,努力看清也不是难事。
她看见少年割开腕,数道血线往池中落下,落于她的周身。
血液中带着他身上特有的莲香,被她尽数吸收,血落在水中似丝雾,从水波中看去,仿佛渐渐攀上了他的白衣。
可是,哪怕是满目的赤红,也并不能让这样苍白的少年变得鲜活起来。
他乌眸微垂,紧紧盯着她,妖冶的赤色为他添上的是脆弱,更让他的语气像卑微的祷念与祈求。
“……回来吧。”
梦中与少年视线相对的那一刻,她却醒了。
天已微明,瑶池寂静,唯有偶然露水顺着莲叶滴落池中的声音。
时青寻躺在硕大的荷叶片上,睁着眼睛到天光大亮,怎么也睡不着了。
待今日当值的几个小仙子到来,时青寻唤了其中一位关系较好的仙子,将混天绫交给她,托她送去云楼宫。
“混天绫?”小仙子有些诧异,犹自猜测着,“三太子近来闷闷不乐,将自己关在云楼宫,原是因为遗失了混天绫吗?”
哪吒闭门不出的事,时青寻已听敖丙说过一遍了。
他怎么好像很喜欢把自己自我封闭的样子。
梦里也是。
多解释多错,她只是顺着小仙子的话道:“嗯,今日我事忙,还要劳烦你走一趟了。”
“小事,青寻姐。”小仙子还等着时青寻提拔她,很是积极。
望着小仙子的背影,时青寻微微松了口气,混天绫这烫手山芋已经是第三次在她手里了。
想明白哪吒对她的好,并非是因为彼时孙悟空大闹瑶池的险些误伤,而是因为某些更深的原因之后,她只觉心里的负担更重了。
还好又送出去了。
只是,少时小仙子又折返回来,一脸为难。
“青寻姐……云楼宫不收。”
时青寻停下手中照料莲花的动作,“怎么回事?”
“云楼宫的仙侍说是三太子吩咐的,说‘除非青寻仙子亲自来,不然东西不收’。”
时青寻:……
有没有搞错,这又不是她的东西,是哪吒自己的啊。
将挽起的袖子放下,时青寻理了理衣襟,给了仙子一点小礼物,又从仙子手上接回混天绫,无奈道:“我晓得了,我亲自走一趟吧。”
于是,时青寻自己走了一趟。
虽然心里些许不情愿,觉得和哪吒重新见面会有些尴尬,但除此外,她却发现——先前对哪吒的那丝惧怕心理,竟已烟消云散。
这让她心底有些微妙起来。
对于这个神仙少年,理智上她总告诉自己要小心他,他并非一个简简单单的人。可潜意识里,她对他的提防才生起不久,却又会渐渐莫名消失殆尽。
然后,不知不觉她走到了云楼宫——发现哪吒竟然离开了。
时青寻:玩我是吧!
仙侍对着她换了个说法,“三殿下方才急匆匆出门,什么也没交代。混天绫乃三殿下贴身法器,法器有灵,威力巨大,不知殿下何时能归,我等并不能制服它,恐怕无法收下。”
瞧他们面上的惊恐倒不像假,好像是挺怕混天绫的,更怕混天绫被他们弄丢了。
“请青寻仙子海涵,待三殿下回来您亲手交给他吧。”仙侍唯恐时青寻不答应,把话说得很客气。
时青寻却微微一怔。
混天绫有器灵,她最清楚感受过,但这条柔软红绫在她手中一向是温顺的。
经仙侍们如此一说,她回想起了半晌前,她将红绫交到小仙子手里,红绫的确躁动了一瞬,又被她摸着摸着安抚下来。
因为瑶池到云楼宫不远,时青寻没多心,毕竟也没掀起什么波澜。
仙侍们紧盯着她手中老实不动的混天绫,估计心里也震惊,但良好的职业素养让他们什么也没问。
时青寻点头:“那便届时再说吧。”
虽然折返两次送混天绫的事很像是哪吒故意不收,但意外的,时青寻心里很平静。
再回去瑶池的路上,她听到有两个小孩儿神仙在议论八卦。
“听说了么?奎木狼下凡去了,好像是为了披香殿的一个小仙子。”
“既是为了仙子,为何又要下凡去?”
“你笨死了。”那神仙压低声音道,“自是一同思凡私奔去也。”
时青寻的脚步微顿。
从她的角度看去,廊桥的树荫挡下了人影,聊天的究竟是哪两个神仙她看不清。不过就算看清了,天庭神仙众多,她也不一定认识。
她在原地听了一会儿,见他们只是单纯八卦,没有要去举报奎木狼的意思,于是也没有多说。
奎木狼下凡,意味着月昙也会下凡了。
如此一想,时青寻心情有了些微妙的复杂。
原来在她日复一日无聊的社畜生活中,小时候曾最爱的、最精彩的西行取经大戏已经要开始了。
可惜她长大了,竟是连留心都没有那么留心。
她有点沉默地回了瑶池。
而瑶池中,一位不速之客正在等她——
“果真是你。”
高大雄伟的天王,浑身披挂穿甲,盔甲上镶嵌宝石,华贵异常,神威难拟。
其实也不用别的形容,就单他右手擎塔的模样,时青寻就一眼认出了他——托塔李天王李靖,哪吒的父亲。
微一迟疑,时青寻行了一礼,“参见托塔李天王。”
李天王没搭理她,也就是压根没正眼看她行的礼,只是冷笑一声,“我道谁能有此狐媚能耐,能让我那不孝子坐立难安,连玉帝法令都罔顾了。”
哪吒不出西莲苑,玉帝拿他也没辙。
时青寻猜想,李靖这是来找个背锅侠兴师问罪了。
“——果真是你。”他又重复了一遍,仍是没正眼瞧她,只施舍般给了她一个余光。
时青寻才不要当背锅侠,又不是她指使哪吒闭门不出的。
时青寻:“李天王,您眼睛抽筋了?”
“你——”
“您在嘀咕说谁呢?没听明白什么狐媚子的,谁狐媚子了?我看看。”时青寻顺着他看的方向看去,“您看的这个方向是……”
哦吼,王母的寝宫。
“天王,您……”时青寻佯装震惊,“您谨言慎行啊,对娘娘说此等话,这可是大不敬之罪。”
李天王气炸了,他整张脸都黑了,忽然怒喝一声:“时青寻,你好大的胆子!”
时青寻一顿,他竟然连她名字都晓得。
“你以为成了神仙,就能在本天王面前嚣张?”这回,他将视线落到她身上了,“若不是那不孝子将你救回来,你如今便是腐骨烂泥罢了。毕竟你原本就只是个低贱的凡人之躯。”
时青寻眉眼冷了下来。
其实,从最初她说话就没太客气,因为看得出来李靖是来存心找事的。
即使他是哪吒的父亲,可她自小听到的那些传说故事,无论封神、还是西游,里面刻画的李靖父亲形象都一般般,让她没什么好感。
这位父亲对孩子谈不上宽容,不好说他到底是不是个严父,但他肯定不是慈父。
她在这个世界所认识的哪吒,也从来未提过自己的这位父亲,看得出确实关系不好。
“天王。”时青寻忍了又忍,沉下气,“仙道贵生,万物皆为自然而生,不平等相待,还去分贵贱,如此怎堪为仙之理呢?”
在心里翻译成人话就是:你有病吧你说这话,配当个神仙吗?
“如今西行取经也在眼前,西方佛老也道‘众生平等,慈悲为怀’,着取经人普渡东土大唐。”她道,“天王却看不起凡人,今日还好是小仙在此,若有什么有心人听去,可如何是好?”
不好意思,她就将会是那个有心人。
受不了,她要找王母告状。
李靖沉默了一瞬,冷呵一声:“本天王何须你来管?”
“时青寻,你给本天王记着,我无论你如今在天上当的什么神仙,但若你与那不孝子胆敢打起算计谁的心思,我定饶不了你二人。”
古代社会对孝道极为看重,无论哪吒实打实的本事有多大,李靖的官职一定是比他大的。
称哪吒为三太子,虽是尊敬之意,众多神仙有时也在看在他爹李天王这个称号的份上喊出来的。
这么一想,时青寻好像忽然想明白了,为何哪吒不喜欢她喊“三太子”。
哪吒她都要敬许多分,比哪吒官还高的李靖,她没有理由直接翻脸。最终,时青寻敷衍了事,“好的,小仙记下了。”
李靖的意思并不难懂,在职场也摸爬滚打了不少时间的时青寻,都不用太琢磨就能想明白——
除却想让她背锅,还给她下马威,告诉她不要把事惹到他身上。
他心里还是忌惮哪吒的,所谓“算计谁”,其实就是警告她不要和哪吒合谋算计他。
挺可笑的,父子之间还要用到“算计”二字。
“你……”没想到时青寻比从前好说话的多,李靖愣了愣,还想补充警告一点。
“天色不早,瑶池中的莲花夜里不见生人灵气。”但时青寻的好说话也只有一会儿,她的耐心到了极点,开始赶人,“李天王,您请便吧。”
搬出官话,看在王母的面子上,李靖也不能多留了。
等李靖走后,时青寻只觉得一阵烦心。
对方一口一个“不孝子”听着真叫人不适,不管怎么说,哪吒都没有在她面前说过什么李靖的坏话,做爹的有必要这样?
但比起这个,她更在意的是——李靖提到了很关键的一个点。
昔年她不是神仙,不是莲花,而是个凡人。
关于从前,已有几个人与她提到过,每个人对与她相关的从前反应都不同。
哪吒透露过,但总带着深刻的情绪;敖丙的回答敷衍,又意图让她顺着某些思路想下去;李靖纯属开嘲讽,他应该是三个人提到往事的人里最没关联的。
敖丙……敖丙很可疑。
而哪吒,他是对从前反应最大的。
为何他会反应那么大呢?一切……当真如他所说那样吗?
这日夜里,日有所思的时青寻,又一次做了梦。
梦里不再是莲池,而是一片偌大的海湾,她怔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她很早前曾经梦过一次小少年版的哪吒——就是在这里。
他在这里屠龙,也在这里自刎。
她没有拉住他,没带他远离这片危险的海湾。
谁曾想竟在今日,破碎的梦境接连上了,云销雨霁之时,少年难得着一袭灼灼红衣,艳得像是能燃尽海的火。
这一次,她牵住了他的手,可是她觉得手心很黏腻,湿哒哒一片。
她刚想低头看看手心黏腻的触感是什么,忽然,听见了白日里李靖的声音。
仍是一样霸道威严,又冷漠十足,甚至透着讥嘲的语气。
“你身为煞星,命犯杀戒,纵使剔肉削骨又如何?惹出的祸事仍是祸事。”
“不如你就此自毁魂魄,湮灭于世间,如此,神佛也寻觅不到你的踪迹。我也才能当作从未生过你这个儿子,向天庭与东海交代,彻底了结此事。”
“哪吒,你还动手么?还是要为父来替你动手?”
时青寻愣住了,是真的愣了很久的那种。
直到牵住的小少年指尖微动,似想挣脱她的桎梏,她才恍然回神,对着天上飞的李靖怒骂道:“你有病吗,你配为神吗?你不想要这个儿子,哪吒还不想要你这个爹呢!你在这说的什么话啊你?”
削肉剔骨尚不能还生育之恩?还要人家自毁魂魄,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的啊?
李靖大喝,“时青寻,还不是你挑唆这个逆子做的好事,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敢对本天王不敬!”
先前还面色无波无澜的小少年,在听到李靖呵斥她时,眼神蓦然冷了下来。
“寻寻。”
时青寻感受到手腕被人反手拽住,少年仿佛想紧紧牵着她,手却无力极了,不住下滑,最后他唯有唇角紊动,“……我们走吧。”
湿哒哒的液体已经落在了她的衣袖上,溅开的颜色是几滴赤红。
梦里一切都很恍惚,她到现在才反应过来——那是血。
少年并不是一袭红衣,他分明仍穿着平日里的白袍,素净至极的颜色,是血浸透了衣裳,透出靡丽而触目惊心的红。
分明只是梦境而已。
但时青寻的心不由得被梦境牵动,她感觉到了极度的愤怒,是为这个可怜兮兮牵住她手的小少年而愤怒,亦或者为更深的什么情绪愤怒。
眼看着,他也不过十几……
等等,时青寻变得更加错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