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世澄就可以?”他捏紧她的脸,“明明我认识你在先。”
“他尊重我。不像你,表面上表现得再尊重,骨子里却从来没有真正瞧得起过女人。”
孟麒光的脸上,第一次呈现出一种近乎迷茫的表情。
“在你开口让我做你的女人的那一次,我和你之间就不可能了。”趁他晃神,她用力推开他,举枪对准他的胸膛,不许他再靠近自己。
“你站住,我不想再浪费一颗子弹。”
孟麒光不为所动,继续向她走来,她对准他的脚下打出一枪,喝道:“既然你想听答案,我就明明白白告诉你。我知道,在你心中,我不过是个野心勃勃的孤女,你高高在上观察着我,就像看待一个新奇的宠物一般。
在你这种男人的心里,女人不外乎是两种:门第高贵的女人和随便玩玩的女人。
前者是将来要做你妻子的,最好端庄些、稳重些、体贴些。
因为你的人生需要这种高贵妻子来装点门面,类似于家中豪华汽车的地位!而外头那些,当然是越不守规矩越好,因为这会让你觉得有趣。
“所以在乔家那场宴会上,我一出现就引发了你的兴趣,你自以为把我看得很透,你有把握把我弄到手。
毕竟你是个比乔杏初更有本事的男人。
所以你在我遇到麻烦时,便趁人之危让我跟你。
跟你?你大概从来想过我究竟想要过什么样的人生。
一年、两年之后,等你玩腻了自会再换一只新的金丝雀,而我这个旧玩具,就会被你抛到脑后,也只有那些天真的女人才会相信你这套鬼话!
更让你意难平的是,我这个孤女居然拒绝了你,从此你对我念念不忘,这并非因为你有多爱我,你只不过想证明自己不输给别的男人罢了!”
孟麒光没有打断她,只是一声不响听她往下说。
“哪怕是此时此刻,你也认为我应当服从你的安排,你打心眼里瞧不起我,罔顾我的个人意愿插手我的事。我不听话,你就要把我扣留在你的家里。”
她冷笑,“收起你那自以为是的征服欲吧,我不是你没能抢到手的玩具!即便我没有遇到陆世澄,你也不可能征服我,一辈子都别想!从你骨子里轻视我那一刻开始,我和你之间就不可能了。”
“说够了吗。”孟麒光忽然开了腔。
顿了一晌,他沉着脸,缓声说:“你的话,我会好好理解和消化,其他的事以后再说。但今晚这件事我管定了,因为我不能眼看着你去送死!放心,这次我根本没打算同你索要什么报酬,因为我还没那么卑鄙。”
闻亭丽缓步向后退,一直退到自己与孟麒光拉开足够远的距离,转身飞奔而去。
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孟麒光追了几步,又停下。
她闭了闭眼,迎着夜风一个劲向前跑,一口气跑到自己的汽车前,拉开车门跳上去。
驱车开了一段,迎面开来一辆车,是黄姐的车,闻亭丽赶紧冲对方按喇叭。
两人把车停靠在路边。
“你刚才去哪了?我到处找你。”黄远山满头是汗,“我已经打听出一点门道了,这次可能是白龙帮在暗中搞鬼。”
“这事我已经知道了,不过我也想到对付他们的法子了,黄姐你先回去,这事我来办。”
黄远山一骇:“不行,那可是白龙帮,不管谁沾上都会惹上一身腥,我好歹认识一些乡亲和长辈,我去想办法,你赶紧给我回家。”
“黄姐,你冷静点听我说,白龙帮的梁子是我结下的,这个大麻烦也只能我来解决。而且,你别忘了你是秀峰的大当家,你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秀峰的未来。
假如你不想让白龙帮彻底缠上秀峰的话,这次请你务必置身事外,只有我来办,才能真正永绝后患,你放心,我会处理得干净利落的。”
黄远山惊惶地望着闻亭丽。
闻亭丽低声:“你不相信我吗,黄姐?”
黄远山一咬牙:“我当然信你!好,我不添乱,我回家等你消息,但你记住,设备也好,胶卷也罢,这些都是身外物,大不了我们从头再来!答应我,千万别逞强!”
闻亭丽如释重负,至少黄姐永远无条件地相信她。
她帮黄远打开开车门,看着她坐上去。
等到黄远山开车离去了,她驱车沿着另一条路回到自己的家,拿起话筒拨出那串尘封已久的号码。
“你好,我找厉——”一股心酸的感觉猝然袭上她的心头,再也不可能在这个电话里听到那道沉稳柔和的嗓音了,她努力把喉间的苦涩吞下去,“我找刘护士长……”
对方立刻听出了她。“是小闻吗?”
闻亭丽眼眶一热:“是我,刘护士长。”
一个钟头后,闻亭丽准时赶到约定的地点等候。
夜里一点钟,直条条的马路上看不见一个人影。正好,她需要一个人清清静静地想事情,她走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倚着墙沉思。
厉姐在世时,曾说过白龙帮内部有她们的内线。所以朱紫荷那次,她们能够迅速将朱母从白龙帮手里解救出来。
之后伏击邱大鹏,她们又一次全身而退。
她敢确定,厉姐暗中铺这条线绝对不是短短一两年,而是更长的时间……
也只有她们知道如何对付白龙帮。
思索间,身后传来轻捷的脚步声,闻亭丽心照不宣跟着那人往前走,两人一先一后闪身进了路边的一个铺子。
“刘护士长。”
“小闻!”刘护士长摘下自己头上的帽子。
“别担心,我已经打听到你们那批设备被藏在何处了,今晚我们就动手,最迟明早就会把东西送还给你们。
谢什么?那一晚要不是你拼死相救,我们都没机会跟厉姐见上最后一面,厉姐能不能保留全尸都是个问题,这是我们大家欠你的。”
闻亭丽含泪低头:“不,厉姐帮过我那么多回,我只恨当时没能早些救下厉姐。”
“傻姑娘,这不是你能做到的,你为我们做得已经够多了。”刘护士长温柔地帮闻亭丽整了整额上的乱发,“这次的事让你很心焦吧?你真聪明,这么快就想到找我们帮忙。我们认真考虑了你的建议,你说得对,要让白龙帮从此不再找你们的麻烦,就得掐准他们的弱点来处理这件事,放心,一切都会按照你说的法子来办。”
闻亭丽大松一口气,深深对刘护士长欠身,刘护士长拉住她的胳膊:“别忙着谢,我们也有事请你帮忙。”
说着便将手里的小皮箱给她看:“今晚的行动是临时决定的,原本有位伙计今晚要出发去宁波送东西。如今因要帮忙去运货,计划全都打乱了,情况十分紧急,可能要委托你帮忙跑一趟,就不知道——”
闻亭丽毅然接过皮箱:“没问题。”
刘护士长无声点点头,细细叮嘱一番,最后说:“你记下这个地址,把东西送到就马上赶回来。”
凌晨四点钟,整座城市都在酣睡,白龙帮里却依旧热闹非凡。
到处是人。
搓麻将的、抽大烟的、喝酒的、议事的、听小曲的……这地方就跟白天的闹市没什么两样。
与前堂的喧腾不同,后堂安静得像座坟。
这是曹帮主专门待客的地方,没有他老人家的吩咐,没人敢擅闯。这会儿,偌大一间客室只听见西洋钟走动的声音。
不过很快就有人出声打破了这份寂静。
“麒光,我就想不明白了,这姓闻的小姑娘究竟是你什么人?你这样帮她。”
孟麒光仰头望着天花板,自嘲一哂:“什么人都不是。”
“那你岂不是亏大了?她既不是你的女人,你又何必大半夜跑我这为她说项。”
“曹帮主。”孟麒光看看自己的腕表,“天就快要亮了,假如你对我开出的条件还算满意,就早点让人把她的东西还回去,今后也别再为难她。不够满意的话,我们不妨再好好谈一谈。”
曹振远敲了敲手里的银烟杆:“曹某呢,不是不给你面子,只是这位闻小姐三番两次谋害我的人,不狠狠给她一点教训的话。不仅邱堂主咽不下这口气,我们白龙帮的面子也挂不住,所以——”
孟麒光微微沉下脸,这令他英俊平静的脸庞莫名现出一股肃杀之气。
曹振远乜斜他一眼,待要再开腔,案上的电话尖锐地响了起来。
曹振远习惯性地看看左右,无奈刚才为了谈话方便,已将身边人都遣了出去,听那电话声响个不停,只好自己起来接电话。
刚开始他只是皱着眉头听,听到后来,眼睛蓦然睁得老圆。
“你们这群饭桶,还不赶快去找!什么意思?什么叫先前我们丢的那批面粉莫名其妙出现在了库房?放屁——”
“老子能不知道这是交换?换回来多少?”
“全部?!”曹振远倒抽一口气,“你让我好好想一想,还找什么找?我们白龙帮也不是不懂江湖规矩,传出去让人笑话吗?算她走运!这次先放她一马!”
在他打电话的同时,孟麒光迅速抬眸,全神贯注看着那边的曹振远。
曹振远阴着脸在原地转起了圈圈,未几,停下来对孟麒光冷笑道:“这下,我算是彻底相信她不是你的女人了。”
孟麒光屏住呼吸发问:“怎么,她把东西弄回去了?”
曹振远不甘心地冷哼一声:“是,这小姑娘可比你想象得有能耐得多,她压根用不着你帮忙。”
他忿忿然说个不休,话声中,孟麒光面色变幻莫测,出神地望着案上的电话,半天没再接茬。
早上,上海某码头。
闻亭丽避开人群,走到一家僻静的电话局给公司打电话。
“是我。”
那边传来曹仁秀高兴的声音:“啊!是闻老板。对,东西送回来了,天还没亮的时候,两个大箱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出现在我们公司,我还纳闷呢,是不是哪位英雄替我们打抱不平,后来黄老板说,是一位姓闻的英雄豪杰干的!”
闻亭丽忍俊不禁。
“闻老板你放心,东西我们已经检查过了,全都完好无损,黄老板担心得不行,却又不敢乱跑,硬是在公司办公室守了一晚上,刚才实在等不及,开着车去找你了。”
闻亭丽百感交集,默了默才说:“等黄老板回来,帮我转告她一句:我得出门几天,我不在这几日,你们大家多辛苦辛苦。”
曹仁秀一愣,不过如今她对闻亭丽的一切决定都持支持态度,忙改口说:“好,闻老板,你多小心。”
李镇几个等不及挤上来夺话筒,七嘴八舌叮嘱:“闻老板,你要出门吗?你放心,你不在的时候,我们会配合黄老板好好打理秀峰,你也多注意安全,我们大家等你回来。”
哪怕是隔着电话线,都能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热情和真挚。
闻亭丽嘴角上扬,经此一役,秀峰似乎更团结了。
她心里暖丝丝的,放下电话,走出电话局,将墨镜重新戴在脸上,对着朝阳轻吁了一口气,那种从骨子里静静散发出来的从容,让每一个路过她身边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回头张望。
闻亭丽向来不在乎旁人的目光,这次也不例外,她旁若无人对着天边的清光欣赏一番,潇洒转身,提着手中的小皮箱,朝熙熙攘攘的码头走去。
闻亭丽坐在长凳上,时不时朝对面的人群投去警惕的一瞥。
几日前,她刚一抵达宁波, 就按照刘护士长给她的地址去送东西, 没想到扑了个空,后来才从刘护士长口中得知,宁波这边的同伴被人盯上了,他们不得不连夜更换住所。
情况有变,她只能继续在原地等待机会,昨天夜里,刘护士长再次联络她,说是碰头地点改在了码头附近, 但对方身后似乎跟着几个「尾巴」,刘护士长一再叮嘱她交接的时候务必万分小心。
万一有什么变故,随时可以取消计划。
毕竟闻亭丽的个人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闻亭丽却知道, 这个皮箱里的东西对他们一定相当重要, 既然已经答应帮忙, 无论如何要将东西完好无损送到对方手里。
于是,她连夜与刘护士长商量对策。
今日黄昏时分, 她准时来到码头上,就这样等了半个多钟头,一个穿灰色短褂的男子出现在人群里, 这人很不起眼, 却即刻引起了闻亭丽的注意, 大热的天, 这人的脖子上挂着一条脏兮兮的毛巾。
这是他们事先约好的相认标识。
男人的身后,果然跟着两个可疑的身影,眼看对方离自己越来越近,闻亭丽按照原计划动了身。
这头,一队人正排队等着买票,突然有个女人凄厉地尖叫起来,众人惊讶地循声望去,就见一个满脸白发的老太太死死拽着一个中年女人的胳膊。
“你别想跑!就算化作灰我也认得你,你这个丧良心的,你把我的孙子拐到哪儿去了!”
“什么你的孙子?那是我的儿子!”女人颤声骂道,“你松手!你那杀千刀的儿子都为了别的女人不要我了,我不带走我自己的儿子,难道等着他将来叫别人妈吗?”
“你放屁!小贵是我们李家的子孙,讨饭也得在我们李家讨!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存心要让我的孙子做拖油瓶,我苦命的小贵啊!作了什么孽投生在这种女人的肚子里。”
两人激烈地厮打起来,大伙都说这老太太蛮不讲理。然而没人上前拉架,都只站在旁边看热闹。
老婆子年纪虽大,却是「老当益壮」。一手拽着女人的包,另一手薅着女人的头发,把那个女人如同揉面团一般,推过来搡过去。
中年女人气势虽不弱,但大概还没那么豁得出去,一时间竟不是老东西的对手,不提防被抓了两下脸,愈发哭得撕心裂肺。
这样大的动静,想不引人注意都难,那脖颈上挂着白毛巾的男人也停下来望向那边。
他身后那两个「尾巴」互相对了个眼色,心中暗笑,又是这套「声东击西」的老把戏。
他们倒要看看,这次的老太太能玩出什么新鲜花样。
果不其然,那头打着打着,老太太肘弯里的蓝布包袱陡然散开了,里头掉出来许多黄澄澄的橘子。
路人看了这么久的热闹,多多少少都有些看不惯老太太的作派,见状,一窝蜂去抢地上的橘子。
老太太哪还顾得上打架,气冲冲蹲下去想要把橘子抱在怀里,谁知橘子们朝四面八方越滚越远。
“你们这群瘪三,连我老太太的东西都要抢!”老太太气得在原地直跺脚,“就不怕遭天谴哦!”
正骂着,不堤防她脚底下踩中一只香蕉皮,当众摔了个四仰八叉。
这下,码头上许多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连那两个「尾巴」也跟着捂嘴憋笑。
说时迟那时快,有人拨开人群迅速走到「白毛巾」跟前,继而佯作无意与「白毛巾」碰了一下肩,又沿原路向后退,退了没几步,撒开腿就朝另一边跑,手里分明提着一个皮箱。
两个影子表面上在看那边的热闹,实际上就等着这一刻,当即如两只箭矢射了出去:“站住!”
不一会就追上那人,一左一右纵上去将其扑倒,心知逮到了大鱼,很得意地把这人翻转过来一看,竟是个半大小子,最多十六七岁,他手里的皮箱也是空的。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有人给我钱和一个箱子……”这小子吓得直哭。
两人心知不妙,还好他们追出来没多远,那「白毛巾」还站在刚才的地方,他们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拎起起那小子朝「白毛巾」走,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尽管眼前这人也是同样的装束,但个头似乎比刚才那个高一些,肩膀也更宽。
二人顾不得再遮掩自己的行迹,急吼吼扣住那人的肩头让他转过来,果然不是刚才那个人。
“你!”他们气急败坏把白毛巾从这人的脖子上薅下来,“这东西谁给你的!”
这人一头雾水:“什么?哦,一个老太太给我。”
“什么老太太?!”
“刚才有个老太太给了我十块大洋,叫我戴着这条白毛巾在这儿站一会。”
两人齐齐转头,人堆里哪里还能看见老太太的身影,就连地上的橙子都不见了,忽听不远处发出一声奇怪的爆响,不知谁大喊一句:“枪,是枪声,大家别乱动,快在原地趴下!”
两个「尾巴」正担心人群里有对方的同伙,只当那枪声是冲着自己来的,慌忙往地上一扑,陆陆续续又有几声爆响,接下来是一片长久的安静,就听那头有人骂起来:
“要死!明明是小孩子在街上放爆竹,刚才是哪位兄台说是枪声?你给我站出来,我非得好好揍你一顿不可。”
两人惊魂未定拍拍身上的灰,忽然浑身一个激灵,他们抓住的两个人都不见了。
这下,他们简直要抓狂。
“他们果然都是一伙的!”
“一定还没跑远,你瞧,那是不是刚才那个大个子?快追!”
恰在此时,一个作学生装束的年轻姑娘迎面朝他们走来,一边走,一边往船上张望,那两人这会儿满脑子都是那大个子和老太太,哪还有空注意别人,一路呼啸着往那头而去。
闻亭丽就这样与他们擦身而过,心里不由得直笑,这两人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她就是方才那个头童齿豁的老太太。
为了保证这次行动能够成功,她和刘护士长暗中设计了多少种方案,最终定下了这套「连环戏」,也多亏那帮同伴足够机灵,计划实施得如此顺利。
如今那套老太太的装扮,已经被装在一个小皮箱里沉入了海里。
等她再出现在码头,已是一位普通学生的装扮,她高兴地轻吁一口气。总算是不辱使命,可以安安心心返回上海了。
她拿着船票登船,票是真的,登船也是真的。这趟船据说是从香港那边来的,只在宁波停一两个钟头,目的地是上海,昨晚她就提前把票订好了。
忽听岸上一阵喧嚷,几个巡捕气势汹汹朝船上跑来,闻亭丽脑中警铃大作,就听这几人说:
“眼看着他逃到码头上,一转眼就不见了,总不能当众跳进海里去吧,一定是混到船上来了。”
原来是另一伙人。
刚松一口气,闻亭丽的心再次悬到了嗓子眼里,只听这帮人说:“那就上船搜!别忘了这人贼子身上带着枪,凡是行囊里有枪的,或是试图往海里扔东西的,一律先抓回去再说!”
闻亭丽下意识攥紧书包,她的枪从不离身,看眼前这架势。不论这些人是什么来头,只要被他们搜出枪,必然会惹来不小的麻烦。
可恨的是,下船的路早已被他们堵得死死的,她想趁乱溜下船也没机会,好在登船的巡捕只有四五个,船上游客这样多,她总能找到地方悄悄把枪藏好。
谁料码头上又开来一辆车,车上呼啦啦跳下来七八个汉子。
船上这几个立时来了精神,站在登船的楼梯上冲底下吆喝一声,岸上这帮巡捕忙也跟着上了船,黑压压一长串往甲板上走,远看像一条游动的黑蛇。
闻亭丽背上开始冒冷汗,一回头,发现自己的身后就有楼梯,忙顺着楼梯退向二楼。
就听这帮人在底下厉声呵斥:“听着,大匪首刘凯混进了这艘船,我们是来奉命抓匪的!所有人都老老实实待在原地不同,不然我们有理由怀疑你是他的同伙!”
船客先是一阵骚动,继而都安静下来,没人敢妄动,一时间只能听见那些人在甲板上呼三喝四的动静。
闻亭丽这会儿已经退到了二楼,这一层的客舱数量明显比一楼少,看来全是头等客房,甲板上零零星星站着几个闻声而出的客人们,都在探头探脑往下看。
众目睽睽之下,闻亭丽既没办法藏枪,也没办法把枪扔到海里。
听得那帮巡捕「咚咚咚」往二楼来,她惶然四顾,忽一眼瞟见走廊上放着酒桶,忙趁人不注意把自己的枪塞进去。
但她知道,若是继续站在酒桶旁边不动。一旦枪被搜出,四周的人很快会猜到那枪是她藏的,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沿着楼梯往三楼退,一边退,一边警惕地观察四周。幸而人们的注意力都放在楼下,没人回头朝她看。
上楼时,她意外发现二楼通往三楼的地方装着一扇小小的雕花木门,门内装着一把锁,仿佛平日是不轻易打开的。
这会儿船长大概忙着去应对那些巡捕,因此锁是开着的。
她于是顺利推开门上到三楼,这层比二楼更安静。奇怪的是,整层楼似乎只有一间舱房,廊道上铺着猩红的地毯,处处透出一种沉默的名贵。
此时此刻,三楼甲板上一个人都没有,底下那么热闹,这层楼的客人居然也没兴趣出来看一看。
这倒正中闻亭丽的下怀,至少没人看见她上楼来的这一幕。
底下的巡捕很快就发现了酒桶里的手枪,在那儿嚷道:“这枪是谁放的?!动作倒够快的,你们瞧见是谁没有!”
没人回答。
“都给我站着别动!”
闻亭丽这会儿已经不慌了,现在没有人能够证明那把枪是她的。毕竟无论二楼还是三楼,都没有目击者。
即便巡捕们觉得她在三楼很可疑,她也可以装出一副来了很久的样子。
偏在这时,二楼有个人说:“刚才、刚才我好像看到一个人躲到三楼去了。”
“就刚才?”
“是、是的。”
“一定是藏枪的人,走,上去搜!”
闻亭丽暗暗皱眉,上楼时她曾密切观察四周,她敢肯定当时没有人瞧见她,这人突然跳出来「祸水东引」,分明是匪首的同伙。
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一招。怎么办?!
她有一刹那的慌乱,随即镇定下来。
横竖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了,即便查到她有枪又如何?何况没人可以证明那枪就是她的,即使他们带她回警署问话,她也不怕,大不了让亚乔姐来宁波保释她。
闻亭丽于是彻底从容起来,很轻松地坐出一副看风景的模样靠在栏杆上眺望远方。
可是这回楼下的吵闹声,终于惊动了三楼的客人。
那扇紧闭的贵客房间客舱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这情况始料未及,却正中闻亭丽的下怀,她回头冲对方露出一个从容不迫的笑容,同时在脑中飞快酝酿应变之辞。
可当她看清楚出来的人是谁,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张脸她在梦里见过无数遍。
竟是他!三楼这人竟然是陆世澄!
陆世澄的吃惊程度显然不亚于她,偏在这时,那帮巡警已经沿着楼梯往三楼而来:“谁在上面?乖乖站在原地别动,不然我们乱枪打死你!”
电光石火间,陆世澄不容分说拽住了闻亭丽的手,带着她飞快退回他身后那间房。
闻亭丽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就那样直勾勾地望着他,进屋后,陆世澄什么也没问,上下扫视她一眼,发现她满头是汗,仿佛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打开衣柜门把她塞进去。
闻亭丽只好也装出一副需要被保护的样子,配合着他乖乖藏好。
这时候,外头那帮巡警开始重重拍门。
陆世澄反身去开门,望见门外的巡捕,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
“这是要做什么?”
“你小子!为什么磨磨蹭蹭不开门?是不是在里头藏了什么人,进去搜!”正要往里闯,忽被一位年长些的巡捕拽住了。
“实在对不住,并不知道这是陆先生的客房,陆先生,您千万别见怪!”这老巡捕说话时,态度要多恭敬就有多恭敬。
“我管他什么陆先生,那贼人多半就藏在他房里。”
“你给我闭嘴!”老巡捕吓得低声警告,“连我们局长都得给人家面子,再嚷嚷,把人得罪狠了,你自己想办法同局长交差。”
陆世澄微微扬眉:“我听懂了,各位是要搜我的房间吗?”
他索性让到一边:“请便。”
“不了不了。”几人慌忙摆手,“先前我们怀疑大匪首刘凯藏在了船上,不得已才上楼来打搅陆先生,现在没事了,我们马上就走。”
“走?”陆世澄一本正经拦住他们,“你们既然怀疑大匪首就藏在我房中,不搜一下怎么行。来,尽管搜。”
闻亭丽在柜子里捂嘴无声地笑。
“不搜了,不搜了。”巡捕们堆满脸联笑容,“陆先生有什么理由把悍匪藏进自己的房间?刚才我们几个是脑子里进了水,才会闹出这样大的笑话,陆公子千万别同我们一般见识。”
陆世澄冷冷看着这帮人离去,等他们跑得没影了,在原地又等片刻,确定周围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影出现,这才重新关上房门。
他径直回到衣柜前把门打开。
“他们走了?”闻亭丽在柜里低声问。
“走了。”
闻亭丽慢腾腾从衣柜里挪出来,站定了看他。
“我还当自己认错人了, 原来是南洋鸿业的陆先生,真是不巧。”她乜斜着他。
陆世澄却只是关切地盯着她的手看,她随之低头看去, 原来自己手背上有两道新鲜的擦痕, 想来是先前扮演老太太「打架」时蹭到的。
不等他发问,她抢先将自己的双手放到腰后:“这是陆先生的房间?”
她煞有介事背着手四处参观起来。不管她走到哪里,都能感觉陆世澄的目光在背后紧紧跟随着她,她心里有点乱,买票时只听说是南洋的船号,万没想到是陆家的轮船,他这是刚回国?
族中的事都处理好了?随即又想,这些事好像跟她没什么关系。
凝神看去, 这是一个大套间,里面似乎是卧室,外头则是一间宽绰的起居室,有三张围合在一起的大沙发,另有酒柜和条桌。
凡是目光所及之处, 无不干净、整洁、有秩序——这正是陆世澄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