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气?钱财?”
“都不是, 是认可。他跟月姐暗中较量了好几年, 《双珠》是他第 一部搬上荧幕的作品,他对此片的期望可想而知,我只需让他相信:失去了黄姐的黄金公司,绝对拍不好《双珠》就行了。其实,像庄先生这样喜怒形于色的人,反而好打交道,因为他的心思全写在脸上。”
高筱文若有所思:“ ‘谈合作最忌只谈自己的需求,应当牢牢咬住对方的利益’,我大概明白为何我大哥经常谈判失败了,闻亭丽,这些学问你是从何处学来的?”
“还能是从哪学来的,‘生活’这位老先生教她的呗。”黄远山似是颇有感触,放下酒杯,拍了拍闻亭丽的肩膀,“十八岁就成了孤儿,底下还有个年幼的妹妹要抚养,每天一睁开眼睛就得学着解决各种问题,久而久之,自然就学会跟不同类型的人打交道了,只不过,她的悟性比一般人更好而已。亭丽,我敬你一杯,多亏有你,我们秀峰才能顺利渡过这次危机。”
闻亭丽举杯回敬:“黄姐,应当我敬您才对。没有您带头,我未必有勇气迈出这一步,更别提下决心跟您联手创办秀峰了,您始终是我人生路上的楷模。”
燕珍珍等人默然陪饮一杯。
“不能再喝了。”黄远山拍拍自己的脸颊,“我得坐车去杭州找李镇了,你们等我的好消息。”
几个人帮着黄远山拿外套,闻亭丽打电话从祥升车行叫车,没多久又听门铃响,开门一看,黄远山竟去而复返,身边还带着一个人。
“你们看谁来了。”黄远山把那人往前一推。
“月姐!”几人争先恐后拥住月照云问长问短,“什么时候来的上海?您怎么知道我们都在闻亭丽的家里?”
“前头我给月姐打了电话。”闻亭丽笑着抢下月照云手里的行李箱。
月照云愉悦地说:“上礼拜我就听说了远山辞职的事,本想立刻动身来上海,不巧被别的事耽搁了几天,好不容易出发,又错过了今天的记者招待会,听说办得很成功?快跟我说说当时的情形。”
“成功极了!您不知道,黄姐和闻亭丽简直是过五关斩六将。”
“月姐,我得给您赔礼道歉,没经过您的同意,就擅自用您的名头去激庄晓生。”
“你在电话里都同我道过多少次歉了,再说我怪你做什么?某位优秀同行多年来一直把我当作对手,我该为此感到荣幸才对,但这消息可靠吗?这个庄晓生居然暗中与我较量了这么多年,我全不知情。”
“这样一说,庄晓生就是一条可怜虫嘛,暗中比较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全是他自己的独角戏,月姐压根没把他放在心上。”赵青萝愣愣地说。
大伙愈发笑成一团。
闲聊中,月照云得知还有一部女工片,好奇同闻亭丽要了素材和草纲来看。
看着看着,大约是作家的本能开始作祟,忍不住跟自己的小书迷燕珍珍要了自来水笔和本子,边看边改:“怎么想起来拍这个题材了?这多半是不卖座的。”
闻亭丽这会儿已有了几分醉意,把脑袋搁在沙发上歪望着月照云:“黄姐是一位理想主义者,她早就想拍一部劳工片了,我呢……”
她伸指抵住自己的额头,试图理清头绪,然而喝进肚子里的酒有一种奇怪的力量,能将一个人藏在最深处的心事全都掀腾起来,不知不觉间,高兴的情绪像退潮一般慢慢褪去,难过的情绪逐渐占领了她的心头,甩甩头,不管用,把空酒杯抵在嘴唇上,也不管用,无数苦水像泡泡一般从她的喉咙里冒出来。
“……我为什么想拍女工片……我想想,也许是为了纪念吧,不久之前,我有位很敬佩的前辈去世了,嗝,月姐,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震惊和伤心,她让我明白,人生苦短,一个人在世上,除了名利之外,还得有点别的追求,这些女工很惨,真的很惨……我呢……陆世澄……你看着我做什么,你别问了。”
月照云前头只是默默地听着,听到后来,忙要从闻亭丽手里抽走酒杯:“小闻,你醉了。”
闻亭丽却把酒杯当作宝贝牢牢抱在怀里,一头歪倒在沙发上,喃喃地说:“我没醉……”
连日来的劳心劳力,让她累到了极点,嘟囔几句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睁眼,只觉得阳光刺眼,四周的环境熟悉而温暖,脑海里残留着酒劲勾上来的情绪,让她整个人都不对劲,不,不是酒的缘故,昨晚醉得再厉害,她心里也是清醒的。
她只是有些怅惘,那些人和物在她心底压得太深,深到她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放下,可原来什么都没变,一切都像当初那样鲜明可触……
一开始,她浑浑噩噩躺在那儿不动,忽想起今日有两件大事要办:一是要去找潘太太租摄影棚,二要去请刘亚乔兼任公司的法律顾问。
这一想,她一个激灵爬起来。就见赵青萝、燕珍珍、高筱文歪七竖八躺在地毯上,另一头的长沙发上,月照云一个人蜷缩着,也睡得正香。昨晚大家高兴过了头,竟集体睡在她家的客厅里,还好周嫂体贴地给每个人都盖了一床薄毯。
眼看月照云身上的被子将要滑落到地上,她蹑手蹑脚上前帮她重新盖上,忽瞥见月照云的手边跌落着两个本子。
捡起来看,一个是女工片的草纲,另一个……似乎是一份新写出来的剧本。
翻着翻着,闻亭丽蓦然瞪大了双眼,月照云竟连夜将女工片的草纲修改了一遍。
原来的草纲是杂乱无章的,而现在的剧本,第一幕就增加了大的剧情冲突,使得故事一开场就充满了悬念,第二幕、第三幕——
闻亭丽急不可待地读下去,几乎每一幕戏都做了大的调整,素材里的情节全部串联起来了,故事相当引人入胜,人物也更生动,假如说原来草纲只有五六十分,月照云这一润笔,已然成了一个可看性极强的电影剧本。
片名也拟好了,叫《春风吹又生》。
闻亭丽只觉得会心一击。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厉姐牺牲后,她常常用这句话安慰自己。
月姐她太敏锐了,她居然从自己那个无比粗糙的草纲里,读出了字里行间的信念。
闻亭丽寂然低头,为这句《春风吹又生》,为这一刻的被人理解,又或是为别的什么,她必须让自己在这种汹涌的情绪里待一会,再待一会,才能带着这份友人间的善意和馈赠向前出发。
一个礼拜后,秀峰电影公司正式挂牌营业。
当天,大大小小的报纸都在争相报道这一新闻,能够引起这样大的轰动,一是拜前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双珠》抢购风波所赐。二来,诚如闻亭丽所料,公司花天价聘请化妆师顾杰、老板亲自赶赴杭州延请原《沪江报》副刊主编李镇,以上种种,都成了坊间讨论的热门话题。
李镇和顾杰的聘用合同一经敲定,《民乐晚报》即在闻亭丽的示意下大肆宣扬此事,并在文章里戏称他们为“秀峰四大金刚”。
第一大“金刚”:黄远山出任公司总经理,负责导演和制片业务。
第二大金刚:闻亭丽,也是公司的老板之一,负责演员管理、公司企划以及对外公共事务。
大名鼎鼎的化妆师顾杰被任命为服化部经理一职,主抓演员化妆,兼任场景布置。
李镇文笔好、人面广,由他出任宣传部经理。
这四人的实力有目共睹,“四大金刚”的称号一打出,坊间对秀峰的实力顿时有了新的认识。
《民乐晚报》还专门出了一期“秀峰电影公司实地采访报道”。
报道里称,秀峰虽是新成立的电影公司,但规模并不输给其他公司,办公楼已经建好,主楼共有上下两层,并配有地下室和花园,一楼是公司的招待厅和行政办公室,二楼则是演员化妆间、饭厅和库房,地下室设置洗片室、印室放映室、摄影室、美工室等等。后花园里,正“不惜重金”搭建摄影棚。
这些内容,一半是夸大其辞。
实际上,闻亭丽从潘太太朋友手里租下这幢楼房还不到一个星期,许多地方还未修缮完成,勉强可以办公而已。
原是一家洋灰厂,因经营不善而倒闭,位置坐落在华界,用来办工厂的话,规模太小,用来做花园住宅,先生太太们又嫌地段不好,荒废了快一年,愈发显得凋敝不堪。
闻亭丽和黄远山却一来就相中了,这地方实在太适合办电影公司。租下后,她们立刻着手找人重新修葺,同时紧锣密鼓搭建摄影棚,几日下来,各方面都已初见雏形。
巧的是,《民乐晚报》派来做专访的不是别人,正是闻亭丽的老熟人陈秋枫记者,他专挑已经修缮完善的角落拍,专拣漂亮话来写,恨不能将面前这间稍显简陋的电影作坊,吹嘘成一家实力雄厚的电影托拉斯机构。
这篇专访一见报,效果出奇的好,每天都有人打电话前来应聘,有应聘演员的,有应聘编剧、道具、摄影师的……甚至还有从天津北平等地专程赶来的。
黄远山乐得合不拢嘴,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应征者,何愁不能早日开机。
第一个定下来的是公司账房。
不是别人,正是先前主动为闻亭丽提供红棉纺织厂女工素材的曹仁秀小姐。
曹小姐极富正义感,又是上海师专会计系毕业,此前在红棉纺织厂账房工作数年,不缺工作经验,这样的人帮公司管账,放心。
关键是,将来女工片一上映,曹小姐的工作未必还保得住因此,闻亭丽一早就答应过帮曹小姐另谋差事。
她们没有看错人,曹仁秀工作起来极其认真负责,短短几日就将公司账目打理得清清楚楚,这一来,黄远山和闻亭丽愈发放开了手脚,陆陆续续又招到了三十多个人,包括一个会计科出纳、几名富有经验的专门跑龙套的剧组演员、场记、美工、编剧等等,就连员工饭堂的师傅都招到了合适的人选。
至于法律顾问,刘亚乔当仁不让。
唯独在招聘制片部职员时卡了壳。
按照公司的初步计划,《双珠》和《春风吹又生》是要同期开拍的,黄远山一个人可以兼任导演和后期剪辑,但仍有大量的现场摄影和制片工作需要助手帮忙,这意味着相关专业人员越多越好。
然而,市面上专门学过电影的摄影人才本就稀少,且这拨人基本已在各大电影公司就业,剩下那些,要么是刚入行没多久的新人,要么是对导演和摄影技术一窍不通的外行,让他们在棚里打打杂可以,做正事是万万不行的。
接连面试了一个星期,黄远山还是光杆司令一个。这天的工作结束后,黄远山焦躁地望着窗外的夕阳:“今天又是一个都不成,这样一天天地拖下去,到明年我们都别指望能开机。”
“四大金刚”之一李镇也全程参与了公司的招聘工作,他在旁接话道:“薪酬已经提到八十大洋一个月了,论理不至于一个有经验的应征者都没有,这其中一定猫腻,要不我托人打听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镇在报界人面极广,几通电话打下来,还真叫他打听出了一些门道。
“你们跟华美电影公司老板的陈茂青有过节?”他放下电话问。
黄远山跟闻亭丽迅速对了个眼:“何止有过节,几乎是势不两立,他忌惮闻亭丽跟他们公司的玉佩玲有些撞型,这一年不知明里暗里陷害过闻亭丽多好回,不过我们也不是吃素的——先不提这个,怎么,这次是他在玩花样?”
“一个他,一个刘梦麟,两人都正式发了话,谁来秀峰任职,就等于公开跟他们过不去。陈茂青还让人在业内暗中散播谣言,说秀峰不过是个小作坊,顶多撑三个月就会倒闭,到时候,凡是在秀峰任过职的,一律不许再进华美的大门。华美和黄金算是现下风头最盛的两家电影公司了,做这一行的,都不想公然得罪他们。”
黄远山暴跳如雷:“这猢狲!我就说这些日子一个来应聘的内行都没有!”
“现在怎么办?”顾杰为人随性懒散,平日甚少发表意见,这会儿忍不住开了腔,“人家不肯来,我们总不能去各家电影公司强行绑人吧?”
闻亭丽没说话,只忙着翻阅摆在桌上的各大电影公司的期刊,这是顾杰拿来的,为的是了解各家公司近日的动向。
忽听李镇唤她:“闻小姐,你怎么想?”
自从李镇来公司上任,只称黄远山为“黄老板”,对于闻亭丽,一直叫的是“闻小姐”。
这次也不例外,闻亭丽不是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不过她从来都是坦然处之,闻言,她沉思着将手上的《华美电影周报》合上:“我马上去一趟黄金和华美。”
其他三个人吓一大跳:“做什么去,去找刘梦麟和陈茂青吵架?你先别冲动,他们耍的是阴招,你吵破天也没用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先会他们一面再说。”
闻亭丽把车停在华美电影公司门口,大大方方就往内闯,门房上前阻拦,她掏出自己的名片给他。
门房肃然起敬,只见名片上写着【秀峰电影公司总经理:闻亭丽女士。】
“这位、这位女老板,我们陈老板不在公司。”
“我不是来找陈茂青的,我是来找玉佩玲小姐的,我已经打听过了,今天她在公司试妆,麻烦您拿着我的名片进去通传一声,就说我在对面的咖啡馆等她。”
半个钟头后,玉佩玲一脸错愕找来。
“我还当是有人在耍人,原来真是你?”她带着几分防备的神色在对桌坐下,一眨眼的工夫,脸上便恢复了平常惯有的娇懒表情。
“闻小姐有何贵干?”她笑吟吟地说。
“我来挖人。”
玉佩玲仿佛觉得有点好笑:“挖人?闻小姐打算挖谁?”
“挖你。”
玉佩玲低头吃吃轻笑:“闻小姐真会讲笑话。”
闻亭丽也在笑,一边笑,一边不慌不忙喝着茶,而后从包里取出一份两月前的旧报纸,将其推到玉佩玲的面前。
只见报上赫然刊登着一张相片,镜头对着陈茂青,他正殷勤地同陆公馆的许管事交涉,他身后的车里坐着一位女子,女子的侧影很模糊,但当时报界都默认该女子是玉佩玲。
顷刻间,玉佩玲的眸中便多了几分怒意。
“你要做什么?!”
“看来玉小姐也对这条新闻记忆深刻,【陈茂青携女明星多次拜访陆世澄,却被陆公馆拒之门外。】让我猜猜,这是陈茂青第几次逼你去跟男人打交道了?上一次是大东银行大东银行的麻老板,再上一次是茂丰百货的小开,还有什么飞迪儿的老板、桃仙茶园的东家——光是在报上见过的,大概就有五六个。“
“你是来羞辱我的?”玉佩玲猛地打断她,“你也配?”
闻亭丽不予辩驳,继续用同情的语调往下说:“我猜,每次陈茂青想要拉赞助,都会拉着手下最当红的女明星去作陪。这法子很管用,短短两年时间,华美公司就成功投拍了十来部电影,赚了个盆满钵满,陈茂青也顺利踢走了公司的其他合伙人,一跃成为华美最大的股东。直到他将主意打到陆世澄的身上,才算是踢到了铁板。”
“噢……”玉佩玲含笑拉长声调,“我知道你的来意了,你这是怪我招惹了陆世澄?也对,我早就该猜到你们两个有故事,上次他突然把矛头对准华美,就是为了帮你解围吧。听说他回南洋了?我来猜一猜,你们俩究竟是谁甩了谁。没名没份的,我想你还没有资格吃他的醋吧。”
她嗬嗬嗬笑起来。
“收起你脑子里那可笑的竞争思想。”闻亭丽面沉如水,“今日我是来帮你的。”
玉佩玲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帮我?我有什么地方需要你帮忙?谁不知道我是华美公司最炙手可热的女明星。你以为自己开了一家小作坊,就能到处做人家的救世主了?真是不自量力!”
闻亭丽微喟:“我不是救世主,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上个礼拜,我在高家的晚宴上见过一次茂丰百货的小开,他有芙蓉癖,一口烂牙臭不可闻。大东银行的麻老板倒是不抽大烟,可他老得足够当玉小姐的爹了,每回陈茂青逼着你去跟这些男人打交道时,你心里都厌烦得不行吧?可你不去又不行,毕竟只要你不听话,华美电影公司马上就会换人来捧——你的前辈章小凤就是如此。在你之前,章小凤曾经是华美最受捧的女明星,现如今她在何处?”
玉佩玲的笑脸渐渐变得有些发僵。
“失宠之后,章小凤在贵公司坐了长达两年的冷板凳,没有戏拍、没有曝光、没有任何收入,就这样被慢慢折磨着,直到她在电影界彻底丧失名字,陈茂青才将她扫地出门,这是他惯用的伎俩,你猜,他这套招数大概什么时候会落到你头上。”
“你少危言耸听!”玉佩玲强自镇定,“章小凤是章小凤,我是我!我一向懂得给自己留后路,再说,我如今的名气可不是章小姐当年能比的,陈茂青巴结我还来不及呢。”
“玉小姐竟如此天真,那么,贵公司最近那位姚玲珠小姐算怎么回事,听说陈茂青就已经打算让她在下一部《流浪儿》里当主角了,她进贵公司也就两三个月吧,当年的你可是足足等了一年才当上主角,可见这位姚小姐有多讨陈茂青的欢心,也许,用不了一年,就要轮到你给她做配角了,就像当初你取代章小凤那样。”
玉佩玲发泄式地把咖啡杯重重搁在桌上,刚好她今日穿着一件白纱百合花纹底子的旗袍,黑色的咖啡汁溅到衣服上,在那白色花朵上一团团氤氲开来,看上去触目惊心。
玉佩玲急乱地想要从包里找手帕擦那污点,越是急,越是找不到,恰在此时,对桌突然递过来一块干净手帕。
“用我的吧。”
一抬眸,对上闻亭丽异常真诚的目光。玉佩玲不知说什么好,接过她的帕子胡乱擦了两把,又将手帕扔回去。
“别绕弯子了,你究竟想做什么,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闻亭丽垂眸用银匙搅了搅咖啡,幽幽地说:“实不相瞒,这次我从黄金出走,也是因为差不多的缘故,他们删掉我的戏份,拿一个我没见过的剧本逼我跟男演员搭档演戏,那一刻我就明白,这次我若是就范,接下来就会丧失更多自由,直到一步一步变成一个傀儡为止。所以,对于玉小姐如今的困境,我没有任何看笑话的意思,有的只是惺惺相惜之感,我是真心想帮你,请你相信我。”
玉佩玲眼中的敌意慢慢消融了几分。
她心烦意乱地拨了拨头发,又转头望向窗外的马路,表情显得相当迷惘,不知出了多久的神,她苦闷地叹口气:“我承认,我的兴趣只在拍戏,那些乱七八糟的臭男人,我连看都不想看,可是自打进了华美,我处处身不由己,陈茂青他——”她咬住下嘴唇,抬眸用复杂的眼神望着闻亭丽,“你打算用什么法子帮我?说空话就算了,我都听够了。”
“到我们秀峰来。”
玉佩玲一讶。
“我已经打听过了,你跟华美签的是三年的合同,今年恰是第三年,也就是说最多还有半年时间你就可以跟陈茂青解约了,到时候,不管他用什么法子诱哄你跟他续约你都不要听,直接跳槽到华美来。”
玉佩玲乐不可支:“我凭什么到你们华美去?你们开得出我的片酬、养得起我这样的大明星吗?还有,我已经习惯了当女主角,让我去小公司做配角是绝不可能的。”
“至少我和黄姐不会逼你去应酬男人。”
对面一阵沉默。
闻亭丽恳切地说:“就算你不信任我,总该相信黄姐吧?她在这一行做了这么多年,何曾逼自己的人做过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有她在,你只管安安心心拍你的戏,至于片酬,只要你肯来,公司每年会为你量身打造两部质量上乘的片子,指定你做女主角,不拍戏的时候,每月薪水照发,我给你这个数——”
闻亭丽取下前襟的自来水笔,在名片的反面写下一个数字。
玉佩玲明显有些动摇了,但她的眼神仍深深透着怀疑。
“你说话算话么?”
“当然算话。”闻亭丽翘起嘴角,“别忘了,我可是秀峰的老板之一。”
“我……”玉佩玲烦乱地抚着胸口深吸一口气,“你容我好好想一想。”
“事实上,玉小姐的选择不多,天下乌鸦一般黑,只有我们秀峰才能给你这样的自由。当然,这事不着急,玉小姐有半年的时间可以慢慢考虑,只是——”闻亭丽话锋一转,“现在想来我们公司的演员很多,为了让我们的黄老板对玉小姐多加一份耐心和信心,你也得帮我们做一件事。”
玉佩玲嘴边露出一抹讽笑:“我就知道,说吧,什么事。”
“你得劝贵公司的于鸿杰跳槽到我们公司来,我知道你跟他是同乡,交情很不错,你尽快安排我跟于鸿杰见上一面,剩下的事交给我来办,放心,不会让你为难的。”
玉佩玲傲然抬起头:“这算是投名状么?”
闻亭丽笑容真挚:“不算,因为我们秀峰的大门随时向玉小姐敞开。况且,这个建议对你只有好处,你让你的朋友先来秀峰探路,刚好可以通过他了解我们公司是不是传闻中的‘小作坊’,这对双方都有好处,你说呢?”
从咖啡馆出来,闻亭丽抬头望望日头,马上调转车头赶往黄金电影公司。
翌日傍晚,秀峰公司办公室,黄远山对着桌上于鸿杰的聘用书放声大笑。
“陈茂青给我们使绊子,我们索性上门挖他的墙角,一挖还是两个大墙角,玉佩玲和于鸿杰!回头等陈茂青知道了,非得气疯不可!”
闻亭丽笑道:“这都要怪陈茂青自己,他们华美的内部派系斗争太严重,自从陈茂青当上了大东家,于鸿杰就被发配到了三组,远不如从前受重视,他早就想另谋出路了,先前他误信坊间的谣言,再则,也担心自己过来之后会不受重视,昨天我跟他见了一面,他当场就打消了疑虑,他又不像玉佩玲有长期合约在身,所以二话不说就来了。”
黄远山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有了于鸿杰,《双珠》应该可以启动了,只是人手还是不够,再从何处撬来一个资深摄影师就好了。”
众人一边高兴一边发愁,于鸿杰这一出走,陈茂青那边必然有了防备,想要再用相同的法子去华美抢人是不可能了,黄金那边,更是严密得如同铁桶一般。
李镇说:“要不我在杭州、南京、天津等地多登几则招聘广告?”
顾杰也说:“我也联系一下广州那边的朋友,让他们在当地帮着找一找合适的人选,经验实在欠缺的话,大不了黄老板边拍边教。”
“黄老板,闻老板。”小田跑进来,“有个男人在大门口徘徊快一个钟头了,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看着很可疑,要不要把他赶走?”
闻亭丽喜出望外,他来了。
“别赶,你快把他请进来。”
黄远山和李镇等人面面相觑。等到小田把那人领到门口,黄远山像弹簧似的从凳子上弹起来:“你来做什么?我们这不欢迎你!”
来人正是黄远山的徒弟谭贵望。
当日黄远山一辞职,刘梦麟立即将谭贵望提升为公司的一流导演,让他单独执导新片,还将他的薪资提升至黄远山在职时的水平。
谭贵望就这样被“收买”了,对于师父的出走,他表现得相当没骨气,几乎没做任何抵抗就接受了新职位。
这也就罢了,黄远山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谭贵望不曾来探望过师父一次,对于师父创业时遇到的种种艰辛,也是不闻不问,那种冷漠的态度委实让人心寒。直到一个礼拜前,秀峰正式成立,谭贵望才怯怯地给黄远山打了一通电话,黄远山不由分说把电话挂了。
就是一头趋炎附势的白眼狼!黄远山如是说。
三年的师徒情谊,就这样断了。
眼看闻亭丽要将谭贵望请进来,黄远山抬起自己的两只胳膊卡在门框上:“不许进!他可是黄金公司如今最得宠的谭大导演,当心我这贱地,脏了他的贵脚!”
面对黄远山的嘲讽和驱赶,谭贵望不作任何辩驳,只是低着头直挺挺地站在门口。
闻亭丽挡在两人中间,极力劝道:“黄姐,你先别急,好歹给小谭一个解释的机会,他是您亲手带出来的徒弟,您不相信他的人品,还不相信您自己的眼光吗?”
“算我当初眼瞎!快让他滚,以后胆敢再走进我们秀峰的大门一步,我就把他往死里打!”
推搡间,谭贵望的口袋里意外掉出来一样东西,竟是一条雪白雪白的孝布。
谭贵望面色惨白,飞快蹲下去将其捡起来紧紧攥在手心,仍是一言不发。
闻亭丽趁机将谭贵望拉进门,低声对黄远山说:“谭贵望的母亲上礼拜去世了。”
黄远山愣了愣。
闻亭丽叹口气:“还记得上个月小谭跟你请过一次假回乡探亲吗,就是那一回,小谭发现自己母亲身体出了问题,是一种罕见的慢性病,当地治不了,上海也只有那几家西洋医院能够做手术,医药费高得吓人,刚巧那一阵黄姐你辞职。”
谭贵望喉结滚动,出声打断闻亭丽:“闻小姐,您帮我够多了,让我自己跟师父说吧。”
他走上前对着黄远山深深鞠了一躬:“师父,您骂我吧,我错了,我私心太重,我担心跟你出来单干,接下来会没有固定的收入给我母亲治病,于是我、我做了一回不讲义气的软骨头,昨天要不是闻小姐来劝我,我至今没有勇气来面对您,可我没忘记自己这身本领是谁亲手教的,不管您怎么骂我,您都是我的师父,如今她老人家走了,我也没什么牵挂了,让我来秀峰吧,师父,就算您不给我发工钱我也要跟着您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