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那张舒适的沙发一躺, 想必十分解乏, 她更想到酒柜前给自己来一杯酒压压惊,可她没忘记两个人已经分手了, 于是「漠然」地瞟了几眼,就算参观完毕。
不过,他房间的位置这样高, 想来在门口望出去的风景很怡人, 她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走到门边, 悄悄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
“船已经开动了,不过巡捕应该还在二楼搜查。”
他在她身后开了腔。
这话倒提醒了闻亭丽,她想了想,回到茶几前把自己的小皮箱拎在手里:“没关系,现在我出去的时机正好,刚才的事谢谢陆先生。”
她扭头就走,他却追上来拉住了她,她睨他一眼:“陆先生还有什么话要交代吗?”
“有人来了。”他声音很低。
有人?她怎么没听见,门上骤然响起了敲门声,不等闻亭丽作出反应,陆世澄把她连人带行李推进里屋。
闻亭丽只好用目光询问他:我藏在哪儿?还是衣柜里头吗?
他指指她的脚下,待在这儿就好。
来人似乎是个侍应生。
“陆先生,您的晚餐。”
“放在桌上就好,楼下那帮巡捕走了吗?”
“他们正挨个房间搜查,看样子不找到凶徒不会走的,邝先生已经同他们严正交涉过了,他们承诺明天一早就下船,邝先生让我问您,他什么时候可以上楼来见您。”
“告诉他不必上来,稍后我直接下楼去找他就是了。”
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闻亭丽探头往外看,就看见陆世澄返回到了卧房门口,对上她的视线,他对她点点头。
她一出去就闻见了一股浓郁的饭菜香,中午为了帮刘护士长他们送箱子,她只随便在马路边的小店对付了一口,这会儿已经饿得前胸贴肚皮了。
她忍不住对着桌上的饭菜瞟了几眼,陆世澄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几乎是一瞬间,他的目光就柔和下来,默然望她几秒,径直进里屋在书桌上拿起一份档案:“我得出去一趟。”
闻亭丽哪里还待得住:“我也得走了。”
“不行,外头这会儿有人在清洁甲板,底下那些巡捕正在搞大搜查,怎么也得等到天黑了再想办法。别担心,我这里很安全。”
闻亭丽只好停住脚步,朝桌上的饭菜一指:“陆先生不用晚餐吗?”
“这是你的晚餐,我到楼下吃就好。”
眼见陆世澄朝门口走去,闻亭丽不禁也跟着走了两步,到了门口,陆世澄低声说:
“外头这些人半个钟头就能干完活,为了谨慎起见,你吃完饭最好进里间待着。”
等他一走,闻亭丽再也绷不住自己的表情,低头扑哧一声,亏他说得这样正义凛然,还不是想让她在他这里多待一会。
他这样煞费苦心,她也不想难为自己,走到沙发上舒舒服服坐下。在陆世澄面前绷了这么久,可把她累坏了。太想把他当成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反而使尽了全部的力气。
休整一阵,她整个人又活跃起来,兴致勃勃坐到餐桌边,把那份原本属于陆世澄的晚餐吃得一干二净。
吃完饭,她躲进了他的卧室,以免在外屋走动时不小心发出动静。
卧室里有一张大圆床,大到几乎可以在上头跳舞。
床上的白色被褥整洁得连一丝褶皱都无,仿佛从来没有人在上头睡过觉,左手边那张大书桌倒是一看就知道没闲着。
因为桌上摊放着大量的书籍和笔记。
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这一点倒是跟她很像。
最后她坐在圆床边那张单人沙发上环顾四周,她不是第 一回进入他的卧室。
但不管是陆公馆的那一间,还是面前的这一间,都拥有同样的风格,干净、明朗、没有一丝多余之物。
带点厌世感,仿佛他随时可以从这种繁华中抽身而去。
真是一个让人看不透的男人。
她百无聊赖拨弄着边几上的鲜花,忽觉得脚底有些痛,一看才知脚脖子上也破了一小块,翻过手肘,胳膊上居然另有两条长长的伤口。
傍晚她为了尽可能吸引大家的注意,故意踩到香蕉皮当众摔了一跤,胳膊肘上,腿上,背上,都擦到了,就连屁股也在隐隐作痛。
她忙在房间里找棉球和紫药水,没找到,陆世澄不在,她又不好翻箱倒柜,只得作罢。
看看书桌上的钟,已经是傍晚七点半了,她一向精力旺盛,换作平时这个点,绝不至于犯困,今晚也不知怎么回事,竟困得眼睛睁不开,想来是刚才那顿饭吃得太多之故。
为了打起精神,她试图用手指头把眼皮强行撑起来,结果反而起到了反效果,眼睛撑久了便有点发酸,一发酸,就要闭上眼皮缓一缓,缓着缓着,她就歪着脑袋在沙发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梦中惊醒,一睁眼,面前笼罩着温暖的灯光,周围的环境仿佛有点陌生,呆半晌,赫然发现桌上的钟已经指向了十点多,吓得忙站起身。
这一动,才发现自己的身上盖着一件西装,这好像是……陆世澄的衣服。
闻亭丽惊讶地探头向外看,就见陆世澄一个人坐在外间的沙发上。
“你——陆先生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世澄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些文件,他抬头看她一眼,又将视线重新落回桌上的文件上面:“没注意,大概是九点钟。”
也就是说,她在他面前睡了一个多钟头,这期间,他一直在外头办公吗?
她仍有点发懵,揉揉眼睛,把他的外套从自己身上拿下来,起身向外走。
她睡得太久,口里非常渴,走到酒柜前,才发现柜子里只有一瓶瓶未开封的酒,而没有水壶和水杯。她用目光在柜子四周到处逡巡,越是着急想喝水,越是找不到。
陆世澄在后头望她一会,起身走到她身后,帮她把面前的柜门往后一拉,原来水壶并未放在台面上,而是卡在门里头,底座是固定的,这样即便轮船颠簸也不会把水洒出来。
陆世澄倒一杯水递给她,闻亭丽大口大口喝着,他看着她喝完,又给她倒了一杯,这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闻亭丽喝得差不多了,便扭头瞥瞥陆世澄。这时,外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吵闹声。
她惊讶地侧头聆听:“出什么事了,他们找到那个匪首刘凯了?”
“找到了,不过已是一具尸体,估计是被船上的同伙趁乱暗杀了,巡捕们料定是内讧,正想办法把那个凶徒揪出来。”
闻亭丽倒抽一口气:“那岂不是一晚上消停不了了?”
不,不仅如此,经过连续几轮的搜查,巡捕们对二楼和一楼的客人大致都有了印象。
这时候,她这张陌生面孔突然出现在二楼客舱,免不了被当作重点怀疑对象。
陆世澄低着头在各类文书上签字:“你只能在我这里将就一晚了。”
“这怎么行?”她夸张地皱眉摇头。
陆世澄停下笔望着她,仿佛在等她提出更好的建议。
平日里,闻亭丽早就想出一百个新点子了,这会儿她大概是刚睡醒的缘故,思索半晌,好像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可想。
于是她一脸凛然把水杯放到茶几上,顺便打算说点凛然的话,忽然瞧见他的手边放着一瓶紫药水和一包棉花。
他没有抬头,只是将东西朝她这边推了推:“天气热,伤口容易发炎,你最好尽快处理一下。”
顿了顿又说:“里屋的床头柜有一些常见的创伤药和消炎药。”
闻亭丽一言不发把东西抱进屋。
他始终没有追问她这些伤是怎么来的。
就像他前头压根不问那些巡捕为什么要找她,就理所当然挡在她的面前。
这些美德他从前也有,只不过,她隐约觉得,现在的陆世澄比从前更体贴和包容了。
一切他似乎都看在眼里,可是他愿意体谅一切。
她禁不住猜测他这些微妙的变化从何而来。
她在屋里抹药,他在屋外继续办公,一时间只听见钢笔在纸上唰唰移动的声音。
蓦然间,外间的声音停下来。
闻亭丽好奇抬头向外看,就见陆世澄开门出去,刚好她要检查胳膊肘上的伤口,无奈袖子有些窄,一撸,就情不自禁嘶嘶叫痛,最好的法子就是直接把上衣脱掉检查,但是她里头只有一件薄薄的小衫。
虽说陆世澄所在的位置无法看见床边的情形,但两间房之间并没有房门阻隔。
他会主动避出去,无非是听到她有些不方便……
他这一走,她索性站在床边脱下上衣为自己做检查,她知道以他的个性,绝不会中途突然回房。
刚脱到一半,又把扣子重新系好,到外屋先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听了一会,接着把门悄悄打开一条缝,就看见陆世澄背对舱门站在甲板上,仿佛在眺望海面,他身边没有别人。
“喂……”她压低嗓门叫他,“你进来一下。”
陆世澄进来看着她,她对他说:“太热了,我想先洗个澡再涂药,请问盥洗室在哪里?”
陆世澄把她带到卧室,原来浴室的门藏在那张圆床侧边的墙壁里,是道暗门,难怪她刚才找不到。
他帮她打开热水龙头,静了一静,问她:“需不需要毛巾和香皂?”
“我行李箱里有。”她没有看他,大概是浴室里水雾四溢的缘故,两个人的表情都有点不自在。
他没再说话,出去帮她把门关上,闻亭丽对着镜子一照,自己的脸被热气熏得直发红。
洗完,她习惯性地找出自己的睡衣裙,又觉得穿成这样在陆世澄面前走动不大好,便重新挑了一件外穿的干净旗袍换上,出来,看他仍旧在沙发前办公,便坐下来对他说:“今晚我睡在沙发上好了。”
“我会弄到很晚。”
“没关系。”闻亭丽坐在沙发对面的椅子上,“我等你弄完了再睡。”
陆世澄像是有点心不在焉,突然停下笔说:“你还是睡在里屋吧,万一有什么事,你在里屋,总比在外屋要多一些从容应对的时间,我睡沙发好了。”
闻亭丽被这话说服了,不过她并没有马上起身回屋,而是将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笔上,那是他去年过生日她送他的,至今还留着,她抿了抿嘴,把脸转向另一边:“天气这样热,要不你也洗个澡,我在外间等着就是了。”
他一向很爱干净,倘若她直接进屋里睡下了,接下来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再进去打搅她的,这样他恐怕会难受一整晚。
陆世澄继续在文件上签了几个字,点点头说:“我很快就出来。”
闻亭丽人虽坐在外头,一双眼睛却并不老实,他一进去,她就好奇往里瞟,就见陆世澄打开了圆床对面的衣柜,他的衣服一排排分门别类挂着,左边是外面穿的,右边是里面穿的。
她一眼就在右边那排衣服里瞟见熟悉的睡衣。
都这样久了,他居然还留着,这念旧的人。
陆世澄只花了十分钟就洗完了澡,出来时短发上有水珠,他也没换睡衣,而是像她一样换上了外穿的衣服。
他目不斜视走出来给自己倒了杯水:“时间不早了,你进屋休息吧。”
闻亭丽注意到从刚才他就有意回避她的视线。
她望望他微湿的衣领,又低头看看自己散落在肩头的微湿长发,若有所思进了屋。
她合衣在圆床上躺下。
这床实在大,大到没有边际,被褥也软软的。躺上去,整个人就像是陷进了棉花堆里,说不出的舒服。
她最大的本事就是随遇而安,这下可乐坏了,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突然,寂静的外间哗啦啦一声响,她跳下床朝外看,原来是陆世澄的水杯掉地上摔碎了。
陆世澄俨然在那里发愣,不过他马上就回过神,蹲下去捡脚边的玻璃碎片。
她横竖也睡不着,干脆下床出去帮忙,手刚伸到那堆玻璃渣上,就被他抬手挡开。
“我自己来。”
他将地上的碎块一一捡起来放到茶几上。
她注意到,他再一次回避了她的视线,等他将地上的东西收拾好,竟起身朝门边走去,看样子准备出去待一会。
“你在躲什么?”
陆世澄站定了。
“何必坐立不安,就当我不存在不就好了?”
很显然,他做不到。
她绕到他面前:“我问你,前头你为什么要把我拉到你的房间藏起来?你就不怕我是匪首的同伙吗?”
他不答,她踮脚凑到他耳边坏兮兮地说:“实话告诉你,那姓刘的匪首就是我杀的!”
“哦……”
“你不信?”她冷哼,“你且想想,不是我做的话,那帮巡捕为什么一开始就盯上了我!怕了吧?你现在把我推出去还来得及。”
她叉腰站在他面前,恶狠狠地说。
陆世澄忽然开了腔:“你是不是觉得待在舱房里很闷?”
她噎住,她是有点闷,不过她才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找他的茬。
“你要是实在觉得无聊,我带你出去转一转。”闻亭丽一下子就不吭声了,她倒要看看他打算把她带去哪里。
谁知他径直带着她进了卧室。
闻亭丽先还不动声色,眼看他将自己带到那间盥洗室门前,不免慌起神来,没想到淋浴间的后头有一扇落地门,陆世澄拧开那黑漆漆的铁制把手,示意她往门外看。
外头居然放着一架小小的扶梯。
他沿着楼梯爬上去,推开头顶的盖子,俯身对她说:“来。”
闻亭丽毫不犹豫跟上去,到了楼梯上,把自己的手递给他,陆世澄一把将她拽了出去。
闻亭丽刚一钻出去,就倏地瞪大了眼睛,那竟是一个观海的平台。
她从不知道海上的夜空是如此幻丽,天空像一大片孔雀蓝的天鹅绒幕布,静幽幽地浮荡在她头顶,夜幕上的星星是那样近,好似触手可及,生平第一次她跟天空和星星这样接近,仿佛不管她说什么,头顶的宇宙都能听得见。
她的魂魄瞬间被眼前这一幕吸走了,半晌挪不开眼睛,也挪不动步伐。
恍神间,她听到陆世澄在旁边说:“这观星台经过专门设计,不必担心被底下的人瞧见。”
她彻底放了心,迎风张开双臂。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带着清凉的气息,似能洗涤一切。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多少心事都随风而去。
陆世澄在后头怔然望着她被风扬起的长发,静半晌,也仰头看向头顶的星空。
稍后,他在她身后不远处坐下,间或看看黑暗的海面,之后目光便长久地停留在她的背影上,闻亭丽心无旁骛吹了一晌风,也返身走到他身旁坐下。
就这样,两个人静静地待在一起,没有说话,也不必说话,大自然自有抚慰灵魂的力量。
回到舱房时,闻亭丽感到脱胎换骨。
她不再找陆世澄的茬,而是安安静静上了床。
她躺下没多久,陆世澄也关掉了外面的灯,倒头睡在沙发上。
整个套间都陷入了黑暗。
闻亭丽在黑暗中睁开眼,她还是睡不着。
他们实际上是睡在一个房间,那样近的距离。
她不知道他此刻心里是怎样想,但她知道,一个人清醒时的呼吸跟睡着后的呼吸,是不大一样的。听动静,他分明也还没睡着。
她用胳膊枕着一边脸,漫不经心挑弄着肩上的一缕头发。
“我的枪丢了。”
“巡捕在二楼搜捕时,我把枪藏在酒桶里,人倒是顺利脱身了,可是枪也丢了。”她不无遗憾地说。
她知道他在认真听,因为他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更轻更缓了。
她很想对他再说些什么,又怕再聊下去,两个人一晚上就别想睡了。
没多久,她睡着了,这一晚睡得无比踏实,也格外安宁。
一觉醒来,闻亭丽第一反应就是下床向外看,就见陆世澄仍在沙发上睡着。
他身上盖着一件他自己的西服,侧身对着卧室的方向,头低埋在胸前,睡得很沉。
闻亭丽轻手轻脚进盥洗室洗漱,等她拾掇完出来到,陆世澄还未醒,她忍不住想,睡得这样沉,难不成他昨夜很晚才睡着。
她故意不去猜测他失眠的原因,左右无事可做,干脆一声不吭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把下巴搁在手背上,耐着性子等他自己醒来。
陆世澄睡觉的样子安静而又漂亮,活像一只睡鸽——那种睡觉时用翅膀挡住自己脸庞的白鸽。
闻亭丽被自己的联想逗得无声地笑,外头突然响起「笃笃笃」的敲门声。
她不由得皱眉,陆世澄果然一下子就惊醒了。
他失神抬头,似在到处找寻声音的来源,不期然看见身旁的闻亭丽,一翻身就跌到了沙发底下。
不过他反应很快,马上将一只胳膊撑在背后的沙发上,另一只手撑在茶几上,就那样茫然而惊愕地仰头望着闻亭丽,仿佛在判断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闻亭丽从未见过陆世澄如此狼狈的一面,不免有些哭笑不得,冲他直摆手,又朝门外指指。
这下,陆世澄彻底醒过了神,对于自己的失态仿佛有点懊恼,垂头冷静片刻,起身,拉着她的胳膊把她送到里屋去。
然后,他回到门边,清清嗓子问:“谁?”
“陆先生,我来送早餐。”
陆世澄看看自己的腕表,原来已经八点多了,他竟睡得这样沉。
一刹那间,他已然恢复常态,上前打开门,看着来人把早餐放到桌上,等人走了,回到卧室门口,神情仿佛有点不自在:“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闻亭丽愉悦地说:“比你早那么一丁点儿。”
陆世澄从她身畔擦过,走进盥洗室里洗漱。
等他洗漱好出来,就看见闻亭丽坐在圆床边,手里举着一面小小的镜子,正对镜整理自己的头发。
这幅画面,让他胸头莫名一热。
他心跳加快,却一脸镇定出了卧室。
闻亭丽也随着出来,她饿了。
往桌上一看,早餐虽然种类繁多,但因为只有陆世澄一个人吃,每一样分量都不算多。
她坐下来,两只胳膊交叠着放在桌上,要么,他像昨晚那样出去找吃的,要么,他们两个人瓜分一份早餐,这次,陆世澄直接在她对面坐下。
她看他一眼,开始瓜分早餐。
“这是我的,这是你的,面包和荷包蛋一人一半吧,香肠太咸了,给你,我不要。”
不管她如何分配,陆世澄都没有异议,她忽然问他:“你的杯子呢?”
他便到酒柜前拿过来一个空玻璃杯递给她,她将果汁倒出来一多半给他,自己剩一小半,“早上喝不下太冷的。”她说。
他点点头,又等几秒,眼看她正式开吃了,这才对着那堆被她挑剩的早餐吃起来。
“陆先生,邝先生有事要向您禀告。”
等到侍应生离开了舱房, 就听陆世澄在外屋说:“那帮巡捕仍在船上, 我去同他们交涉。”
闻亭丽猫在里屋沙发里「嗯」了一声,紧接着便听见开门和关门的声音。
他这一走,她不免有点无聊,按照航行时间来推算,再过三个钟头就能到上海了。
她索性四仰八叉躺到大圆床上,预备先补一觉再说。
一觉醒来,陆世澄仍未返回,她顺理成章霸占了他的书桌为自己办起了公, 先大致算了算公司最近的开销,接着写了几封工作上的信件,就这样忙到十一点,外头乱起来,隐约听见喇叭响:“船已到岸, 女士们、先生们请准备下船。”
闻亭丽忙把皮箱拖出来收拾行李, 这期间, 外头一直乱哄哄的,只有她所在的三楼始终没什么声响, 忽听有人在外头说:“陆先生,我们正到处找您,船已经靠岸了。”
闻亭丽竖起耳朵, 就听陆世澄说:“我有几箱贵重物品要差人搬下船, 待会甲板上最好不要有人走来走去。”
这人大约也知道陆家的东西动辄价值不菲, 忙应道:“没问题, 我即刻下去通知他们,等您的人把东西都搬下船之后,我们再上三楼打扫房间便是。”
闻亭丽暗松一口气,过了几秒钟,就见陆世澄开门进来,忙上前问:“那帮巡捕呢?”
“已经下船了。”
“难道他们找到了杀害匪首的同伙?”
“他们在一楼早餐厅抓到了一个可疑的对象,有人在宁波见过这人跟刘凯在一起。”
再加上刘凯的尸首,足够这帮巡捕回去领功邀赏了,难怪他们走得那样痛快。
她瞥瞥他:“那——我也该走了,谢谢陆先生的晚餐和早餐,我吃得相当饱。”
说完这话便走到茶几前,作势要拎起自己的行李箱,谁知陆世澄也走过来,先她一步把箱子提到了手里。
闻亭丽也没拦着他。就这样,陆世澄拎着行李箱走在前头,闻亭丽空着两只手走在后头,她对着陆世澄的后脑勺扮了个鬼脸,左顾右盼欣赏岸上的风景。
三楼甲板上果然一个人都没有,他们畅通无阻下到了二楼,又顺利下到了一楼,闻亭丽脚步不自觉慢下来,在后头轻唤他一声:“喂——”
陆世澄却望着前方咳嗽一声,闻亭丽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心里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只见邝志林正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邝志林先是对着陆世澄微笑,紧接着便注意到了陆世澄身后的闻亭丽。
“闻小姐?!”
闻亭丽泰然同他打招呼:“邝先生。”
邝志林满脸震惊,盯着闻亭丽上下打量:“闻小姐这是——”
“她从宁波过来,下船的时候凑巧在甲板上遇见了。”陆世澄不疾不徐地说。
“对。”闻亭丽笑容满面,“我去宁波谈点生意上的事,陆先生看我手上提着箱子,他——”
说这话时,她顺势从陆世澄手里接过自己的皮箱,身体转过来的角度,刚好挡住邝志林的视线。
“陆先生他——可真是个好人。”
她仰头跟陆世澄对视,斯斯文文伸手把箱子拿回来,回身冲邝志林笑笑:“邝先生,我先告辞了。”
却听陆世澄在她身后说:“一共来了几辆车?”
邝志林说:“三辆。”
“派一辆车送闻小姐。”
“不必!我自己可以叫黄包车。”
邝志林看看陆世澄,心中喟叹,面上却维持着笑容将闻亭丽拦住:“十六码头向来人多,即便等上半个钟头也未必叫得着车,闻小姐你还带着行李,何必挤来挤去的,再说也不算麻烦,我们本来也算顺路。”
这时,陆世澄向前方招了招手,马上有一辆车缓缓开到这边,恰巧就停在闻亭丽的右手边。
司机一下车,陆世澄就嘱咐他:“到海格路187号。”
这是她家的地址。
一字不差,他记得这样清楚。
闻亭丽这才钻进了汽车,不过她马上又从车窗里探出脑袋。
“忘记说了,我开了一家电影公司,这是我的新名片。”她抽出两张名片,一张递给陆世澄,一张给邝志林。
陆世澄接过名片,很认真地看了两眼,邝志林一看便笑道:“恭喜闻小姐,年纪这样轻,就这样有作为,贵公司的新片大概什么时候能上映?到时候邝某一定前去捧场。”
“这话我记下了,最迟过几月就会上映第 一部片子,回头我第一个给邝先生送票。”又睨一眼陆世澄,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再会。”
汽车启动之后,闻亭丽回想着刚才的情形,在看到她名片上的新头衔时,不只陆世澄,就连邝志林也没有流露出半点惊讶之色。
这实在不寻常,毕竟她从黄金电影公司的演员,摇身一变成了秀峰电影公司的老板。
除非提前就知道一点内情,再有城府的人也不可能像他们这样淡定。
由此可见,陆世澄什么都知道。这两月他人虽在南洋,却一直在关注她的动向。
她扬扬眉,将胳膊枕到车窗上,惬意地迎风撩了撩肩上的长发。
到了闻家门前,陆家司机十分体贴地帮闻亭丽把箱子搬到玄关前。
闻亭丽再三向他道谢,不等周嫂端茶出来,这人就客客气气欠了欠身,转身下台阶驾车离开了。
“那是谁家的车?连师傅都比别家体面。”周嫂说着,脑海里便想起了一个人,脸上顿时又惊又喜,“莫不是陆先生——”
闻亭丽头也不回上了楼。
闻亭丽一进公司大门,四周围过来一大帮人。
“闻老板回来了!”大伙争先恐后呼唤四周,“大家快来!”
谭贵望因为冲得太快,不当心在闻亭丽面前滑了一跤,众人一面笑他,一面七手八脚伸手把他从地上扶起。
而后,便自发把闻亭丽团团围在中间,每个人的目光都充满了善意和温暖。
闻亭丽心里暖融融的,等到谭贵望站稳了,便打趣他道:“都是公司的一流导演了,还是这样冒冒失失的,当心你师父瞧见了骂你。”
“放心,我师父今天绝不会骂我的,她这会儿在摄影棚里干活,得知闻老板回来了,准保比我冲得还快!”
话音未落,就听后头有人大嚷一句:“闻亭丽!”
大家自动向两边分开,诚如谭贵望所言,黄远山比他跑得还快。闻亭丽看着朝自己冲来的那个人影,早已是百感交集,等不及就迎上去揽住黄远山,黄远山对着闻亭丽,表情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末了红着眼睛把闻亭丽向前一拉。
“走,去看看那批被你亲手保下来的宝贝。”
摄影棚里,两台最新式的贝尔浩摄影机在灯下静静绽放着微光,另一边,十来架碳精灯以及放光机环列在四周,一切都是崭新的、可爱的、蓄势待发的,乍眼看去,有点像战场上等待将军下指令的士兵。
是,它们正是她的兵。闻亭丽轻轻抚摸着这一台台的机器,她的理想、她的事业、她的城池,全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