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关门,邱凌云忽然重新硬挤进来,一把将闻亭丽圈在自己怀里,另一只手抢先在身后把门关上。
闻亭丽大吃一惊,照着他的脸就抓下去:“你要干什么?王八蛋!快放手!当心我咬死你。”
“你咬吧。”邱凌云硬生生挨了她好几下,继续使出浑身解数压制闻亭丽,眼睛灼灼地盯着她的脸,“随便你咬,我早就想让你咬我了。”
闻亭丽心通通狂跳,扯着嗓子对外面大喊起来:“救命啊!快来人!”
一边喊,一边没头没脑朝邱凌云脸上身上一通乱抓,同时厉声喊道,“我知道你们在外面,快进来帮帮我!乔太太只是要你们负责盯着我,没说过让你们见死不救。”
喊了两声,外面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可见那两个人打定主意要袖手旁观了。也对,乔老爷和乔太太正嫌她碍事,自然巴不得她被邱凌云糟蹋。
闻亭丽心中暗恨,邱凌云却益发得意,一径抱着她要上楼,可他力气再大,也敌不过一条活鱼般的闻亭丽,眨眼工夫,脸上和脖子上就被重重抓了好几下,他招架不住,索性将她强行放到一旁的桌子,扣住闻亭丽的手腕子,将她两只胳膊高举到脑袋两旁,然后他压上去,像欣赏珍宝一般打量闻亭丽的脸。
“别这样讨厌我好不好?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你不知道你跟姓乔的好的那一阵,我连饭都吃不下,每天脑子里想的都是你,亭丽,只要你肯嫁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话未说完,闻亭丽便屈膝对着他的□□重重来了一下。
邱凌云猝不及防,一下子痛得腰都直不起来,闻亭丽趁机从桌子上跳下来,回身对着他的屁股再狠踢一脚:“去死吧!”
说话间,拔腿就朝外跑,边跑边喊:“刘婶,周叔叔,快救我!”
邱凌云横了心要把生米煮成熟饭,忍痛追上来:“你要死啊,用这么大的力气踢我,我告诉你,我家阿彪就在外头,你逃不掉的,你那帮邻居又穷又怕事,还指望他们能帮你?笑话!再说了,今天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好好疼你一回。”
他个头比闻亭丽要高得多,三两步就追了上来,强行箍住她的腰身,把她抱起来起来往后头带,闻亭丽两脚乱踢,说时迟那时快,闻家的大门被人一脚踢开,有几个人飞快闯进来了,其中两个不容分说将邱凌拖到旁边,挥拳朝他的面门打去。
一拳、两拳、三拳……
声声惨叫声中,闻亭丽一溜烟跑到大门外,原来闯进屋子的人一共有三个,动手的却只有两个。
没动手的那名男子两手插着裤兜,风度翩翩,相貌英俊,竟是上次在乔家见过的孟麒光。
他睨着地上的邱凌云,面色十分冷淡。
大约是察觉到了闻亭丽打量自己的目光,他说:“闻小姐别误会,刚才我去慈心医院探望一个朋友,凑巧在医院门口看到有人在跟踪你,本想提醒一句,不料闻小姐跑得飞快,我想着你既是杏初的朋友,总该过来瞧瞧怎么回事,没想到这么巧撞见这瘪三在这里行凶。”
孟麒光没再作声,改而不动声色打量店里的光景。
闻亭丽悄悄观察他片刻,再次把目光转向地上的邱凌云,邱凌云每惨叫一声,她心里的痛快就多一分。他每挨一拳揍,那种遗留在她身体上的恶心感就消散一分。
孟麒光始终没有叫手下停手的意思,仿佛有意要让闻亭丽瞧瞧邱凌云被打的惨状,等闻亭丽陡然意识到这一点,才发现孟麒光不知何时已将目光转到了她的脸上。
“闻小姐心里舒服一点了么?”他坦坦荡荡发问。
这个人显然不是一般的聪明,别人的小心思,他一眼就能看穿,而这类人,往往也兼具操控人心的本领,闻亭丽谨慎地看他一眼,客客气气地说: “多谢孟先生仗义相助。我先去巡捕房报警,稍后警察来抓人时,还请孟先生做个见证。”
孟麒光却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警察?租界的警察什么事都做,唯独不做正经事。对付这种人,不如用更直接的法子,这样吧,请闻小姐先回避一二,我有几句话要对这小子说,不大雅观,怕污了闻小姐的耳朵。小高,你带闻小姐去车上等着,她身上恐有伤,你帮她去买些药粉。”
邱凌云听见这话,捂住自己的□□杀猪般叫起来:“姓孟的!你要敢阉了我,我就把你们孟公馆一把火烧了!别人怕你,我和我爹可不怕你!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闻亭丽一震,本想说些什么,但孟麒光的表情告诉她,接下来的事已经与她无关。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藏着什么心思?”邱凌云在地上发疯般扭动挣扎,“大家都是男人,少在我面前装高尚!上次你插手我们两家的事也就算了,这次你又来捣乱,我跟闻亭丽青梅竹马,轮得到你来教训我?你以为把我废了,闻亭丽就是你的了?你做梦!”
孟麒光的手下们听得火起,挥拳又要再打,被孟麒光抬手止住了,他插着裤兜走到邱凌云的身边,对准他的脸便是重重一脚,邱凌云被踢得鼻子一歪,门牙也在四溅的鲜血中飞出来两粒。
邱凌云嘴里仍不屈不挠地乱嚷:“我本来不想说的,是你逼我的!我爹现在是白龙帮老帮主曹振元的义子,全上海都得买他的帐,我背上才纹了白龙帮的白龙章,不信你自己看!我爹前不久才帮老帮主做了一笔大买卖,曹帮主早已将他视作心腹,你敢再动我一下试试!”
闻亭丽本已走到门口,听到这话又顿住脚步,莫非公共租界的警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百般维护邱大鹏?!
可惜下一秒,门就在她面前关上了,那位叫小高的男子很客气地对她说:“闻小姐,我带你到孟先生车上等。”
闻亭丽有些踟蹰,邱凌云是在她家店里挨的打,接下来还可能在她家被“阉”,孟麒光自是什么也不怕,她却只是一个小老百姓,即便她一走了之,警察也会找到她头上来,而且她也很关心邱凌云说的那番话究竟是不是真的,
“那个……”她试图开口。
小高很体恤地说:“闻小姐不必有什么顾虑,天塌下来自有孟先生顶着。”
说完这话,竟是不容分说领着闻亭丽走到洋车前。
闻亭丽坐在车上,简直如坐针毡,忐忑等了一会,小高拿了一包药粉和医用棉花来。
“闻小姐,你脖子上破了一个口子,上上药吧,给,这是镜子。”这人做事出奇地细致,从窗外把药递进来,立即背过身去。
闻亭丽心想,这孟麒光不仅自己体面,连手底下的人也被他调教得甚至知礼知趣。
她忙道谢,对着镜子自行上药,忽见道路尽头出现另一辆车,这车风驰电掣,一径开到巷口,车上哗啦啦跳下来五六个穿银白色短褂的年轻人。
白龙帮!这帮人常在市井收租,老百姓多多少少有点怕他们。
这伙人一下车就直奔衖堂里深处而去,闻亭丽目光紧紧跟着他们的背影,心中暗想:难道刚才邱凌云不是吹牛?
没过多久,白龙帮的人竟抬着奄奄一息的邱凌云出来了,借着路灯看去,邱凌云浑身上下已无一块好肉,但□□处并没有血渍。
紧接着,孟麒光几个也出来了,另有一个做首领打扮的,正拉着孟麒光寒暄。
“多谢孟先生高抬贵手,这小子死不足惜,但谁叫他老子为咱们老帮主卖过命呢,您也晓得我们曹帮主是最护短的,好在经过这番教训,相信这小子也知错了,以后绝不敢再来打搅孟先生的朋友,既然孟先生气出得差不多了,我就把这臭小子带走了?”
这番话看似和软,实则不容推却。孟麒光面色不虞,那人忙又笑道:“孟公子这次肯卖我们面子,帮主他老人家自会心中有数,上回孟先生不是有一批货滞留在码头吗,小事情,今晚老帮主就打个电话给何局长。”
孟麒光仍没有松口的意思,这人便快步走到邱凌云面前蹲下:“说!以后还敢不敢再来骚扰孟先生的朋友?”
邱凌云咬紧牙关,死活也不开腔。
“臭小子,死到临头还这样倔,往后别指望曹帮主再帮你!快说,以后你还敢不敢了?”
终于,邱凌云不甘不愿地哼唧了一句:“不……不敢了。”
那人忙对孟麒光笑道:“听见了吧孟先生,这小子今后绝不敢了。”
孟麒光面无表情看着他们把邱凌云抬上另一辆洋车,“轰隆”“轰隆”声中,这辆车仍像来时那样风驰电掣消失在夜色里。
车里,闻亭丽张大嘴望着这一切。孟麒光一上车便说:“先送闻小姐回慈心医院。”
“不必了。”她忙道,“旁边就有电车,搭车回去很方便的,谢谢孟先生。”
小高在前头说:“闻小姐,还是让我们送你回去吧,白龙帮的人还没散尽,当心路上不安全。”
汽车掉头朝慈心医院的方向开去。闻亭丽悄然挪了挪身子,孟麒光就坐在她旁边,两个人相距那样近,近到她几乎能听见他的呼吸声,她莫名有点拘束,端端正正坐了一会,忍不住问:“孟先生,上回我爹的住院费是不是您帮忙垫付的?”
说着便从书包里掏出另一张银票,既然在此地遇见了,不如当面把钱还给孟麒光,这样也显得隆重些。至于先前放在邓院长的那一张,等她说明情况邓院长自然会还她的。
孟麒光却突然另起话题:“你认识邱家父子多久了?”
“很早就认识了。”闻亭丽想了想,“过去在南京的时候,我爹跟邱大鹏是拜把兄弟,到了上海之后关系才慢慢淡下来。”
“这个邱大鹏上个月私自利用大宝洋行的两艘船帮白龙帮运了两箱金条。”
闻亭丽一愣。
“货船路径武汉时,恰好远洋局的官员过来提调,白龙帮的人因为喝多了酒,不小心在几个官员面前露了行藏,两船‘黄鱼’眼看要被没收,是邱大鹏冒着性命危险从枪口下把货藏到了别船,成功保住了金条。自那之后,白龙帮的老帮主就认了邱大鹏做义子。”
闻亭丽听得暗暗皱眉,难怪邱大鹏那晚才敢肆无忌惮欺侮她父亲,事后更是明目张胆逃避法责!原来是有了白龙帮这座大靠山。
“如今连公共租界的警察动不了邱大鹏,因为一旦动了邱大鹏,就无异于跟曹帮主为敌。”沉默片刻,孟麒光耸了耸肩,“我也拿这对姓邱的父子没办法。”
闻亭丽正是心乱如麻,听到这话反倒愣了一下,这位孟先生明明深不可测,有时候却又坦荡得出奇。
她咬了咬唇:“多谢孟先生告诉我这其中的曲折,这毕竟是我们闻家和邱家的恩怨,从头到尾不与您相干,前前后后您已经帮了我们好几次了,我心里很是感激,以后有机会一定好好报答您。”
孟麒光转过头来看了闻亭丽一眼。
恰巧汽车路过一家百货公司,橱窗里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从窗外映照过来,闻亭丽的脸完全暴露在光线中。
他自己却始终背对着光。
在那半明半暗的光线中,闻亭丽第一次注意到孟麒光的眸光极其熠亮。
不过很快,孟麒光便将脸转过去,望着窗外说:“说起来,我也是受人所托。杏初整日被他父亲关在书房,担心你出事,一再拜托我关照你,不然我也不会三番四次出现在你面前,所以闻小姐倒也不必觉得过意不去,我这做表舅的不过是帮杏初的忙。”
闻亭丽一听到“乔杏初”的名字就不作声了。
孟麒光瞥瞥她::“我表姐夫派人跟踪你?”
闻亭丽“嗯”了一声。孟麒光的表情有些不以为然,似乎对表姐和姐夫的做法很是不屑,忽然想起什么,笑了笑道:“听说你逼我表姐帮你转学到务实女子中学去了?我真好奇闻小姐是怎么做到的,我那表姐固执又能干……一般人可降不住她。”
闻亭丽抿了抿唇:“我自有我的法子,不过,不大方便告诉孟先生,孟先生千万别见怪。”
孟麒光倒也没再往下追问。
车里一静,那种无形的压力又欺过来了,闻亭丽隐约感觉自己身边坐着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把藏在剑鞘里的剑,尽管剑芒被剑鞘敛住了,那种锋锐的气息却无处不在。
一种危险的,有征服力的气息。
同为男子,这位孟先生,与乔杏初给她的感觉大为不同。
她静悄悄地转过脸对着另一边的窗户发呆,好在没多久就到了医院门口,她回手将那张银票塞给孟麒光。
“这是上回您给我父亲垫付的住院费,请您收好。”一下车,便对孟麒光鞠了一躬,“今晚的事,多亏了您帮忙,谢谢。”转头一溜烟跑进了医院。
孟麒光举着那张银票,半晌未说话,小高在前座一直没等到指示,忍不住回头:“孟先生,是回家,还是去找高公子他们?”
孟麒光百无聊赖弹了弹银票一角,将其放入西装口袋:“回孟公馆吧。”
闻亭丽一到病房就吓了一跳,床边围满了大夫,除了平时负责主管父亲病情的汤普生大夫,邓院长也在。
周嫂抱着小桃子迎面迎出来:“哎哟,总算回来了,咦,大小姐,你这儿怎么破了?你跟人打架啦?”
小桃子也好奇地伸手摸向姐姐的脖子:“……痛痛……痛痛。”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闻亭丽不好说什么,将小桃子接到怀里亲了两口,低声问周嫂:“邓院长怎么来了?
“说是医院刚从英国进了一批新药,邓院长计划重新给先生制定一套什么‘方案’。”
新药?闻亭丽心中顿时燃起了一线希望,一时也不敢进去打搅,只立在门口竖着耳朵听。
稍后邓院长领着一帮大夫出来,边走边嘱咐着汤普生,望见闻亭丽,她蔼然说:“我们给你父亲换了几种药,待会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会跟你详谈。”
闻亭丽忙说“好”。到父亲床边一看,也不知邓院长刚用了什么药,父亲明显比往常睡得安稳。
等到周围人少些,闻亭丽便上楼去寻邓院长,一进门就殷切地问:“邓院长,我父亲他——”
邓院长却只顾着打量闻亭丽的脖子:“我还以为我刚才眼花了,原来真受伤了。究竟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在亲切的邓院长面前,闻亭丽一下子没忍住情绪,只说了一个“我……”字,便立在原地抽抽嗒嗒哭起来。
邓院长惊愕地起身走到闻亭丽跟前,圈住她的肩膀,轻轻拍抚着:“好孩子,先别哭,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那温暖的臂弯让闻亭丽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愈发哭得伤心,断断续续将今晚的事原原本本说了。
邓毅既震惊又生气:“无耻!简直无耻至极!”
闻亭丽抹了把泪说:“邓院长。”
邓毅铁青着脸思量片刻,回到办公桌前拿出一份文书,将闻亭丽引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
“你先看看这个。”
那是一份慈心医院为父亲出具的伤情报告,底下有邓院长和汤普生的署名。
“我刚准备让汤普生亲自将这份伤情报告送到巡捕房去,以此来督促警察办案,”邓毅沉着脸说,“但如果真是白龙帮在保行凶者,你父亲的案子恐怕就不好办了。小孟说得没错,白龙帮一向为本地官僚和商人所忌惮,倒不是他们有多大权势,而是手段肮脏,谁惹上都是一身腥。”
闻亭丽先是一脸愤恨,接着面色便慢慢黯淡下去。
邓院长却是面色坚定:“别担心,我们可以慢慢想办法。要想让你父亲的案子得到公道处置,唯有搬出让白龙帮也忌惮三分的人,但政府官员多半不肯沾惹□□的事,而商户里头,全上海恐怕也只有陆家不买白龙帮的账了。”
“陆家?”
“就是南洋陆家。陆家的根基在南洋,白龙帮的手伸不到那么远,听说那位姓曹的帮主非但不敢招惹陆家,还千万百计想要搭上陆家做些远洋生意。若能请陆家的人出面,这事或许是另一种局面,但——”
谁会愿意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去蹚这样的浑水呢。
闻亭丽哑然无声,邓院长却突然想到什么,起身走到办公桌前:“你等一会儿,我给朋友打个电话。”
第11章
闻亭丽忐忑上前:“您已经帮了我们家太多的忙,我不想让您为了这事欠人家人情,尤其不想让您为了我家的事得罪白龙帮。”
邓院长好笑又心酸。
“你这孩子,白龙帮也不是人人都怕的。事关一条人命,总不能眼看着行凶者逍遥法外。陆家我虽不熟,法院和律师界我倒还有几个老朋友,我先跟他们商量商量该怎么办。”
闻亭丽在一旁惴惴等待,电话一打通,邓院长便含笑对那边自报名字。对方果然很热情,隔着话筒也能听见那“沙沙沙”的高昂语调。然而讲完这通电话,邓毅的面色却丝毫未见好转,她拿起桌上的电话簿翻了翻,又拨通了下一个号码。
这回却是打给圣玛丽医院院长办公室。
“高院长,我是邓毅。”
这次比上次聊得更久。
放下电话,邓毅许久没有说话,灯光下,她那一头银发尤显老态,闻亭丽忙扶着邓院长坐到沙发里,又跑到一旁帮她倒茶。
邓毅思索着说:“现在比较麻烦的是,邱大鹏应该是早就想好了如何逃避法责,经圣玛丽医院当晚的急诊科医师诊断,他身上几处肋骨均有骨折,而且他一口咬定是被你父亲打的,甚至还托圣玛丽医院的医生向法租界的巡捕房报案。”
“他胡说八道!”闻亭丽又惊又气,“那晚邱大鹏从我们家出来时,跑得比兔子还快,陈叔叔和周伯都可以证实这一点。”
邓毅缓缓摇头:“他二位是当事人,邱大鹏说不定还会揪住这一点反咬你父亲早就想找他麻烦,如今法租界已经接了邱大鹏的报案,万一那边的公审局最终判他只是自卫,到头来没准会让你父亲承担邱大鹏的医药费。”
闻亭丽听得浑身血流直冲脑门:“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不怕,明天我约几位律师朋友碰碰面,这件事我会管到底的。”
邓毅人如其名,问题越棘手,她的表情反而越坚毅,这一态度,也深深触动了闻亭丽的心扉,她的眼神也随之变得坚定起来:“好,我都听您的,我回去等消息。”
按照她原本的想法,是打算劝说邓院长不再插手此事的,现在她明白了,这种话对邓院长是一种人格上的侮辱,任何时候,邓院长都不会退却的。
一念至此,闻亭丽泪盈于睫:“‘慈心’、‘慈心’,我算是明白贵医院这名字的深意了。我真幸运,能遇上您这样的好人。”
邓毅用半开玩笑的语调说:“看看你自己,像不像一株幼苗?而我这老太太却已是一棵苍天大树,如今你这株幼苗遇到了风雨,大树怎能不帮着遮挡一二,等将来你也长成参天大树了,自然也会帮助其他幼苗的。”
闻亭丽百感交集,忍不住伏在邓院长的膝上放声哭起来,老人的目光是那样温柔、哀切和富于同情,仿佛能抚平这世上所有的创痛。
哭了好一会,闻亭丽心中释然不少,赧然用手帕擦干眼泪:“我明天要去务实中学报道了,我会好好念书的。这几日忙着搬家,原本担心没人照料我父亲,结果刚才护士告诉我可以雇佣护工,一天只要十个铜板,这下好了,我上学时也能安心些,还想问您给我爹用了什么药,他刚才睡得可香了。”
邓毅拉开抽屉拿出一张处方给闻亭丽看:“昨日医院到了一批英国的新药,其中一种营养针正是你父亲急需的,另外还有一种止痛药也有助于缓解您父亲的疼痛,只要营养和睡眠能跟上,相信你父亲会恢复得稍快些。”
闻亭丽面色一亮:“这是不是说我父亲的病有希望治好?”
邓毅想了想说:“暂时还说不定,刚才查房,你父亲的几处指标都没有大的好转,但情况也没有明显恶化,再治疗一段时间看看。”
等闻亭丽回到病房,周嫂已经搂着小桃子在旁边空着的病床上睡着了。
闻亭丽怔怔地坐到病床边,黯淡的灯光下,父亲的脸蜡黄得出奇,那凹陷的脸颊和眼窝让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真人,倒像香烛店里相貌诡怪的蜡像。
才几天,一条鲜活的生命就枯竭成这样,还好现在用上了新药,这让她心中再次升起了希望,低下头去,把脑袋抵着床框,用很小的声音唤道:“爹。”
闻德生本像一具死尸般无声无息,忽然一个激灵,仰起下颌,慌乱而又茫然地应道:“爹在这。”
闻亭丽闭了闭眼睛,让自己的眼泪扑簌簌滴落到地板上。
“我回来了,我想看会儿书。”
“好,你尽管用功,别管爹。”闻德生稀里糊涂地说。
闻亭丽擦干眼泪,回身抱过书袋坐到一旁的小桌子前,慈心医院照例每晚十点熄灯,再过几分钟就看不了书了,她提前用洋火点亮一盏煤油灯,专心做功课。
闻德生在床上默默听着女儿翻书,幽幽地道:“亭丽,万一爹好不了了……”
“胡说!您一定会好起来的,邓院长今天刚给您换了新药,她说只要不恶化就有希望。”
“真的?”闻德生眼睛微亮,“难怪觉得身上舒爽了好些。”
他的表情一下子舒展开来,默默盯着天花板,没忍住再次开腔。
“店里那些剩余的布料和机器,差不多能抵四百大洋,你雇车将东西运到洋布市场去找一位姓王的老板折卖,他是爹的老熟人,不会敲我们竹杠的。剩下的钱,都锁在钱柜里。”
没听到女儿吱声,闻德生转过头,就看到女儿一动不动坐在桌边,也不知听没听见他的话,他模模糊糊望了女儿一回,突然惨痛地笑起来。
“爹是个没用的男人,娶了你娘之后,没让她过几年好日子,她一走,我连两个孩子都照顾不好,假如这回爹有个三长两短,今后你和小桃子可就无依无靠了,爹——”
闻亭丽猛然接过话头:“既然您知道我和小桃子无依无靠,又怎么舍得死呢?小桃子才三岁,我刚要去全市最好的女子中学念书,您就不想亲眼看着我考上大学?”
她的嗓腔分明在颤抖。闻德生仍注视着女儿,眼泪却静悄悄顺着耳根淌下来。
“真能考上大学?”他换了一副振奋的语气,“你这孩子虽然聪明,却向来不大喜欢用功,我们家还没出过大学生呢,你要真考上大学,爹头一个到你娘牌位前烧一柱高香。”
“瞧着吧。”闻亭丽信心满满举起手中的课本,“我不但会考上好的大学,还会出大名、挣大钱、做大事——早晚我会成为一个像邓院长那样了不起的人!”
“突然这样有志气了?”闻德生听得咧嘴直笑,“好好好,爹一定好起来,爹等着看我女儿扬名立万的那一天。”眼睛里装满了对女儿的疼爱。
第二天,闻亭丽天不亮就起来,到公共水龙头前洗漱一番,又躲到厕所换上一套淡竹色短袄和长裙,出来后对着镜子将自己一头黑亮的鬈发梳成高高的马尾,意气风发坐车到务实女子中学报道。
务实女子中学坐落于法租界,离慈心医院甚远。闻亭丽换了两趟车才到地方,一下车,就看到许多穿着淡蓝色短袄和黑葛华丝长裙的女学生陆续进校门。
她在校门口驻足,抬头看,务实中学的校门是红砖铸就的,整体风格比秀德洋气许多,校内面积也要大上好几倍,校舍多,花园极为别致,处处显得端庄清雅。
校门旁挂着一块匾额,上面写着,“xx年,由陆鸿隽先生捐建。”
闻亭丽想了想,务实女子中学既是由陆家所创办,这位陆鸿隽先生想必是陆家的某一代当家人。
她整了整书袋的肩带,大步跨进校门,忽然听到背后有人惊讶道:“咦,闻小姐!”
闻亭丽回头,就看到一个戴着墨镜的短发女子坐在汽车里冲她打招呼,似乎唯恐闻亭丽不认得自己,这人摘下鼻梁上的西洋墨镜,对闻亭丽粲然一笑。
“我,黄远山!黄金影业的导演,上回我们在乔家见过的。”
“你不是在秀德念书吗,什么时候转到务实来的。”
“就今天。”闻亭丽笑了笑,她不大想聊这个话题。
黄远山说:“我来找你们学校艺术部的主任谈个事情,没想到她不在,只好又出来了,你吃过早饭了吗?要不我请你——”
闻亭丽指了指校门口,很为难地说:“下次好不好?我快迟到了。”
“那就不耽误你报到了,我们回头再聊。”黄远山回到车上一踩油门,驱车朝大马路的另一头走了。
闻亭丽返身进校门,校工却一把拦住她:“小姑娘,你不是我们学校的吧。”
闻亭丽从书袋里取出 “转学生接纳书”给校工看,这才获准进去。
几个女生一听闻亭丽是转校生,纷纷帮她指路:“我们邹校长这段时间在北平开会,你可以先去找米歇尔女士,她是主管教务的副校长,平时在思远楼的一楼办公,诺,看到那幢小白楼了吗?就是那里。”
没想到同学们一个个都这么热情,闻亭丽异常高兴向大家道了谢,按照指引寻到了米歇尔副校长的办公室,站在门口往内望,就看到一位穿着雪青绉纱旗袍的洋人坐在办公桌后面办公。
咦,她好像在哪里见过这金发洋人。
“校长好,我是从秀德女子中学转来的。”
米歇尔抬起头。她大约四五十岁,剪着学生式的短发,一双精明的蓝眼睛,鹰钩似的鼻子,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色眼镜,面孔瘦削方正。
闻亭丽想起来了,她在乔家的晚宴上见过这洋人,当时这个人在花园里跟乔太太很亲热地说着话,两人关系似乎很不错。
米歇尔也在打量闻亭丽,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又将她从脚看到头,淡淡说:“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