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她只庆幸自己今晚去找了邓院长,在征询过她老人家的看法后,她对演戏的事有了全然不同的看法。
换作一个小时前,她说不定真会向孟麒光求助,那样的话,她又会欠下他一份大人情。
可是直觉告诉她,孟麒光绝不是一个善心泛滥的人。
承了他的情,将来是要还的。
她一无所有,拿什么还他?
孟麒光半晌没等到闻亭丽的回答,瞥她一眼:“想演么?不想演的话,没人能逼你演。”
闻亭丽把头低下去:“谢谢孟先生的好意,但我已经决定演了。”
这话一出口,四下里出奇地静。
有那么一瞬间,闻亭丽能感觉自己整个人被孟麒光牢牢控制在静止的凝视中,四周的空气也变得黏滞起来。
她有点顶不住他的目光,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但她打定主意绝不松口。
没想到,他很快便若无其事开腔:“闻小姐既然有了主意,那我就不必多事了。”
他的语气听不出半点不自在。闻亭丽大松一口气,忙抬头笑道:“但我还是要谢谢孟先生,您这样肯帮忙。”
孟麒光走下台阶对着街角吹了一声口哨,小高驾着车回来了。
“天色晚,闻小姐进去吧。”孟麒光坐上车。
闻亭丽退开两步,客客气气对孟麒光挥了挥手:“孟先生再会。”
她转身跑进医院大门,又向前走了好一段,才听到马路对面汽车发动的声音。
闻亭丽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微怔着长吁一口气。
隔几天,学校果然通知话剧社的成员报名参加 “沪上青年学生话剧大赛”。
消息传来时,闻亭丽正跟燕珍珍坐在台下看同学们排练《仲夏夜之梦》。
“亭丽,你会参加吧?”燕珍珍怼怼闻亭丽的胳膊。
“她不参加谁参加?”话剧社的几个团员在台上笑着接话,“她还在秀德的时候我们赵社长就对她眼馋得不得了,如今她自己投奔我们务实来了,不帮我们赢个头奖回来说得过去吗?”
“你们先别忙着高兴,据说米歇尔校长一开始极力反对务实送学生参赛,后来得知陆小先生在推荐表上签了字,这才没话讲。不过她好像还没死心,刚才我去艺术部领资料的时候,看看她老人家在那里亲自拟定参赛名单呢。”
“她来拟名单?”燕珍珍莫名其妙,“她又不懂话剧,任她乱选的话,说不定连一个名次都赢不回来。郑主任是主管艺术部的,难道她也同意米歇尔校长胡来?”
“郑主任当然是不赞成的,但谁叫邹校长还没回来呢,现在校内一切事务由米歇尔全权负责,郑主任也拿她没办法。”那位同学话锋一转,“不过我走的时候,碰巧有几所同盟学校的艺术部负责人过来参观,听他们说,慧珍中学的乐知文和沪江中学的徐维安也会参加这次比赛,米歇尔听见这个,突然就不提要亲自拟定名单的话了。”
此话一出,礼堂里诡异地一静。
陈晓虹原本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察觉四周不对,迟钝地抬头:“怎么了?”
“你没听见吗?乐知文和徐维安也要参赛诶!”
“他们是谁?”
“陈晓虹你你你……”燕珍珍捶了捶桌,“你除了念书是不是从来不关心别的?我们学校有好多人都是徐维安的影迷。这个人才十七岁就参演了《虹》和《香山剑客传奇》,报纸上每回提到他都说他是电影天才。”
“乐知文呢?
“乐知文就更了不起了。”话剧社的社长赵青萝在台上接过话头,“她是著名童星,她爸爸是大导演乐常。乐知文三岁就开始演电影了,即使你说不出她的名字,也一定记得她演过的那些角色,《大文魁闹学记》看过吧?她就是里面的小冬瓜。”
“是她!”这回陈晓虹终于有印象了,“我记得我记得,那个跟年画娃娃一样可爱的小姑娘。”
“完了完了。”话剧社的人面面相觑,“他们俩都那样有名气了,这场比赛既有他们,我们还去凑什么热闹。”
赵青萝在台上说:“喂喂,你们这是干嘛呢?比赛还没开始,自己就先打退堂鼓了?”
可惜她的鼓舞没起到任何效用,底下仍是哀声一片,赵青萝索性叉着腰大声说:“退一万步说,就算前两名被乐知文和徐维安瓜分了,我们不是还可以力争第三吗?”
闻亭丽在底下没吱声,她才不稀罕什么第三名,她可是奔着第一名去的。
不得第一,她就拿不了“育英奖学金”,不拿“育英奖学金”,米歇尔就有借口不同意她以务实的学籍参加大学联考。
赵青萝跳下舞台推了推闻亭丽的肩膀:“发什么呆,别告诉我你也被吓到了。”
闻亭丽一拍桌:“我会被吓到吗?走,先去艺术部打听打听比赛规则再说。”
大伙哄堂大笑。两个女孩互相打着气赶到艺术部主任办公门前,往里一觑,办公室里坐着不少人,有男有女,老少不一,料着是其他同盟学校艺术部的负责人,米歇尔校长也在。
“李主任,你们沪江中学既然有徐维安参赛,可以提前预定庆祝的香槟了。”
那人谦虚地摆手:“哎哎哎,别这么说,慧珍不是还有大名鼎鼎的乐知文同学嘛,连我母亲都是乐知文的影迷呢。”
米歇尔虽未插言,但看得出她这会儿兴致很不错。
郑主任一眼瞟见门口的赵青萝和闻亭丽:“你们俩是为了这次话剧比赛来的吧?快进来。”
闻亭丽甜甜地笑:“我们想向郑主任了解一下比赛规则。”
郑主任转头用征询的口吻问米歇尔:“米校长,名单的问题您看——”
米歇尔睨了睨闻亭丽,露出微妙的笑容:“虽说这次比赛有两位神童参加,但作为副校长,不想提前打击我校学生的积极性,这样吧,凡是对话剧有兴趣的学生都可以报名参加。”
郑主任似乎吁了口气:“那就没问题了。赵青萝,你先把告示贴到布告栏上,让同学们自由报名,星期五之前务必把名单交上来,这是比赛规则,你和闻亭丽回去好好看一看。”
她似乎还想加些鼓励的话,回头看见沪江和慧珍的那两位先生,最终只沉默地拍了拍她们俩的肩膀。
回到礼堂,赵青萝和闻亭丽把话剧社的成员召到一起研究比赛规则。
“初试定在下礼拜一,先选出一百名参加复赛,复赛再淘汰八十人,最后再从这二十人里选出十人,来角逐最后的冠亚季军。”
闻亭丽接过话头:“评委么,也是十人,由各大电影公司的制片人、上海电影协会副会长、以及各中学的校董轮流担任,每比完一场,便会重新抓阄决定下一轮的评委,以此来保证比赛的公正。”
尽管对获奖不抱任何希望,学校里报名的人数却空前的多,一问,都是奔着近距离接触徐维安和乐知文去的,就算未必能拿奖,但只要一想到能在比赛现场亲眼看到两个明星,同学们就都说不出的兴奋。
这日起,每天傍晚放学后,就有无数的同学嘻嘻哈哈跑到大礼堂来排练,学校话剧社也因此迎来了建社后最繁盛的时期。
有的练唱歌,有的表演舞蹈,还有一个同学上来就是一套眼花缭乱的剑法,那飘逸奇绝的身法,惹得同学们连连惊呼。据这位同学自己说,她祖母早年在武当山学了好几年武功,这套剑法就是祖母亲自教她的。
剩下的同学,以燕珍珍为首,全程坐在底下嗑瓜子看热闹,看谁表演得好,就拼命鼓掌,有时还跑到台上献花和捣乱,一到傍晚,小礼堂里都欢笑声不断。
这晚趁着中场休息,赵青萝走到台上拍掌,示意同学们安静。
“明天就是初赛了,我和闻亭丽有些话想嘱咐大家,闻亭丽,你别在那里跟燕珍珍吃零嘴,你倒是说说。”
闻亭丽忙用帕子拭净手面,起身正了正脸色说:“初试人数那么多,每个人的时间只有三分钟,要想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给评委留下深刻的印象,最好前面别搞太冗长的前奏。董元元,剑法之前不要扎马步,直接把你最潇洒的那三招‘猛虎下山’亮出来。
“柳小曼,我和赵青萝都觉得你唱《茉莉花》更娴熟,比赛的时候本来就容易紧张,要不你就别挑战那首不太熟的《满江红》了。
“程思,全市好像只有你是表演花鼓的,这本身就是一大亮点了,你不妨直接去掉那段冗长的英文自我介绍,直接进入正题。总之,我和赵青萝总结了三条建议:开门见山、表演自己最熟悉的节目、对自己充满信心。”
大家都心悦诚服点头。赵青萝笑着对踌躇满志的伙伴们说,“今晚大家早点休息。明天放学后我们在大礼堂集合,随便吃点面包牛奶,就直接赶到黄金戏院去。”
第一轮初试很快比完了,务实的学生仅有十三个人入选。
第二轮复赛又淘汰了七个。
到最后一轮决赛时,只剩下闻亭丽和赵青萝了。
尽管如此,晚上的礼堂依旧热闹非凡,自己被淘汰,却盼着同学能代表务实杀进最终的决赛,有的学生因为太关注赛事,甚至把功课带到大礼堂来做,而成功进入决赛的闻亭丽和赵青萝,更是每晚都辛辛苦苦排练到九点半再走。
决赛这天,艺术部的郑主任亲自赶来加油,为了帮两个学生备赛,她提前就从戏班子雇了一个会化妆的师傅,又向新民戏院借了几套服装。
伙伴们挤在旁边看闻亭丽和赵青萝试妆,有人说:“今晚总能见到乐知文和徐维安了吧?前几次比赛人那么多,我都不知道他们演的什么节目。”
“看不到的。凭他们两个现在的名气,出入都有保镖相护,比赛完估计直接从后台走。”
“听说因为有他们两个参赛,这场比赛被各大报纸炒得如火如荼,黄金影院的门票都炒到一块大洋一张了。”(注)
一说到这个,赵青萝就紧张地捂住胸口深呼吸:“怎么办,那么多人看我比赛,万一发挥不好,岂不是要在成千上万人面前丢脸?”
“想那么多做什么,能进入决赛已经很优秀了。”郑主任拍了拍赵青萝的肩,“不论你和闻亭丽最终赢得什么名次,老师都为你们感到光荣。”
梳妆完毕,师生们浩浩荡荡出发去黄金影院。
入夜,黄金影院门前亮起了霓虹灯,街上人头攒动,一眼望去全是年轻面孔,汽笛声、叫卖声、音乐声、交谈声交织在一起,敲打着每个人的鼓膜。
突然有人兴奋地大喊:“乐知文!快看!那是乐知文!”
一辆白色的洋车款款朝影院门口开过来,车一停,一个俏丽的身影出现前众人眼前,可没等大家凑上去,就有几位壮汉掩护着乐知文闪身进了剧院大门。
即便如此,人们仍兴高采烈踮脚张望,又听那边嚷道:“徐维安!徐维安也来了!”(注)
这时节,务实中学的公车也到了附近,只不过被卡在街角动弹不得,郑主任唯恐迟到,干脆带领学生们直接从车上下来,朝剧院走过去,一路专挑人少的地方钻,费了老半天劲才护着她们挤到黄金影院的门口。
进去之后,闻亭丽陡然觉得空气一凉,过去她也去沪上的高档饭店吃过饭,心知这是所谓的冷气(注)。
后台化妆间更是蔚为壮观,数十张梳妆镜台,一排排亮起的灯泡,堆积如山的脂粉,数不尽的工具箱,每个镜台前都配有海棠红高背沙发,所有工作人员都在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
“你们是今晚来参加决赛的吧。”一位穿蓝长褂的中年男子带着几个年轻场记快步迎过来,“鄙姓兆,请随我来。”
又问郑主任说:“阁下是务实中学的老师吧?请留步,此次比赛是十分严格的,请您全程在外头等。”
郑主任只得停下来,举起拳头给闻亭丽和赵青萝拼命打气:“别紧张,排练了这么久,绝对没问题的!”
两人惴惴告别郑主任,随那位兆先生进了另一间化妆室。
进入决赛的学生一共有十个,这时节已经有五六个人在里头等着了。其中两人是闻亭丽秀德的老同学,但她们显然也紧张得不得了,看见闻亭丽,都不敢大声跟她打招呼。
上首坐着两名穿西装的中年人,每进来一位选手,这两人都会拿着报名表上的相片与本人进行核对。
闻亭丽同赵青萝刚在椅子上坐下,走廊上便传来一阵喧闹声,往外看,一群人众星捧月似的拥着一个人走过,后头还有几个人殷勤跟随。
闻亭丽因为离门口很近,恰巧看见了那人的侧脸,那俊逸的眉眼,精致得像山间的清泉似的。
她怔住,陆世澄?!他不是已经动身去南洋了吗?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房间里的人也悚然动容。
“那不是南洋鸿业那位陆公子?”
“对啊,别忘了陆家是这次比赛的大股东,要不是陆公子带头签字,这场比赛的声势也不会搞得这样盛大,黄导演为了向他表达谢意,再三请他光临现场,可惜陆公子并不感兴趣,最后还是刘老板亲自出面邀请,他才答应过来观赛,听说只过来露个面就要走。”
“还不快出去打声招呼。”以兆经理为首,屋里的工作人员一窝蜂全出去了。
剩下学生们在房间里面面相觑。
安静片刻,外头再次喧腾起来。这回被人簇拥着进来的是个小姑娘,只见她身穿一袭长袖的银灰色长裙,头戴同色的珠冠,一张精致的小鹅蛋脸,眼睛灵活得像会说话。
屋里的人一凛。乐知文竟比荧幕里还要漂亮。
兆先生亲自陪着乐知文进来,躬身帮她把座椅拉开,又亲自去沏茶,别人可没这待遇。
乐知文是出了名的不爱笑,但她完全没有明星架子,进来后先冲屋里众选手礼貌地欠了欠身,兆经理给她递茶时,她也不忘柔声说:“谢谢。”
她的声线极为干净,一听就知道平日很注重保养,接下便含着一口茶闭眼出神,似在为接下来的比赛酝酿情绪。
闻亭丽一眼不眨望着乐知文,她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这样的电影明星,内心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名气?关注度?总之有一种无形的东西,让她骨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稍后才意识到,那是她骨子里的野心在苏醒。
原来这就是大明星的风范,平生第一次,她对演电影产生了强烈的向往。
乐知文落座后,另一位少年明星徐维安仍迟迟未到场,眼看比赛时间快到了,兆经理急得团团转,这时外头终于传来说笑声,一大帮人拥着一个少年男子进来了。
这人有一张英俊的小圆脸,皮肤有些黑,进来后一双眼睛滴溜溜在乐知文转了一圈,没好气地说:“我不是早说过了,我不要坐在乐知文身边。”
乐知文理都不理,剧院的人只好把提前为徐维安准备的椅子搬到另一边:“徐先生坐这边。”
徐维安这才肯大剌剌往椅子上一坐:“抱歉,劳各位久等了。”
说完这话,他自顾自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专心致志对着灯翻看。
在座的人都看得出这两人在暗中较劲,就连屋内屋外的工作人员,也把全副心神放在乐知文和徐维安身上,全程几乎少有人关照其他选手。
时间一到,兆先生殷殷叮嘱:“比赛的规则各位应该都清楚了,每人一段二十分钟的即兴表演,选手们自行抽签决定题目,评委们已经陆续入席了,马上就要开始正式比赛了。”
又说道:“黄大导演请来了各家报社的记者到场,今晚会场里有上千人观赛,明天一早,全上海的报纸都会报道这场赛事,各位选手务必拿出最好的状态来应赛。”
赵青萝早已紧张得头晕目眩,闻亭丽悄悄攥紧赵青萝的手,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里蹦出来。
但她不是紧张,而是激动,耳边仿佛有战鼓声响起。
强敌在前,她蓄势待发。
剧院特将抽签箱设在舞台中央。
选手们登台之后,需将自己抓到的号码牌展示给台下的评委和观众们看,以此来彰显比赛的每一个环节的公正和客观。
宣读完决赛规则,兆先生将全体选手领到舞台侧方静候台上的指令,趁此间隙,闻亭丽悄悄透过猩红厚帘的空隙向外看。
如兆经理所说,全场一千多个席位,竟是座无虚席。
只一眼,她便体会到了一种排山倒海的压迫感,那四面八方射过来的目光,几乎要把人溺死在舞台上,她喉咙有点发干,悄然攥紧了拳头。
评委们坐在第一排,黄远山作为比赛的发起人并未担任评委,此刻正兴致高昂地在台下招呼电影协会的两位会长。
往下看,又看到了第二排的米歇尔校长,她是代表务实中学来的,所以坐在前列。
米歇尔身边则是各大中学的校长、各电影公司的制片人、以及沪上某些著名文艺协会的负责人。
忽听台上说:“让我们有请今晚的十名选手轮流上台抽签。”
选手们的呼吸不约而同都粗重了几分。台下却是掌声雷动。闻亭丽第五个上台。
一上去,一道雪白的光柱就朝她打过来,放眼望去,观众席犹如一座浩瀚无垠的汪洋,每一道从台下投过来的目光都像是一朵浪花,汇聚成在一起,形成了汹汹的巨大浪潮,相形之下,舞台上的演员如同搁浅在沙滩上的鱼,渺小、干涸、无所遁形。
闻亭丽在全场的注视下抽出一块号码牌。
主持人是一位梳着中分头的滑稽戏演员,对着台下高声说:“闻同学,请向大家展示你抽到的号码。”
闻亭丽怡然转向观众席。
“十号。”主持人接过号码牌高高地展示一圈,又对第一排的评委说道,“请林会长宣读对应的十号剧本。”
“剧目是《孤儿寡母》。”
原来每个号码牌都对应着男女演员两套剧本。闻亭丽是女选手,按照十号(女演员)剧本,她将扮演一位名叫阿香的女佣。
剧本里,阿香的丈夫两年前随同乡到南洋谋生,独留阿香一个人在沪照顾女儿,第一年丈夫偶尔会寄钱回家,之后便彻底失去了音讯。
这一年冬天格外的冷,女儿患上了肺炎,阿香为给孩子治病花光了手头的全部积蓄,又因带孩子看病耽误上工被主家开除。
女儿仍在发烧,阿香抱着女儿无处可去,忽在街上看到一个肖似她丈夫王金生的男子,男人提着一个皮箱,似是刚下火车,阿香起初不敢相认,毕竟男子装扮十分阔绰,没想到她一喊,男子就应声回头,阿香抱着女儿向丈夫奔去,近了才发现,丈夫身后还站着一位年轻的女郎……
林会长当众朗读完剧本:“请选手自行设计台词和肢体语言。”
观众席上发出一阵不小的骚动。
这场戏一听就不好演,先是大苦,继而大喜,旋即希望又落空,别说一个小姑娘,连经验老道的演员都未必驾驭得了。
关键这十套剧本都是黄金影业公司请编剧新编撰的,目的就是防止选手们从已上映的影片中借鉴到前辈们的表演经验。
没有蓝本,一切都要靠选手自己临场发挥。
闻亭丽在脑海中默诵剧本。黄远山在台下抱着胳膊望着台上的闻亭丽,眼神中充满期许,自己发掘的这个新人究竟能不能挑大梁,稍后就能见分晓了。
“接下来,让我们有请沪江中学的徐维安同学上台抽签。”
全场轰动。一片炙热的声浪中,徐维安自信满满迈上台,上台后先是朝台下笑着一鞠躬,接着在全场观众殷切的注视下,抽了一个“七”出来。
“选手请听好了,七号剧本的题目是《最贫穷的富翁》。”
按照剧本,徐维安将饰演一位五十岁的陈姓富翁,陈翁做人的信条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尽管他富可敌国,却也树敌颇多,他生平最大的缺憾是早年带家人逃难时不慎跟儿子走散,为此,这些年一直在找寻儿子的下落,最后一场戏,是陈翁误将亲生儿子当作敌人派来的细作枪杀,得知面前这死去的年轻人竟是自己苦寻多年的小儿子之后,陈翁震骇地跌坐在尸首旁。
徐维安思考数秒才下台。
轮到乐知文上台抽签时,剧院一下子炸开了,掌声如潮水般哗啦啦啦涌向剧院的各个角落,观众们纷纷从座位上立起来鼓掌,就连楼上的雅间也有不少人激动到探出上半身朝台上的乐知文招手。
见此情景,侧台几个工作人员低声感叹:“还是黄姐有远见,特地将抽签和表演两个环节分开,还没正式比赛,现场氛围就搞得这样火热。”
乐知文抽到的是“九号”。林会长宣布:“你要表演的剧目是《狼兄虎弟》。”
在该剧本里,乐知文名叫莉莉,是一名过气演员。
莉莉本是孤儿,幼时被养父母送去戏班子学戏,一次演出时,因歌喉和身段出众被某位名导演相中,在该导演的邀请下莉莉出演了某部影片的女主角,从此得爆大名,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
趁此机会,莉莉养父母生的几个儿子主动提出担任她的保镖,养父母也以怕莉莉大手大脚花钱为由,将莉莉的全部收入牢牢把在手中。
在那之后,莉莉拍一部火一部,一跃成为最当红的女明星,养父母开始担心再这样下去,莉莉早晚会脱离他们的管束,某个儿子便出主意说不如引诱莉莉吸大烟,人一旦吸上了大烟,就不愁不好管教了(注)。
莉莉染上烟瘾后,拍戏时经常迟到,还频频忘记戏词,渐渐地,片约越来越少,这一天,她好不容易在朋友的推荐下获得了一个试镜机会,结果惨遭淘汰,回到家后,可怕的烟瘾再一次找上了她,她备受折磨,偏在这时,养父母带着儿子们闯进她的寓所趁火打劫,莉莉怀着强烈的恨意冲上去……
林会长朗读完九号剧本,全场集体陷入了哑默,这场戏先不说情感上的激烈程度,光是表演技巧上的难度就堪称今晚之最。
可那毕竟是乐知文,别人做不到的,她能做到。短暂的寂静过后,剧院沸腾起来,观众们兴奋得交头接耳,那嗡嗡嗡的声浪压都压不住,主持人充满期待发问:“乐同学都听清了?”
乐知文平静颔首。
“好了,十套剧目已公布完毕,所有配戏演员均已在后台等候。”
乐知文一下台,立马有助手和化妆师提着巨大的衣箱簇拥着乐知文下去换装。
兆先生跑过来对剩下的选手说:“快,台上要搭景了,你们先跟我到后台化妆,还有,把你们自备的戏服拿走,主办方早将十套剧本的戏服都备好了。”
给十号闻亭丽准备的服装是一件灰色的粗布棉袍,底下是一双破棉鞋。闻亭丽试了试妆,棉袍略嫌宽大,棉鞋倒是不大不小。
由于时间有限,化妆师帮闻亭丽随便盘了个光秃秃的圆髻就算完妆了。
赵青萝在三号剧本里要扮演的是一位富家小姐,化妆师却仅仅用鬈发卷帮她做了个简略的西式头。
相应地,徐维安和乐知文自带的化妆师却是各显神通。短短十来分钟,徐维安就从一个翩翩少年化成了一位脸上沟壑横生的老年男人。
而乐知文化完妆后,饱满的脸颊一下凹陷下去,眼睛下方的两个眼袋仿佛厚厚脂粉也遮盖不住,一看就知是个“瘾君子”。
闻亭丽和赵青萝看得暗暗称奇,她们没有自备的化妆师,只得互相帮着补充妆容。闻亭丽帮赵青萝画上招摇的眼线,赵青萝则用偏褐色的粉底仔仔细细遮去闻亭丽的红唇,又把闻亭丽盘得过紧的圆髻弄乱些,拾掇一番,后仰着头左右一看:“嗯,这才像个走投无路的母亲。”
两人分头去找配戏的演员对台词,排练了十来分钟,工作人员过来催促:“赵青萝,赵青萝!到你了!”
赵青萝慌忙对闻亭丽说:“你就别出去看我表演了,趁这工夫跟帮你配戏的前辈好好排练。”
工作人员又举起手中的襁褓:“十号剧本的选手在哪?这是你的道具。”
闻亭丽忙上前接过襁褓,再回头,赵青萝已经上台了。
外面一会儿安静如坟,一会儿又掌声如雷,相较之下,化妆间像个与世隔绝的安静船舱,选手们都紧张得大气不敢出,没多久,兆先生亲自过来延请徐维安:“徐先生,到你了。”
闻亭丽对着镜子默默排练了半晌,仍不见赵青萝回到后台,只得寻到外头去。
台上,徐维安的表演已经进行到了最高潮的一幕。
他孤独地跪坐在舞台一隅,面前是一具“尸首”,颤抖着抬起手,又落下,再抬起,却缩回,最后他不敢置信抚摸上尸首的面庞,垂头低泣起来,那哭声是如此悲哀,惹得台下观众情不自禁跟着啜泣。
全程只有短短的几句台词,却把一位野心家的震惊、悔恨、绝望演绎得淋漓尽致。
表演完毕,黄远山带头起立喝彩,第二排的导演们也赞声不断,十位评委中,有七位给出了满分。
主持人卖力地扯开喉咙。“恭喜徐维安获得目前全场的最高分。”
紧接着上台的是秀德的一位选手,她抽中的是喜剧剧目。
小姑娘很有喜剧天赋,表演的过程中剧院里不时发出爆笑声,唯一不足之处就是吐词不清晰,这个缺点本来不算突出,但因为跟在以台词著称的徐维安后面上场,这缺点就被无限放大了,尽管现场观众们的反响很不错,最终得分却不高。
八号选手一下台,主持人的声调再也掩不住亢奋:“接下来——让我们有请九号选手乐知文。”
闻亭丽凝神望着舞台,这时,底下忽有一名场务弓着腰碎步进来对第一排的黄远山说了句什么,黄远山一凛,急忙朝楼上的雅座走去。
闻亭丽好奇地望向那个方向,就看到有个人遥遥在东首的一边坐下了。邻旁两套雅间都空着,那位置像是专为他一个人而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