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便云淡风轻地起身:“我就不该浪费时间听你瞎讲!”
却听到闻亭丽在背后道:“如果我告诉白莉芸:乔杏初打算一年后跟她离婚。彼时无论我在不在上海,他都会找到我带我去香港结婚,不知白莉芸听了这话,还愿不愿意嫁给乔杏初?”
乔太太猛地刹住脚步。
“看来乔太太不知道这事,”闻亭丽扬了扬眉,“乔杏初在香港跟人合办了两家红酒厂,业务固然是刚起步,但一年时间足够乔杏初在香港站稳脚跟。这件事他瞒着所有人,却独独告诉了我,白莉芸只需托人查一查,就知道乔杏初的确曾对我许下过这样的承诺。她出于种种考虑答应这场婚事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婚姻只维持一年又是另一回事。”
“他敢!”
“谁不敢?”闻亭丽轻轻一笑,“你儿子不敢,还是我不敢?你儿子若是不敢,此刻怎会被父亲软禁在书房?而我,一个已经被乔家逼到走投无路的人,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乔太太还不知道吧,这些事都是邱大鹏告诉我的,他一面向你告密邀功,一面将乔家的私隐到处散播,相信现在上海除了我,已经有不少人知道乔杏初说死也不同意这桩婚事了。”
乔太太死死盯着闻亭丽,闻亭丽毫无惧色地与她对视,乔太太目光中慢慢迸射出杀意,扭头看看窗外,款款回到座位坐下。
“闻小姐打算如何把这话传到莉芸耳朵里?要不你现在就试试,走出这家咖啡馆之后,你能不能顺利见到你的父亲和妹妹。”
“我都决定跟你们谈判了,又怎会不提前做些防范。来之前我刚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刻和那些礼物此刻都在我某位朋友手里。”
“你的朋友?”乔太太几乎要放声大笑,“你秀德的那些同学和老师?你凭什么认为她们有机会接触莉芸?”
闻亭丽就那样微笑地望着乔太太。
乔太太的笑容慢慢挂不住了,略一思索,脸色一沉:“你究竟找了谁帮你?”
“我只知道这个人当晚一定会出席乔杏初和白莉芸的婚礼,平日要见到白莉芸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你防得了一时,防得了一年么?”
乔太太戒备地想了半晌,突然松懈下来:“黄远山?也对,我忘了那晚你在我们乔家出尽风头了,她那么想找你拍电影,说不定真会答应帮你的忙。可惜这孩子的父亲跟我很熟,只要我把话跟她说清楚,她是不可能被你利用的。”
说着轻蔑地剜一眼闻亭丽,“说来说去,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拿起包欲再次起身,可闻亭丽只是看笑话似地看着乔太太,乔太太不由眯了眯眼。
难道不是黄远山?
那又会是谁?谁敢在这个当口冒着得罪他们乔家的风险去帮闻亭丽?!
闻亭丽慢条斯理摆弄着托盘里的点心:“乔太太也知道我善于‘钻营’,当晚你们乔家贵客如云,我又怎会只结交一个黄远山。你不必费心找那人是谁,这个人极富正义感,一旦我这边有什么不对劲,就立即将东西交给白莉芸。红酒厂的事究竟是真是假,白莉芸当场就可以验知,没有哪个女人受得了这样的羞辱,白莉芸非但不会再嫁给杏初,还会自此将乔杏初视为仇敌。”
乔太太断然打断闻亭丽:“一个男人为了骗外面的女人跟他上床,什么样的话说不出来?杏初那是鬼迷心窍,眼下他已经瞧清了你的为人,那么这所谓的一年之约压根就不存在,莉芸是个分得清轻重的孩子,岂能被这些鬼蜮伎俩糊弄?”
“乔太太不妨试一试她会不会动摇。”闻亭丽绽出一个鲜花般的笑容,“越是在意乔杏初,婚礼当天看到这份礼物所受的刺激就会越大。坦白告诉你,假如我不是自顾不暇,我恨不得立刻把乔杏初说过的话告诉白莉芸,她值得一个真心爱她的男人,而乔杏初他不配!”
至此,乔太太终于凶相毕露,那恨毒的模样仿佛恨不得当场将闻亭丽撕成两半,闻亭丽干脆拿着包起了身,乔太太脸色变了几变:“站住!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要什么,乔太太很清楚。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最坏的结果不过是鱼死网破!”
虽是轻描淡写的语气,却是字字如刀,咖啡馆里仍在播放靡靡的音乐,桌边却笼罩在寒冬一般的冷冽氛围里,半晌,乔太太妥协了,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你坐,有话好好说。”
“立即让秀德校的方收回对我的开除公告,另外请几位校董立即写一封联名信推荐我去务实女子中学念书。”
乔太太一嗤,亏闻亭丽想得出来,务实几乎是本市最好的女子中学,当年由大名鼎鼎的陆家捐建,秀德对于闻亭丽来说已经是高攀了,她竟然还敢肖想务实?
然而闻亭丽的语气是那样明确,她并不是在开玩笑。
乔太太面露嘲讽:“首先,我怎么知道你不是编瞎话在骗我,我还真就不相信你真有那样一位‘朋友’。”
闻亭丽二话不说从书包里取出一张泛旧的洒金朱红帖子,请帖的日期是去年七月份的某一天,那日乔太太过四十五岁生日。
乔太太忙将视线移到“宾客名字”那一栏,可惜那上面已经被人用洋墨水提前涂掉了。
“这位朋友经常参加你们乔家的宴会,这只是乔家送给他/她的其中一张请帖。”
乔太太阴着脸思索,她记得这场宴会,那时老爷的投资已经出现了危机,为了帮助老爷巩固在实业界的声望,乔家下贴广邀名公巨卿前来饮宴,客人们遍及政、商、文艺各界,能拿到这张请帖的,在本埠地位不会低。
说实话,她刚才一度怀疑是宝心找了麒光来帮闻亭丽的忙。宝心历来帮着她哥哥,而麒光又一向任性洒脱,若是宝心代闻亭丽向他求援,麒光说不定真有可能答应帮一个外人的忙。
可是真看到这帖子的一瞬间,她的信心动摇了。乔家有什么大事小情,根本用不着给麒光发什么帖子。那么,这人到底是谁!
她缓缓将目光重新投注到对桌人的脸上,自己倒是小瞧了这个闻亭丽!
“瞧清楚了么?这样的帖子,我那位朋友的抽屉里还有好几份,全都是过去你们乔家一张一张亲自送到他/她手里的。”
头顶一盏绿珠璎珞灯照下来,照亮乔太太额头上一层白花花的油光,脂粉一旦混了油,再精致的妆容也会呈现出一种污腻感,乔太太额角的青筋若隐若现,她在飞速思考,恨只恨闻亭丽一出手就掐住了她和老爷的软肋。
这桩婚事,的确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了。
“好吧。”她不得不放软了声调,“我可以答应帮你解决一些困难,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离开上海一阵,最起码等到杏初和莉芸结婚以后再回来。”
闻亭丽一字一句道:“我不会离开的,我的条件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想再说第二遍。乔太太,你与其日夜提心吊胆,何不让我留在你眼皮子底下?你我正式拟定条约——我答应不再见乔杏初和白莉芸,你答应不再为难我们。一年半之后,我把那堆东西亲自交到你手上,那时候乔杏初已经跟白莉芸培养出了感情,我的话自然对他们再也起不到任何破坏作用。”
思考再三,乔太太的态度愈加松软几分,只是嘴里依然没好气:“我跟务实女子中学的邹校长并不熟,这件事只能尽量帮你试试看。”
“我相信乔太太一定办得到!”闻亭丽翘起嘴角,“明晚之前,我要拿到务实女子中学的录取书。另外,你得让刘良才继续租房子给我们。第三、我父亲伤得很重,若不是你们乔家暗中在背后支持,邱大鹏绝不敢这样欺负我爹,接下来我爹的诊疗费,必须全部由你们乔家支付。第四——”
“还有第四?!”
“我爹命在旦夕,行凶者邱大鹏必须遭到应有的惩罚,可他现在躲起来了,今日公共租界的警察来办案,态度很是敷衍,我想这多半是因为你们乔家暗中保他的缘故,我要求乔家马上不再干涉此事!!!”
乔太太一嗤:“前面几条也就罢了,邱大鹏的事与我们无关。我和老爷只想让你们尽快离开上海,并未指使过邱大鹏去找你们的麻烦,这小人的事我们毫不关心,为他做保更是无从谈起。”
闻亭丽将信将疑打量乔太太,乔太太大约想起了方才闻亭丽说邱大鹏四处散播乔家密辛的话,脸上是掩不住的嫌恶。
“此外,你们必须立刻给我搬家。”乔太太又道,“杏初不只去过你们家一次,我不想他今后再跟你有任何接触,最好还是搬离原来的房子,搬得越远越好。”
闻亭丽冷嗖嗖地说:“我父亲仍在住院,眼下我腾不出空去找新房子。”
“房子我可以令人帮你们找,租金也可以代你付,不过我得警告你一句:接下来这一年半我会派人监视你的一举一动,你要是胆敢私自联系杏初,别怪我毁约!”
“只要你不再难为我们,我可以一辈子都不跟你们姓乔的打交道,但就像我前面所说的——学校、新房子和医药费的事乔太太必须尽快依照约定办成,我最多给你一天的时间,如果明晚我还等不到务实中学的录取书,我可不敢保证我那位朋友不会联系白莉芸。”
乔太太抄起手包起身,临走前咬牙挤出一句话:“回去等消息吧。”
乔太太一走,闻亭丽身子顿时软瘫下来,背上凉飕飕的,不用想也知道出了许多汗。
刚才她走了一步险棋,这会儿可是筋疲力尽了,她手中依旧紧紧攥着那张请帖,整个人却无力地趴伏到桌上。
要不是下午乔太太来得这样快,她也不敢笃定这桩婚事存在极大的变数,长房已是风雨飘摇,这场联姻对他们来说无异于救命稻草,任何导致婚事可能受阻的消息,都会令乔老爷和乔太太心惊胆战。
好在她赌赢了。
她高兴地把请帖收回书包,匆匆赶回慈心医院,察看完父亲的伤口,又带小桃子吃晚饭,稍后趁护士过来换药,便悄悄掩身出来。
穿过狭长的走廊,闻亭丽径直朝楼上走去,四楼是医院行政科的办公室,环境比楼下幽静许多,她走到尽头的一间办公室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只听门内响起一道和蔼的女声:“请进。”
推开门,就看见邓毅院长坐在办公桌后面翻阅文件。
“你回来了。”
闻亭丽眼圈微红,上前说:“我是来向您道谢的。”
“快请坐。”邓毅含笑说,“现在闻小姐可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闻亭丽便将始末缘由娓娓道来。
乔太太恐怕做梦也不会想到,她找到的那位朋友就是邓院长。说起来她跟邓院长不过是一面之缘,如果不是被逼到了绝境,她也不会冒险向邓院长求助,谁知邓院长居然很爽快就答应了她的请求。
邓毅两手交握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就那样静静地倾听。
闻亭丽不是不忐忑的,邓院长固然可以在不暴露自己身份的前提下将东西悄悄转交给白莉芸,但此事毕竟随时会被人撞见,她老人家再热心肠,也未必肯冒着得罪乔家的风险帮助一个外人。不曾想等她说完事情的经过,邓院长丝毫没有反悔的意思,反而露出满面笑容:“你这孩子,未免也太机灵了。我只是有点好奇,你是怎么想到来找我帮忙的。”
“因为……”闻亭丽忙说,“这家慈心医院是您创办的,这附近的老百姓几乎都听过您的种种善举,那晚在乔家我跟您虽是第一次见面,却有一见如故之感。您的双眼比年轻人还要清澈,只有心地正直的人才会如此。”
明明是有点肉麻的恭维话,可是从这孩子口里说出来,却说不出的熨贴悦耳,邓院长不禁失笑:“你是不是很怕我不肯帮忙?”
闻亭丽起先点点头,接着又摇头:“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已经在我能力范围内做出了最大的抗争,大不了离开上海从头再来,即便您不肯再帮忙,我也绝不会怪您的。”
说着起身向邓毅欠了欠身:“您是在第一个在我们家最困厄的时候伸出援手的人,无论我日后际遇如何,您的这份恩情我都会铭记于心。邓院长,‘人生一世长如客,何必今朝是别离’,哪怕我不得不离开上海,今后我也一定会找机会回报您的。”
邓毅有些动容,忙起身走到闻亭丽面前扶住他。
“这孩子,我跟你开玩笑呢。”她的目光慈爱得像冬日里的暖阳,“我怎会不帮你?这对你来说是人生的一道大难关,可对我来说却不过是举手之劳,换谁都肯帮忙的。再说了,你父亲是我的病人,在他的病情尚未转为稳定之前,我是绝不容许我的病人被人撵出上海。”
闻亭丽默默擦了把眼角,等她再次坐下,邓毅半开玩笑地说:“帮你的另一个原因,是那天晚上你那首《green sleeves》实在唱得好,这样多才多艺的女孩子就应当在学校里好好念书,无故被撵出学校我是第一个不答应的。”
闻亭丽垂下脑袋嘟囔:“可惜我在学校里念书的时候不算太用功。”
邓毅朗笑起来:“那你现在可知道悔悟了?”
闻亭丽噙着泪花点头,邓院长的神情老让她想起自己的母亲,心里一阵阵发酸,可又不好意思在邓院长面前放声啼哭,索性别过脸去,用手帕蒙住自己的眼睛。
邓院长被她的样子逗笑了:“傻孩子,想哭就哭吧,这几日你已经足够坚强了。”
闻亭丽抹干自己的眼泪,轻声说:“有个问题早就想问您了,今早我去交住院费,账房先生说医院减免了一大半费用,剩下的那部分,已经有人替我们交过了,我以为是姓邱的垫付的,账房先生却说那人是你的朋友。”
邓院长错愕:“有这么回事?”
“您不知道那人是谁么?”
邓院长想了想:“这两日我一直在红十字会开会,实在没在医院碰到过什么熟人,等一等,难道是小孟——”
闻亭丽怔住,昨晚父亲被邱大鹏打得快断气时,正是一位孟先生打来电话解围。
“他叫孟麒光。”邓院长解释说,“那晚在乔家想必你也见过他,他是乔太太的表弟,宝心他们都叫他表舅。”
果然是那位大昌实业的孟先生,闻亭丽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他今早的确过来了一趟,说是去外科探望一个朋友,不过我并不知道他帮你父亲交了住院费,想来他还记得那晚的事,他可能以为你还是乔杏初的女朋友,那么帮忙关照一下也不奇怪。”
闻亭丽忙从书包里取出一张银票:“麻烦您替我把这笔钱转交给孟先生,等我父亲病情稳定了,我再亲自向他道谢。”
邓毅目光里透出几分欣赏:“好。”
又说:“想必汤普生已经跟你说了你父亲的病情。”
闻亭丽面色一黯。
“令尊的情况很糟糕,我们只能尽力帮他再维持一段时间。”
“我……知道。”
邓毅叹气,小小年纪独自承担这么多事,想必会很快长大。
“对了,警局的人还未将那位行凶者捉到吗?”
闻亭丽忙将当时的情形说了,又说:“乔老爷和乔太太答应今后不会再插手此事了,只要警察不再偏私,相信很快会将邱大鹏捉拿归案。”
“那就好。我让汤普生详细记录你父亲的伤情报告,无论警察什么时候来,我和汤普生都会出面为你们父亲作证。”
闻亭丽一再道谢,然而却赖在邓院长的房间里不肯走:“这么晚了您还要继续办公么?要不我给您到楼下买份宵夜,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店冰冻地栗糕做得不错,天气这样热,我再给您买份酸梅汤。”
邓毅本想说不必,抬头碰上闻亭丽殷切的目光,心里一软:“那就劳烦你跑一趟了,叫店家少放点糖,我喜欢喝酸的。”
闻亭丽高高兴兴应了声“好”,下楼跑去买了一堆宵夜,又满头大汗跑回来。
进门一看,邓院长仍在专注办公,闻亭丽悄然把东西放到桌上,蹑手蹑脚退出去了。
等到那扇门被关上,邓毅这才抬头看向桌上的东西,酸梅汤和地栗糕被安安静静放在一旁,盅碗上仍凝着一层透明的冰珠,她慈爱地叹了口气,打开盅盖喝一口,果然比普通的酸梅汤要酸些。
第二天早上天不亮,闻亭丽就出门去买热气腾腾的生煎馒头,买好了送到邓院长的办公室外,这回门内无人应声,想来邓院长已经走了。
她只得将早餐放到门口,好在此刻天色尚早,等到白天医院人一多,她就不方面再明目张胆来找邓院长了,万一叫有心人撞见,乔家人难免会猜到是邓院长在暗中帮忙。
下午闻亭丽拿着一本国文课本坐在父亲床旁埋头用功,突然有个穿长袍的中年男子过来找闻亭丽,到了后并不进房内探视,只在门外说:“闻小姐。”
他态度很是冷淡,一等闻亭丽出来,就将一封厚厚的信笺递给她。
闻亭丽拆开一看,是一张“务实女子中学接纳转学生通知书”,另附有她的学籍证明。
她心中一喜。
底下则是一份房屋租约合同,房租也已经交妥了,地址在法租界,租契写的是一年半。
闻亭丽心怦怦直跳,乔太太办起事来倒是雷厉风行。
那人把东西交给闻亭丽后,一刻也没耽误,转身就走了。
“小橘子。”闻德生在病房里虚弱地抬头张望,“是不是警察来了?”
“不是,是学校的一位先生来找我,我要转到务实女子中学去了,您看。”
闻德生非但不喜,反而大惊:“怎会突然要转学?是不是学校有人欺负你了?”
“才不是,学校看我成绩好,主动推荐我去的。”
周嫂在边上想了半晌,高兴地一拍手:“呀,我知道这学校,前些日子大小姐跟她同学说过一回,说这学校是是全市最好的女子中学呢。”
“爹,您听见了吗?连周嫂都晓得这学校好,真要有人欺负我,我还能转到这样的好学校去?”
闻德生神色稍霁,努力就着闻亭丽的手细看那录取书,忽然瞥见底下的租约合同,忙问:“这又是什么?”
“噢,我找到新房子了。您还记得我们学校有位热心肠的黄老师吧,她听说我们的房子租约到期了,便主动帮我联系了一位最朋友,如今租约已经签好了,往后不用再操心房子的事了。”
不等父亲细看底下房东和租客的署名,她抢先把合同收起来。闻德生仍是满脸狐疑,就听走廊上传来女孩们的说话声:“请问闻德生先生住在哪间病房?”
闻亭丽赶忙出去,却是黄云带着同学们来了,她胸口一热:“黄老师、其珍、艾莎,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来探望令尊,他老人家好些了吗?”
“好些了。”
几人一看闻德生便知不好,无论是那灰暗的面色,还是那肿胀的躯壳,都透着生命力枯竭的迹象,她们竭力宽慰几句,又将带来的水果等物放下。
黄云悄悄把闻亭丽拉到一边:“你父亲他……”
闻亭丽垂下脑袋,黄云涩然拍拍闻亭丽的肩膀:“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告诉老师。”
闻亭丽感激地点点头。
“对了,听说学校把你的学籍转到务实去了?”
闻亭丽给黄云看自己的转学接纳书。
“这样再好不过了。”黄云大喜过望,随即恨声说,“可惜老师从头到尾没能帮上什么忙。”
“快别这样说!昨日您为了我的事可是在学校奔走了一整天!我真庆幸遇到您这样富有正义感的老师。”
黄云苦笑:“学生在学校遇到了不公平的事,做先生的本就该为学生极力争取。还好事情已经解决了,不然我也会愤而辞职。对了,你这几天没来上课,可千万别落下功课,我让她们把笔记给你带来了。”
刘其珍和陈艾莎将一叠厚厚的本子交给闻亭丽,两个人什么也没说,可是这份朴素的真情还是触动了闻亭丽的心弦,她一时不知说什么,抚摸着笔记的封皮,喃喃说:“谢谢你们。”
刘其珍忙说:“瞧你,我们可是好朋友,好朋友就是要互帮互助的。等你去务实报道了,我们和宝心还要去找你玩呢。”
“你们见到宝心了?”
“没见到,她被她母亲关在家里了,据说直到她哥哥的婚礼结束之前,家里人都不会放她出来。对了,前几日宝心在电话里向我们打听过你,她非常担心你的处境——亭丽,你没误会宝心吧?乔家的长辈有多强势你是知道的,宝心也是没办法,她说她一从家里出来就去找你。”
闻亭丽摇摇头:“我从来没有怪过宝心,不过我想,今后乔太太绝对不会允许她再来找我的。回头你们要是能联系上宝心,代我对她说一句,我很感谢她对我的关心。”
直到一行人告辞离去,闻亭丽仍抱着那摞笔记在医院门口发呆,一回到病房,她便争分夺秒誊抄笔记。
在秀德念书期间,她因为经常代表学校参加各类话剧演出的缘故,英文成绩一直很不错,但国文和数学最多算中下等,眼下离联考只有两个多月了,她必须全力以赴才有机会考进大学。
小桃子早在周嫂怀里睡着了,闻德生床上昏昏沉沉盹着,周嫂平日比谁都唠叨,但直觉告诉她这会儿绝不宜打搅闻亭丽,一时之间,病房里只能听见闻亭丽挥动钢笔在纸上唰唰唰写字的声音。
认认真真温了两个钟头的书,闻亭丽感到空前踏实,不一会汤普生带着护士过来给父亲换药,原本安静的病房一下变得乱哄哄的,闻亭丽索性将笔记塞回书包里:“要不我先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再过两天就要搬新家了,别到时候弄得手忙脚乱的,顺便给你们买点吃的回来。”
一出来,闻亭丽就在医院大门口看到一辆黑色洋车。
这辆车对她来说一点也不陌生,上回她扎邱凌云的汽车轮胎时,恰是这辆车从自己身畔擦过,当时她就觉得车上的人声音有点耳熟,现在全想起来了,那应该就是邓院长口中的孟麒光,她在乔家跟他打过照面。
假如真是这位孟先生帮忙垫付的住院费,怎么也得当面跟人家说一句谢谢,说来也巧,那车一到她身边就停了下来,忙要上前,路边却跑来十几个白龙帮的人,呼啦啦围上去,“孟先生”长“孟先生”短的。
闻亭丽最怕跟白龙帮的人搅在一起,当即闪到一边,刚好电车来了,忙不迭就上了车。
电车一启动,就听窗户外头有人喊“闻小姐”,她只当自己听错了,可外头紧接着又喊一声,忙要往外看,无奈车里太挤,想要挪动一步都极难,只得带着一肚子疑问回了家。
下车走到衖堂口,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一回头,就见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两个穿黑短褂的汉子,对方显然也没打算遮掩,她一停脚,他们也也大剌剌停下来站在路边的树下,边抽烟边睨视着闻亭丽。
闻亭丽第一反应是吃惊,再看便觉得这两个人有点眼熟,是了,上次她在乔太太身边见过这两个人,莫不是乔太太派他们来监视她搬家的?
她冷笑,在乔杏初举办婚礼期间,自己大约是甩不掉这些尾巴了。她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从不自寻烦恼,既然甩不掉,不如索性把他们当作自己的保镖来看,这一想,她便继续哼着小曲进了衖堂。
那两个人嘴里的烟差点惊得掉下来,这小姑娘真是奇了,换作别人,多半会吓得慌手慌脚的,她怎么还笑嘻嘻的。
正值晚饭时分,衖堂里家家户户都在厨房里做菜,耳边充斥着锅铲声和说笑声,闻亭丽径直走到自家大门,又穿过天井进屋,地上还残留着那晚打架的痕迹,桌子板凳散落一地。
闻亭丽随手捡起一把扫帚收拾起来,偏在这时,巷子里传来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直奔她家而来。
闻亭丽正纳闷是谁,一个瘦高的年轻人气势汹汹推门而入:“闻亭丽!我就知道你躲回家来了!”
闻亭丽的诧异瞬间变成了恼怒:“侬则瘪三居然还敢来!”
“我怎么不敢来?”邱凌云的恼怒一点儿也不比闻亭丽少,“我问你,你是不是在乔太太面前乱嚼舌根了?大宝洋行的东家无缘无故把我爹开除了!我爹一贯最讨陈东家的欢心,要不是有人说了他坏话,老东家绝不可能突然把我爹撵走。”
闻亭丽愣了愣,随即捧着肚子大笑起来:“真的吗?竟有这样的现世报?!”
她那番挑拨居然起了作用,乔家人听说邱大鹏正四处散播他们的私隐,果然一出手就是狠招。
邱凌云愈加恼羞成怒:“你还好意思笑?我爹堂堂大宝洋行的经理,就这样被人不明不白撵出来,往后还怎么在这个行当混?你这分明是要断绝我们邱家的财路!你也太下作了!”
闻亭丽啐道:“你也配提‘下作’二字?这世上最下作的事都被你们这对父子做尽了!我问你,你爹欠我爹的命什么时候还?!”
邱凌云一噎:“什么命不命的?你少来!你爹又没死,再说我们又不是不赔住院费,我只问你!就算你恨我爹打伤了你爹,也不用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吧?”
“绝?”闻亭丽抄起扫帚就将他往外赶,“我把你爹那只老宗桑直接扔到黄浦江里才叫绝!你爹但凡还有一点做人的良知,就该趁早到巡捕房自首,该监禁监禁,该抵命抵命!否则一切免谈,你马上给我滚出去!”
邱凌云抱着脑袋连退好几步,眼看要被搡出大门,急忙用双手撑住两边的门扇:“你别不讲道理,那天晚上我爹和我好心带着贺礼上门求亲,谁知你爹不识好歹,不然后面也不会打起来。”
闻亭丽啐道:“你们败坏完我娘的名声,还想算计我做你们邱家的儿媳,我爹不骂死你们才怪!世上怎会有你们这样肮脏的父子,快滚啊,别再让我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