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此一生by凝陇
凝陇  发于:2024年10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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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调查她的,你父亲昧着良心出卖兄弟和嫂嫂是另一回事!你快撒手,不然我连你小子一起捶!”
这当口邱大鹏早已跑远,扶着门框说:“大哥非要闹得人尽皆知吗?亭丽还没嫁人,叫人知道她母亲做过妓女,往后恐怕……”
闻亭丽扶住父亲的胳膊,对着邱大鹏冷笑道:“你尽管到大街上去嚷,我倒要瞧瞧究竟是瞧不起我们闻家的人多,还是瞧不起你这阴险小人的多!”
邱大鹏面色变了几变,立即换了一副和蔼的语气:“这孩子,你是邱叔叔看着长大的,邱叔叔怎舍得害你,那晚我真是被乔太太唬住了,过后我是后悔不迭,你放心,往后谁也别想从我口里再打听到一个字。再说了,乔家人这样强势,也算不上什么良配,亭丽你早些脱身,总比日后掉在火坑里强。大哥,不说别的,就说这几日乔家都是怎么刁难你们的,你就知道兄弟这话不假了。”
“你的意思是,这几日的事全是乔家在暗中搞鬼?”
“看样子大哥还不知道,兄弟也是费了好多工夫才从我们东家嘴里打听到几句。乔家已经闹到天翻地覆了,乔少爷死活不肯娶白家的大小姐,非要自己一个人去香港闯荡,乔老爷为了逼儿子低头,连手枪都动用了,现今乔少爷被关押在书房,听说连门都出不了。”
闻亭丽大大地一震。
“听人说,乔家长房的日子眼下极不好过,乔家大爷绝不可能允许儿子忤逆自己的父亲。不管乔少爷愿不愿意,这婚都结定了。乔老爷和乔太太大概也知道儿子对亭丽没死心,正千方百计逼你们离开上海呢。”
闻德生越听越心惊,原来如此!房子租不到、做洋服赚不到钱,过不了多久,他就在上海混不下去了!
心里这样想,嘴上却说:“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亭丽早跟乔杏初分手了,乔家人还有什么必要再刁难咱们?”
“分手有什么用,能管住他儿子心里不惦记亭丽吗?只要两个人都在上海,保不准哪天就闹出什么乱子,大概乔家人觉得,只有亭丽离开上海才算安心,不信?等过几日你们被逼到山穷水尽了,乔家人自然会出现的,给你们一些安置费,让你们离开上海去别的地方生活。”
闻德生一撸袖子:“不必等他们上门,我现在就去乔家当面说清楚!”
邱大鹏急忙拦住闻德生:“没用的,乔少爷对亭丽不死心,闻家单方面许诺又有什么用?由不得你们不走,兄弟只是替大哥可惜啊……”
他仰头环视四周,假惺惺喟叹一声:“大哥和嫂嫂吃了多少苦头才攒下这家洋服店,若是就这么关门了,当真可惜!兄弟今日来,就是想告诉大哥一个绝妙的法子,保证既能保住你的洋服店,又能叫乔家不再找你们麻烦。”
闻亭丽假意抬抬眼:“哦?什么好法子?”
邱凌云从父亲身后探出脑袋,一拍自己的胸脯,笑嘿嘿道:“这法子就是——尽快嫁给我。”
“大哥。”邱大鹏趁机堆起笑脸,“凌云对亭丽一片痴心,现在两个孩子也大了,只要亭丽嫁给凌云,乔少爷不死心也没用,乔家那边也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亭丽,我们邱家虽然比不上乔家富贵,但也从来不愁吃喝,凌云说只要你肯嫁给她,婚后你愿意念书就念书,愿意在家里当太太就当太太,都随你愿意。你瞧瞧,邱叔叔连聘礼都带来了。”
话音未落,闻国福一棒子抡过去:“狗东西演够了没?你真当我猜不出乔家的那些手段都是你出的主意?!我还奇怪呢,就算有人要刁难咱们,怎能这么快就打听到房东是刘良才!又怎能这样快就摸清店里的布料是从顺记进的——你如此处心积虑破坏亭丽和乔杏初的事,一半是为你儿子,另一半是看不得我比你过得好。生怕我们跟乔家结亲之后,日后处处压你一头!难怪阿柔在世时就不喜欢跟你来往,我早该认清你的真面目!畜生别躲,今天我势必要替阿柔和亭丽讨个公道!”
邱大鹏恼羞成怒,也不再装腔作势了,迎着闻德生的棍子就冲上去,他力气大,两个人很快就扭打在一起。
“你别给脸不要脸,一个窑姐的女儿,还指望嫁给什么样的好人家。我儿子不嫌弃你女儿也就算了,你们倒在我面前拿乔起来了。”
闻亭丽又急又怒,一溜烟跑出去叫人,他们提前就跟父亲那几个朋友打了招呼,万一这边打起来,几位叔伯就会带着家伙过来帮忙。
等到闻亭丽带着人跑过来,邱大鹏已然占了上风,死死压住闻德生的脖子,边打边骂:“当年我就想不通阿柔到底看上你什么,没想到如今你女儿又瞧不上我儿子,母女俩把自己当盘菜了,真是不识抬举!”
几个汉子冲进去一把将邱大鹏拽下来,邱大鹏没料到闻德生还暗藏了帮手,一边忙着脱身,一边对儿子嚷道:“还愣着走什么?快把司机和阿彪叫过来帮忙。”
邱凌云有些手足无措,赶忙出去叫人,那高壮汉子手里竟还拿着一条铁鞭,一进门就直奔闻德生而来,邱大鹏得意地说:“闻德生,我倒要看看今晚是谁教训谁!”
这当口,墙上的电话突然响了,闻亭丽正忙着拉架哪有空去接电话,陡然想起说不定是乔宝心打来的,仓皇间起身摘下话筒,那头却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嗓音。
“叫邱大鹏过来听电话。”
他并没有问电话这头是不是闻家,也没有问接电话的是谁,仿佛料定闻亭丽一定会把话筒递给邱大鹏,也料定邱大鹏会过来接电话。
“你是谁?”闻亭丽喘着气抹了把头上的汗珠。
“我姓孟,你叫他过来听电话。”
这边邱家已然重新占了上风,邱大鹏揪住闻国福的衣领一连挥了好几拳,出手狠辣,拳拳到肉,一会儿工夫邱国福就已被打得满头是血,闻亭丽急得头晕目眩,厉声道:“快住手!电话是找你的。”
“找我?”
“他说他姓孟。”
邱大鹏身子几不可见地一抖。
闻亭丽趁他发愣,冲过来恶狠狠推邱大鹏一把:“滚开!”
邱大鹏一时不备,竟被推得摔了个大跟头,奇怪他并未发火,而是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接电话。
刚一拿起电话,他的腰杆就像折断了似的,神奇般地弯下去:“孟、孟先生?”
接下来,只见邱大鹏不断对着眼前的空气点头哈腰,仿佛电话那头的人此刻就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是是是。好,我这就给闻小姐和闻先生赔礼道歉——您说得对,我不是东西,我马上就带着我的人滚。”

接完这通电话,邱大鹏脸色难看得跟死人没什么两样,仓皇回过头喝道:“快住手。”
紧接着,他便在一屋子人错愕的目光中走到闻德生身边,扑通一声跪下:“大哥,兄弟给你赔不是,兄弟马上带人滚。”
对着闻德生毕恭毕敬磕起头来。
邱凌云露出一副见鬼的表情:“爹你这是做什么?刚才是谁打电话?”
“你给我闭嘴!”邱大鹏似是悔得肠子都青了,一个劲地对闻德生软声赔不是,“对不起,兄弟不是人,店里的损失该怎么赔全听大哥一句话,要不你抽兄弟几个耳光?”
闻德生早已被邱大鹏揍得面目全非,半边脸颊肿得高高的,满嘴都是鲜血,模样甚为骇人。
听到邱大鹏的这番话,他使出吃奶的劲啐了邱大鹏一脸血沫,不料喉咙里咕噜噜一阵响,竟呛出大口的鲜血来。
“爹!”闻亭丽吓得魂飞魄散,忙俯下身用帕子帮父亲擦血,可是闻德生仍在不断咯血,就连呼吸也变得断断续续。
可恨邱大鹏还在装模作样:“这、这是怎么回事?我也没跟大哥动真格啊。”
闻亭丽恨得咬牙,方才那番混战她看得真真的,邱大鹏对父亲下了死手,才几拳,拳拳正中父亲的要害,只眼下没工夫跟这小人拉扯,心急如焚起身:“车行的出租车(注)一时半会到不了,周叔叔、陈伯伯,我到街上拦一辆黄包车,麻烦你们帮忙抬一下我爹。”
邱凌云这时候也有些慌了:“爸,怎么办。”
邱大鹏眼珠转了几转,擦把汗起身:“救人要紧,快!开我们的洋车快一些。”
街上连一辆黄包车的影子都没有,闻亭丽救父心切,料着邱大鹏这当口不敢再使坏,便同父亲的两个朋友把父亲抬上邱家的洋车。
最近的一家医院是慈心医院。
这医院由上回在乔家见过那位名叫邓毅的院长所创办,历来对穷人友善。
进了医院,急诊室里全是人,一问才知道,附近白龙帮的人因为打群架送来了好些伤员,眼下急诊室的大夫们都忙着接诊,没一个抽得出空照管闻德生的。
老周和老陈急得直跺脚:“这可怎么办。”
邱大鹏这会儿早不见人影了,邱凌云还在,见状忙说:“我爹爹仿佛认识这家医院的内科主任,我去把主任找来。”
闻亭丽却径直走到年纪最长的一个洋大夫面前,附耳对他说了一句什么,那洋大夫一愣,忙带着两个护士过来探视闻德生,一看就用生硬的中国话说:“快通知手术室准备手术。”
赶去手术室的路上,老周低声问闻亭丽:“刚才你对那洋大夫说了什么,他竟这么快就肯接诊?”
“我跟他说我跟他们邓院长是好朋友。”闻亭丽疾步帮忙推车,其实她跟慈心院长的邓院长不过是一面之缘,但她觉得邓院长很面善,想来即便打了她老人家的幌子,也未必会同她计较。
进了手术室,闻亭丽被告知在外头等。这一等就是大半夜,快天亮时闻德生终于被推了出来。
说来奇怪,才几个钟头不见,父亲的身躯像是缩小了一半,软绵绵地陷在雪白的床单里,脸庞浮肿而蜡黄。
“不大好。”那名叫汤普生的洋大夫直截了当说,“你父亲平日是不是爱喝酒?”
“是的,不过几月前父亲就已经戒酒了,我父亲情况很糟糕么?”
“你父亲有中等程度的肝硬化,本来如果好好调养是没什么问题的,可是他眼下受了严重的外伤,导致消化道在出血,你们最好有个心理准备……就凭患者目前的体质,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闻亭丽如遭雷击。
“昨晚殴打你父亲的人是谁?这可是严重的人身伤害,需要报警。”
闻亭丽咬牙环顾四周,邱凌云大约是听说她父亲伤情危重,这会儿也早跑了,她恨声说:“我马上去巡捕房报警。”
老周忙说:“你父亲身边离不开人。老陈,要不你留下来跟亭丽照顾老闻,巡捕房那边我去吧。”
闻亭丽连生道谢,一行人护送闻德生护送至内科病房,刚把病人挪到病床上,闻德生一把拽住闻亭丽的手腕:“别让……姓邱的跑了。”
“我知道,我知道。”闻亭丽恨声点头,“周叔已经去巡捕房报警了,邱大鹏他断乎跑不了。爹你好好养着,等你养好了一切好说。”
不一会老周回来了,说是巡捕房的警察稍后就来做证供。
闻亭丽守在父亲床边一步都不敢离开,好在经过一个早上的悉心救治,闻德生的状况总算平稳下来,可是这一来,各项诊疗措施堆积起来的费用就很惊人了,尽管医院主动帮忙减免了一半,但剩下的一半必须尽早缴纳。
直到这时,闻亭丽才知道邱氏父子连住院押金都未交就跑了,她唯恐耽误父亲的治疗,忙托两位叔叔照看父亲,自己火急火燎赶回家取钱。
周嫂一整晚都悬心吊胆,只因怕吓到小桃子才不敢下楼,早上起来之后看到店里一片狼藉,这会儿正急得团团转。
闻亭丽进店第一件事就是开钱柜,零零碎碎加起来一共两千大洋,想来便是家里的全部积蓄了,好在昨天父亲为了租房子临时兑换了一张大银票,带在身上毫不显眼,她心事重重将银票塞入书包里,又上楼替父亲拿些换洗的衣裳,随后便带着周嫂和小桃子赶回慈心医院。
下车后,她先买了几份粢饭糕和豆浆托周嫂去病房带给老周和老陈,自己拿着单子去账房交住院费,账房先生却说:“闻德生是伐?他的住院费已经结清了。”
闻亭丽一愕,莫不是姓邱的良心发现回来了。
账房先生却说:“听说是院长的一位朋友帮忙交的。”
“请问那人是位先生还是位女士?”
“我也不大清楚。”账房苦笑道,“闻小姐何不直接问问院长她老人家?”
闻亭丽纳罕地回到病房。房间里,小桃子趴在床尾默默观望父亲发呆,看了一会觉得害怕,又扭头躲回周嫂的怀里,抬头看见姐姐进来,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瀑布似地喷出来。
“呜——哇。”
那嘹亮的哭声登时响彻病房。
闻亭丽忙把小桃子抱入怀中低声制止她:“小桃子别怕,爹爹平日最喜欢听你讲故事了,你悄悄在他耳边跟他说话,爹爹听了说不定会好得快些。”
这当口老陈和老周已经吃过闻亭丽带来的早饭,闻亭丽陪他们去护士站做伤口处理,侥幸二人只受了些皮外伤,闻亭丽只劝他们回家休息,好说歹说送他们到医院门口,又买了好些水果强请二人收下才算完。
刚坐定,巡捕房的警察终于来了。
“谁是闻德生?”
闻亭丽忙迎出去:“我是他女儿。”
两个警察在门口潦草地张望一眼,留在走廊里问话。
“你父亲现在伤势如何?”
“伤得很重,行凶者邱大鹏就住在秋林二路,昨晚他打伤我父亲后怕担责,刚把我父亲送到医院就跑了。”
左边那个警察接话道:“过来之前我们也大致了解了一下情况,另一名当事人邱大鹏昨晚也报了警,听说他也伤得不轻,现今还在玛丽医院救治,问完你们这边,我们还得去玛丽医院看看邱大鹏的情况。对了,邱大鹏在大宝洋行谋职,那地方归属法租界,这案子未必归我们管,到时候你可能还得到法租界重新报一次案。”
闻亭丽越听越稀奇,越听越恼火,且不说邱大鹏明明只受了点皮外伤,这案子怎么就不归公共租界管了?
警察却又道:“若是另一方伤势也不轻,你们不如私底下和解。这种斗殴坊间日日都有,究竟怎么回事,也不能全听你们一面之辞。
“这怎能叫斗殴?”闻亭丽急声道,“我父亲快要死了,这是一桩人命案。昨晚行凶者邱大鹏带着保镖找上门来寻衅,不但重伤了我父亲,还把我们店里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此事左邻右舍都可以作证,警官大人,这不是寻常斗殴,这是蓄意谋害!”
两个警察彼此互望一眼,右边那个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你父亲的主治医生是谁,我们先去找他了解情况。”
闻亭丽将两位警察领去汤普生的办公室前,本欲留下来旁听,警察却坚决不允。
她回到病房坐了一会,再悄悄返回去看,两个警察居然已经走了。
这态度简直敷衍至极。
周嫂眼看闻亭丽回来,忙问:“怎么样?抓到那对流氓父子了吗?”
闻亭丽寒着脸摇头。
“你也别太担心,把人打成这样,警察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
“没那么简单。姓邱的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昨晚跑到玛丽医院躲起来了,这老东西脸皮厚心也黑,假如他真给自己添了新伤,说不定还会倒打一耙。”
周嫂既惊且怒:“谁给他出的这馊主意?这还有没有王法啦?”
这时床上的闻德生突然睁开眼:“小橘子……小橘子……”
闻亭丽一惊,那是她的小名,老早爹娘就不这样叫她了,她想父亲多半是糊涂了,忙上前握住他的手。
闻德生虚弱地喘气:“……爹没用,本想替你和你娘讨个公道,结果却搞成这样,可是爹、爹非这么做不可,不把脸彻底撕破,姓邱的日后还不知会使出什么下作手段逼你嫁给他儿子……假如这事警察不管,你可千万别硬来,邱大鹏这些年结识了不少三教九流……”
“您放心,这事警察还没下定论,该怎样做女儿心里有数,您且安心养病。”
小桃子又哇哇哭起来,闻德生试图偏过头看小女儿,怎奈眼睛浮肿得根本睁不开,只好挤出个苍白的微笑:“小桃子不哭,爹没事,对了亭丽,你别忘记跟学堂请假。”
闻亭丽一拍脑门,她的确忘记这茬了,好在内科病房的墙上就安了一台电话,只不过仅允许医护人员使用,闻亭丽过去跟人家讲了几句好话,得到准许后立马给学校打电话。
电话是教育系的汪主任接的,她是校董之一,同时也负责监管学生们的纪律。
汪主任的语气有些不自然。
“学校正要找你呢,中午学校开会讨论,决定将你开除作为警示,你不用惊讶,假如你仅仅是迟到,或者只是旷一两节课,这事还有得商量,但你旷课了一整天,这是本校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违纪行为,最近校方为了肃整校风本就要抓典型,不开除你开除谁。”
闻亭丽急将父亲病情危重的情况说了。
汪主任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你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先生也很难过,你父亲现在哪家医院住院?明天先生带同学们来探望令尊。”
闻亭丽连声道谢,又说:“汪主任,我并非无故旷课,眼下我父亲还在医院救治,还请学校看在事发突然的份上原谅我这一次。”
闻亭丽是最会撒娇的,平日也敢在汪主任面前这样说话,汪主任显然心软了,捂住话筒在那边商量起来,一时间,只听电话里“沙沙沙”的声音,过了没多久,汪主任重新拿起了话筒。
“亭丽,开除你是几位校董的一致决定,校方目前的态度很坚决,汪先生也没办法。”
换作平时,学校绝不会这样不讲人情,闻亭丽想起昨日邱大鹏的话,这事一定与乔家有关!
不行,她得尽快回一趟学校,碰巧老陈和老周带着邻居们过来探望闻德生,便拜托他们帮着照料一二,自己出门叫了黄包车往学校赶去。
刚进校门,就看到一旁的校务通告栏上赫然贴着一张“开除告示”。
“三年级学生闻亭丽严重违反学校纪律,经校方研究决定,予以开除处理,秀德历来以培育德智兼备的人才为己任,对一切藐视校规的行为绝不姑息,望全体学生以此事为戒。”
闻亭丽浑身血液一齐往脑门上涌,急冲冲穿过花坛去楼上找汪主任。
汪主任并不在办公室,闻亭丽又去找班主任黄云,黄云似乎早有准备,一看到闻亭丽就默然将一封公函推到她面前。
上头写的“遣退学生告知书。”
闻亭丽急声说:“黄老师,学校不能这样做,今天我旷课是有缘故的!”
黄云今年才二十五岁,自女子师范大学毕业后便一直在秀德任教,她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平日最维护自己班上的学生。
她低头默坐着,哑声叹了口气:“老师早就猜到你一定是有什么急事才没来,为这事,我一整天都在跟学校抗诉,下午我又从汪主任口里知道你家里出了大事,再一次去刘校长处斡旋,可是校方坚决不肯松口,刚才甚至警告我,学生违纪老师本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假如我继续为你抗辩,校方会考虑连我一起开除。”
闻亭丽一骇。
“这件事太不合常理,走,老师同你一起去找校长,倘若他们真要连老师一起开除,大不了我换一家学校任职。”
等她们赶到校长办公室,却连人都没见到,黄云还要去校长家当面说理,被闻亭丽一把拽住。
“我想,校方是认真的,这一去,说不定真连累老师丢掉工作的。”
黄云忿然道:“可是这件事非据理力争不可!”
闻亭丽说:“假如据理力争有用,先生早就帮我争取到校方的谅解了是不是?行不通的,现在只能试试别的法子。先生,您这边有电话吗,我想打两个电话。”
一个钟头后,卡尔登咖啡馆门前驶来一辆雪铁龙洋车(注),门前的仆欧们显然认得这辆车的主人,争先恐后上前开门,下车的是一名四五十岁的贵妇,衣着虽不多么奢丽,但举止间隐然有一种盛气凌人的气度,下车后隔窗朝咖啡馆的某个角落看了看,目光便是一厉。
妇人步入咖啡馆,径直坐到一个女孩对桌前。
“乔太太。”
乔太太不动声色打量闻亭丽,只要这女孩出现在人群中,自有一种宝光璀璨之感。在座的凡是男子,没有一个不朝闻亭丽这边瞧的。
真是个祸害!难怪儿子为她迷了心窍。
乔太太淡淡将手里的玉色软缎钱袋放到一边:“你打电话给莉芸和宝心做什么?闻小姐,我警告你!杏初和莉芸马上就要结婚了,这当口你胆敢做出任何破坏他们感情的行为,乔白两家都绝对不会放过你。”
就在一个钟头前,乔公馆突然接到秀德一位女学生打来的电话,说什么有个同学要离开上海了,临走前想约宝心下午去卡尔登见面。
乔家的下人因为早得了老爷和太太的嘱咐,忙在电话中婉言谢绝了。
岂料那女学生又说:本想约宝心和白莉芸一起喝咖啡,既然宝心不方便出来,那她只好单独约见白莉芸了。
乔太太听了下人的回报,暗猜此事与闻亭丽有关,忙不迭打电话给白公馆,白莉芸果然出门去了,乔太太越想越不放心,立即撇下手中的事务赶到卡尔登来。
可此刻对上闻亭丽讽刺的笑容,她才恍然大悟。闻亭丽想见的人根本不是白莉芸,从始至终想见的人就是她。
可恨自己竟不知不觉入了套。
她倒低估了这孩子的手段!
“你打算做什么?”乔太太黑着脸,“你不会以为单独跟我见一面,我就会被你打动吧?告诉你,就算没有莉芸,我们乔家也绝不可能同意杏初跟你在一起!”
“谁要跟你儿子在一起?”闻亭丽冷笑道,“今日我来,是想告诉你们姓乔的,兔子急了还咬人,凡事别做得太绝!”

这会儿天色已不早了,夕阳从玻璃窗外透进来,恰照在乔太太的侧脸上,她皮肤远比同龄人细腻饱满,但嘴角和眼角还是显出了不少憔悴的痕迹,越是光线刁钻的地方,这种憔悴感就越明显。
“乔太太平日里没少为家中的事操劳吧?”闻亭丽凝视着乔太太,“也对,听说二房和三房为了对付长房暗中使了不少劲,乔老先生早就对你们长房不满了。”
乔太太犷悍惯了,起初只冷硬地看着闻亭丽,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才冷笑道:“这些话你是从哪听来的?”
闻亭丽拿起银勺舀了舀:“乔杏初自己告诉我的,他还说,这些年伯父因为投资失败已经让乔家赔了不少钱,假如他连婚事都忤逆祖父,长房日后一个子儿都分不到,所以,乔老爷和乔太太应该比谁都害怕这桩婚事成不了。”
乔太太眼角一跳:“你这是在威胁我?”
她的目光瞬间锋利得像刀:“闻小姐,明人不说暗话,听说昨晚令尊因为打架住进了医院,今日你又因为旷课被学校开除,你可能以为这已经是你能遇到的最倒霉的事了,现在不妨明明白白告诉你,假如你们还敢赖在上海不走,将来还有无穷无尽的麻烦和羞辱等着你们!”
话音未落,面前突然掉落下来一根银光闪闪的物件,乔太太戒备地向后仰头,原来是一根项链,项链底下悬着一个桃心坠子,里面是一张闻亭丽在学校舞台演出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闻亭丽穿着一袭轻雾般的篷裙,那样子朦朦胧胧美得像一幅画。
闻亭丽讥诮地晃了晃手里的链条:“这项链是当初乔杏初送我的,出自欣欣百货某家法兰西首饰柜,全上海只有这一条,盒盖后面除了刻了我的名字亭丽,还刻有你儿子乔杏初的署名,假如让白莉芸在婚礼当晚看到这条项链,你猜她会不会当场明白乔杏初有多爱我?”
乔太太不怒反笑:“一个破落户的女儿,做事果然上不得台面。你以为靠这个就能破坏得了他们的婚事?”
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动声色朝窗外射了两眼,窗外乔家的洋车旁立着两个穿黑短褂的保镖,见状冲乔太太点了点头。
闻亭丽看在眼里,讽笑道:“我劝乔太太别忙。这样的礼物我手上还有好几件,每一款都独一无二,随便一打听就能知道是乔杏初送给我的。前几天我本来打算将它们打包一起还给你儿子,托赖乔老爷和乔太太的福,一直没能抽出空来,今日来之前,我已经将它们全托付给了两位朋友,即便你们把我赶出上海,这些礼物依旧会在婚礼当晚准时送到白莉芸的手上。”
“那又如何?”乔太太嗤道,“你以为白莉芸不清楚杏初曾经跟你交往过?这几日我们早已将始末缘由告诉了她,当初你是如何处心积虑接近杏初,又是如何利用宝心为你跟她哥哥搭桥,这些事情莉芸早已一清二楚,如今杏初已经幡然醒悟,宝心也再三保证日后交友会加倍谨慎,莉芸知道这件事之后非但不怪杏初,反而很同情他曾经被不三不四的女人蒙蔽过。”
“是么?”闻亭丽一哂,“既然乔老爷和乔太太有恃无恐,今日为何来得这样及时?刚才又为何动念要抢这根项链?想必你们很清楚,此时任何一个风吹草动,都会让白莉芸立即改变主意不嫁乔杏初。”
“姓闻的!”
盛怒之下,乔太太重重放下手里的咖啡盅,因为动作幅度太大,那暗褐色的水面立即震荡出圈圈涟漪,可仅仅失态了一瞬,她便恢复了镇定:“你小姑娘见识短,不怪你自以为是,其实对于乔家和白家这样的人家来说,婚姻从来不需要用感情来做基础,只要两个人成了亲,一切都可以在婚后慢慢培养。何况莉芸不是个冲动任性的孩子,事关两家的利益,无论此时你做出什么行径,都不可能让莉芸再改变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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