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宝心忙领着几人去楼上她自己房间的盥洗室,路上有意落后几步,悄声对闻亭丽说:“莉芸是我们远房亲戚家的女儿,之前一直在美利坚念书,最近刚回来,她人很好,但我哥哥跟她没什么的,你放心吧。”
闻亭丽佯装不在乎:“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乔宝心乜斜着笑眼:“我都闻到酸气了。”
闻亭丽噗嗤一声,好吧,她心里的确介意得要死。
“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乔宝心解释说,“我妈这个人脑子里净是老派思想,我早就料定了,将来某一天我要自由恋爱,她和我父亲一定也会横加干涉,假如这次我哥哥能够自己做主,将来我的事,他们就不好说什么了,所以我一定要帮你们的。”
闻亭丽心里很感动,但同时也奇怪乔家的风气怎么这样保守。稍后从盥洗室出来,在走廊里碰到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小姐,不好了,花园乐团的那个洋主唱露、露什么来着——”
“露易莎。”
“对对,这洋人刚才晕过去了,邓院长说是严重低血糖,让赶快送到医院去。”
乔宝心拔步就跑:“不好!”
闻亭丽追上去:“怎就急成这样?大不了换个节目就好了。”
“你不知道,这节目是我为祖父准备的,主唱都昏倒了,我还怎么给他老人家一个惊喜?”
说话间赶到花园,凉亭前围着好些人,露易莎躺在秋千旁的藤椅上,脸色很苍白,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正俯身为她做诊视。
老太太穿件菊叶青绉纱旗袍,风仪十分出众。
闻亭丽听见有人说:“她就是慈心医院的邓院长。”
邓院长直起身说:“没什么大碍了,但最好在急诊病房观察一晚。请拿床被子来给她盖上,路上一定给她保温。”
她的话显然很有威望,乔家人立即令人去取被子。好不容易送走露易莎,有位女眷就问乔宝心:“说好了今晚由这洋人打头阵,这下好了,你赶快想想换什么节目。”
另一位长辈仿佛有点幸灾乐祸:“你母亲常说你是族中最聪明的一个,这次特地请你帮忙给老爷子祝寿,结果呢,还没开场就出这样的乱子,你祖父刚才还好奇你给他准备了什么样的惊喜,这下白高兴了。”
乔宝心脸上一阵红一阵青,转头望望身边的闻亭丽,忽道:“我早做了两手准备,露易莎病了,可现场还有一位会唱歌的才女。”
说话间把闻亭丽推到前面:“我这位同学的歌喉可是不输露易莎小姐噢。”
闻亭丽一惊。可她当即看出了乔宝心眼睛里的哀求,联想到刚才那几个乔家长辈暗中贬损乔氏母女的话,心里顿时明白了,乔家枝叶繁乱,乔宝心多半也有她的难处。
“亭丽……求你……”乔宝心满脸歉意,紧紧握住闻亭丽的手。
闻亭丽担心她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好吧……我试试。”
乔宝心明显松了一口气,领着闻亭丽向花园中央走去,黄远山迎上来担忧地说:“闻小姐,你先前练习过这首歌吗?那可是《green sleeves》,伴奏只需一架钢琴,相当考验歌喉,而且歌词是话剧式的一长串英文,万一中途忘了词……”
可就要当众丢脸了。
恰在此时,乔太太和小姑子李太太闻讯而来,接话说:“这位闻小姐既然敢应承,那就说明她对自己有这份信心,正好老太爷和老爷都在二楼,推开窗户就能欣赏到闻小姐的表演,闻小姐,请吧。”
话说到这份上,闻亭丽不上也得上了。
她并不认为一首歌就能让乔太太对她改观,但是乔太太既然存心刁难她,她也不能临阵脱逃。
她看出黄远山是真的担心她,为着这份友善,她对黄远山笑了笑,泰然对乐队点点头,琴师仿佛也很好奇闻亭丽究竟行不行,手一抬,音符流水般倾泻而出。
闻亭丽走到钢琴边,将手搭在琴边,很随意地唱出第一句。
“Alas my love, you do me wrong。”
她是那种微沙的嗓音,往日里说话也有点像伤风似的,这会儿温柔浅唱,自有一种凄荡的迷人腔调。
花园里骤然一静。这歌声仿佛自虚空里伸过来一只小手,在人们的心上轻轻摸了一把。那是一种酥到耳根里的奇妙体验,原本在交谈的,不自觉停止了交谈。
尽管这首歌是诉说爱意的,但那音调清雅得让人想起儿时耳边母亲的呢喃,
全场哑默无言。歌声之所以能打动人心,除了需要高超的技巧,更需充沛的感情,很显然闻亭丽的歌声有这样的感染力,唱到凄婉处,她眉眼中也满是悲伤,唱至高兴处,又如夏日枝头的鸟儿那样活泼。
二楼的窗户被人推开了,楼上的人也在无声聆听。
“Greensleeves now farewell adieu
God I pray to prosper thee
For I am still thy lover true
Come once again and love me.”
一曲歌罢,有人率先鼓起掌来。原来乔杏初不知何时来了,遥遥地立在那里含笑望着闻亭丽。这一来,其他人也纷纷鼓掌。
乔宝心也是与有荣焉,她很快带着几个人围过来,欢快地对闻亭丽说:“这位是慈心医院的邓院长,她老人家一个劲夸你唱得准呢。”
邓院长比闻亭丽想象中要随和,主动跟闻亭丽握了握手:“当年留学时经常在宿舍里听这首曲子,你的歌声勾起了我的很多回忆,非常愉快的体验,谢谢你,你唱的真好。”
闻亭丽才要说话,那边有女眷过来请道:“院长,这边风大,您先到那边喝口热茶再慢慢说。”
剩下的女孩依旧围在闻亭丽身边,乔宝心拉过一个穿白色洋装的女孩:“这是莉芸姐,她想认识你。”
闻亭丽细细看她一眼,露出甜美笑靥:“我叫闻亭丽,很高兴认识你。”
白莉芸十分斯文:“宝心说你跟她一样大,那你也叫我莉芸姐好了。”
黄远山高兴地在旁直搓手:“闻小姐,你要不要认真考虑考虑我的建议?我正愁公司里没有会说英语的明星。”
“黄姐,你怎么又来了?”乔宝心嚷道。
大伙都笑起来,一干人中,只有乔太太脸上毫无笑意。
闻亭丽看在眼里,不免有些沮丧,她的表演非但没打动乔太太,看上去乔太太好像更讨厌她了,可她到底哪里不好了?
一个老管事匆匆走到乔太太和李太太身边说了几句,乔太太忙说:“告诉老太爷和老爷了吗?”
老管事点点头。乔太太大大地松了口气,冲身边的李太太使了个眼色。
闻亭丽暗觉纳罕,乔杏初也过来了,黄远山还在那里说:“闻小姐,要不这样吧,你先到我们黄金剧院登台试一试?就当平日在学校里汇演一样。”
乔杏初笑道:“你怎么还没死心,人家亭丽可不想当演员。”
话里是不加掩饰的亲昵。白莉芸惊讶地看看乔杏初,又看看闻亭丽。
乔太太脸色愈发难看,提高声调对身边的李太太说:“三妹,你觉不觉得闻小姐有点眼熟?”
李太太忙颔首:“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她有点像我之前在见过的一个故人,那人好像叫……叫什么阿柔。“
闻亭丽心脏猛地一缩。“阿柔”这两个字仿佛寒冬腊月的风,冷飕飕地向她吹过来。
她们怎么会知道“阿柔”?!
她长到这么大,只听过一次这个名字,那是几年前的一个深夜,父亲和母亲不知为着什么事吵嘴,父亲气呼呼道:“为何不许我叫你阿柔?你别忘了,当年我在南京红粉香楼认识你的时候,你的花名就叫阿柔,我偏要叫阿柔,阿柔、阿柔、阿柔。”
“啪——”的一声,母亲给了父亲一个耳光,父亲“咚”的从床板上摔落下来。
“酒醒了吗?!”母亲厉声喝道。
父亲的声音一下子变得软绵绵的:“我……我醒了,老婆,你千万别生气,气坏身子不值当,我灌黄汤把脑子都罐坏特了,要不你多打我几下。”
躲在门外的闻亭丽听到此处,早已是睡意全无。
红粉花楼?那是什么地方?
母亲为何会有什么所谓“花名”?!
她只觉得心惊肉跳。
在她的心目中,自己的妈妈跟别人的妈妈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姆妈因为早年生病脸上落了疤,不大像别的太太那样喜欢四处串门,但妈妈天性乐观随和,从不自寻烦恼,父亲敬她爱她,家中事事都由母亲做主。
她无法想象这样开朗幽默的母亲会有什么不愿提起的过往。
第二天起来,闻亭丽暗中留神母亲的神态,可母亲照常在库房里算账,父亲照常在前头招呼客人,两个人都神色如常,仿佛昨晚的吵闹只是她的一场梦。
那之后,家里的生意越来越好。闻亭丽再也没从父亲或是母亲口里听到过“阿柔”这个名字。
但父亲的那番话时不时会窜上她的心头,俨然一根刺扎在肉里,拔都拔不出来。她不是没想过找母亲当面问个明白,可每回望见母亲脸颊上的伤疤,不知为何又不忍心问出口。
慢慢地,她也就把这件事撂下了。
如今骤然从乔家人的口里听到“阿柔”这个名字,由不得她不胆寒。
会是巧合吗?不,乔太太和李太太的表情表明她们是故意提起这件事的……
她感觉身上阵阵发冷,忽被人轻轻推一把,一抬眼,就对上乔杏初焦灼的目光:“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哪里不舒服?”
闻亭丽定着一双大眼睛,半点笑容都挤不出来。
忽然想起之前在花园里见过邱大鹏的身影。
对了,邱家当年是跟母亲父亲一起逃难到上海来的,家里的底细邱大鹏绝对知道不少,母亲曾经叫过“阿柔”这个名字的事,说不定他也知情,这老男人心胸狭窄又一贯嘴碎,这件事一定是他说出去的。
难道说,那个红粉花楼真是……
她心中乱成了一锅粥,心疼母亲是一方面,迫切想弄清真相是另一方面,怔怔看向乔杏初,乔杏初目光里满是询问。
她又看看乔宝心、陈艾莎、刘其珍、白莉芸、黄远山……还有不远处的邓院长……
大家都在担忧地望着他。
却又听乔太太说:“我看着不大像,阿柔不是早就死在日本了,也没听说她有什么亲戚。”
话是笑着说的,可她看着闻亭丽的眼睛里分明隐含威慑。
闻亭丽暗暗咬紧牙关,她明白了,她要是再不走,乔太太会毫不顾忌将这件事当着所有人的面揭发出来。
人言可畏,她还想在秀德中学好好念下去呢。
想到此处,她稍稍冷静一点,勉强挤出笑容,但笑容只是昙花一现:“很抱歉,我有点不舒服,恐怕要先走一步了。”
说完这话,她低头推开乔杏初就向外走。
乔杏初情不自禁跟上去,却听那边有人道:“站住!”
却是一个中年男子推着一位坐着轮椅的老人进了花园,乔家人忙一窝蜂迎上去:“老太爷。”
老人冷冰冰地望着乔杏初:“你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祖父!”
看来这就是乔家的当家人乔培英了,闻亭丽维持着风仪勉强行了一礼,急速向花园外走去。
走着走着,变成了跑。
跑着跑着,发丝遮挡了她的视线,她抬手胡乱抹了一把,惊觉自己满脸是泪,低头跑到大厅,就听到管事说:“快去告诉老爷和太太,陆小先生来了。”
闻亭丽依旧低着头,因为她必须低着头走路才不至于被人看见满脸的泪痕,忽觉迎面吹来一阵夜风,像是下人们朝两边拉开了门厅的大门,有人走进来了。刚好闻亭丽跑到大门口,一头就撞了上去。
她头上的发饰本就摇摇欲坠,这一撞便掉到地上。
平常人被人这样一撞,少不得发出些动静,这人却安静无比,闻亭丽心乱如麻,低着头道歉:“对不住。”
她蹲下身去捡自己的发饰,那人却很有礼貌,先一步帮她捡了起来,这人的手指修长白皙,是个男人。
他把东西递给闻亭丽,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未说,有人朝这名男子跑来:“陆小先生!有失远迎。”
闻亭丽仓皇向他说了句:“谢谢。”
她越过那人,一头闯入黑苍苍的夜色中。
闻亭丽从电车上跳下来,顶着一双哭红的泪眼进了衖堂。
闻家的房子是赁来的,一楼用做洋服店的店面和主卧,二楼的亭子间住着小桃子和周嫂,闻亭丽自己一个人住在三楼的卧室。
这当口,洋服店早已打烊了,她径直到后头去找父亲,房里却没人,在过道里怔立了一会,听到大门口传来声响,就看见父亲得意洋洋哼着小调进了门。
闻德生猛不防看见女儿从后头出来,不由诧异地打了个酒嗝:“这么早就回来了?”
闻亭丽不出声。
闻德生只当女儿为自己出去喝酒的事生气,也没当回事。
前不久他因身体不舒服去医院看过一回,那西洋医生说他肝脏有点炎症,要求他戒酒。他这人向来怕死,马上就戒了,三个月以来,他几乎滴酒未沾,可谁叫今晚乔杏初大张旗鼓接女儿去乔家正式见长辈呢?这不是好事将近吗?
他一个人坐在家里,越想越得意,也就顾不得医生的交代了,兴兴头头去找朋友喝了一回酒,怕女儿回来发火,特地掐着点提前回来。
眼看女儿疾步逼近自己,闻德生突然瞠圆一双醉眼:“噫,怎么哭成这样??”
女儿头发蓬乱,一双眼睛红肿得像桃子。
“究竟怎么回事?是不是乔杏初欺负你了?”
听到这个名字,闻亭丽喉间一哽,可她迅速把泪抹去,佯装平静发问:“爹,妈是不是叫过‘阿柔’这个名字?”
闻德生瞬间变了脸色,气急败坏地说:“什么阿柔?你听谁说的?”
“爹爹你自己说的!几年前你喝醉了酒跟妈拌嘴,我在门外亲耳听到的。”
闻德生嗫嚅了几句,跳起来疾言厉色地说:“那又如何?那不就是个小名吗,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胡说了什么?”
闻亭丽回想今晚在乔家被乔太太明里暗里羞辱的情形,满腔委屈无处可说,索性趴到一旁的桌子上哇哇哭了起来。
闻德生急得直跳脚,好不容易从女儿口里问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身子一晃,黄着脸歪坐到了椅子上:“乔太太怎会知道这事?”
闻亭丽带着哭腔继续追问:“妈脸上的伤疤怎么来的?”
“你妈她………”
闻德生一咬牙,索性承认了:“你妈原是个富家小姐,可惜命不好,才十几岁就赶上家道中落,家里人接二连三生病去世,你妈孤苦无依,被亲戚卖到了窑子里……后来为了从红粉花楼脱身,她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毁容是毁容了,但好在全身而退了……唉,这些事不提也罢。”
闻亭丽越听越心疼,想了一想,冷嗖嗖地发问:“邱大鹏过去在南京认识我妈么?”
依她看再没有旁人。今晚乔家的达官贵人那样多,邱大鹏却只露了一面就走了,以他那爱钻营的性子,若非心虚怎会不混个脸熟再走?
闻德生像青蛙一样跳起来:“是他?!我说呢,都这么久的事了,乔太太怎么会知道?原来是姓邱的在乱嚼舌根。他这是见不得我们好哇!”
话说当年他跟邱大鹏相识时,他还只是一个小裁缝,邱大鹏则在红粉花楼里面做保镖,两家恰好门对门,彼此常常打照面,一来二去的,两个同龄人就熟络了起来。
闻德生所在的霓裳裁缝铺远近闻名,他又是一众学徒中手艺最好的那个,一向甚得师父器重,邱大鹏大概看出他手头颇宽裕,三不五时就来找他借钱。
邱大鹏这人有个好处,说三天还钱,绝不会拖到第四天,而且为人很讲义气,不管闻德生这边遇到什么麻烦,他总是第一个到场帮忙,没多久,闻德生和邱大鹏便正式成为了拜把兄弟。
就在这时候,阿柔被卖到了红粉花楼。第一次看到阿柔时,闻德生和邱大鹏两个人的眼睛都直了,大约是从小学习琴棋书画的缘故,阿柔的气质与众不同,来了没多久就成了红粉花楼的头牌。
有一次阿柔和老鸨到裁缝铺做衣裳,恰恰是闻德生接待的阿柔,他对她尊重有加,说话也是轻声细语,那天走的时候,阿柔看了他好几眼。
后来闻德生才知道,阿柔当时就觉得这个小裁缝相貌清秀,难得的是在她面前一点轻薄之态都没有,故而对他颇有好感。
后来阿柔经常来找他做衣服,慢慢地,两个人就偷偷好上了。
结果没多久,邱大鹏因为得罪另一帮马仔差点被人打死,阿柔出面救了他。事后邱大鹏认阿柔做义妹,口口声声说日后阿柔的事就是他的事。
也是在那一阵,邱大鹏无意间发现阿柔和闻德生在一起了,整个人消沉不少,有一次还半开玩笑问阿柔为何看不上他。
可是没办法,一个是自己认的义妹,另一个是自己的拜把兄弟,他郁郁一阵也就撒开手了。
后来阿柔被一个军阀大老爷看上,为摆脱那人的纠缠,情愿自毁容貌,可如此一来,她也没办法继续在南京待下去了,刚好两个人手头都攒了一点钱,便隐姓埋名逃到上海来。
邱大鹏早觉得当保镖没意思,便同他们一起出来。
三个人在南京共过患难,加上阿柔又救过邱大鹏的命,两口子并不担心邱大鹏在外头乱说。事实上,这些年他们一家的确过得很安稳。
谁知道,人是会变的。
又或者,他们从一开始就看错了人。
听完来龙去脉,闻德生气得浑身哆嗦:“你妈在世时就看出邱大鹏心胸狭窄,劝我少跟他往来,我一开始还没当回事,没到到邱大鹏来上海之后,什么昧良心的事都肯做,虽说没多久就发达了,但我跟他的交情早就淡了,我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害你——”
他咬紧了牙槽:“无非是自己儿子在你这里吃了排揎心里气不过,所以想拆散你和乔家公子,他以为他坏了你和乔杏初的事,就能轮到他那个癞痢头儿子了?他做梦!”
一边说,一边气势汹汹撸袖子:“我这就去找这狗东西问个明白!”
闻亭丽忙要阻拦父亲,闻德生却早已推开门走了,她追了几步没追上,眼看衖堂里黑漆漆的,只好惴惴地回屋等待。
可就算邱大鹏承认又能如何?把邱大鹏打个稀巴烂出气?父亲那样瘦小,到时候谁吃亏还不一定。
忽又想到乔杏初。他知道她家这边刚安了电话,她从乔家出来这么久,换作往常他早就打电话过来了。
他就一点都不担心她么?
闻亭丽心里气得发怄,一时又悬心不已,一时又难过伤心,不知不觉枯坐了一整夜。
快天亮时闻德生终于回来了,一进门就阴着脸叹气,不期然看到女儿怔怔地坐在店堂里发呆,惊道:“怎么没上楼睡觉?”
猜女儿多半是担心他才不敢睡,忙又道:“那老瘪三不在,多半是猜到我会找他算账,吓得一夜没敢回邱公馆。”
大概是渴极气极,边说边忙着给自己倒茶:“这王八孙子!做下这样的事,还要脸做什么?从今天起,我日日到邱公馆找他的麻烦,我看他能躲到几时。”
听到门外按铃声,闻德生过去开门。
“乔先生……”
闻亭丽一呆,那道晨曦中的颀长身影可不就是乔杏初。才一夜,乔杏初整个人憔悴了不少,他大概是没料到闻家这么快就开门,也是一愣。
闻亭丽心里一酸,回身就往楼上跑去,接着就听到乔杏初对父亲说:“我放心不下亭丽,过来看看她。”
父亲的声音掩不住惊喜:“好好好,她正难过着呢,你同她好好说会话。”
楼上周嫂正用湿毛巾给小桃子擦脸,小桃子两手揪住毛巾的一角玩,扭头瞧见姐姐,忙举起小胳膊:“姐姐。”
闻亭丽含含糊糊地说:“你先乖乖吃早饭,等下姐姐再带你玩。”
上楼进房间关上门,身子往床上一扑,头虽埋在被褥里,耳朵却时刻留意楼下的动静。
想起自己一夜没梳洗,又蹑手蹑脚起了身,还好屋里有个热水瓶,里头的水早已凉了。她忙不迭倒牙粉、拧毛巾、梳头发,对着镜子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的。
楼梯间安静片刻,不久便有人上楼,是两个人。
少顷,就听父亲在门外敲门:“亭丽,杏初想跟你说几句话。”
闻亭丽不响。
“一个人闷在房里算什么事?有什么委屈还得当面聊开才行。昨晚你一夜没睡,这样吧,今天店里不做生意,你们先聊着,爹下楼给你打电话到学校请半天假。”
说罢便自行下楼去了。
乔杏初在门口低头默立一会,正要抬手敲门,房门突然被人打开了,开门之后闻亭丽也不瞧他,自顾自走到窗前立着。
站在乔杏初的角度,一时只能看到闻亭丽的侧脸,那是他见过的最令人心动的美丽线条。
他情不自禁开了腔:“亭丽。”
考虑到闻德生就在楼下,并不随手关门,径直走到闻亭丽身后。
“对不起…………昨晚我妈不该那样羞辱你,我代她向你道歉。”
闻亭丽委屈得啜泣起来,她本就具备假哭的本事,何况眼下是真伤心,又因为担心自己和乔杏初的未来,哭声里更添一份浓浓的忧愁。
乔杏初转到闻亭丽身侧低头望着她,看那晶莹的泪珠断线般地往下掉,心里又疼又愧,取出手帕,轻轻帮她擦眼泪。
闻亭丽把头扭到一边。
乔杏初只得把那湿透的帕子攥在自己的手心里。
“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只说了这一句,接下来又是长久的沉默。
闻亭丽感觉自己等了一整年那么久,依旧没等来乔杏初的下文。
她忍不住隔着泪雾觑向乔杏初,才发现他的样子很奇怪。他像是内心正激烈地挣扎着,苦恨、懊恼……甚至还有点难堪。
她从未在乔杏初脸上看过那样复杂的神色,那种疲惫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拼死的战争。
终于,乔杏初似是整理好了自己的思绪,正式迎向闻亭丽的目光:“昨晚得知这件事,我也很惊讶。你别哭……我母亲她满脑子都是旧思想,她怕我替你遮瞒,故而一开始并未惊动我,而是连夜动用南京的关系打听你母亲当年的事,等到一一弄明白了,再抢先告诉我祖父,我被她弄得措手不及,目前最大的问题不在于她,而是我祖父。”
他倦怠地垂下肩膀:“我祖父这人非常顽固,无论我怎样解释,他都认定你和伯父一开始就故意欺骗我。”
闻亭丽一震:“我没有!”
“我当然知道你没有,跟你交往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的性子吗。”乔杏初抬手摸摸闻亭丽的脑袋,勉强挤出笑容,“可是……伯母她做过青楼女子是事实。”
闻亭丽泪光一凝:“难道你也瞧不起她么?这不是她的错,要怪只能怪这不合理的社会——”
乔杏初默然片刻,以一种含蓄的态度道:“伯母是伯母,你是你。我体谅伯母当年的苦衷,但我爱的只是你。”
闻亭丽心中一惊,乔杏初受过高等教育,论理在这种事上会比旁人更包容,可他好像根本没办法接受……
不——人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她愿意理解和尊重他的想法,只是,既然他如此看待她的母亲,两人之间恐怕也没办法再走下去了。
乔杏初看她赌气不肯开腔,不禁牵动了心中的怜意:“亭丽,你知道我有多爱你……”
她不答,他疲惫地叹了口气,退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垂眸看着地面说:“昨晚我祖父已经表明了态度,说他永远不会同意我和你在一起,不仅因为伯母的事,还因为他已经给我拟定了亲事。”
闻亭丽一惊,乔杏初自嘲地牵牵嘴角:“自从父亲接管家里的生意后,几处厂子都出了问题,大头资金一断,家里的棉纱厂起码要关闭一半。为了替我父亲拉来一些襄助,祖父借着寿宴的名义宴请沪上名流,幸而他老人家尚有几分薄面,昨晚连陆家的人也请来了。另一方面,相信昨晚你已经见过白莉芸。”
他难堪地低下头。
白家跟乔家是世交,因他和白莉芸是同年同月同日所生,当年两家长辈曾半开玩笑给他和白莉芸订过娃娃亲,但由于近来社会风气开化,他和白莉芸并未将其当回事。
今年年初,白家的洋烟厂因为外商大肆倾销(注),运作上也遇到了极大的困难,期间白家曾向乔家求援,祖父主动提起当年两家结亲的事,白家在江苏认识不少棉纱原料商,能帮乔家争取到质优价廉的原料,而他们乔家则在本市拥有一块位置不错的地皮,很适合给白家做厂房和门市。
两家若能互帮互助,不愁度过难关。
他祖父这一提,白家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了。昨晚祖父做寿,两家长辈本想正式向他和白莉芸通通气,不料他不打招呼就带回来一个闻亭丽。
他当场在书房顶撞起了祖父和父亲,祖父气得胸痛发作,他不得已先服软。
本想缓一缓再说,不料祖父又听说了闻亭丽母亲的事,这下反对得更激烈了,连夜叫律师到家里来拟协议:假如乔杏初不马上跟白莉芸结婚,他不但会即刻剥夺乔杏初的继承权,而且以后长房的所有人都休想从他这里继承半个子儿,令他们即刻从乔家搬出去,日后休想再插手厂里的事务。
为着父亲投资失败的事,二房和三房的长辈早对他们长房暗生不满了,平时没少在祖父面前挑拨是非,这次不过是一并发作出来。
母亲又惊又怕,把他拽到一旁:“看见了吗?为着一个闻亭丽,你非要把你父亲逼死才算完是不是?还有你妹妹,你要是连累她也分不到家产,你这做哥哥的愧不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