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香瞥他一眼:“我看张大人好像不似你这般为难。”
王青帆骤然失笑,笑得直摇头。
“陈大人啊陈大人,他哪里是不为难,他远比我还更为难,许只是不想让你知道罢了。”
“我王家百年基业根基已固,后代只须守成而已尚且如此艰难,他张家去年被贬十余人,与多家高门结怨,大哥又屡次抗旨不从惹了圣怒,哪还能是什么轻松的摊子。”
陈宝香愣住。
凤卿好像许久不跟她提家里的事了,两人每回相见,都只蹲一起腹诽朝中某位大人,亦或者议论哪条街上的肉饼好吃。
他看起来过得挺好,每天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似乎没有任何烦恼。
但仔细想想,张家的困境他不可能置身事外,那些长辈也不会对他一次又一次的改制谏书毫无反应。
更不用说此次科考,虽然凤卿与她想法一致,要在原有的制度里多寻一点公平,但他和她不同,他得回去面对张家众人。
世家大族多利用科考和举荐之制长久地维持自己的地位,普通人想当官,就得做他们的门生,做官的门生多了,家族的门路自然也就越来越广。
这是他们的命脉。
而现在,张知序拿着刀比在自家的命脉上,别说朝中各位同僚不会帮他,恐怕张家自己人都会横加阻挠。
陈宝香突然起身:“时候不早了,我得先走了。”
王青帆颔首,亲自送她出门,慢悠悠地补充:“凡是存在了几百年的东西,都有其不可或缺的作用,年轻人一时热血想惩奸除恶是好的,可这世上善恶本就共生,谁又能铁剑直斩,不误伤分毫呢?”
“旧的高门覆灭,便会有新的高门崛起,什么公平,不过是换种法子换些人获利。历史种种,可以为鉴,还望大人三思。”
陈宝香越听心越沉得厉害。
倒不是真觉得他说得对,而是王家的长房长子都来跟她说这个了,那凤卿面对的会是什么?
她离开王家,马不停蹄地就往尚书府赶。
先前多是张知序往她那边跑,骤然要去找他,陈宝香还差点走错路口。
等到东侧门外,却见张知序的尚书府已经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有想来拜高门的学子,有骂骂咧咧的被裁官员,有来打秋风的远房亲戚,也有来求人情的商贾之流。
人群里不知谁说了句什么,群情突然激愤,纷纷捡起石头就往庭院里打砸。
陈宝香脸色一变,马鞭一甩就大喝:“住手!”
清脆的鞭响回荡在街道上,众人一愣,纷纷回头。
“是她。”
“她也好意思吆喝,咱们丢饭碗也有她的功劳。”
“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大盛的风气就是他俩给带坏的。”
非议声四起,恨张知序的人显然也恨她。
但大抵是因为方才那一鞭子在地上甩出了一条深深的凹痕,这些人只是动嘴皮子,却没敢上来与她动手。
陈宝香冷笑,扫了他们一圈,捏着鞭子指着尚书府:“但凡这里头住的是个心狠的,巡防早将你们全抓大牢里去了。敢在这里打砸,不就是仗着他脾气好不跟你们计较?”
“他不计较,我来计较。”
“永和坊巡防录事吴昌何在!”
一声暴喝,躲在旁边喝茶的吴昌连滚带爬地就冲了过来,扶着头上的官帽连连朝她拱手:“陈将军息怒,息怒,巡防营的人马上就来。”
众人一听,登时四散开去。
陈宝香脸色仍旧不好看,翻身下马就想进门。
旁边一直等着的一群人趁机围了上来,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陈宝香:?
她目光不善地回眸扫视。
“我们都是他叔伯,往上数三代都住一个屋里呢。”那些人连忙解释,“走亲戚,走亲戚而已。”
“走他的亲戚又不是我的亲戚,跟着我做什么。”
“这不顺路么。”
“不顺路。”她面无表情地抽出佩剑,寒光一闪。
“近我身者死。”
张知序正在书斋里裱画,突然就觉得外头的吵嚷声小了许多。
他好笑地问九泉:“他们终于累了?”
九泉挠头:“不应该啊,平日里是这堆人累了就会换下一堆来。”
主人在尚书府已经好久没睡过整觉了,九泉有时候都想怂恿他去翻平清侯府的院墙,那边起码能休息好,不至于每日劳累还不得安生。
正想着呢,书斋的门就被推开了。
九泉不满地回头,刚要说宁肃这也太不见外了,哪有直接推门进的,就对上了陈宝香略带火气的双眸。
他:“……”
他立马见外地退了出去。
张知序很意外:“你今日不是有事要忙?”
“忙完了。”她在他的书案前站定,脸上怒意犹在,“你府外每日都这么多人?”
他轻笑:“也挺热闹。”
“热闹什么啊热闹,吵死了,你也不叫巡防来。”
“人总要有个泄愤的口子,不然怒火积攒,保不齐要出什么事。”他不以为意地道,“再过几个月就好了,这几个月事情堆在一块儿,也是没法子的事。”
他说着,用毛笔沾了浆糊就要继续裱画。
陈宝香一手撑着书案边沿,一手伸过去,倏地拽住他衣襟将人拉到自己面前。
“除了这些我能看见的。”她问,“你还在经历什么我看不见的难事?”
张知序眼睫微微一颤。
两人离得很近,鼻尖都快碰在了一起,她眼里毫不掩饰的担心和气愤就像揭开锅那一瞬的热气,避无可避地朝他汹涌而来。
他心口一软,下意识地跟她说没事。
但陈宝香显然不是来听他敷衍的,惩罚似的凑上来咬了他嘴角一口:“说!”
“真没事,你不必担心。”
她气得又咬他一口。
张知序懵了懵,跟着就乐了:“你要这样问,我这辈子都不会说了。”
陈宝香:“……”
她鼓了鼓腮帮子,似乎真生气了。
张知序是觉得那些麻烦事没必要将她牵扯进来的,但对上她执拗的眼神,他坚持了一会还是败下阵来。
“张家朝臣日少,今年收的门生数量大不如前,族中非议甚多,他们觉得我难辞其咎。”
“他们自己站错队倒了台,跟你有什么相干!”陈宝香横眉怒目,“若不是有你,剩下的这些也留不下来。”
“道理如此,但人都是贪心的。”张知序叹息,“获罪的时候想无罪,无罪的时候想富贵,富贵了又想权倾朝野。”
“我没理会他们的要求,他们其中的一些人直接就打着我的旗号出去办事。”
提起这茬,他那双一直平和的眼睛里终于露出些无奈和疲惫。
张知序这三个字从前在上京就值钱,如今更是一字千金,只要说能跟他搭上关系,那真是有人大把花钱请客。
四房五房的亲戚用这个路子在短短三个月内捞得了七万两雪花银,更是在外头给他欠下了如山般的人情债。
张知序光看一眼就觉得头疼。
只牵扯他也就罢了,大哥、银月甚至溪来他们也都没放过,在外头将几人吹嘘成了无所不能的御前红人,又不知用他们换了多少好处。
他去质问,那几位长辈还理直气壮地道:“若是以前,用得着我们这般死皮赖脸地去骗么,还不是你没撑起张家门楣才导致的祸事,这钱难道我们不该拿?”
拿钱还不算,还打着他的名义去差使他下头的人,私放犯人滥用职权,好在被他发现及时制止,不然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祸事。
这样的举止,张知序按律将他们关牢里一个月不过分吧?
但家里其他人当日就闹上了门来,非逼着他放人。
张知序述说得还算平静,但跟前这人听完好像气坏了,鞭子一甩就要往外冲。
“哎。”他哭笑不得地拉住她,“去哪里?”
“去抓人。”她双眸冒火,“他们不是不让你抓吗,我去,我看他们谁能拦得住我!”
原本有些沉重的心头被她这一吼突然就轻了许多。
张知序将人拉回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我已经处理好了,人没有放,他们再生气,也至多不过上门吵闹。”
如今的他不再需要吃极贵的肉,也不再非最好的料子不穿,只要能做想做的事,每月的俸禄就足够养活自己了。
所以张家没有什么东西能再威胁到他,至多不过膈应他一二。
陈宝香抬头看他,目光落在他带着血丝的眼眸里,突然有些迟疑和犹豫,手上捏着他的衣摆,捏紧松开又捏紧。
张知序瞥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摇了摇头:“改制之事势在必行,你也知道世家盘踞太久对大局和百姓都没有好处。”
世家往往垄断着最好的资源,不论是仕途还是买卖。他们一代一代地积攒财富,会为了防止被下头的人取代而修筑各式各样的门槛和护城河。
如此几百年,朝堂官员的出身只会越来越趋于一致,普通百姓哪怕身有大才也往往壮志难酬。
难得当今圣上有决心和勇气对世家下手,错过这一朝,下一轮不知道要再等多少年。
“先前我跟你说,张家没有鱼肉乡里,也都是做的正经买卖。”他道,“是我看得浅了,我得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
鱼肉乡里不止强权压人这一种,以权谋私也并不止体现在做买卖上。
他既然提出了要公平,那就得从自己做起。
“我既享受了世家的好处,当然就得承担它带来的后果。”
“不要犹豫。”他认真地看着她道,“哪怕对面是我,也不要犹豫。”
陈宝香骤然攥紧了他的衣摆。
王青帆说得没错,张知序就是很为难,只是他从来不让她察觉。
相爱的恋人到这个时候是该心疼对方从而放弃目标的,对方打的也是这个主意。
但陈宝香只是有点难过。
不仅难过张知序的为难,还难过自己明知道他为难也不想到此为止。
怎么可能到此为止,好不容易到了今天,就算天塌下来了她也要撑起来直到改制完成。
但他怎么办呢。
先前无比羡慕他的家世出身,如今这些东西怎么就成了荆棘,牢牢地卷在他身上不可剥离。
第181章 四大家族
圣人突然下旨,任命王青帆、顾以渐、谢兰桥、张修林四人为春闱科考员外郎,坐镇考场。
此旨意一出,当然有不少老臣不满,觉得这几个都是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孩儿,哪里办得了这样的大事。
但王谢顾张四家知道,能有这个结果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顾兄说得没错,对付女子,威逼利诱未必有用,但动之以情一定见效。”王青帆抬眼看向对面,唏嘘轻笑,“她到底还是舍不得张知序。”
对面的顾以渐高深莫测地一笑,端茶瞥了自己身边的女子一眼。
陆清容这回没骗他,张知序和陈宝香果然是感情甚笃,在陈宝香那边找不到缺口,那找张知序的也一样。
世家大族么,谁家没点麻烦事,只要陈宝香有了顾忌,那一切就都好办得多。
陆清容神色平淡,看起来倒不是特别兴奋。
她只在结束应酬离开王家之后才问:“为何连谢家也带上了?”
顾以渐摇头上车:“我倒是不想带,但旨意是陛下给的。”
“谢兰桥一个六品官,他哥又刚被贬谪,他按理不该有此殊荣。”陆清容脸色不好看,“难道陛下还打算重用谢家?”
顾以渐在车里坐下,好笑地道:“我当然知道你对谢家积怨颇深,但他家到底是数一数二的世家,只搞垮谢兰亭就想搞垮整个谢家?未免想得太简单了。”
张家先前那么大的祸事,也只是折损了十几个朝官而已。
大家族只要不犯谋逆灭门的罪,短时间内是很难衰败下去的。
顾以渐说着就继续看自家的门生名录。
今年各家的门生,王家还是最多,有五百余人。谢家三百余,顾家也有三百余,倒是张家出了事,只得一百余人,还不见什么特别好的苗子。
自己能坐镇会场,那给下头的门生行方便的法子可就太多了,顾以渐有信心能从自家这三百人里,出比王家还多的登科郎。
只要这些人能出来,他就有法子给他们谋官职,到时候局势必然向顾家这边倒,大盛第一世家的名头,也终于该轮到顾家来担了。
“大人,张家的张修林派人来请大人一起去押送考卷。”有人在车外禀告。
顾以渐啧了一声:“这又是个愣头青,押考卷这种活有什么干头,得先去巡视考场,会见下头的考官们才是。”
说着,扭头问陆清容:“你爹先前不是与许多翰林院的人都有来往么,今年的考官里可有你熟悉的?”
陆清容不甚感兴趣地道:“没听见什么耳熟的名字。”
“那你就先回府去。”顾以渐摆手,“后头应该也没你什么事了。”
“是。”
拂袖下了车,陆清容看着顾家的马车远去,仍旧有些烦。
她是来借刀杀人的,不是真来给人当刀的。
先前家里遭难,父亲给她塞了十二万两银票,叮嘱她跑得越远越好,能找个好地方安稳过完余生就行。
十二万两确实可以让她混吃等死一辈子,但她只要一想到谢兰亭因为骗了她而加官进爵娶妻生子幸福一生,她就恨得快滴血。
她在江北摸爬滚打了几个月,挨了一些打,受了一些罪,确认自己能藏得住情绪了之后,才写信给了程槐立。
但彼时程槐立已经有些自身难保,与她说了陈宝香的身世之后,便将她推给了顾以渐。
顾以渐胃口很大,张嘴就是十万两,还只包替她销案和安排教坊,其余的都得靠她自己。
天知道她有时候多想一刀朝谢兰亭直接捅过去。
但那样不划算,她想看谢兰亭痛苦,最好比她当初痛苦十倍百倍,那样她才会觉得舒坦。
陆清容在街上走了两步,遥遥眯眼看向谢家坐落的方向。
谢兰亭接到了被调任去江北的任命书,三日后就要出发。
他慢吞吞地收拾着行李,一向干净的脸变得有些胡子拉碴的,眼神也不复从前光彩。
“哥。”谢兰桥推门进来,无措地道,“你别急着走呀,你走了我怎么办,会场那边我压根就应付不来。”
谢兰亭看他一眼:“父亲没教你该怎么做?”
“当然教了。”谢兰桥挠头,“可是好麻烦,我听都听不明白。”
也没人告诉他当考官的还要给学子递答案、帮着换卷子、在茅厕附近藏代笔先生啊。父亲还让他在收卷之后找机会去与阅卷官攀谈。
虽说大盛的试卷不遮名,阅卷官的偏好能极大决定一个人是否中榜,但阅卷官从定下起就被宫中禁军守护,哪是他能轻易接近的。
更别说负责放榜的官员、负责送卷的官员、甚至负责给审卷院添灯油的小吏,他们统统都要他去打点。
谢兰桥愁得脸都发绿。
谢兰亭听他说着说着就觉得不太对:“今年的手段竟这般浅显了?”
往年他们家在开考前一月就会知道大致的考题,会有专人给下头的学子们押题写示例,考后更是会避免与审阅官有明面上的走动,以免落人口实。
今年这些怎么听着就荒谬,还极为容易出错。
“父亲说这是陛下登基之后的第一场科考,上头尤为看重,所以其余的路子都走不通。”谢兰桥道,“考卷是陛下亲自定的,无人得以过目。”
谢兰亭突然又有不好的预感了。
他放下东西就出门去找父亲,想劝他今年要不就少操心,不要再插手科考。
结果还不等他开口,父亲就一脸怒容地扔来茶盏:“你这不争气的东西,还来我跟前碍眼做什么?滚!”
谢兰亭企图解释:“我有正事要说。”
“除非你明儿就官复原职为谢家争光,否则你说什么都是只想气死我,咳咳咳……”
母亲泪水涟涟地扶着父亲,皱眉示意他出去。
谢兰亭沉默。
他走出门抬头看了看外面阴沉沉的天色,总觉得上京可能很快又会有一场暴雨。
天圣元年,春闱开考了。
无数学子朝着高高的鱼鳞门汹涌而去,青白交错的衣裳映着春日的阳光,看着有种“天下英才尽入吾怀”之感。
李秉圣笑眯眯地站在高楼上往会场眺望:“今年参考的人远比去年多啊。”
“回陛下。”陈宝香打了打算盘,“多了三成。”
谁都知道新帝登基朝中会缺人,这时候若能崭露头角前程必定一片大好,所以都赶着这回来。
“得有一半都是谁谁家的门生吧。”李秉圣意味深长地回眸。
陈宝香摆手:“无论出身如何,都将只会是天子的门生。”
“就你这张嘴说话好听。”她瞥她一眼,略带揶揄地问,“陈将军今年的门生有多少个啊?”
陈宝香唰地就掏出一张纸,大大方方地呈过去:“都在上头了。”
李秉圣嘴角一抽。
这坦荡得,她是接还是不接啊?接了岂不是走后门给她走到宫里来了,不接吧她还真挺想看的。
李秉圣板着脸,借着她的手飞快地扫了一眼。
好么,三百多个,快赶上顾家谢家了。
她不由地好笑:“你这是想开宗立派?”
陈宝香小脸一垮:“开什么宗立什么派啊,都是些穷兮兮的小可怜,臣府上最近因着她们花销骤增,就指着您来接手,好给臣省点菜钱呢。”
“有很厉害的人物?”李秉圣好奇。
陈宝香朝纸上指了指:“红线之上的这些都是童试乡试便名列前茅的,臣想看看她们今年能考成什么样;下面的这些拳脚不错,臣想让她们之后去考武试。”
李秉圣觉得纳闷:“都想好让这些人考武试了,又何必再来这里跑一趟,这不白耽误工夫么。”
陈宝香嘿嘿笑了两声,没有直接回答。
远处一声钟响,考生们开始入门过检了。
张修林是四房的年轻子弟,先前也考过科考,时任翰林院侍诏,天真不谙世事。
今日奉命守在鱼鳞门里敦促禁军搜身,他越看越惊奇。
有的禁卫什么都没搜着就硬报学子携带小抄,有的禁卫看见小抄不但不抓,反还将旁边搜出来的塞给人两张。
有人当场给禁卫塞银子,也有人小声报着自家门楣。
普通学子在他们附近瑟瑟发抖,埋着头惶恐不安。
偌大的“盛世昭昭”牌匾之下,这场景像一团溃烂的疮。
他想起身制止。
旁边的顾以渐瞥他一眼,轻笑道:“张家该不会又养出个吃里扒外的冤家来吧。”
张修林僵住。
他想起张知序的境遇,眉头都皱了起来。
“我等既坐在一起,那头顶上的天若是塌下来,就该我等一起扛。”王青帆朝他颔首示意,“谁也跑不掉的。”
圣人下旨让他们一起做员外郎,那一旦有篓子被捅去上头,陛下可不会细问是谁的错,只会命四家一起担责。
“让他们干干净净地进去考,天就会塌下来吗。”张修林白着脸问。
王青帆听得失笑出声,摇了摇头不想再理会他。
天真是好的,他很喜欢看见自己的对手天真,但若己方出现这样的蠢人,王青帆一定会将他打出去。
几百年来约定俗成的规矩,岂是一个毛头小子随便问两句就能改变的。
搜身处的人渐渐少了,学子们都顺利进入了考场,寻找着各自的号舍。
顾以渐按例巡逻告知:“科考重地,不得携带任何有字的物件,三声钟响前主动交出则可以继续参考,若钟响后被搜出,则该学子会被逐出考场,其附近监考的各位大人也当领罚。”
一众学子都只听着,无人动弹。
顾以渐满意地颔首,挥手让人敲钟。
当——当——当——
钟响三声之后,王青帆发了卷子,刚准备去看看自家的好苗子,却见各处守着的禁卫突然动了起来。
“做什么?做什么!”一个学子大叫,“放开我!”
他旁边的两个禁卫一个劈手就夺过他桌缝里的小抄,另一个一把就抓起他,将号舍外写着考生名姓的木牌也一并拿走。
不止这一处,整个考场几万个禁卫都同时开始了搜查。
王青帆脸色骤变,起身问顾以渐:“这是什么情况?无人说过开考之后还要这么搜啊。”
真在这时候搜出来,那岂不是全完了。
顾以渐也慌了:“是谁下的命令?”
“我。”有人笑眯眯地举起手。
两人回头一看。
陈宝香从门外进来,施施然朝他们见了个礼,银色的盔甲在春阳之下闪闪发光,手里的禁军令牌也耀眼夺目。
顾以渐气得破口大骂:“陈宝香,这可是科考重地,你怎么敢任意胡来!”
王青帆也直摇头:“这是越权渎职。”
“快让他们停下,万一影响了考生,你有几个脑袋担得起!”
他们一开始嗓门还极大,但骂着骂着,声音突然就没了。
目及之处,后头又过来一个人。
一身龙凤长袍,头戴十二珠冕旒,李秉圣被仪仗簇拥着缓步走到陈宝香身后,一句话也没说,只阴着脸越过陈宝香看着他们。
目光像一座山,似要将他们的骨头都压个粉碎。
顾以渐背后冷汗骤出,王青帆也不敢再装腔作势,两人齐齐跪倒,以额触地,背脊微微发颤。
远处的禁卫们还在继续搜查,全场三万余学子,短短一炷香的功夫就搜出了近两万人携带小抄。
那些被搜出来的人还不服气,骂骂咧咧地说着自己给过多少银子,亦或者说自己背后有多大的靠山。
有的发了疯似的跟禁卫扭打起来,说什么都不肯走,有的还妄图去打砸隔壁桌的笔墨纸砚,让所有人都考不成。
局面顿时混乱起来。
林满月皱眉护着自己的砚台,看见旁边有人朝自己扑过来,刚想用背去挡,却见隔壁的薛蘅玉一脚就将那人踹飞开去。
“满月你别担心,考你的就是。”薛蘅玉兴奋地道,“老师说我们过来一定有用,我先前还不信,没想到她说的是这个用处。”
说着,又帮着禁卫将另一边撒泼打滚的学子一并制住。
禁卫数量挺多,一时没有防备才让这些学子冲撞了一阵子,有了另一群学子莫名其妙的相助,他们很快重新控制住了局面。
不到半炷香,所有作弊的学子就都被押走了。
薛蘅玉拍了拍林满月的肩:“好好考,放心考。”
林满月后知后觉地明白了陈宝香那日说的话。
“贪污阿谀的不公碾过来,自有清正廉明的大官上前去挡去争,在有结果之前,你们得按原有的轨迹继续往前走,别往车轮底下钻。”
——当时听来以为老师是在教她们独善其身。
其实不是,老师是早就做好了打算,这个头她会替她们出,那些人她会替她们挡,她们要做的就是坐在号舍里努力考试,别的什么也不用担心。
红了双眼,林满月咬咬牙拿起笔,凝神开始看题。
第183章 旧时王谢堂前燕
天圣元年,大盛发生了一桩空前绝后的科举舞弊案,涉案学子多达两万余人,将大盛科考制度的弊端和官员的贪污问题一并带出了水面。
帝震怒,问责四位科考员外郎,查抄其家,抄得赃款二十余万两,连贬其余官员三百余人,举朝震惊。
王青帆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哪里是陈宝香心软了所以让他们四家的人去坐镇考场,分明是帝王早就设好了套,套里只留了他们四家的人。
甚至连张家也没能被摘出去。
张修林被撤职待审,张知序也因涉嫌受贿被停职待查,原本还有人想去攀关系求情,看着这境况也都纷纷止步。
王顾两家情况更糟,不但两个员外郎被抄家,因着查出大量赃款,整个家族都被禁军抄了一遍,族中五品以上官员统统受了牵连,贬谪的贬谪,流放的流放。
谢家原本因着有爵位在,是能勉强撑一撑的,但就在陛下彻查的这个节骨眼上,陆清容再一次敲响了御鼓。
“民女要提告东荣侯府私制兵器,有谋逆之心!”
声音响彻上京。
陈宝香正在往宫里走,半路听赵怀珠提起此事,眉梢挑了挑:“这事也太大了,她可有证据?”
赵怀珠点头:“据说谢兰亭有段时日十分纵她,不但带她去大理寺,还带她偷摸回过祖宅。”
谢兰亭曾用这样的手段从陆家取得过证据,没想到兜兜转转,陆清容竟也还了他一次。
谢家按理是不会有谋逆之心的,但东荣候以武起家,在云州有封地,若真涉及私制兵器,那可能还跟先前程槐立养骑兵的事有些牵扯。
就这一点牵扯,放在平日可能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但眼下这个时候,可能会成为压垮谢家的一块巨石。
陈宝香摇了摇头。
曾经在上京里家宅连绵呼风唤雨的高门大宅,在一场绵密的春雨之后突然就都萧条空落了,只有燕子不知人间事,依旧在门前来回忙碌地筑巢。
“朕已与三省的几位大人商议了改制之事。”李秉圣高坐龙椅,浅笑道,“他们都同意了。”
陈宝香眼眸一亮。
改制是需要很多人劲往一处使才能完成的事,否则会成为一个落不到实处的口号,一封束之高阁的官函。
她以为说服那些人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没想到居然会答应得这么快。
“一定是陛下贤明感化了他们。”陈宝香握拳。
李秉圣绷了一会儿,还是没绷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