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知序心里一沉。
先前裴如珩跟岑悬月凑一块儿,陈宝香心里什么感受他是清清楚楚,这人压根不会给人解释的机会,谁让她不舒服她就会直接放弃谁。
看看门口那边刚回去的苏胜意,再看看里头那显然目的不纯的宴席。
张知序连楼梯都不走了,径直攀着栏杆就翻身落去隔壁露台。
“小心些。”她啧了一声,上下打量他,“急什么。”
“我来之前不知道是这场面。”他飞快解释,“已经跟人说清楚了,下回我不会再上他们的当。”
“他们想看别的姑娘合不合你眼缘?”
“合不了。”他直皱眉,“我又不是非得成亲才能活下去。”
陈宝香被他逗笑了。
她将他散落的一丝墨发拢回发冠里,又拍了拍他的肩,神情轻松:“行了,继续去吃宴吧,我们这儿也还没吃完呢。”
张知序缓缓冷静了下来。
他盯着她看,似乎想从她眼里找到些情绪。
没有,陈宝香坦荡地与他回视,寻常得像是两人只是在街上偶遇,无波无澜,无关紧要。
好像压根不在意他跟谁在一起,在做什么。
“嗯。”张知序垂下眼皮,“那你们先吃,我走了。”
“张大人。”赵怀珠欲言又止。
陈宝香挡住她,笑眯眯地朝他挥手:“晚些时候再见。”
“好。”
两人平静地告别,陈宝香目送张知序从她这边下了侧梯,身影转瞬就消失在视线之外。
“师妹,你这……”
“我挺好。”陈宝香伸手捂住她的嘴,“难得高兴,咱们一直站这儿像什么话,回去发钱去。”
香奢楼已经赚了些钱,按理说刚开张,这钱得留着后头铺货周转。
但马上就是春闱了,今年的科举并没有改制,薛蘅玉林满月等人都得像往常一样去走门路。
陈宝香特意在摘星楼请客,以玩酒筹的方式给她们每人都塞了点钱。
林满月不蠢,拿着银子就反应过来了,想还给她。
“拿着吧。”陈宝香撑着下巴笑,“我这个当人老师的,一教不了你们习字,二写不了推举信,前路坎坷,你们得自己去走。”
薛蘅玉神色万分复杂:“老师的意思是让我们……跟其他人一样去送礼吗?”
“是。”陈宝香坦荡点头。
席间突然安静下来,几十个门生突然都齐刷刷地望着她,欲言又止。
陈宝香扫了她们一圈,笑道:“是不是想说我不该这样,你们真送礼了就跟那些歪门邪道的人没什么两样?”
薛蘅玉点头,甚至有点失望:“老师,您当初收我们只每人取一枚果子,我还当您分外清廉,远比那些人好,结果今日……早知如此,我又何必拜您。”
“是啊。”其余人纷纷叹息。
岑悬月皱眉就想说话,被陈宝香抬袖拦住。
陈宝香笑眯眯地问:“今年若没有拜在我门下,你们会如何?”
“自然是不去科考,再等一年。”
“那若明年科考之制也是如此呢,后年也不改呢?”
林满月深深皱眉,思虑一圈之后,无可奈何地道:“那就只能放弃了。”
“好,有骨气,你娘缝了上万件衣裳才供得你来上京,你说放弃就能放弃。”陈宝香抽手给她鼓了鼓掌,“哪怕对不起娘亲,你也对得起自己,是好样的。”
林满月愣住,不安地捏了捏衣角。
薛蘅玉仍旧皱眉:“世道不公,若我们听之从之,那它岂不是永远都无法改变?”
“改变是有能力的人需要去做的事。”陈宝香不笑了,一双眼定定地看着桌上这些人,“你们算什么?饭都吃不饱,书都差点读不下去,在偌大的上京里就像一粒灰尘,是生是死都不会有人在意。”
“想撼动不公,你们要付出的是你们的前程、家人的期待甚至自己的性命。满桌这几十条性命累一块儿,都可能只是御书上的‘死者众’三字而已。”
“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贪污阿谀的不公碾过来,自有清正廉明的大官上前去挡去争,在有结果之前,你们得按原有的轨迹继续走,别往车轮底下钻。”
众人被震慑住了。
她们读的书多教的是人要正直,要敢于抗争,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跟她们说,不要妄做出头鸟。
“走门路当然是不好的。”岑悬月忍不住轻声开口,“但如今既不能改制,亦不能耽误你们,陈大人能做的只能是将你们托到与旁人一样的起点上,后续如何,还是全凭你们自己。”
这办法上不得台面,但能真实地帮到今年要参考的这些人。
也许有人说她甘于下流、过浊池难净其衣。
但制度如此,非人之过。
岑悬月自小读书,除了张知序那样的少年天才之外,她很少打心眼里佩服谁。
但她真的很佩服陈宝香。
凡为天下计者,必定从大局出发,将所有的人都视为一个整体,再为其谋出路。
但在陈宝香看来,这些人不是笼统的“学子”二字,她们都是鲜活独立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庭、境遇和难处,她绝不会用她们的前程去为改制铺路。
她想自己铺好路,再让她们踏实地踩。
岑悬月甚至觉得惭愧,自己一个文臣都没敢做的事,她一个武将倒这么尽力。
“你们各自的户籍我也都看过一眼。”岑悬月叹息开口,“远的不敢说,淮北一带我还是说得上几句话的,那些举荐信我可以帮你们要。”
“但其余地方,你们得自己去试。”
岑悬月说完还有点不好意思,觉得帮得挺少。
但一转头,她看见陈宝香笑眯眯地望着自己,甚至有点偷乐的意思:“岑大人也太上道了,我都还没开口,你就自己揽活儿了。”
哭笑不得,岑悬月道:“你的门生宴专请我来,我还能看不明白么,原是有些犹豫的,但你话都说这个份上了,我当然得帮。”
“多谢岑大人。”她颔首。
桌上一众学子慢慢地回过味了。
她们跟着起身,站到陈宝香身后去齐齐拱手:“多谢岑大人!”
声音齐整,再无疑惑。
陈宝香眨了眨眼,目光柔和下来:“我人缘不好,肯帮忙的就这么几个,但就这么几个,也能劈出半条路来。”
“为师只能帮你们到这了,后面全靠你们自己。”
“多谢老师。”薛蘅玉深深朝她一揖。
正事说完,席间的气氛重新归于轻松。
赵怀珠这才拉着陈宝香小声问:“方才你拦着我做什么。”
“什么?”
“别装傻,方才露台上那姑娘跟你家张大人诉衷情呢,你分明听见了,脸都黑成那样,怎么一转头就不让说了。”
陈宝香微笑:“外头光不亮,你看错了。”
“什么光不亮,这是晌午又不是晚上,我两只眼都瞧见了。”赵怀珠鼓了鼓腮帮子,“你还捂我嘴。”
不捂嘴怎么办,叫她大咧咧告诉张知序自己吃醋了?
不合适,他都已经拒绝人家了,全程也很有风度,她再不高兴没风度的就是她了。
若无其事地端起茶喝了一口,陈宝香道:“师姐,嘴上留个把门的吧,别去跟他瞎说。”
赵怀珠挑眉:“除非你明儿陪我练枪。”
“……成交。”
赵怀珠乐坏了,她的枪法很差,师妹先前都不愿跟她对练,说都快被自己带偏了,没想到一转眼居然这么爽快。
陈宝香回到家里,推门只看见在念书的含笑。
她往四周扫了一眼:“你张哥哥还没回来?”
含笑头也不抬继续看书:“回来了,坐了一会儿又走了,还让我给你说最近事忙,先不过来了。”
她一愣:“他明日摘星楼的饭也不吃了?”
“说是不好吃,改日再换个地方相约。”
“……”陈宝香挑眉。
她都收敛得好好的没闹腾,张二公子怎么反倒不高兴了,去吃相亲酒的人又不是她,夸人发簪好看的也不是她。
撇撇嘴,她进门坐在含笑身边,撑着下巴看着她念书。
含笑念着念着觉得不对,纳闷抬眼:“陈姐姐,怎么了?”
“没事,你看你的。”
“可……”含笑打量她两圈,放下书道,“姐姐看起来有事想问我。”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就是突然有点好奇。”
陈宝香摸了摸鼻尖,“你张哥哥那篇《树论》,我听人读过,遣词造句很不错,但怎么就够人看十遍的呢?”
提到这个,含笑就来了兴致:“张哥哥那篇文章的好处不止在词句,更在借物喻人,其中好几个比喻都妙极了,姐姐若是读过《爱莲说》,当更有体会。”
《爱莲说》她当然没读过,她就没翻过几本书,《兵法》还是因为叶婆婆当睡前故事给她念,她才摸了个熟。
的确是吃不了什么细糠哈。
“你早点睡,我先去歇息了。”陈宝香若无其事地起身,“明日还要进宫述职。”
每月初十是护城统领铁打的述职日,陛下并未提前下旨不让她去,所以阔别一月有余,她又要去陛下跟前碍眼了。
每一任帝王都有自己的手段和盘算,大盛历史上没有出现过任何一任愿意大刀阔斧改制并且牺牲自己利益为天下计的皇帝。
陈宝香希望李秉圣是。
但过了这么久了,她显然看得出来叶霜天的真正死因,却没有在中途召她进宫。
陈宝香适当地放低了自己的期待。
人非圣贤,李秉圣能让大盛重新恢复到朝中男女官员对半的局面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要她直面自己父皇龙位之下的晦暗,还要她亲自去纠正,到底是有违人性。
拍拍自己的心口,陈宝香睡了一觉,第二日起来与赵怀珠练枪,练到下午再按时进宫。
“陈大人。”吏部那几个人依旧一看见她就阴阳怪气,“真是好久不见呐,瞧着怎么瘦了。”
陈宝香皮笑肉不笑:“油水捞得足的人才长肉,我瞧几位大人倒是丰腴了不少。”
“休得血口喷人!”
“瞧瞧,好端端说两句话,怎么又扯着嗓子吼。”她啧啧摇头,“这世道又不是谁声音大谁就占理。”
“你!”官员深吸一口气压住火,冷笑,“我倒要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
满朝文武都知道陈宝香失了宠,不再能随时面圣,连问安的折子都递不进御书房。
说话分量小了,这个人自然就不再能成为威胁,等陛下完全想不起她的时候,那她死在哪儿都不会再有人注意。
御书房的门开了,花令音出来道:“陈将军请。”
其余官员纷纷散开,陈宝香深吸一口气,仍旧如往常一样没心没肺地笑着跨进御书房。
第173章 君臣
李秉圣似乎有些累了,正斜倚在龙椅上闭目养神,整个殿里都静悄悄的,宫人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结果陈宝香走上前,哐地一声就跪了下去。
“卑职参见陛下!”
旁边的宫人吓了一个激灵,连连朝她摆手,但显然已经来不及。
龙椅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眼尾有血丝未散。
她道:“陈宝香,你是真不怕死。”
“人都是要死的嘛,说是有的人死了比鸿毛轻,有的人会死得比泰山还重。”她咧嘴笑道,“卑职若是死在一声问安里,肯定能青史留名。”
李秉圣看了旁边一眼,宫人立马都退了出去。
大门缓缓合拢,隔绝外头声息。
她这才扶着花令音的手坐直,没好气地骂:“什么死在问安声里,像朕这样的帝王,要杀你当然会给你扣个贪污的罪名,拖出去名正言顺地杀。”
陈宝香愣住。
她以为陛下不会再主动提起这件事了。
李秉圣不光要提,她还提个不停:“你上次提的叶天霜,朕都查了,她若不是一意孤行损害了太多人的利益,也不至于被那么多人落井下石。”
“身在泥沼之中却妄想洗净泥沼,那当然只会淹死自己。”
“顾家当年还只是四大世家里最末的那个,就这她都没能应付,难道全是先帝的过失?”
“她写的关于科考改制的折子朕看过了,写得很好!”
陈宝香硬着头皮顶着圣怒,原以为要一直骂呢,但听到最后一句,她“嗯?”了一声。
愕然抬眼:“写得好您怎么也生气?”
“就是因为写得好才更生气。”李秉圣怒不可遏,“三十七年了,但凡她能换个温和的方式,科举之制也不至于到今日都没有改成。”
凡事都讲究方式方法,张知序和陈宝香虽然也总得罪人,但前者有家族撑腰,后者有她撑腰,才不像叶霜天,分明已经被先帝猜忌,却还敢横冲直撞。
李秉圣气得翻得桌上的卷宗哗啦啦直响。
陈宝香以为她要借着这怒气给自己来一掌,但眨眼等了半晌,却见陛下走过来,板着脸将一页纸放在了她手里。
她一脸茫然地看了看那张纸,又看了看花令音。
花令音好笑地蹲下来给她解释:“经大理寺核查,叶霜天贪污一案证据并不完整,当年定案实在有些草率,陛下已经下旨要刑部重审。”
“待科考之制改成,陛下会再论功行赏,届时叶霜天就能重新以宰辅之名立碑,叶琼心自然也就不再会受家族之累。”
陈宝香越听眼睛瞪得越大。
她诧异地抬头看向面前站着的人。
李秉圣高高在上,一脸冷淡地道:“这一月你在思过,朕也在思过。”
“朕当时觉得你实在大胆,居然敢用贪官名册来暗示朕先帝当年所想。旁人都说圣意不可揣测,你揣就算了一次还揣俩。”
她气不过,还是伸手戳她眉心,“像你这种忤逆的臣子,罚一年的俸禄都是轻的。”
陈宝香依旧被她戳得前摇后晃,配上眼里的茫然,像一颗软绵绵的元宵。
“陛下都气成这样了,也不杀卑职吗?”她问。
李秉圣抱起繁复的龙凤袍前摆,也慢慢蹲了下来。
“老实说,想过。”她叹息,“但朕又怕,怕杀了你之后,再也没人敢像你这般忤逆。”
忠言逆耳,被掀了帝王权术的老底,是个皇帝都会生气,但气过之后李秉圣也明白她的意思。
——如果只为巩固手里的权力而不为天下计,那大盛的江山在她手里或者在先帝手里并无什么区别,都是会一日日接着衰败下去的。
她想要百姓过上好日子,想要女子有书读,想要海晏河清,那就得从认清先帝的错误开始。
不能逃避,不能害怕,更不能妥协。
李秉圣时常会想起先前在茶楼上对峙,陈宝香脸上的神情从愤怒到震惊到无奈再到平静的场景。
当时她说:卑职蠢笨,往后还请殿下多指教。
李秉圣后来才想明白,当时的陈宝香并不是被她成大事不拘小节的说法说服了,她只是觉得她俩目的一致,能走到一块去。
所以如今发现她这个当皇帝的大权在握之后反而变得畏手畏脚,陈宝香才会把叶家旧案给搬出来。
什么殿下多指教,这人分明才是在指教她,偏还回回都是一脸无辜人畜无害。
她气恼地摇了摇头。
陈宝香目不转睛地盯着李秉圣看。
她没见过这样的皇帝,居然还会这般没有仪态地蹲着,嘴里嘟嘟囔囔的,眉头也皱得死紧,却蹲了好久都没有起身。
倒像那种七八岁的小孩儿,打了人觉得愧疚,又不好意思直接道歉。
她咧嘴一笑,很是体贴地递上台阶:“给。”
“什么东西?”李秉圣接过红木盒,随手打开。
里头躺着一根漂亮发簪,材质特别,像金又不是纯金,在灯火下泛着内敛沉稳的光。
印章花纹更是眼熟,先前好像在张知序身上看见过。
“这枚簪子叫君臣。”陈宝香道,“是我亲手画的图样。”
李秉圣仔细看了看。
弯月高悬,群星垂坠,的确是君臣之象,难得的是工艺卓绝,不是金子也能做得闪闪发亮。
她斜眼:“所以城里最近颇有名声的那家店是你开的?”
“嘿嘿。”陈宝香搓了搓手,“小赚一点,就一点。”
李秉圣哼笑,将簪子递给花令音,让她簪进自己的发髻里。
然后扶着她的手慢慢站起身,睨着陈宝香:“这一个月没少被人奚落吧?”
“回陛下,还行。”陈宝香挠头,“我不往心里去。”
“你倒是不往心里去,但你若是式微,谁还能替朕去干那些脏活累活。”李秉圣摆了摆手,“从明儿起,你兼任禁军统领,待会儿拿上朕的手谕去吏部,让他们给你走章程。”
陈宝香震惊得倒吸了一口气。
禁军统领可不是什么虚职,说给就这么给了?
“另,把碧空给朕还回来吧。”李秉圣接着道,“太久没见她,朕也是有点想她了,你府上反正人多,也不缺她一个。”
皇帝是从来不会对人说抱歉的。
但她们有歉意的时候,补偿往往都会相当的丰厚。
陈宝香是没抱什么希望来的,却是吃力地抱着满怀的赏赐在往外走。
她好像没有赌错。
肯穿着华服站在简陋茶楼里跟她讲道理的人,绝不会因为面子过不去就放弃她。
短暂的黑暗之后,黎明将至。
尹逢时很稀奇地转头看向来人:“你今儿怎么得空过来了?”
乐游原雪化草绿,又是玩步打球的好时候,场地里王孙公子三两成群,谈笑说乐。
张知序独自倚在场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腰间的配饰:“得了两日休沐。”
“我当然知道你有休沐,但往常休沐不都是赶着去平清侯府的么。”
张知序不说话了,嘴角抿着,眉眼低垂。
尹逢时挠挠头,凑到他旁边与他一起倚着:“哎,听说了么,青章最近跟兰亭闹起来了,昨儿当街还打了一架。”
徐不然和谢兰亭这两人也真是有意思,先前那般要好,无话不说,一转眼不知道因为什么,又恨得水火不容。
张知序神情还是恹恹的,不想接话。
但旁边有人听着话茬倒是伸过了脑袋:“这事我知道啊,不就是因着先前平清侯弑父的案子么。”
张知序和尹逢时同时抬眼看过去。
是顾家的小公子顾花翎,上京城里有名的纨绔,消息素来灵通。
他张嘴就道:“平清侯那案子也是奇怪,这一有卖尸契证明陈鸢儿与程槐立的关系,二有人证证明陈鸢儿与陈宝香的关系,三还有徐不然亲口证实陈宝香对程槐立下手极狠颇有私怨,换谁来断,也都得觉得陆清容提告非虚。”
“所以谢兰亭就整理好证据往上呈了。”
“谁料最后关头徐不然突然翻了供,说他没亲眼看见陈宝香杀程槐立,也不清楚两人之间的关系;那个同村的里正也翻了供,说陈鸢儿当年的孩子不知道有没有活下来。”
“哎呀,这可不就把谢兰亭坑里头了么。”
谢兰亭一向直觉很准,似乎是一种天赋,让他总能在证据之前先接近真相。
但这回这个天赋可害了他了,陛下本就觉得弑父是欲加之罪,案子还在上禀之后被翻供,更让陛下觉得大理寺有失偏颇。
“青章怎么突然这么对谢兰亭。”尹逢时纳闷,“不像他的作风啊。”
“嗐。”顾花翎摆手,“兄弟之间闹翻还能因为什么?当然是女人。”
“……”尹逢时偷瞥了张知序一眼。
“所以。”张知序面无表情地道,“陆清容结识了徐不然。”
“不愧是张大人,猜得就是准。”顾花翎大咧咧地朝他竖起拇指,又吊儿郎当地道,“咱们谢大人这次可是翻了大船了,陆清容踩着他攀上了徐不然,还挑拨得他两人当街打起来,这女人厉害啊,比谢兰亭先前遇见的那几位都厉害。”
谢兰亭赎买了多少官妓私妓了,都是好一阵儿就把人送走,从不见哪个能在他手里翻身。
这陆清容不但翻了身,还狠咬了谢兰亭一口,蛊得他亲恨友散之后,还全身而退了。
谢兰亭这般有天赋的断案好手,本该扬名立万,如今却被迫停任在家,听候迁贬。
尹逢时是有些唏嘘的,他觉得谢兰亭罪不至此。
但张知序不为所动。
断案是断案,私情是私情,一旦将这两者混在一起,谢兰亭就只是在春风楼上的浪荡子,再变不回大理寺里的执律者。
世上还会有很多有天赋的人,大理寺不会因为谁离开就停止审案。他不珍惜自己的机会,那机会就会变成别人的。
朝堂本也是个残酷的地方,容不得谁儿女情长。
——想到这里,他捏着腰佩的手突然僵了僵。
脑海里浮现出陈宝香的脸。
她会笑着说他是顶好的人,也会站在他身前护着他。
但就算是亲吻时,她那一双杏眼也始终是干干净净毫无波澜,似乎只有在望向仇敌的时候,才会生出灼灼的火来。
张知序不由地哑声低笑。
不愧是陈大人,就是比谢兰亭更能想明白,也做得更好。
儿女情长误事,陈大人却是能成大事的。
没关系,理应如此。
他自己再想几日或许就又能想通了。
面前的顾花翎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从谢兰亭已经说到了陆清容,说这人与自己家的远房亲戚还沾些故旧。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张知序突然问了一句:“你也认识她?”
顾花翎摆手:“我什么身份她什么身份,哪轮得着认识呐,只是两个月前她走投无路,我四叔伯好心给了她一顿饭吃,我看见过一眼,又听下头的人议论了几回。”
顾家也是百年世家,在顾昌寓任宰辅时兴盛了几十年,风头一度与张家齐平,可惜后代子女没什么出息,只是勉强凭着祖荫继续在朝中任职。
其中官位最高的就数顾花翎的四叔伯顾以渐,弘文馆大学士,主掌详正图籍,沿革朝制。此番改科考之制,他的反对声最大,也最是要与陈宝香为难。
张知序不由地多看了顾花翎一眼。
顾花翎做梦都想跟张知序这样的人结交,一看人家对自己笑,登时就来劲了:“我在旁边订了宴,难得今日聊得投缘,张大人要不赏个脸坐下来喝两杯?”
尹逢时想替他挡,他知道凤卿不喜欢应酬。
但出乎意料的是,今儿张凤卿居然自己先点了头:“叨扰了。”
“不叨扰不叨扰,我给您专门备一桌,尹大人也去吧?”
“恭敬不如从命。”
“好,快请,快请。”顾花翎乐呵呵地就去张罗了。
尹逢时跟着张知序一起往庭院方向走,连连打量他:“今儿是真闲呐?”
“嗯。”他点头,“大可一醉方休。”
“别,你没人管我可是有人管的,若是戌时末还不回去,我夫人准杀到乐游原来。”尹逢时连连摆手。
张知序诧异地看他一眼:“先前你不是说,成亲是父母之命,你与你夫人并不相熟?”
“是这么说,但毕竟成亲这么久了,再不熟也熟了。”尹逢时挠挠头,又不太自在地抓抓衣摆,“她,她人还挺好的。”
“哦?”
“别不信啊,我每回喝醉回去,她都给我擦脸擦手,还给我做醒酒汤;家里父母她都替我照顾得很好,大事小事也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张知序越听越纳闷:“你说的这不是个上好的管家?”
“什么管家。”尹逢时瞪眼,“她这是心里有我。”
“那你说些管家之外的好处来。”
“……”
尹逢时挠着下巴想了半天:“我夫人会亲手给我做荷包。”
张知序眼皮都不抬:“我腰上这个也是有人亲手做的。”
“那不一样,你这个在香奢楼能买着,我昨儿刚去看过,四百多两。”
“这不更厉害了么,她亲手做的东西能卖四百多两。”张知序斜眼,“你夫人的荷包呢?”
“我夫人的荷包无价,无价你晓得伐!”尹逢时急了。
“好好好,无价。”张知序递了酒盏过去。
尹逢时仰头一饮而尽,犹自不服:“我看陈宝香对谁都挺好的,能救你也能救黎民百姓,能亲手给你做东西,也能亲手给陛下做东西;我夫人就不一样了,她只对我好。”
“去年夏日她娘家分来一颗荔枝,就一颗,当时满堂家人朋友都在,她谁都没看,径直就塞给了我。”
“啧,你知道有多甜吗?”
张知序皮笑肉不笑:“知道,我当时分得了三颗。”
尹逢时白他一眼:“我说的是荔枝吗?我说的是我夫人眼里只有我。”
张知序不想听他说话了。
他抿了一口酒,将头扭到一边去。
尹逢时锲而不舍地端着凳子坐到他另一边:“其实一开始她待我也挺冷淡的,但架不住日久情深,她现在半日不见我就心慌,今日要不是她娘家有事,高低也得跟我一起过来。”
哦,那又怎么样呢。
张知序看向顾花翎:“顾公子这酒不错,尹大人说很是喜欢。”
“是吗?”顾花翎高兴坏了,连忙举着酒壶,“来来来尹大人,方才我还跟人说呢,您是最懂酒的,我这葡萄美酒就得您来品。”
“快尝尝这一杯,与你桌上喝的又不一样了。”
“我也带了酒,请尹大人品鉴。”
众人都凑上去你一杯我一杯地喂。
尹逢时避之不及,边喝边瞪张凤卿,后者施施然坐在旁边,慢悠悠地端杯自饮。
日渐西沉。
桌上的人都喝得东倒西歪,顾花翎更是大着个舌头跟他说了好多顾家的事。
张知序听得很满意,将杯中酒饮尽,正打算再倒,却见有女子风风火火地进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