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误会。”陈宝香拱手,“臣并非想为叶家喊冤,祖坟一时半会立不成碑也不急。但冬日将尽,春闱又至,今年的科考,难不成还要如往年一样?”
大盛科考男女皆可参与,但要先过乡试院试,再得籍贯地官员的举荐,二者缺一不可。
这样的制度导致的就是学子们必须拜入高门攀扯关系。
拜高门需要银钱,男儿家还好说,家里总能挤出些余粮助其成事,但女儿家,遇此门槛放弃者十之八九。
李秉圣一直在办私塾,她当然知道此制必须得改,只是登基之后实在事忙,纷扰不断大事缠身,她没能顾得上。
缓和了神色,她走回御案之后翻找,将前几日张知序送的“墙砖”从奏折堆里拖拽出来。
张知序用三块“墙砖”向她禀明了科考之制应该如何改,言辞恳切,读之令人动容。
但看着看着,李秉圣神色还是渐渐复杂起来。
昔日她未坐皇位,很清楚有些弊病应该怎么治,但真坐上这个位置,她才发现很多病不是有治的办法就可以下手的。
废除官员举荐当然是好的,能变相削弱门阀,也能使更多人参与科考。
但世家大族维护此制已有三百年之久,改制等于拔他们的根,必然引起抵抗和动荡。
李秉圣不由地又想起叶霜天。
这人当年获罪抄家,当真是因为受贿吗?
御书房里安静下来,只有烧着炭的火盆里还有些响动。
陈宝香安静地跪着,看着李秉圣细读奏折,又看着她实在好奇,小声吩咐花令音去取当年的案卷。
神色稍松,她终于将袖袋里的东西掏了出来。
“陛下,臣最近闲来无事常在京中走动,那些人也不知怎么的,见了臣就来塞东西,臣不识字,就只能交给陛下了。”
她双手捧上一本厚厚的名册。
李秉圣抬头,额角直跳。
这又是什么鬼热闹,她一点也不想看,陈宝香就会给她找事做,她这次绝不会再搭腔,绝不。
花令音凑上去接过,翻看两页之后,眉梢高挑:“陛下?”
“朕耳朵瞎了。”
“不是陛下,您且看一眼。”
“眼睛也聋了。”
花令音哭笑不得,翻出几个醒目的人名强自呈递过去。
李秉圣被迫看了一眼,脸都皱一块儿了。
但等看清这上头写的是什么之后,她恢复了正经,伸手接过去飞快地翻了翻。
居然是一本受贿名册,上头记了两百余人,官职或大或小,都涉及千两以上的受贿。名姓籍贯、对应有无提告、提告的状纸压在何处,都被整整齐齐地列在其间。
李秉圣唰地将其合上,佯怒道:“陈宝香,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得罪人不算,还非将他们往死路上逼,就不怕他们被逼急了,非与你同归于尽么!”
陈宝香无辜地眨眼:“怎么,这东西很厉害?”
岂止是厉害,这简直是每个帝王都想要的利刃。
帝王何以驭下?当然是要执掌臣下的生死,但有时候当皇帝的也被规矩制约,无法随心所欲。
有这册子就不一样了。
说是斩一个政敌,那少不得要被议论一番。但要说是斩一个贪官,那朝中无人能置喙,传去民间,百姓还会拍手叫好。
李秉圣心里这叫一个高兴。
但高兴着高兴着,她突然后脊一凉。
手边放着刚呈上来的叶家旧案的卷宗,还没来得及打开。
高高的皇位上,她仿佛觉得自己的影子在与多年前父皇的影子相重叠。
同样的威严龙袍,同样的驭下之策。
李秉圣白着脸盯着卷宗上的绳结,发现自己好像不用打开也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了。
“陈宝香!”她倏地站起,动了真怒,“你胆大妄为,屡次犯上,朕要罚没你一年的俸禄,无诏不得再入宫!”
陈宝香一点也不意外。
她只深深地看了座上的人一眼,然后双手交叠,缓缓下叩:“谢主隆恩。”
没有人可以在挑衅皇权之后还全身而退,陈宝香觉得陛下对自己已经很是仁慈了,连板子都没打。
她低眸退下,慢慢地走去宫道上。
“叶家当年遭难怎么会是因为受贿,叶霜天一生清廉,连宅子都没置办个好的,逼得琼心每回去书院都要走上半个时辰。”季秋让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
“她家是突然被定的罪,罪证都不是从家里搜的,而是直接呈在堂上。”
“因着是贪污的罪名,叶霜天在囚车里还挨了百姓的打砸。”
“许多人都清楚她是被冤枉的,可清楚又如何呢?圣意如此。”
的确,若不是圣意如此,顾昌寓怎么能定叶霜天的罪。
可就是圣意如此,她才想问问如今的陛下。
要跟前人一样吗?
她先前说的想要的那些东西,是照着前人的路走就能得到的吗?
张知序撑来一把很大的伞,将她拢在了里头。
他正低眸看着她,目光从她平静的双眼移到通红的鼻尖上,目光微顿:“拿着。”
暖和的汤婆子带着些他身上的气息滚进她的怀里。
陈宝香捂了捂,舒坦地眯起眼:“你怎么在这里?”
“碰巧经过。”
碰巧什么碰巧,别的大人都散场回家了,就他还一直守在门口。
陈宝香伸出手去抓他的袖袋,张知序躲避不及,里头的瓶瓶罐罐被她全摸了出来。
看着这些熟悉的伤药,她骤然失笑:“这么笃定我会挨打?”
“你这行径实在没有不挨打的理由。”他不甚自在地别开脸,“伴君如伴虎,旁人是小心翼翼步步谨慎,你倒是好,成天薅老虎胡须。”
说着,又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再次确认她没有受伤。
陈宝香乖乖地张手给他检查,眼里笑意更甚:“我是陛下身边的第一打手,棘手的活儿我全做,其余大人有怨怼我全担,不囤兵不敛财忠心耿耿,只要不出大错,那目前我的命应该比石头还硬。”
“是比黄连还苦吧。”他摇头,“本来花销就大,还没了一年的俸禄。”
提别的陈宝香都还挺淡然的,早有准备,意料之中,她承受得起。
但说到俸禄,她顿时被压垮了腰。
“怎么办呀。”她连连叹气,“要吃不起饭了。”
现在可不止她一张嘴,下头还养着那么多人呢,原本账上就有些入不敷出,再少了每年三百两的俸禄,那不更是雪上加霜。
“不是还有几间铺面?”他提醒。
“那几家铺面每月的进账已经抵不上如今的花销了。钱呐,在上京干什么都得要钱。”她嘟囔,“我得另外想办法。”
没有俸禄,还能做生意,但就先前那几间铺面来看,做老实生意压根发不了财。
陈宝香觉得穷人的钱没什么好赚的,要赚就得赚那些富人的钱,这样既来钱快,又心里轻松。
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她突然咧嘴笑:“凤卿你知道吗,我新收的门生里有许多堪用的人。”
比如那个在峨眉山修行的薛蘅玉,她除了武艺过人之外,还擅长雕木头。
再比如自学明经明算的钱来富,她在投靠自己之前一直靠替人算账谋生。
还有会制各式兵器的林满月,她做的兵器虽然十分花里胡哨一点也不实用,但若是给她图样让她打簪子呢?
想了一圈,陈宝香最后将目光落在旁边这人身上。
张知序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我最近很忙。”
“再忙吃盏茶的工夫还是有的吧?”
“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当然是发大财的主意。”她嘿嘿直笑,“给我一个月,我让你看看上京最赚钱的铺面长什么样子。”
上京里人人都想赚钱,可做生意这事一看本事二看运气,缺一样都不成,是以经商者众,稳赚不赔者寥寥。
张知序觉得陈宝香将剩下的钱全投在这个铺子里实在有些冒险。
但他不想给她泼冷水,思来想去,还是悄摸给了含笑一笔钱。
“张哥哥,这个钱用来做什么的?”含笑不解。
张知序斟酌了一下字句:“当后悔药使,万一你陈姐姐后悔了,你就拿出来给她。”
含笑小小地哇哦了一下。
先前宁肃说她笨,看不明白陈姐姐和张哥哥之间的关系,她还不服气,说不就是饭搭子么。
眼下捏着这么厚的一叠银票,含笑终于反应了过来。
谁家饭搭子能把人这么放心上啊。
她忍不住笑:“若是陈姐姐问钱哪来的,我怎么说?”
“就说是神仙变出来的。”他漫不经心地看向窗外。
今日雪停,院子已经被洒扫干净。
陈宝香聚着一堆人,正在庭院里干得热火朝天。
旁边的火炉里不知道是在炼金还是炼铁,几个人在旁边敲敲打打,另一些有看图样的,有印图章的,人影来来往往,模糊不清。
他就看见她就站在那儿,手里指指点点,嘴里也嘀嘀咕咕,双眸清亮,整个人都微微发光。
“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货品吗?不,最重要的当然是身份!”陈宝香一本正经地对薛蘅玉道,“在外头它可能是普通的穿的用的,但在咱们店里,这得是身份的象征。”
“要让人一眼看见咱家的东西,就知道拥有者非富即贵。”
薛蘅玉听懂了,但毕竟没干过这么黑的勾当,还是有些惴惴不安:“这真的不是骗钱么?”
“哎,生意人的事,那能叫骗么,这叫经商之道。”陈宝香拍拍她的肩,“放心地干,赚了你们按例分成,亏了全算我的。”
有她这话,庭院的气氛顿时更热烈了几分。
张知序不知不觉地就笑了起来。
他觉得陈宝香这样的人,就算不做官,做什么也都会很厉害的。
外头的人觉得陈大将军被关一个月禁闭,应该是愁绪难解,灰头土脸。
但陈宝香却用这一个月备足了货也教够了人,解禁日一到,她立马就冲向上京城里最繁华的朱雀大街。
早先让碧空盘下来的铺子此时就在她面前,蒙着匾额关着门,像一头沉睡的狮子。
陈宝香咧嘴一笑,攀着张知序的肩道:“到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张知序以为她会让自己题字亦或者写对联。
但陈宝香却是拉着他进去,到三楼堆积的货物箱子里,给他挑了许多的配饰出来。
“一天一样。”她捏着那形状新奇的腰佩往他身上比划,“你自己搭着用。”
张知序:“……”
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他不太高兴地戳了戳那腰佩:“把我当活招牌使?”
是,但不能这么说。
陈宝香眼睛眨啊眨:“这几件都是我亲自画的图样,亲手做的。这件叫卿卿,这件叫宝凤,这件叫有序。”
说着,很是受伤地问:“不好看吗?”
“好嘞。”
陈宝香咧着嘴给他戴上,又退后两步满意地打量:“挂在你身上就是显贵气,行了,不是还有事么,进宫去吧。”
她虽然已经解禁,但还是无诏不能入宫。
张知序下意识地想安慰她。
但扭头一看,陈宝香丝毫不在意,反而是喜上眉梢地开始吆喝:“蘅玉,满月,都来搭把手。”
下头的人一拥而入,开始布置各处。
张知序看了一会儿,把九泉留下帮忙,自己出门上车。
已经一个月了,陛下的怒气似乎仍旧没有消弭,叶家旧案没有动静,他新递上去的关于科考改制的问询也没有回音。
唯一的好消息是,三省有不少人上书告陈宝香的状,企图落井下石,陛下也都没有理会。
张知序猜不到陛下如今在想什么,他只可惜今年的科考已经赶不上改制,不知多少人还要再踏前人旧路。
脚步走得沉闷缓慢,背影也萧冷清寒,他觉得前路昏昏,满腹惆怅。
但这模样落在四周旁人的眼里,就是另一幅画面了。
——宽袖长袍,翩然若仙,张知序不愧是矜贵的世家公子,居然能把那么死板的礼服穿出这么飘逸的风姿来。
再定睛细看,嚯,居然还戴了一枚腰佩。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官员进宫面圣不能戴配饰,但为谨慎起见,各位大人都是能简洁朴素就简洁朴素,乍然出现个不合群的,所有人都暗暗打量了一下。
李秉圣百忙之中居然也注意到了。
她多看了两眼,轻轻点了点头,像是觉得好看。
前头站着的几个最会察言观色的老臣立马在散会之后拦下张知序,客气询问这是谁家工匠的手艺。
张知序漫不经心地答:“香奢楼。”
冬末春初,坐落在上京朱雀大街最中间的香奢楼开张了。
早在开张之前,上京各处就开始流传关于这家店的故事,据说东家是番邦异域之人,爱上了上京里的一位姑娘却与其失之交臂,所以一掷千金盘下铺面,静静等待与她的重逢。
又据说这铺子地砖镶金、纱帘编银、里头有上古流传下来的奇珍,还有市面上很难买到的上等翡翠。
还据说这家铺子所售之物均是由仙人梦中所绘,每一样货物都有它命定的主人。
这些传言一出,上京里不少人在开张当日过去看热闹。
“天哪,招待客人都用上等雪团?这茶在外头可要十两银子换一两。”
“好阔气的铺面,那地砖还真泛着金光。”
“这些发簪是用什么做的?瞧着像金子又不像,好生独特。”
众人议论纷纷,一开始还是以惊奇为主。
但后来,有人看上了一个妆匣,开口问了价格。
“五百两。”侍女笑眯眯地答。
此价一出,惊奇赞叹瞬间变成了一片唾骂:“一个妆匣而已敢卖五百两,没见过钱是吧。”
“真是狮子大开口,瞧瞧这戒指,都不是金子做的也敢卖二百两。”
“疯了疯了,这东家是个疯的。”
一群人骂骂咧咧地离开,又有另一群人进来围观,再骂骂咧咧地离开。
不到半日,香奢楼就因价格高得离谱而名声大噪。
陈宝香在楼上看着,瞧着差不多了,立马让薛蘅玉去请人。
上京里有名的富商、时下最当红的角儿、声名远扬的文人、宫廷御用的琴师,这些人都排场极大地入内,然后阔气地买下几件昂贵的东西。
四周谩骂的声音顿时小了一半,开始有人好奇这些东西为何这么贵。
旁边站着的侍女这才缓缓说起每件货物背后的故事,甭管是不是真的,但这故事必须得足够打动人,寓意也足够好。
陈宝香为此编了大半个月。
眼下看着,反响似乎不错,围观的人就算不吃这套,也因着故事而记住了那件货物。
她撑在栏杆上笑眯眯想,自己真是每一段经历都不会白费,在上京装腔作势混贵人圈这么久,没人比她更清楚该怎么满足一个人的虚荣心。
要独特,要尊贵,要别人看着就羡慕。
香奢楼不但有最独特的货物,最捧着客人的侍从,还有一项看起来没用,实则最有用的仪式——
只要在香奢楼当日花销超过一千两,即可在楼顶点燃一盏丈宽丈长的天灯,灯上空白随客人题字。
这天灯是她特意找匠人制成的,很大很夺目,一旦点起来整个上京都能看见,并且从点燃到放飞需要约莫半个时辰,足够旁人议论。
第一个来点天灯的是个纨绔子弟,信手一挥就说要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上头。
于是当晚,整个上京都知道了有个人叫王有钱,他真的很有钱。
第二个来点的是卖酒的商贾,将自己酒家的名字大大地写在了天灯上。
这个位置不那么好的酒家立马就迎来了乌泱泱的客人,多年积攒的好酒没几日就卖了个精光。
陈宝香满意地看着楼里的客人越来越多。
世人熙熙攘攘,皆为名来利往,香奢楼里有名又有利,何愁卖不出东西呢。
不过光靠天灯也不是长久之计。
陈宝香看向门口。
忙了一日的张知序终于下工了,他换了身便服,匆匆从门口跨进来。
这人一来,可比什么名伶文人都厉害,一楼里原本吵吵嚷嚷,一见着他都瞬间噤了声。
他看也未看四周,径直往楼上走。
等他身影消失之后,一楼才有人颤巍巍地问:“那是张知序不成?”
“是他,我在陈家的生辰宴上见过。”
“他怎么上楼去了,楼上还有别的东西?”
“自然是有的。”侍从温柔地凑过来道,“一楼是些普通货物,二三四楼都是珍品。”
众人倒吸一口气。
几百两的东西,还能说是普通货物,那楼上的东西得贵成什么样?
有富商忍不住打听:“张大人都买些什么?”
侍者微微一笑,指向旁边那十几个侍者正在收拾的红木盒。
一些客人连忙凑过去看。
“全是稀罕货。”有人咋舌,指着一块翡翠玉佩问侍者,“这得多少钱?”
侍者说了个数,笑道:“张大人慷慨,一次买够了数,已经能上香奢楼的五楼了。五楼的翡翠都是这样的尖货。”
那翡翠玉佩雕工卓绝,价格却意外地低,拿出去卖可能还得再高个几百两。
富商们恍然,原来张大人才是最会买的,下头的东西虽然贵,但上头的划算啊,只要够格上五楼,这一来二去的,倒也亏不了太多。
并且正因为下头的东西贵,那些装腔作势的小富之家才没本事跟他们买一样的。
如此一想,瞬间通透。
外头围观的人看着,就见那些个离谱的一百两的木梳、二百两的簪子,居然没一会儿就卖了个精光。
第170章 叶尖的蜻蜓
“就说还是有钱人的钱好赚吧?”陈宝香一边数手里的银票一边笑,“什么酒啊茶啊,都抵不上面子好卖,这铺子一月租金二百八十两,满月还担心我会亏,瞧瞧,赚得盆满钵满。”
张知序站在她旁边,目光在她脸上来回流转。
“怎么?”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有脏东西?”
“不是,我是在想世上怎么会有你这般厉害的人。”他忍不住感慨,“这么离谱的店,居然也能在你手里风生水起。”
万宝楼从开铺子到起名声,足足用了三十年才拢住那些贵客。而香奢楼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只用了三日。
三日啊,让他来想要用什么法子打响名声,他都没有头绪。
而面前这人,不识字也没做过生意,居然轻轻巧巧地就拿了个开门彩。
“又用这种眼神看我。”陈宝香歪着脑袋笑,“就这么崇敬我?”
“是。”张知序轻轻点头,“甚至想扭身回去宫里,对那些骂你的同僚说一句没长眼的东西。”
怎么会有人看不见陈宝香的好呢,她明明整个人都在熠熠生光。
面前这人被他逗乐了,扶着他的肩笑得前俯后仰。
许是看她笑得太开怀,又许是看她嘴角沾了点没吃完的糖酥,张知序低头看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凑过头去。
楼间的笑声戛然而止。
陈宝香有些诧异于这人的动作,但只片刻,她就笑着将他抵在栏杆边上,放肆回压。
张知序这人多思多虑,有时候像只不敢长停叶尖的蜻蜓,故作沉稳只是表象,不安才是他的常态。
可他也总会毫不掩饰地夸她认可她,自己都半截淹在河里的人,还想努力将她往上托一把。
陈宝香自问不是个完全没良心的人,她时常也想馈他同样多的情意。
陈鸢儿和程槐立的经历告诉她,人是会变的,人的感情也是,今朝缠绵不可分,明日许是就情意消磨不剩分毫。
如果一头扎进去,游得远了回不了岸边该怎么办?
她还有别的事要做,不能死在牢里,也不能淹死在他这里。
唇齿分开,她眼神清澈。
抬眼看过去,张知序眼里情意涌动,却在触及她的目光时变回冷静克制。
她偏还笑眯眯地凑过去问:“甜吗。”
面前这人拿她没有办法,红着耳根嗯了一声,然后朝她伸出手。
“什么?”她不解。
“卿卿。”他道,“明日想戴它去上工。”
陈宝香将他后脑勺按下来就又亲了一口:“这个吗?”
“……”他连脖颈都一起红了,眉间微微皱起,像是想说她无赖,却又无可奈何。
白皙的手指来回捏着袖口,喉结在交叠的衣襟间滑动。
真是秀色可餐。
陈宝香卿卿递给他,笑问:“明日公子可否赏脸去摘星楼一起用饭?”
“明日不行,后日可以。”他道,“族中有人升迁,明日晌午父亲让我去摘星楼吃酒。”
“那就后日。”她豪爽地甩了甩银票。“这回我请。”
张知序骤然失笑。
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其实反而会不知道感情到了什么地步,只觉得当下过得不错就行,今日看见你很开心,明日也是。
爱意像弥散在空气里的淡香,无法被抓来掂量。
“马上就是春闱了,你不说帮着各处走动,怎么还净拖后腿。”
摘星楼上,张元初一边走一边板着脸道,“折子不许再往上递了,再递下去祖宗都保不住你。”
“还有东荣府那边,你到底跟谢兰亭有什么仇怨,非参得他丢了官帽?人家侯爷来问我,我还得给人赔笑脸。”
“近来也不回祖宅看看长辈,几个老人家都不高兴了。”
张知序跟在后头踏上摘星楼的台阶,话都应着,但一句也不往心里去。
别家孩子都是十六七岁就生出反骨不服管教,他的反骨来得有点晚,二十年才堪堪长齐。
不过也挺有用,他不会再因为父亲的责难而自责,也不会再让他左右自己的决定。
折子要递,谢兰亭要参,祖宅最近就是没空回。
一脚踏上摘星楼的第十层,迎着外头和煦的春风,他愉悦地吐了口气。
“凤卿终于来了?快坐。”张蕴丰朝他招手。
这是三房那边的祖父,张知序有礼地问安,再跟着入座。
原想随便吃两口就应付过去,谁料没坐一会儿,旁边的空位突然又坐下来几个人。
“张大人,在下礼部苏临允。”来人朝他拱手,“这是小女胜意。”
张知序礼貌颔首,扭头继续尝摘星楼的新菜,这道菜上次没吃过,陈宝香应该会喜欢。
“凤卿。”张元初不高兴地出声,“你不跟苏伯伯多聊两句?”
有什么好聊的,前日才刚在朝堂上吵过架。
张知序放下筷子,转头问张蕴丰:“三祖父最近身体可好?”
张蕴丰看他一眼,长叹一声:“你又不是不知我底下那几个晚辈的德性,身体好有什么用?福气不好,不像苏大人,前些日子听说大女儿生了个龙凤胎?”
苏临允笑道:“运气不错,一家子都平安。”
张蕴丰满脸羡慕,又看向苏胜意:“这是你的小女儿吧?瞧着年纪挺小。”
“过完年也已经十七了,不小了。”
“比我这孙儿是小几岁,但瞧着倒也登对,不知可许了人家?”
“……”张知序后知后觉地抬起眼。
如果没记错,他上次才与父亲说过近年没有成婚的打算,父亲当时也应了,说先立业再成家。
结果怎么的,二话不说直接相看?
“张大人。”苏胜意似乎被他的脸色吓到了,小心翼翼地道,“难得有机会见您,我有几句诗想请教。”
扫了桌上众人一眼,张知序得体地起身:“苏姑娘,借一步说话。”
苏胜意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起身跟着他走去露台之外。
今日的摘星楼很是热闹,各处厢房席面都有人,吵吵嚷嚷的声音不绝于耳。
苏胜意脸红得厉害,小声喃喃:“大人写的《树论》小女拜读了十遍也不止,今日能得见大人,小女十分欣喜。”
四周很吵,所以她才壮着胆子开了口,其实没指望张知序能听见。
但不知怎么的,她一说话,四周突然就安静了一瞬。
于是这话脆生生地就朝张知序飘了过去。
苏胜意吓得捂住了嘴,不安地看着他。
张知序平静听完,有礼地颔首:“浮词浅句,不值抬爱。”
他在栏杆边站定,目光落在她的头上。
“请恕张某冒昧,姑娘的簪子样式不俗,张某也想买一支送心上人,不知姑娘可否告知铺面所在?”
摘星楼上觥筹交错。
席间的长辈们一边谈笑一边不住地往露台的方向看,却见苏胜意含羞带怯地出去,一脸愠怒地就回来了。
她坐下就小声对自己的父亲道:“不是说张大人没有心上人吗,爹你骗我?”
苏临允脸上有些挂不住,含糊地道:“没听说有啊。”
“那我方才该带您一起去听听才是。”苏胜意直摇头,“做媒做到有主的人身上也太失礼了。”
苏临允噎住,看向对面的张元初,后者脸色不太好看,皱眉瞥向露台。
张知序正慢条斯理地拿着小抄记店铺名。
那簪子上头的彩珠花里胡哨的,他觉得一般,但料陈宝香一定会喜欢。
也不是要巴巴赶着给她送礼物,但毕竟人家都送他腰饰了,还礼是应该的。
苏家这位姑娘还挺好说话,不但告知了他店铺,还说了地址,他一笔一画地记好,收拢纸条就打算从侧梯下楼。
结果眼皮一抬,他看见了隔壁露台上的人。
岑悬月和赵怀珠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仿佛已经站那儿很久了。
张知序心里一沉,顺着她们就往后看。
陈宝香站在两人身后,手里捏着一块已经冷了的饼。
她低头打量了一下那饼里的馅,慢慢咬了一口,才又抬起头来看他,扬唇一笑:“还真让我猜中了,张家的宴就在这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