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高枝—— by白鹭成双
白鹭成双  发于:2024年10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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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整的袖口慢慢被人攥紧起了褶皱。
张知序最近居然在经历这么多事吗。
倒是一句也没跟她提,或者说,她没给他机会让他提。
陈宝香觉得自己报复心挺重,一件伤害自己的事发生过,她就会一直记得,并且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那日闯进后院,她没问他伤在了哪里,连看也不曾多看他。旁人都以为她是太担心含笑,只有陈宝香自己知道,她是在趁机泄愤。
就想看他跟她当初一样茫然又难过。
这不是好的解决问题的方式,按着斤两称情绪,互相伤害,两败俱伤。但能让她打心眼里觉得公平舒畅,下次还敢。
陈宝香倒了杯茶递给张庭安:“你说这么多,是想让我去劝他采纳建议?”
“不。”张庭安摇头,“那孩子打小就没什么选择的余地,难得自己做一回主,我想成全他。今日来找你,不过是想送你个功劳。”
“什么功劳?”
他起身,看了一眼四周无人,才轻声道:“说服了张庭安如殿下所愿的功劳。”

面前站着的人跟她初见时一样,仍旧是铜眼铁眉,满脸的络腮胡。
但他收敛了骇人的气势,也不再居高临下,只垂头地站着,像一把无可奈何生出锈来的长刀。
“殿下想要什么,我心里清楚。”他道,“如她所愿,也是我当下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将军。”陈宝香不由地提醒,“圣人对您一向器重,所以才愿意将禁行军托付,一旦发现您有……有这样的心思,您的处境只会比凤卿还更艰难。”
“我清楚。”张庭安点头。
“那您……”
“总不能全家上下,没一个疼他的吧。”他难得地笑了笑,“那孩子可是我看着长大的。”
张元初觉得张知序忤逆不孝难堪大用,张庭安只觉得张元初没眼光,自己这个弟弟分明聪惠又懂事。
别家孩子父疼母爱的,张知序只会一言不合就被张元初打得青一道紫一道;别家孩子四五岁背几篇绝句就了不起了,张知序背得下半本诗经还要被关禁闭。
在这么窒息的地方活着,他看见自己却还是会笑,会说大哥出去不过半载,怎么又瘦了。
记忆里笑着的稚嫩小脸和如今那倔强孤傲的背影重合在一起。
张庭安长长地叹了口气。
张家想要一条退路,只要他站出来承担,族里的人就不会再逼迫张知序。
“我选你做中间人,自然也是因为他。”他定定地看着她道,“他认你,那我也就信你。”
这事万不能走漏风声,一旦有第四个人知道,张家危矣。所以比起外头的说客,当然还是她更靠得住。
陈宝香神色正经:“将军肯给我这个机会,我自然不会辜负。”
先前殿下提起此事,陈宝香还觉得不可能做到,没曾想人家居然主动送上门来。
殿下知道之后,一定会对她大加赞赏,也会更加器重。
但陈宝香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般高兴。
她撑着下巴看着窗外,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敲着手里的药瓶,一下又一下。
上京的夏夜多雨,张知序撑着伞回来的时候,衣袍已经湿了大半。
“主子明日莫要再去了。”宁肃跟在他后头,气愤难消,“那群人压根不识好,白辜负人一番苦心。”
“无妨。”他低声道,“下回再遇见这样的事,我也就有准备了。”
“可是……”
张知序摆手,不想让他再说,只放了伞便垂眼进屋,连灯也懒得点地就往床榻的方向走。
一簇火在黑暗里亮起。
他脚步一顿,转头看过去。
陈宝香点亮了桌上放着的灯盏,盈盈的烛火照出她侧脸的轮廓和带笑的眼尾。
一时间张知序居然有点恍惚。
已经三日了,他隐隐能感觉到这人不想理自己,却不是很清楚原因。
一开始他辗转反侧,从生气到委屈再到慌张,把什么可能都想了一个遍。
后来,他觉得自己得慢慢接受,接受她时而亲近时而疏离,也接受她偶尔很喜欢他,偶尔也不那么喜欢。
没关系的,情绪本也不是讲道理的物什,没关系的。
——理智上是做好了打算,但真又再次看着她朝自己走过来,张知序还是有点委屈。
“这么晚了你还不睡?”他声音闷闷的。
陈宝香走到他跟前站定,伸手就给了他个大大的拥抱。
下巴被迫抵在她的头顶,起先只感觉到发饰的冰凉,可没过一会儿,她身上的温度就隔着他半湿的衣裳传了过来。
“听碧空说,你今日去阳林村了。”她笑,“还带了两大车的羊腿。”
张知序僵硬地嗯了一声。
“想去做好事,结果被哄抢,有人当场打起来,受了伤还找你讹钱、骂你不安好心,是不是?”她拍了拍他的背。
他有些狼狈地别开头:“是我考虑得不周全。”
原是想着阳林村的人生活艰难,想买些肉给他们打牙祭,没想到场面会越来越不受控制。
陈宝香抱着他左摇右晃,笑着叹息:“你以为当初我派肉羹的时候,为何非要收五文钱?”
“那点钱压根回不了什么血,但我收了钱,就不是在做好事。不是做好事,便不会背上枷锁。”
世人对“好人”太过苛责了,一旦有了这样的名声,就会被人从各个方面诸多要求刁难,稍有不对,那些人就会群起而攻之,说看吧,他其实心眼可坏了。
相反,做坏人就轻松多了,哪怕杀人放火盘剥压榨,只要不经意地做出一件好事来,就会被认为其实很善良。
“你没做错,错的是他们。但世道如此,想达成目的也可以换个方式。”她仰起脸来看他,“下回我陪你去可好?”
张知序垂眼看向她,好半晌才哑着声音开口:“去阳林村路上的那座桥被冲垮了,路更加难走,你别去了。”
她诧异挑眉:“不是吧,鞋不沾泥的张二公子都走得的路,我倒走不得了?”
他微恼地瞪她一眼。
陈宝香失笑,拉着他在桌边坐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到底还是掏出了新买的药:“看看手上的伤。”
张知序有些不情愿:“让宁肃来吧。”
“比起我,你更喜欢他?”
“……”又说这种话。
他僵硬地捋起一点袖口,再用指节按住边缘。
陈宝香看他一眼,觉得不太对劲,自顾自地上头一扯。
长袖翻开,他手上的旧伤倒是消肿了,可怎么又多了些红红紫紫的痕迹,还有两三道血口子。
“去的地方太多,不知道沾了什么,就起了些疹子。”他勉强将袖口拉下去,“不是多严重。”
陈宝香板着脸,一把掀开他的手,重新给他上药,嘴角抿得紧紧的,没说半个字,但情绪显然是不太好了。
莫名有点心虚,张知序无措地看向宁肃。
宁肃摸了摸鼻尖,干笑:“那什么,我交代交代吧。”

第136章 给你说个故事
“造业司酿造署那群人不干好事,屡屡欺压农户,主子便想着重拟官员约束条例,以求公平。”
“条例也不能凭空被拟出来,得多走多看,主子这才总是往各个村子里跑。”
跑得多了,他那娇气的身子,当然会有各种磕碰不适。
宁肃努力辩解,“他也没有要瞒着您的意思,实在是最近太忙,您二位都好几日没说话了。”
陈宝香嗯了一声。
她给他涂了药膏,又让人打了水来让他洗漱。
张知序将脸捂在帕子里,偷偷瞥她。
好像还是没有消气,但那气似乎也不是冲他。
她攥着药瓶盯着窗外,嘴里好像骂了两句什么,牙关恶狠狠地咬着,有点凶,也有点可爱。
多看了两眼,他放下帕子轻咳一声:“时候不早了,回去歇息吧,我明日去蹭你的早饭。”
陈宝香懒洋洋地往椅子里一靠:“外头太黑了,不想走。”
张知序呆住。
这什么意思?
“旁边的小榻分给我就成。”她打了个呵欠,“凑合凑合吧。”
这简直是于礼不合,他俩这没名没分的,怎么还能住一个屋。
张知序下意识地看向宁肃,后者两眼一闭,扭头就走,还顺路关上了门。
劝都不劝一句吗?
陈宝香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收拾了一番,腿一缩就裹着被子滚进小榻。
张知序僵硬地坐在床边,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睡小榻吧,你上来睡。”
她听着,也不跟他客气,翻身就抱着薄毯上床。
他欲起身,却被她一把拽住了手腕,低头看下去,她就这么斜躺着睁眼看他:“赐婚的事,需不需要我帮忙?”
“不用。”他抿唇,“我能处理好。倒是你,最近长公主那边异动甚多,你处在风口浪尖上,得多加小心。”
“我现在可不是什么任人宰割的羔羊了。”
“那也得小心,程槐立不是盏省油的灯。”张知序皱起眉,“连裴如珩都开始在衙门里生事。”
他要改官员约束条例,裴如珩居然带头阻挠,还私下多次集会,说新的条例是在针对各位同僚。
不用猜也知道是谁的授意。
一想到面前这人先前还对他动过心,张知序别扭极了:“你什么眼光。”
陈宝香失笑:“怎么又怨上我了,我当时也是别无选择。”
“才怪,我让你在我跟他之间选,你也还是说选他。”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选他,可以就近刺杀程槐立。”她眨了眨眼,“选你,岂不只能沉溺温柔乡?”
张知序没接她的小幽默。
他神色慢慢凝重起来,看着她,想问,又有些犹豫。
陈宝香当然知道他要问什么,她摩挲着他劲瘦的手腕,眯眼想了一会儿。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们村以前还有一个人,叫陈鸢儿?”
他摇头。
她笑,将双手交叠在脑后,说故事似的道:“陈鸢儿是城里有钱人家的女儿,与程槐立日久生情,心甘情愿放弃富贵,跟着他一起回桂乡村生活。”
“最初两人还算恩爱,陈鸢儿一连给程槐立生了两个儿子。但生育之事伤身体,她变得体弱多病,时常需要喝药,也干不了重活。”
“两人没钱,过得很艰难,程槐立一开始还愿意出去干活养家,但日子一长,他开始觉得陈鸢儿是个负累。”
“陈鸢儿是个傻姑娘,她察觉到丈夫的态度变化,不想着一拍两散,倒觉得是自己的问题,便拼着病体又怀了第三胎,想着再生一个就好了,再生一个,程槐立说不定就会回心转意。”
“结果在胎儿八个月大的时候,程槐立找来了一个神婆给她看胎。神婆看完离开之后,他就翻出了家里所有的粮食,带着两个儿子一起走了。”
“陈鸢儿什么也不知道,以为自己的丈夫真是赶集去了,直到那场大雪落下来,屋里屋外都找不到吃的,她才猛然明白自己被抛弃了。”
“她差点冻死在那个雪夜里。”
“幸好左邻右舍都是好心肠的人,王更夫给了她几根红薯,刘爷爷给了她半袋稻谷,花婶婶给了她一小块排骨,叶婆婆自己都吃不饱饭,还时常煮汤过去照顾她。”
“眼看她能捱过那个冬日顺利生产,隔壁村的人却拿了契书来,说程槐立收了他们五两银子,要卖陈鸢儿的尸体过去配阴婚。银子都给了,人就算没死也要打死带走。”
“陈鸢儿惊怒之下难产而亡,从她肚子里剖出来的女娃瘦瘦巴巴的,连哭声都没有。”
张知序眼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当时陈宝香为抢灵药去扮鬼吓唬程槐立,说的似乎就是这一段。
-神婆一句我怀的是女儿,你就想将我饿死在家里,还要卖我的尸体去配阴婚。
-程三旺,我来找你索命,你欠我的,要用命来还。
当时他就奇怪程槐立怎么会怕成那样,原来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心里的预感越来越明晰,他道:“这是在十九年前发生的。”
“是。”
“你如今刚好十九岁。”
“是。”
张知序:“……”
他有些不忍地看向她。
面前这人捏着他的手指,似乎犹豫了一瞬,但最后还是坦荡地道:“我当时在襁褓里,脸都已经发紫了,大家都说我是个死胎,还是叶婆婆偷摸将我抱出去,使劲拍打我的脚心,才将我救了回来。”
断开的线索突然连成合理的线条,张知序脑海里闪过扮鬼那日的画面。
程槐立原是不怕鬼的,他的惊恐失态,全是在陈宝香掀开头发露出脸之后。
——活人只有在看见死人的时候才会觉得那一定是鬼。
陈宝香想来是长得像极了陈鸢儿,才会只一眼就让他崩溃。
在大殿上时,他也是反应过来意识到了陈宝香的身份,才会不顾一切地也要在御前动手。毕竟以他这些过往行径,陈宝香的确不会放过他。
面前的人突然问:“我是不是还没跟你解释过,为何我一定要杀程槐立?”
张知序不解:“这些不就是原因?”
“不,不止。”

第137章 她很厉害
“程槐立曾经在边塞抵御过邻国十万的大军,战功赫赫,故而被封镇北将军。”陈宝香继续道,“但你知道那一仗是怎么赢的吗?”
战报上全是对程槐立的夸耀之词,哪里会写具体的战术。张知序摇头。
陈宝香轻笑:“当时的外敌擅制弓弩,攻城之势极盛,程槐立为了守城,先赶了一批俘虏出城。”
“赶出城做什么?”张知序不解。
“战场雾大,敌人见有人出城便会放箭。”陈宝香解释,“他是把这些人当靶子,从而消耗对方的弓矢。”
张知序愣住。
“城中俘虏不过两千,扛不了多久,于是程槐立便下令,将各地逃来的难民也赶到城墙外,浩浩荡荡几万人,足以耗掉敌方大半的羽箭。”
慢条斯理地说着,她垂眼,“叶婆婆就在那群人里头。”
几万个活靶子,密密麻麻的都看不清脸,没人在意她是谁、叫什么,也没人在意她还有什么抱负和心愿。
她只是守城战术里最不起眼的一粒灰。
陈宝香当时正在军营里当杂役,想着下午领了粮回去能跟叶婆婆吃顿饱的。
结果回去的时候,屋子里只剩一片狼藉。
懵然眺望城外,她看见的是一座遮天蔽日的尸山。
“我找了她好久好久。”她叹息,“等找到的时候,都不成样了。”
那么厉害那么好的一个人,最后留下的只是一副干腐的尸体。叶婆婆没能完成自己的心愿,也没能有善终。
张知序倏地捏住她的手。
陈宝香表情很平静,都这么多年了,她早就练会了隐藏情绪。
可对面这人比她还失态,牙关紧咬,眼角发红,连捏着她的手都有些发抖。
夜风呼啸,吹得屋子里的烛台明明灭灭。
张知序突然就明白了陈宝香心里那些古怪的情绪,那些他捉摸不透的悲愤、压下去又涌回来的杀意。
桂乡的洪水、天凝山的土坑、边塞的活人靶。
怪不得她每次都挣扎着说自己不能死——不是不想死,是不能。
有太多的人冤魂等着她报仇雪恨了,程槐立不死,她绝不会善罢甘休。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一刀一刀地凌迟他,将这些过往旧账都与他结算干净。”她笑着道,“一定会的。”
张知序定定地看着她。
后知后觉地收敛神情,陈宝香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眉梢:“有点可怕?”
“不是。”他摇头,黑眸里泛起光,“我是觉得你很厉害。”
“哈?”她瞪眼,“你疯啦?我不但想杀人,还是忤逆弑父,你不害怕就算了,还夸我?”
“大盛崇尚尊卑有别,所以下臣不可越级提告上官,平民百姓拧不过达官显贵,很多人遇见不平之事都只能忍气吞声。”他道,“但你从来没有因此放弃过报仇。”
她试过藏在潲水桶里去刺杀,也试过散播谣言让圣人从寿康公主的事入手彻查,这些手段听起来不怎么靠谱,却都是她当下能做到的极致。
她甚至想过走告御状的路子,只要勾搭上裴如珩,再等裴如珩官至四品,她就能去敲御鼓。
结果季夫人告御状的下场让她明白,做官夫人没有用,得自己是官说话才能有分量。
于是去考武吏,就因为岑悬月说武官更稀缺,能升得更快。
结果最后却发现,圣人偏爱程槐立,无论谁去告状,都不可能得到一个公平。
陈宝香就像一颗琉璃球,磕磕绊绊地走在迷宫里,这里撞一下那里撞一下,始终找不到出口。
寻常人遇见这样的事,早该撂挑子过自己的日子去了。
可她硬是坚持到现在,凭着自己的本事和不多的运气,终于等到了长公主这个机遇。
真的很厉害很厉害。
陈宝香与他对望,半晌之后,捂着自己的眼睛笑出了声:“张凤卿你完了,我做什么你都觉得我是对的。”
“也没有吧。”他有点羞恼地道,“起码当时带着我去亲裴如珩那事,怎么想也对不了。”
“都说了只是利用罢了。”
“可你当时分明也动过心。”
动心?对谁?裴如珩?
陈宝香坐起来,倏地捏住他的衣襟将他拉近。
张知序猝不及防,勉强用手撑着床弦,迎面却就望进了她的眼里。
浓烈的情意、翻涌的委屈,她深深地看着他,似乎下一瞬就要落泪。
他慌得后仰,脑子里已经开始在想要怎么道歉了。
结果这人眨眼就恢复了正常,手肘懒洋洋地搭在他的肩上:“这样的动心吗?”
张知序:“……”
差点忘了这人骗人一向连自己都骗。
他别开头沉默,一时都还有点没回过神。
“我很早就听说过裴如珩。”陈宝香懒洋洋地把玩他的发梢,“程槐立对妻女畜生不如,却很疼爱他的妹妹,村里人都说,那个叫裴如珩的孩子命很好,过的是跟我完全不一样的日子。”
“所以,我一直想见见他。”
“但真的看见的时候,我不羡慕别的,就羡慕他娘亲还活着。”
想起那个温柔的一直维护自己孩子的女人,陈宝香吧砸了一下嘴:“我没见过我娘,我娘若是还在,不知道会不会跟她一样。”
张知序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他干巴巴地总结:“所以你是羡慕他,并非心悦他。”
“我若真心悦一个人,哪能那么轻易放弃,骗傻子的罢了。”
床边坐着的傻子:“?”
他气乐了:“你就该去学唱戏,简直是天赋异禀无懈可击。”
“过奖过奖。”她说着,终于是困得打了个哈欠。
“睡吧。”张知序拍了拍她,“也该睡了。”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双目渐阖。
外头的雨已经停了,桌上的烛台也燃烧殆尽,有清亮的月光顺着窗台淌进来,浸湿他的衣摆。
张知序兀自在床边坐着,居然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安。
陈宝香跟他说了好多以前的事,她毫不避忌地向他袒露她的小心机、小算计,也不吝啬地同他分享她的念头和情绪。
整个人好像从缥缈无踪的虚空里突然落回到了他身边,他一伸手就能真切地触碰。
半个字也没提两人之间的感情,但好像,已经给了他很多的回应。

第138章 知人善用的长公主
上京里形势愈发地乱了,今日有人政见不合当堂对骂,明日就有人横死街头难以追凶。
朝中人人自危,不少高位之人白日进宫面圣,夜晚又戴帽前往长公主府,就为谁都不得罪,多条路走。
造业司主官张知序却在这个节骨眼上站出来,当堂言明官制腐朽民生凋敝,不止造业司的条例该修,大盛的官律更是该明。
此话无异于将满堂的官员一起得罪个遍。
谁都清楚,大盛律法维护的是统治的稳定、皇权的威严、百官的地位,百姓的权益只不过是夹杂在各个篇章里的点缀罢了,凭什么修?还凭什么要往损害他们利益的方向修?
一时间群情激愤,张家好几个叔伯站出来斥骂割席,请陛下重罚于他;当朝宰辅更是直言荒唐,说年轻人空谈阔论,岂能上台面。
张知序就在他们的叫喊声里,将自己修订过的《大盛律·赋税篇》一掷而出。
雪白的卷轴飞滚铺开,清秀的笔迹密密麻麻地延伸到了帝王玉阶之下。
“张知序,你大胆!”李束震怒。
这人是他看中的驸马,眼看弱冠将至婚事将成,他怎么敢在朝堂上扔出这样的东西。
“陛下。”张知序双手抵额,一磕到地,“律法不明执行者便会权势过重,执行者权重则易失本心倾轧人命,百姓乃国之根基,盛律严明是民心所向,修律之事迫在眉睫,请陛下三思。”
“你只是造业司的官,怎么敢妄议修律之事!”
“就是,三省的大人们还没吭声呢,这不越俎代庖么。”
“请陛下务必严惩张知序,以正风气!”
群臣喧闹,骂声不止。
李秉圣站在前头看着,暗道一声这是真有种,居然敢直接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这烫手的东西往朝堂上一甩,树敌何止在场的诸位,新帝若再点他当驸马,岂不就是告诉群臣他其实也是支持这事的。
“这就是你们张家教出来的好儿郎。”李束沉怒,目光下扫。
张元初立马出列跪地,拱手道:“陛下,张家与此人已然断绝了关系。此人狂悖,不忠不孝,无父无母,今朝犯事,自然任由陛下处置。”
张知序垂眼跪着,手指微紧。
“好。”李束闭眼,“那就褫夺他的官符官印,打入大牢,听候发落。”
晨钟被木桩一撞,远远传来沉闷又厚实的回响。
陈宝香急匆匆地跨进长公主府的大门。
张知序说会自己处理,但也没说是这么处理啊,张家明哲保身,他又把人都得罪了,进大牢哪还能囫囵出来。
一头冲到长公主跟前,她刚想开口求令牌,却发现旁边客座上坐了个人。
“跑这么急做什么。”李秉圣打着扇子笑她。
张知序侧头,将手边的茶放到她面前:“不烫。”
陈宝香端起来就咕噜咕噜喝了个干净,一双眼瞪得老大:“你,你怎么在这里?”
张知序看向李秉圣。
后者唏嘘摇头:“如凤卿所言,咱们这个大盛呐,官律是真的不严明。这不,私权一倾轧,犯人就被放出来了。”
陈宝香大喜:“多谢殿下!”
“别谢这么早,本宫费那么大劲捞他出来,自然不是只为了让他给你倒茶喝的。”
此话一出,两人都是一顿。陈宝香眉头微皱,甚至已经开始盘算自己能有什么筹码去交换。
结果李秉圣瞥了一眼旁边矮几上放着的案卷,说的却是:“这东西他得接着写,本宫也很好奇,他到底能把人得罪到什么地步。”
张知序心口一跳,骤然抬头。
接着写……吗?
陈宝香眉头骤松,哇地就惊呼出声:“殿下您也太识货了吧。”
李秉圣扶额:“我这叫知人善用,什么识货。”
“都一样都一样。”她欣喜地拍手,“总之比皇城里那位可强多了。”
这话说得大逆不道,旁边的张知序背脊都紧了。
但李秉圣似乎已经习惯了,见怪不怪,还摇着扇子笑出了声:“你这张嘴啊。”
旁边的属官恭敬地上来收卷轴。
李秉圣想了想,吩咐:“让人把这个多誊抄几份,往各大书院里散一散,再让人去给陛下送盏安神茶。”
李束当然不会同意这样修律,但民间学士们一看就知道张知序是为民谋福没有私心。
这样的人在李束手下,只会被打入大牢。
皇位上坐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们心里也该有数。
李秉圣收敛了笑意,微微眯眼。
她在十岁那年就被父皇立为皇储,随军征战三年、掌管国库七年,治国之策倒背如流,辅国三年更是功绩累累,朝廷内外无不盛赞,在民间也颇有威望。
若李束是堂堂正正打败了她而后继位的,她李秉圣无话可说。
可这贼竖子却是安插了人在她身边长达十年,专挑父皇病重时对当时身怀六甲的她下药,要让她一尸两命。
她挣扎了半个月才勉强从地府边缘爬上来,李束却又以她是女子、尚无子嗣且还要经历生产这等丢命之事说她无法承担继任之责。
李秉圣死也咽不下这口气。
她要李束滚下那皇位,不是禅位,也不是传位,一定是作为乱臣贼子被清理,再被刻在史书上受万世唾骂。
合拢香扇,李秉圣询问属官:“禁军那边情况如何?”
属官汗颜道:“尚未成事。”
她啧了一声:“先前吴时不是已经坐上了禁军副统领之位?”
“是有这么回事,但禁军有三十来位副统领,他一个人也实做不了什么事。”
“史大成那边呢?”
“史录事奉命接管江南一带的行宫,但似乎遇见不少阻碍,尚未成事。”
“尤士英那边?”
“尤将军虽武力过人,但身边的谋士不太堪用。”属官擦了擦额上的汗水,“与程槐立麾下的宋句清在云州附近相遇,惜败。”
李秉圣脸黑了大半。
“殿下恕罪。”副官重新跪下,“胜败乃兵家常事,况且这几位大人所行之事本就艰难。”
他们行的事艰难,陈宝香行的事就容易了?人家怎么就能顺利完成她的任务还不找任何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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