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就引人注目,再开口一喊,席上所有人都朝这边看了过来。
陈宝香瑟瑟发抖,仰脸看向程槐立:“可是晚辈何处得罪了将军?若惹了将军不满,晚辈给您赔不是,可这毕竟是御前,您何必动手呢。”
眼下分明不是桂花的季节,她却特意别了一枝紫色桂花在鬓边,虽是假花,却也花枝颤颤,令人不受控制地就想起桂乡那漫山遍野的淡紫色桂花,还有最爱折桂花回家来的那个女人。
当着圣人和众臣的面打人简直是糊涂,程槐立是知道的。
但陈宝香这张脸就像一把尖刃,已经横到了他的喉间。他很清楚她想做什么,多迟疑一分,自己的处境就会多艰难一分。
“程将军?”她抬眼,神情楚楚,眼神却分明还在挑衅。
程槐立突然就撑着轮椅单脚站了起来,踉跄两步扑向陈宝香,狠狠掐上她的脖颈。他力道本就大,手掌也又厚又重,这一掐活像两坨铁紧紧扼住了她的呼吸。
张知序变了脸色,当即上前将程槐立拉开,原以为瘸了腿的人好控制,谁料这人却使了牛劲,挣扎推卸间还要去够陈宝香。
一时间席上众人都站了起来,长公主更是连忙呵斥:“来人!”
她的亲卫跑得比禁军快,当着新帝的面就将程槐立按着头押在了地上。
新帝脸色很难看,看了一眼长公主,又看向下头的程槐立:“好端端的说话,你这是做什么?”
“陛下,是她杀了陆守淮,是她!”程槐立额角青筋暴起,歇斯底里地喊,“她是来找我报仇的,她不能活,她绝对不能活!”
张知序过去将陈宝香扶起来,看了看她脖子上瞬间浮出的红印,呼吸都顿了顿。
他转头先朝陛下行礼,而后看向程槐立:“敢问程将军与陈大人有什么旧仇,以至于要在这君臣同喜之日,当着圣上的面杀人?”
程槐立想说,又噎住。
他怎么能说,那些旧怨,一个字也不能提。
但面前这孽种就是必须死,她这么处心积虑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一定没安好心。
“陛下,陛下,老臣愿以所有赏赐和爵位,换此女被赐死!”他不答张知序的话,只朝皇位的方向咆哮磕头。
李秉圣嫌弃地以扇遮鼻:“程将军自遇刺之后,就好似得了疯病,陛下仁慈一直容忍,可今日他这般发狂,陛下难不成也要留他毁了这宫宴?”
“是啊陛下,程将军这般行径,又说不出什么缘由,还是先让御医来看看吧。”
饶是各有立场,在场的臣子也都纷纷进言。
新帝仁慈地点头:“是该让御医来看看,就有劳张爱卿送他去偏殿吧。”
面上这般说,心里却是气得生恨,分明先前都说好了要将场面糊弄过去,才能让李秉圣把人交去程府,结果程槐立怎么能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什么仇不能私下去说,非要在殿上胡闹。
真是荒唐。
陈宝香被赐座长公主身边,低头落泪,我见犹怜:“卑职先前并未见过程将军,不知程将军为何这般容不得卑职,想来是卑职没有福气,做不得将军身边的副官。”
“今日这事,是程将军不对。”新帝慈祥地道,“但你在天凝山救驾有功,理应得那从四品的副官之位。”
什么从四品,没有丝毫实权,还要当程槐立砧板上待宰的鱼。
李秉圣摇着香扇就开口了:“若没有今日这一出,本宫是要替宝香多谢陛下抬爱的,可方才陛下也看见了,程将军愿意用全副身家来换本宫这义妹被处死,想来是恨毒了她,陛下若再让她去程府,那跟处死她有什么区别。”
说着,香扇一顿,惊讶抬眼,“难不成本宫这义妹有何处得罪了陛下?”
“长姐说笑。”新帝温和地道,“陈录事在天凝山也救了朕,朕对她也颇为欣赏。”
“既如此,便就将陈录事提拔作巡防营统领吧。”长公主笑道,“本宫那边恰好缺人,还请陛下成全。”
话音落,也不管上头的陛下成没成全,陈宝香立马跑到大殿中央,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多谢陛下,臣一定不负陛下所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新帝脸上仍旧有笑意,但眼底的神情却是冷了。
李秉圣这样替他做主已经不是第一次,他堂堂帝王,处处被掣肘,收不回兵权财权不说,还要任由李秉圣的亲卫随意进宫。
现在居然连一个小小录事的任用都做不得主了。
宫宴上丝竹声声,四下官员纷纷开始恭贺,陈宝香却能感觉到自己头顶悬着一把刀,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落下来。
她仿若未察地开始四处敬酒,甭管是帝王一党还是长公主一党,都被她在耳边不停地念:“在下陈宝香,明日就去巡防营赴任,还望各位多多指教。”
今年夏初的宫宴是最热闹的。
程槐立当着圣人的面意图杀人,又被御史台提告虐杀良籍家奴,一时朝中议论纷纷,新帝不得不让他留家待审。
而新贵陈宝香则是被改调去了巡防营,任四品巡防营统领。
若是先前,她终于得来四品的职位,定是要去敲御鼓提告的。
但现在——
“凤卿。”她问,“圣人不是让大理寺查程府虐杀良奴一事么,谢兰亭那边怎么说?”
张知序调着药膏头也不抬:“能怎么说,让人查又给人施压,分明是不想要结果。谢兰亭只看了一眼卷宗,就被指派去做别的事了。”
天凝山山贼之计未成,新帝约莫是损失不轻,不能再失去程槐立,哪怕他罪行累累,新帝也会一意孤行地将他保下。
陈宝香听完,点头:“我猜到了,圣人想保住皇位,就没法处死程槐立,想让程槐立伏法,自然也不能指望圣上。”
张知序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微微皱眉:“长公主也并非什么善类。”
“掌权之人若是良善,那手底下的人才倒大霉呢。”她道,“择主嘛,先看本事再看野心,至于良善不良善的,一旦触及根本利益,谁都一样,没什么差别。”
他听得捂住了她的嘴,下意识地往屋外瞥了一眼,而后才低声道:“只要皇位上还坐着人,天下就只有那一个主,你这择主二字岂能妄言。”
陈宝香眨了眨眼,又将眼睛笑成了月牙:“在你面前说罢了,哪能算妄言。”
张知序心神一动。
面前这人好像只是说了一句很寻常的话,便又叽叽喳喳地开始说起巡防营,说下头的人不好对付,又说先前武吏衙门的同僚要给她摆宴庆贺。
翠绿的柳枝在窗外吹拂,夏日璀璨的光在斑驳的墙壁上流动。
他恍然觉得又回到了明珠楼房顶上的那个夜晚。
——我与凤卿排排坐,故梦长遣一宵说。
眉目软下来,他解开陈宝香手臂上的白布,开始给她上药。
陈宝香嗷地一声,眼泪都快出来了:“都这么几日了,怎么还没结痂。”
“它倒是想结。”他啧道,“你在殿上又是摔又是跑的,结再厚的痂也得裂开。”
“我这也是没法子。”她耸肩,“你看那老贼,我若不刺激得他失态,就真得去他府上送死了。”
张知序何尝不知她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但看着那乱七八糟的伤口,他还是气得慌:“再乱动祛疤膏也不管用了,你就等着当块儿大盛地图吧。”
陈宝香看了一眼墙上挂的那沟壑交错的地图,打了个寒颤,老实了。
换完药刚准备好好休息,外头却传来小黄门的声音:“陈统领,陛下宣召。”
又宣召?
自从她得了统领之位,陛下就一连三日地宣召,让她陪着去逛御花园、陪着去看新修的校场,哪怕没事做,也让她站在御书房里看他召见别的大人。
陈宝香叹了口气,捂着伤处起身:“我去去就回。”
张知序迟疑地道:“我跟你一起?”
“消停点吧张大人,你那日在殿上出手助我就已经惹了陛下不快了,再跟我一起进宫,怕是要双双被沉进御花园的池塘。”
她穿好鞋起身,往外走了两步,又回头,俯身凑近他:“你今日这身袍子真是好看,待会儿翻窗走后门的时候可别刮坏了。”
张知序:“……”
这话说得活像他是什么与人私会的登徒子。
恼怒地瞪她一眼,他避开外头人的视线翻窗离开。
回去张家的时候,张知序意外地发现母亲和父亲都坐在正堂之上。
他心里一沉,跟着进去见礼。
“凤卿。”宫岚担忧地开口,“下个月就是你的弱冠之礼了,宫里的意思是行礼当天便要宣赐婚的旨意。”
张元初责备地看她一眼:“你跟他说这么早做什么,当日再说也来得及。”
宫岚看着自己的儿子,欲言又止。
张知序站在堂中,衣袍上还沾了些小院墙头上的灰。
他垂着眼,突然开口:“这旨意,儿子恐怕接不了。”
“荒唐。”张元初眉心拢了起来,“你还想抗旨?”
“旨意尚未下发,若途中生变,则算不得我抗旨。”
“陛下早年便有意赐婚,一直在等你弱冠,如今时日将至,岂会有什么变故?”张元初大怒,“我看你是被那女子迷了心智了,什么话都敢说!”
“与她无关。”张知序抬眼看他,“儿子不过想为自己的事做一次主。”
“做什么主?怎么做主?你想害我张家满门都给你陪葬不成!”
父亲生气时声音又快又大,经常惊得家中奴仆来围观,每次起争执,张知序都是能少说就少说,免得吵个没完。
但眼下,他迎着张元初的怒意继续开口了:“我不会连累张家,若真惹了祸事,儿子愿以一命相抵。”
“一命相抵?笑话,你代表的是整个张家,但凡你惹事,那圣上一定会——”
“儿子可以离开张家,自立门户。”张知序轻声开口。
“什么?”张元初一愣。
“自立门户,不受张家祖荫庇佑,自然也不会再连累张家。”他一字一句地道。
张元初暴怒而起,冲上前就想动手。
宫岚死死拦住他,慌张看向自己的儿子:“你别胡说,你是张家养大的孩子,岂能说自立门户就自立门户?快给你父亲道歉。”
张知序摇头,拂袍跪下:“请父亲母亲成全。”
张元初心口剧烈起伏,左看右看,推开自己的夫人就抓起条案上的玉如意,嘭地一声砸在张知序背上:“自立门户?!”
“我让你自立门户!让你自立门户!”
“你母亲生你,为父养你,十九载的日夜操劳尚未得什么回报,你就我说要自立门户?!是谁供你衣不是雪锦不穿,是谁供你地不是汉白玉不踏?你轻飘飘一句想做主,就要我成全你?”
“我现在就打死你,不然都对不起张家的列祖列宗!”
“元初,快停手,凤卿先前的伤才刚好,你别又将他打坏了。”
“你让开,我今天非让他知道什么是父母之命!”
张知序沉默地跪着,感受到背后传来的痛感,不觉得难受,反而心头一阵轻松。
第129章 你多冒昧啊
一直以来张知序都困在不知名的愁绪之中,外人觉得他会投胎,他却觉得前路昏暗四周空寂,日夜煎熬。
大哥说他矫情,都吃喝不愁了还这么痛苦做什么;谢兰亭也只拍拍他的肩,说听听曲儿快活快活就好了。
只有陈宝香会仔细感受他的情绪,然后状似不经意地说起自己的事来开解他。
-好不容易来人间走一遭,总要找到点让自己高兴的事才不亏,你说是吧?
-大仙,你真是个顶好顶好的人。
-不能死,你和我上一次都没有死在这里,这一次也不能。
脆生的声音似烛火般跳动,映在他逐渐温和下来的眉心间。
张知序看着自己撑在地上的指节,笑着想,人总得为自己想要的东西争取一次吧。
若再像之前那样放弃自己,他与她的相识,岂不就毫无意义了。
宅子里的人很多,光奴仆就有三百余人,此时正堂里动静极大,不少人都来围看。
张元初大声斥骂,下手极重。各房闻讯来劝,却统统都被挡在了外头。
有人不知道情况,低声询问身边的人。有人满脸惊愕,悄悄退下往外走。
没过多久,张知序与张家决裂、要被驱离张家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上京。
陈宝香在宫里,什么消息也没听见。
她怀里抱着圣人新赏的玉珊瑚、脖子上挂着皇后赏赐的蜜蜡串儿,正被一群人恭维着走出宫门。
“陈统领圣眷浓厚,前途无量啊。”
“以后就请大人多多关照了。”
“都是同僚,相互照应理所应当,大人慢走。”
跟那群人分开,陈宝香坐上马车就垮了脸:“碧空,快,咱们又得去长公主府了。”
碧空诧异地回头:“张大人不是让您好生歇着?当心伤口又裂开了。”
“伤口裂开哪有我和殿下之间裂开严重。”她摆手,“快快快,别再耽误了。”
若说前几日她还摸不清这位陛下想做什么,但今日这一番奖赏,她怎么都该反应过来了。
陛下想将她归为自己的阵营,不管归不归得成,起码态度是放在这里了。
她才投效长公主多久啊,忠诚度没经过几次考验,本就没得长公主多少信任,这场情况传出去还得了?
若是中间传话的人再添点油加点醋,那她就更没活路了。
于是马不停蹄地赶去长公主跟前,一见面就五体投地:“臣有言进谏。”
长公主今儿换了个番邦的男宠,金发碧眼,身材高大,刚准备吃人家递过来的水果,就被陈宝香的声音惊得一咳。
她没好气地道:“你可真是回回来都挑准了时候。”
“殿下恕罪。”
“行了。”挥手让男宠下去,李秉圣斜眼看她,“你不过来,本宫也该传唤你了,怎么样,最近赏赐得了多少?”
陈宝香立马将东西捧出来:“都在这儿了,请殿下清查。”
李秉圣扫了一眼,乐了:“本宫随便问问,你这是做什么。”
“陛下爱重,臣却受之有愧,总归都是皇家之物,不如物归原主。”她抱拳抬眼,“这些东西交由殿下处置,自然更为妥当。”
哼笑起身,李秉圣越过那一堆东西走到她身后:“谁稀罕这堆破烂,本宫见你,可不是来抢劫的。”
陈宝香调转身子,朝着她的方向继续跪:“殿下得收,若是不收,怕就中了圣人的离间之计。”
“陈宝香,你好大的胆子,这话也敢说?”
“殿下,臣是个粗人,是个莽撞的武夫,臣每每有话,都是与殿下直言的,臣不会弯弯绕绕。”
她抬头,十分委屈地看向长公主,“要不殿下教教臣,这话委婉些该如何说?”
李秉圣眼里涌上笑意,将她拉起来道:“得了,我也知道你什么德性,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你既能看出他的想法,便不是个蠢笨的,既不蠢笨,便来答一答该如何应对此事。”
陈宝香瞪眼:“臣能怎么应对呀,臣只有一个脑袋,不敢拒陛下召见,也不敢不收陛下的赏赐,只能将东西都拿来给殿下以表忠心。”
“不过东西都能拒得,圣人以后若是想将我升调去禁军或者西营,臣就没法子了。臣之居所与殿下相去甚远,途中传话,难免有误。这一来二去的,即便臣忠心如明月,恐怕也会产生误会。”
李秉圣听得点头:“这的确没什么好的办法。”
“也有一个办法,但由臣说出来,未免冒昧。”
李秉圣挑眉:“你方才那话已经够冒昧了,还能有比那更冒昧的?说来听听。”
陈宝香麻溜地跪了下去:“请殿下将公主府附近的那处小院赐予臣。”
李秉圣:“……”还真是挺冒昧的。
她气乐了:“这边的院子有多贵你知道吗,张口就敢问本宫要?”
“可臣只有住在附近,才能事事都与殿下通达,无论以后升任去何处,都不会与殿下产生嫌隙。”
主意挺馊的,但话也挺对的,她若住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也就代表自愿被她掌握,相当于把身家性命都押给了自己。
并且宅院这样的大赏,可比新帝那些小恩小惠有用多了。
再想想碧空最近的汇报,这人指不定还能钓来个张知序……
香扇一合,李秉圣道:“行了,这次本宫先准了你,下回可不许再提这么冒昧的要求了。”
“哇——”陈宝香惊喜地亮起双眼,“殿下您真答应啊?您可太大方了,臣此生必定为您肝脑涂地,护您得偿所愿。”
“油嘴滑舌。”李秉圣笑着摇头,“本宫那些个男宠要是有你一半嘴甜,本宫也不至于天天都要换人。好了,让碧空带你去搬家,本宫要歇息了。”
“多谢殿下——”
陈宝香十分高兴地离开长公主府,得了院子之后让碧空去原先的小院里收拾,自己则迫不及待地要去找张凤卿。
结果刚走到张家门口,就看见一群人正在往牛车上搬东西。
那牛车干干净净,用来捆东西的绳子还是新的,打着十分规整的死结,连遮物用的油皮纸都像是新裁的,一尘不染。
一看主人就有洁癖。
她绕过一辆牛车,正想去看主人是谁,结果就看见了正在与管家交接的九泉,还有旁边立着的宁肃。
陈宝香:“……”
“陈大人。”宁肃看见了她,脸色一变,闪身过来就将她拉到一旁偏僻的角落里。
“怎么回事?”陈宝香纳闷,“你家主子要去远游?”
“不是。”宁肃摇头,想了想,道,“主子因为拒婚,被张家赶出来了,现在无处可去。”
她震惊了:“那皇婚,他就这么直接拒了?”
“尚未跟宫中回禀,只是在家顶撞了长辈。”宁肃长叹一声,黑黝黝的脸上一片愁苦,“老张大人执意要与他断绝父子关系。”
陈宝香倒吸一口凉气,连忙问:“他人呢?”
“被老大人打伤了,先去了街口处的医馆。”
第130章 理智如陈宝香
张知序伤得其实不重,但还是在街上最热闹的医馆里,让大夫抓了最贵重的药。
不少人在医馆附近围看,议论纷纷。
“这么多药,得伤成什么样了。”
“听说张家没留情面,不但将他打伤赶出来,还将宅子铺子什么的都收回去了。”
“该,让他不孝顺,连父母都敢顶撞。”
“本也是靠着祖荫过活的人,离了张家怕是没什么好日子过喽。”
九泉听得有些生气,但张知序倚在窗边,却嫌他们说得还不够狠,低声吩咐两句,让闲着的随从一起去下头起哄。
“主人,客栈已经定好了。”九泉迟疑地道,“但那地界是不是太委屈您了,不如去找陈大人?”
张知序低笑:“找她?现在最不能找的就是她。”
虽然用父子决裂之事模糊了他拒婚的举动,但有心人一猜就知道,若非抗旨一类的大事,谁会闹到这般田地。
陈宝香现在要做的一定是跟他划清界限,绝对不会将火引到自己身上。
聪明如她,或许还会找个机会也与他上演一场决裂,如此,才能最好地保全她自己。
张知序施施然想着,甚至开始考虑自己该怎么配合她。
然而下一瞬,房门被推开,有人卷着一股风,唰地就冲到了他的跟前。
“凤卿!”她眼眸晶亮地道,“告诉你个好消息,长公主赐了我一处院子,足有二十间房那么大!”
张知序愣住。
目之所及,陈宝香明媚得像夏日高悬的太阳,额上有薄薄的汗水,清澈的眼眸里干净地映出他的错愕。
伸手挡住她要攀扯的动作,他飞快地关上了窗户和房门。
“你消息这般不灵通?”他皱眉回眸,“不知道张家发生了什么?”
她眨了眨眼。
张知序没好气地转过她的身子往外推:“快走,被人看见就麻烦了。”
脚下被推着走了两步,陈宝香一个转身,泥鳅似的滑回来面对他站好:“走什么走,那宅子很大,我一个人住着害怕,想问你要不要过去住一段时日。”
张知序扶额:“我不去。”
“去嘛去嘛,你看我身上这伤,碧空一换药就扯掉血痂,疼死我了,这药还就得你来换,咱住得近也方便。”
“我现在有钱,不会饿着你。”
“保证连被褥都给你买全新的。”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显然是被搬新家的喜悦冲昏了头脑。
张知序哭笑不得地看着她,突然就起了些捉弄的念头,俯身平视着她道:“好啊,我跟你回去。”
“真的?”她一喜。
他点头:“你保证不会赶我走?”
“当然不会,咱俩谁跟谁啊,天塌下来我也不能赶你走。”她拍着胸脯保证。
使坏般勾起嘴角,他一字一句地道:“哪怕我拒婚了,也不赶我走?”
此话一出,屋子里安静了一瞬。
张知序早有预料,双眸含笑地等着她的反应,料她会神色大变,然后巧舌如簧地往回找补让他别去了。
他都准备好了要笑话她。
然而面前这人抬眼与他回视,脸上一丝意外也无。
“嗯。”她点头,伸手轻轻握住他被打得青紫的手臂,“不赶。”
垂坠的柳条被风吹得乍起,映在窗户纸上纷纷扬扬乱作一团。
张知序呆愣地站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进她的眼里。
明亮的眼眸笑得弯弯的,没有算计欺瞒,没有权衡利弊,只有一望即见的简单情绪。
好像……是在担心他。
指尖蜷缩了一下,张知序有些狼狈地别开头:“你先前说了,我若拒婚,便是一桩祸事。”
“是呀,但你这不还没拒么,你已经在想办法了,只是因为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才离开张家,免得连累他们。”陈宝香朝他肿起的手臂上吹了吹,“已经做得很好了,凤卿。”
心口莫名紧皱,接着又像被温水涌上来柔和地泡化开。
张知序眼睫颤动,好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道:“那也不好去你那边,我住客栈就是。”
“客栈那边可以挂你的名,你人偷摸跟我走就成。”她放下他的袖口,“上京形势乱,你在外头也不安全,我那里的药也比外头好,回去再给你涂点。”
说罢,不由分说地牵住他就往外走。
张知序被她带了个踉跄,垂眼看着她发髻上翘起的两根发梢,没有再反抗。
他觉得自己好像窥见了一丝天穹破处的光亮。
理智如陈宝香,趋利避害如陈宝香,怎么也会做出完全不利于自己的决定呢。
新的院子还没收拾妥当,四处都堆叠着箱笼。
张知序坐在横七竖八的箱笼中间,看着旁边这人四处翻找药膏,找到一瓶东西拿在耳边摇,鼻尖直皱:“消肿的药我怎么用了这么多,来来来,伸手。”
“不是没了?”他困惑地伸出手臂。
“无妨。”陈宝香药瓶里兑了点水,晃了晃,便倒出来给他抹上,“还剩一点。”
张知序:“……”药膏兑水,那还能用吗。
他试图阻止:“这药也不是非涂不可。”
“说什么呢,你这么怕痛的人,不用药晚上会睡不着。”她涂完手臂,放下他的衣袖,又企图扯他的衣襟。
张知序飞快捏住她的手,眉梢微动:“怕痛的人不是你么?咱俩在一块儿的时候,你的痛感比我的明显多了。”
陈宝香不由地“嘁”了一声:“你见哪个经常受伤的人还怕疼的?那是你的痛感,我可不会因为生缝伤口就疼晕过去。”
张知序:“……”
原来怕痛的人是他吗。
“委屈你住这里了,没有金丝绣帐,这床还有点摇摇晃晃的。”陈宝香搬走两个箱笼,打量了一下这间房,“等明日我招待完徐大人他们,便去东市给你买一架新的床。”
徐不然那群人早就说要给她庆贺升任,正好又有乔迁之喜,便一块儿招待了。
张知序听着,微微眯眼:“你什么时候跟徐不然又有了往来?”
“他在武吏衙门里,咱俩一直也没断过往来啊。”陈宝香坦荡地道,“上回在天凝山,还是他说服了苏录事和赵录事一起跟我走的。”
“说来他带兵也挺厉害,就一百多个人,能追得两百多个山贼四处乱窜,那些人刚好撞进我的包围圈,嘿,这才大获全胜。”
“巡防营里有几个从前陆守淮的心腹,难驯得很,他倒是有办法,将人调去东营了,我还没好好谢谢他呢。”
“对了凤卿,明儿的乔迁宴你去么?”
面前这人不吭声,整个人转过了背去,背脊有些僵硬。
“不去啊?”她毫无察觉,自顾自地道,“不去也好,省得我还得解释——那我明日忙完再过来,你早点休息。”
房门开了又合上,那人走得一步一蹦的,心情还挺不错。
张知序面无表情地瞪着面前的桌子,好半晌才微恼地吐出一口气。
陈宝香的确很担心他。
但好像对别人也不差。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却又因为没有经历过,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能拿她怎么办呢?
第二日晌午,新宅里来了不少的人,多是些亲近的武夫兵将,满满当当坐了几桌,吵吵闹闹地喝酒划拳,场面十分热闹。
苏录事喝得高兴了,甚至踩着凳子跟陈宝香道:“往后你就是我们的老大,你说一,我们绝不说二!”
“苏录事,这个‘我们’都有谁啊?”同僚打趣。
“还能有谁,当日天凝山上的,我、赵大人,还有……啊对,还有徐大人!”苏录事双眼放光,“当时老大受伤,徐大人可急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