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陈大人。”来送信的官员十分殷勤地对她道,“今日平息广厦坊之乱有功,上头经过吏部核议,特许您升任造业司总署武吏录事一职,位五品,俸禄同各营统领。”
陈宝香惊得目瞪口呆,拿着调令正来反去的看:“责罚呢?我失职的责罚?”
“大人这是高兴糊涂了。”那官员意味深长地道,“今日大人分明是先接了造业司的调令前往广厦坊增援,按照大盛官律,同衙署的上官对下级有优先的调度权,那封后头来的巡防营调令,与您有什么干系?”
还能这样?
陈宝香捏着纸张,有些恍惚。
她被人恭敬地送出衙门,又恭敬地送上了车。
天色已晚,明珠楼又亮起了灯。
张知序一进门就觉得不对劲。
陈宝香今日不跳不闹,居然坐在桌边看他书架子上的《大盛律》,眼神认真,神情专注。
按理说他是该夸她两句的,但是——
看了一眼那字都倒过来了的封皮,他撩袍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问她:“有心事?”
“怎么会。”她嘴硬地翻了一页,“我今日升官了,高兴得很呢。”
这像是高兴的模样?
打量了她两眼,张知序问:“今日之事,你觉得是巧合还是有人蓄意为之?”
“那当然是程槐立和陆守淮他们蓄意为之。”陈宝香提起来就生气,“就算我不去广厦坊增援,他们也会逼你三番五次调度巡防过去,然后再在巡防的辖区里纵火。”
巡防不是造业司麾下的衙署,一旦出事,张知序也会被提告滥用调度权。
“很聪明啊。”他含笑点头,“那你又在气什么呢?”
“我不是气,只是想到了一些旧事……算了,你肯定也不爱听。”
搬来凳子坐在她身边,张知序捧起茶盏:“说。”
陈宝香定了定神,伸手比划:“我们三乡里有一个人,打小就瞎了一只眼睛,去做工没人肯要,原是没活路的,但他很是吃苦耐劳,去城里收潲水、打更、扫街,什么活儿都做,终于在二十来岁时攒了一点小钱,打算回村给母亲治病。”
“结果当时有两个大户人家不对付,一家说家里失窃,另一家说家里走了火,两家都颇有权势,互相告不倒,官老爷为了息事宁人,就把打更的他拉去打了一顿板子。”
“那一顿板子很重,打得他瘫了两条腿,在城里耽误了半个月,于是母亲没救回来,自己也只能苟延残喘。”
陈宝香歪着脑袋笑:“他的一生都毁啦,却像落进海里的水滴,激不起任何波澜。上京一切如常,那个打他板子的老爷后来还升了官。”
张知序捧着茶盏的指节颤了颤。
他是在大家族里长起来的,从小接受的教育其实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比如今日之事,他要做的是跳出对方的圈套,只要成功跳出,便已算是成事。
至于对方用了什么手段、祸及了多少人,其实都跟他没关系,罪业也落不到他身上。
但听陈宝香说的这个故事,他突然就好像回到了她的身体里,心口有汹涌而上的愤懑和不甘。
凭什么呢,凭什么别人的一生只是权贵斗争之间的牺牲品,凭什么本可以活得好好的人,要变成宣和坊河边不成形的骨灰。
“我会替他们报仇的。”他沉默半晌,然后开口,“但在那人伏法之前,我能做的只有为他们申发修缮房屋的钱和丧葬抚恤,最多也只能按七品武官的份额给,再高怕是……”
还没说完这个“怕是”,陈宝香就“哇”地一声抱住了他的胳膊:“大仙,你真不愧是救苦救难的神仙!”
“嗯?”
“这事放平时,官府绝不会管的,他们只能自认倒霉。”她双眸晶亮地道,“但你居然愿意给他们重修房子,还愿意给他们丧葬抚恤!”
那地界想重修房子可不轻松,就算地皮是自家的,想顺顺利利地进行也得各方打点,一间屋子少不得要一两百万钱。
再说丧葬,那些人房子钱财一夕之间化为乌有,想让亲人布道场起仪式再下葬,怕是得卖身。
这些事官府都愿意负责的话,那可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我就说得给你弄个金身!”她高兴地低头翻找。
张知序还有些没调整好情绪,就见她刷地一下从掏出个巴掌大的木雕佛像,献宝似的递到他面前。
“怎么样,我说到做到吧?”
金光闪闪的佛像立在她手心,雕工不算精致,但看得出用心,连佛珠上的小坠子都没有疏漏。
但仔细看用料,张知序又忍不住笑了:“说好的用金子,你这不还是用的金箔?”
“大仙你不懂,金子太重了拿着多累啊,金箔它……它胜在轻巧。”陈宝香强自解释,把那小佛放在他手里,“你看看,像不像你?”
这佛像小小的,很难看出像谁不像谁,但张知序还是觉得有趣,翻来覆去看了一圈:“这手怎么是伸出来的形状?”
像是想跟谁交握。
“不懂了吧?”她又拿出一个木佛,笑嘻嘻地将两个雕像的手握在一起,“这叫‘握佛’,咱俩一人一个,这样我要是有事,就直接对着佛像叫你。”
张知序呛咳了一声。
如果他真是神仙,这玩意儿说不定还管用,但他不是。
“这东西,看着没法力。”他心虚地道。
“怎么会!”陈宝香不服,“我这是在青云观里求来的,道士还给开了光,说最是灵验好用的,花了足足一百文呢。”
她去道家的观里求佛家的神仙,还开光?
张知序欲言又止,最后扶额:“罢了,先吃晚饭吧。”
“晚饭我就不跟你吃啦。”她起身道,“今日是裴公子的生辰,晚上在摘星楼有宴。”
张知序一顿,面色平静地垂下眼皮:“你要去?”
“当然呀,人家给我发请帖了。”
“……”
“大仙你怎么了,脸色怎么突然这么难看?”
“没有,是外头的天黑了。”他冷着脸起身,“去吧,玩个尽兴才好。”
“可我先前的头面还在荨园没有带过来。”她嘿嘿两声,“听说这明珠楼里有不少宝贝,大仙你能不能……”
“不能。”
“嘎?我就借用一下,会还的。”
“借用也不能。”他眯眼看向窗外的景色,“出什么纰漏我可担当不起。”
小气鬼。
陈宝香撇嘴,瞧着时辰不早了,也没继续纠缠,蹦蹦跳跳地就回去更衣。
张知序一个人在窗边站着,半晌也没动。
九泉察言观色,体贴地道:“裴家照例给咱们也送了帖子,要不……”
“他什么人,也配我去吃生辰酒?”窗边的人阴着脸道,“不去。”
“那,库房里还有万宝楼今日刚送来的头面……”
“不给。”他更恼,“凭什么要给,她今日合该就被关在衙门里吃糙米番薯,白瞎了捞她出来埋怨我。”
没良心的东西!
九泉吓得垂眸,连忙躬身就要退出房间。
可脚刚要跨过门槛,里头的人却又闷声开口:“就这么去也不好看,陆清容肯定在,那厮是惯爱挤兑她的,真寒寒酸酸地去,说不定还会挤兑到我头上。”
说着,朝他扬了扬下巴:“随便捡点送过去给她。”
九泉很想笑,但又不太敢,只能用牙咬住两片嘴唇,闷闷地点头。
于是陈宝香正愁该怎么打扮呢,就看见一群丫鬟捧着盒子鱼贯而入。
“哇——”她看着前头几个大盒子惊叹出声。
但当盒子越进越多的时候,陈宝香的尾音逐渐疑惑上扬:“啊?”
这么多?
九泉朝她拱手:“奉主人之命,这些都送给姑娘。”
三十几个盒子齐刷刷地打开,陈宝香差点被晃瞎了眼。
玲珑点翠金步摇、蜜花水晶簪、纯金喜鹊簪花、冰润阳绿的翡翠镯、翡翠玉佩、绞丝金镯……还有万宝楼最新款式的头冠、衣裙、缎面绣鞋。
她倒吸一口凉气,猛地将盒盖子扣下来,左右看了看,抱起个最贵的就往隔壁走。
“大仙,你疯啦?”关上门,她瞪眼看向屋子里的人,对他展开手里的盒子,“这不是明抢么!”
屋子里灯光昏暗,那人似乎正在更衣,衣襟微敞,肌肤如玉。
陈宝香看呆了,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而后回神,飞快地转身:“大仙你别糟蹋人家啊,那可是张知序的身子!”
“张知序怎么了。”声音懒洋洋的。
“他那样的贵人,怎么能让我占便宜。”陈宝香一边说一边挪过去,将他的衣襟合拢。
张知序任由她动作,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你总归也看不上。”
“倒也未……哎不对,我找你有事,你先看这个。”她打开盒子摆在他面前,瞪他,“这岂不是给我加罪名么?”
“不喜欢?”
“喜欢啊,傻子才不喜欢呢。”她哀嚎一声扑在盒子上,像母鸡护崽子似的将那些宝贝都护在身下。
而后抬头,“可我只想借用,不是想霸占。你不是张知序,贸然做主送我这些,万一将来我被问罪,这都够打死我的了。”
“放心。”他拍了拍她的肩。
陈宝香一喜,刚想问他是不是有了什么可以脱罪的法子,却听他接着道,“早先那一万两就已经可以打死你了,人死不能复生再打死,所以这些你收下也无妨。”
“……”
心如死灰地抱起盒子,陈宝香破罐子破摔地想去换了出门。
张知序突然闷哼一声。
陈宝香疑惑地回头:“怎么了?”
“今日天阴,身子不太舒服。”他不适地动了动肩,“有些难受。”
“宁肃和九泉呢?”
斜眼看了看门外,他抿唇,压低声音道:“我跟他们不熟,怕露馅。”
有道理,还是大仙谨慎些。
陈宝香连忙放下东西,按着他说的去箱柜里翻找药膏。
只是,那伤口在背心和胸前,她有些为难:“不妥吧,我就这么看他身子——”
“总比难受死我来得好。”
陈宝香兴致勃勃地拽下了他的里衣。
张知序这人真是娇生惯养的,哪怕习武,身上的肌肤也很白皙,背脊骨节隐约凸显,手臂经络结实。
这就显得背后的箭伤格外刺眼。
看着那伤口,陈宝香恍惚了一下。
张知序背对着她,不知道她的表情,只问:“留了很难看的疤?”
“没有。”她回过神,用指腹沾了药膏去擦,“它看起来已经结痂了。”
“结痂是结痂,阴雨天还是不舒服。”他厚着脸皮撒谎。
要不怎么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呢,先前他可没法将谎话说得这么顺溜,眼下脸不红心不跳的,把她这个撒谎精都骗了过去。
陈宝香很认真地给他上药。
指腹抹上来又凉又痒,一寸寸摩挲他的伤疤,肌肤下意识地跟着紧绷起来。
张知序原是想作妖拖延时辰,可真这么衣衫不整地让她上药,他突然比她还不自在。
指尖蜷缩,耳根微红。
昏暗的烛光在灯台上跳跃,重叠的影子落到床帏之中,怎么瞧都不太对劲。
他突然拢过外袍,别开脸道:“差不多了。”
“哦,好。”陈宝香很是自然,一点害羞之意也没有,放下药瓶就要起身。
张二公子突然变得很虚弱,身子摇摇晃晃的,直要往旁边倒。
她连忙伸手接住他,有些担忧地道:“这是当日烧尾宴留下的伤,找九泉他们来看,应该不会露馅的。”
“无妨。”大仙轻声道,“我歇会就好。”
说着,食指点了点旁边的盒子,“这番也算你有功,这些报酬现在你可以顺理成章地拿走。”
竟然是打的这个算盘?
陈宝香又感动又迟疑:“这,不好吧?”
嘴上是这么说,手却已经伸过去捞盒子了,一抱紧宝贝,嘴角就咧到了耳朵根。
张知序睨她一眼,哼笑,坐直身子,想拿旁边水盆里的帕子给她擦手指上的药膏。
结果陈宝香突然就弹了起来,看着外头道:“坏,要赶不上宴席了。”
已经耽误到现在了,却还是惦记着要赴宴。
将帕子扔回水盆里,张知序背过身去冷冷地道:“让九泉送你。”
“多谢大仙,那我先走了。”
她跑回屋子里更衣,又迅速地冲下楼,脚步踩在木梯上,咚咚咚响了一路。
张知序瞪眼看着墙壁,被咚得有些烦躁。
陈宝香很是高兴。
她今日这一身装扮实在华贵好看,又有张家的上等车驾相送,在摘星楼门口一下车,所有的目光就都聚集了过来。
骄傲地扶了扶头上的金钗,她学着张知序的仪态,矜贵地搭上旁边丫鬟搀扶的手,一步三扭地往楼上走。
刚到楼梯口,孙馥郁就出来接她了。
“宝香姐姐,听说你当官了?”她比先前还殷勤,甚至接替了小丫鬟来伸手搀扶。
陈宝香心里这叫一个爽啊,先前她还只是个费尽心思都只能站在最角落里的“假贵女”,如今什么也不做,只一露面,就被众星捧月般地簇拥进了厢房。
陆清容岑悬月等一众熟人都在,见她来,岑悬月有礼地微笑,陆清容却是沉不住气地开口:“唷,攀上高枝了就是不一样,野鸡都穿得像凤凰了。”
孙馥郁尴尬地笑着,想将她与陆清容分开些。
谁料陈宝香一屁股就坐在了陆清容的旁边,欠儿登似的道:“我现在的俸银跟你爹可是一样的,你合该将我当长辈尊敬了。”
像火星子跳进了炮仗堆,陆清容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你什么东西,也配跟我爹比?”
“我说错了?你爹每月的俸银不也是十四两么。”
“什么俸银,那点钱也就你这眼皮子浅的才拿来挂嘴边。”陆清容气急,“我爹可不一样,他有的是——”
“怎么又吵起来了。”裴如珩进门,打断了陆清容的话。
陈宝香不满地转头,却见这小郎君今日穿的竟跟大仙差不多,青桀色的春衫绣着缥缈的云雾,做工虽没有大仙那件精致,却也很衬他肤色。
她不由地多看了两眼。
裴如珩瞧见她在,微微抿唇:“你倒还知道来。”
“你生辰我当然要来。”陈宝香拿出个盒子,“喏,还有礼物呢。”
裴如珩接过去打开,里头是一只上等的徽墨。
虽说这东西送他也算合适,但比起她去年送的亲手雕的玉簪,店里能买到的东西总显得不那么诚心。
他不满地啧了一声。
陆清容提着裙子就过来看了一眼,接着嗤笑:“我还当你真捞了多少钱呢,就送个这?”
陈宝香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我虽然已经当官,但不会安排花销,手里不剩多少钱,不像陆大统领,每月只十四两俸银,却能让你随手就买下一整座万宝楼。”
此话一出,屋子里的人都愣了愣。
陆家祖上可不是什么发达的,也就是跟着程槐立进京之后,才逐渐有了些铺面田产。可就算那些田产铺面每年都大赚,算下来也绝不可能富贵滔天。
万宝楼那地界,张家想买都得犹豫几个月,她陆清容凭什么随手就买?
陆清容原想顺她的话继续显摆的,但看裴如珩脸色不对,她也后知后觉地开始找补:“你瞎说什么,我可没说过这话。”
“不就上回跟我逛万宝楼的时候说的么。”陈宝香无辜地眨眼,“掌柜的可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
“我那是……那是信口胡诌。”
“好吧,就当你是在跟我胡诌。”陈宝香拍手,“但当日你一口气就花了一千四百两,那可是一点也不心疼。”
谁说的,她回去还挨了爹一顿骂呢。
陆清容还想再说,裴如珩却上前一步将她挡去了后头。
“你今日这口齿倒是伶俐。”他低头凝视陈宝香,“想做什么?”
“你这是什么反应。”陈宝香很是坦荡,“我只是缺银子,好奇陆大统领是怎么赚钱的罢了。”
满桌的人谁不知道陈宝香爱钱,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十分合适。
裴如珩觉得不对,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岑悬月想了想,道:“下个月我和裴大人都要去造业司任职,门路不熟,到时候还要请陈大人多多关照。”
陈宝香怔愣:“你们都要去造业司?”
“是。”岑悬月含笑点头,“造业司如今缺人手,倒是给了我们为朝廷效力的机会。”
“恭喜恭喜啊。”桌上顿时一片道贺声。
陈宝香跟着恭贺了两声,又摆手:“二位都是人中龙凤,哪儿用得着我关照,我没什么本事,到时候还要请二位多关照才是。”
“陈大人哪里的话。”周言念阴阳怪气地道,“能在短短两月之内升任五品,大人的本事自然不俗。”
有人科考中榜也只是六品文官,有人大字不识也能一跃成为五品。
这个本事是什么,众人心照不宣。
孙馥郁和林桂兰倒还赔笑打圆场,生怕惹恼了陈宝香,对面的陆清容却是不管不顾地阴阳:“真有本事她就该有名有份地嫁过去,而不是被养在别院里当外室。”
先前说过,外室在大盛地位很低,也最是被人看不起,不管你穿金戴银还是高官厚禄,这词儿一出来,路过的小厮都要暗暗翻白眼。
陈宝香很想反驳,她才不是外室。
但看看自己身上用的东西,再想想自己住的地方,陈宝香挠头,好像也不是特别有底气。
见她不说话,陆清容登时更来劲了:“别的外室主人家还偶尔带出来吃吃酒跑跑马,你这个外室想来也是不得宠的,就没跟张家公子一起露过面。”
“与其在我这儿来逞威风,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才能留住张家那位,不然等人家成亲不要你了,你这官也就当不成了。”
“好了,吃菜吧。”岑悬月打岔。
孙馥郁等人也连忙来敬酒和稀泥。
裴如珩端起杯盏,遥遥地对陈宝香道:“恭贺大人高升。”
先前她说自己与张知序没有私情,他还真听进去了,甚至为此替她反驳过陆清容。
没想到到头来可笑的还是他自己。
他嘲弄地睨着她,轻声道:“这枝头是比我高得多,陈大人好眼光。”
这话泛着酸,听得席上众人挤眉弄眼,满眼揶揄。
陈宝香扶额,随意举杯与他一碰,心想这不火上浇油么,在场贵人这么多,明日上京里多半又会流传她的故事了。
第64章 我来替她
“酒喝得差不多了,咱们还是来玩飞叶戏吧。”裴如玫拉下自己哥哥,给了她一个台阶,“姐姐会玩飞叶戏么?”
飞叶戏是一种纸做的软片,以四大神兽为花色,兽头数量为点数,大牌压小牌,先出完者获胜。
陈宝香刚来上京的时候就学了这个,最落魄的时候还靠这玩意儿赢过两个馒头填肚子,牌技不差。
但她只摇摇头:“玩过两次,不敢赌大的。”
“你都飞黄腾达了,还有什么敢不敢的。”陆清容立马道,“就定五两银子一筹。”
“五两是不是太多了,若是一把满筹,岂不是有几十两的输赢?”她面露为难。
陆清容抄手哼笑:“几十两的输赢你就怕了?今儿场面上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谁缺这点。”
说着,让人拿来飞叶戏,按着陈宝香就坐去了小桌边。
陈宝香看起来怯生生的,生疏地拿牌出牌,动作很慢。
陆清容很是得意,故意出牌压她的牌,就想让她多输些,最好输得下不来台,成为全上京茶余饭后的笑料。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今日的手气好像很差,想压牌没压住,送过去的牌还老是给陈宝香喂在嘴边。
几轮下来她不但没赢,反而输给了陈宝香二十多根筹子。
“太多了吧。”陈宝香眨巴着眼朝她道,“陆姐姐,咱们不如赌小些?”
陆清容原是想这么说的,但话都被她抢了,她这个输家反而架着下不来台,只能硬着头皮道:“这算什么,再来。”
“我走完了~”
“哎呀,陆姐姐这牌好,我又接上走完了~”
“不好意思,这把又是满筹~”
陈宝香接二连三地赢,一边赢还一边道歉。
岑悬月和裴如玫还好,愿赌服输,家里也不差这点钱,可陆清容的脸色是越来越难看。
再这么打下去,岂不要输她一间小院?
她左看右看,朝个人轻咳了两声。
陈宝香正要出牌呢,就见陆清容身后突然来了个丫鬟,开口道:“主子累了先歇会儿,让奴婢来帮您看牌吧。”
陆清容立马将牌递了过去。
这两人的债是算一家的,陈宝香倒是不介意她们换位。
但没想到的是,这丫鬟居然是个高手,顶着坏手气逆转了局势不说,还一上来就赢了好几把满筹。
陈宝香看了看她的衣袖,觉得不对,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抓着。
“怎么,输不起?”陆清容扬眉吐气地叉腰,“输不起可给张家丢人喽。”
“我是看时辰不早了。”陈宝香看了看自己剩下的筹子,“不如今日就打到这里?”
“少来,你赢我那么多,怎么也得把这满盒子的筹都输完了才能走。”陆清容一示意,几个丫鬟就堵在旁边拦她的路。
陈宝香愣住。
牌面落桌扇起清风,拂过喧闹的窗台,吹向高高的明珠楼。
张知序早已熄灯就寝,但睡一半突然就睁开了眼。
他坐起来摸了摸床边放着的木佛,皱眉问:“隔壁的人还没回来?”
脚踏上的小厮揉着眼睛道:“没呢主人,一点声响也没有。”
这得是玩得有多尽兴。
没好气地翻身,他想,才不要管她呢,喝死也拉倒。
但眨眨眼,又想,万一真喝死了,明日谁去衙门里报到?如今朝野里武将稀缺,若没有她这么天赋异禀一眼就能让人欣赏的人来替代,什么时候才能扳倒程槐立还真不好说。
烦躁地下床,张知序恹恹地吩咐:“更衣,备车。”
“主子想去哪儿?”
“今晚月色不错,去街上转转。”
上京月色共一斛,明珠台一处就能占八斗,还用去别的地方看?
小厮也不敢问,躲着熟睡的嬷嬷叫醒九泉管事,陪着这位祖宗偷偷从后门溜出去。
陈宝香坐在牌桌上,已经快哭了。
方才赢的筹子全输回去了不说,自己兜里的还给出去十几个。
对陆清容而言这没有多少钱,但对陈宝香,那简直是拿刀在刮肉。
对面这丫鬟绝对在出老千,好几次她都瞧见了小动作,但又抓不着证据,还被按着不让提前走。
她哀嚎着摸了摸荷包里的佛像,摸完又觉得好笑,大仙都说了这个没用了,又怎么可能闻讯来救她。
“这就输不起了?”陆清容得意地道,“不打到明日卯时,谁也不准走。”
“卯时?”陈宝香皱眉,“卯时我还要去造业司报到。”
“你这吹着枕边风上去的官儿,谁管你报不报到。”
陆清容说着,前头的丫鬟就又出完牌了。
她笑得直拍手:“拿钱,满筹,这盘也是满筹。”
裴如珩原还在生陈宝香的气,看着这场面都有点不忍心了,劝道:“放她回去吧。”
“少来!”陆清容眯眼,“在座的谁还输不起这几个筹子钱,今日就得打到底。”
“可你换人了。”陈宝香不服。
陆清容哼道:“谁规定不能换人?我就换了,你有人你也可以换。”
这三更半夜的,她哪有人能换,再说,她这么好的牌技都输成这样,换人来只会更惨。
手指僵硬,陈宝香一个没捏稳,手里最大的牌晃晃悠悠地就朝地上落。
“哎哎,落地就算出牌!”陆清容兴奋地喊,“我丫鬟一张小牌,你拿最大的来压,好——”
最后一个好字没来得及落音,那张牌就被人接在了手里。
陆清容不满地抬眼,刚想喊裴如珩别捣乱,抬眼瞧见的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一双俊眼浑如点漆,两道偃月曲似春山,神凝秋水,衣剪薄烟。那人捻牌站直身体,目光落下来,像腊梅枝上压着的雪。
自他身后,七八个随从安静地列开,将席间喝醉了横冲直撞的人温和地挡在了离他半丈之外。
厢房里慢慢安静下来,众人都惊诧地看向他。
裴如珩起身,刚想问这是谁的客人,却见那人越过他走到陈宝香身后,迎着陆清容的目光云淡风轻地道:
“我来替她。”
厢房里一时寂静得落针可闻。
陈宝香原还在看牌,被人一提醒跟着看过去,眼睛都睁圆了:“大……你怎么来了?”
“还不快起来?”他垂眸看她,啧了一声。
陈宝香立马起身让开,还给他擦了擦凳子。
张知序接过她的牌坐下,扫一眼,有点嫌弃:“你什么手气。”
“手气好我也就不会输了。”她嘟囔,看着他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小声道,“你真听见我喊你啦?”
摸着腰间装佛像的袋子,她感动不已,“我那一百文原来没白花。”
“胡说八道些什么。”他抿唇,“我不过是饿了出来寻些吃的,顺便瞧见了你。”
一看她这可怜兮兮的模样,定又是被这些人欺负了。
张知序扫了对面一眼。
陆清容一抖,下意识地往后缩,桌上其他人面面相觑,也大气都不敢出。
这人穿的衣裳跟裴如珩身上的很像,都是青桀色,裴如珩那套已经很贵气了,毕竟是为着生辰提前了好几个月用上等的料子做的。
但跟来人这套放在一起,众人才惊觉好衣裳贵不在料子,而是在剪裁。裴如珩那套略显死板紧箍,这人穿着的却是自然又垂顺,手腕起落间,不用任何花纹和金银装饰也透出十成十的矜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