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高枝—— by白鹭成双
白鹭成双  发于:2024年10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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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人能比裴家公子还矜贵?
没人敢出声问,但不问好像也能猜着一二。
原本酒气横飞的席面突然间就变得清风朗月,没人敢大声喧哗,连陆清容都闷着没再找茬。
对面的丫鬟又出了两张牌。
张知序看了她一眼,不轻不重地嗤了一声。
丫鬟手一抖,有些不安地动了动。
张知序慢条斯理地抽牌,出了两张旁人显然能接上的。
陈宝香在旁边急得抓耳挠腮:“你会不会啊,我这筹子可是五两一个的。”
出息了,还敢在外头赌大的。
他没好气地道:“再吵我把你这一盒子全输出去。”
陈宝香立马闭了嘴。
说来也是奇了,她这把牌前后不连贯,牌面也小,原是想着少输几个筹子就很好了,谁曾想出着出着,张知序居然出完了。
“方才那两个对牌就该接的呀。”陆清容抱怨。
前头的丫鬟冷汗涔涔,她哪知道这人是在诈她,还以为他手里留着大牌想跟她抢牌权,谁料竟是在装腔作势。
“四个筹子而已。”她不服地道,“再来。”
先前说过,因着自己的儿子天赋异禀,张元初唯恐张知序少学了东西,一天能给他排近二十节课,其中有一课就是赌术。
张知序很讨厌这门课,他觉得一点用也没有。
但一连赢了七八把满筹之后,陈宝香捧着筹子,满脸兴奋地抱住了他的胳膊。
“你怎么连这个都会!”她双眸璀璨如星辰,“太厉害了吧!”
张知序面上嫌弃地推开她,说着“这有什么”,嘴角却偷偷勾了勾。
陈宝香的坏处是总不顾仪态,大呼小叫,夸张无礼。但她的好处也是这个,他只要展现出一点点过人之处,她就恨不得将他夸到天上去。
总受夸奖怎么行,会让人骄傲自满、止步不前。
但他可真开心啊,连带着觉得学这些东西也不是那么没用,至少那些因为上课而耽误错过的满天繁星,全在眼下看回来了。
他愉悦地拿起下一把牌,却见对面那手脚不干净的丫鬟又开始动作了。
支着下巴看着,张知序没出声。
但等一把牌出完之后,他突然道:“录事,查一查各自的牌面。”
旁边的录事一愣,拨着各家的牌看了看。
那丫鬟把偷换的牌又换了回去,理直气壮地坐着等查验。
“这张三兽玄武是什么时候出的?”录事有些想不起来。
丫鬟笑道:“牌这么多,谁能挨个记得啊,总牌面没错不就成了。”
“是我的对家连着四玄武、五青龙、七朱雀、八朱雀一起出的。”张知序慢条斯理地道,“她拿三玄武充了六白虎,压了她上家的三四五六七。”
说着,拨开岑悬月的牌面,将她出的牌按顺序一一归置,又将自己的牌理出来,按顺序放好。
两家牌都对得上,独错的就是陆清容的丫鬟。
录事笑着打圆场:“这是错牌了,罚她给各家满筹便是。”
“什么错牌。”陈宝香早忍不了了,“她就是一直在换牌,我看着好几次了,这次可逮着了。”
“你含血喷人!”陆清容色厉内荏地道,“就错这一次牌,便要给我的人泼这么大盆脏水?那我还说我也看见你换牌了呢。”
“你看我换什么牌了?我若换牌,包你输得银钗都不剩一根。”
“你……裴公子你是主家,你来评理!”
裴如珩从张知序出现开始就很沉默,骤然被点名,他恹恹地道:“一把牌而已,大不了不打了就是,几十两银子算什么。”
这是几十两银子的事吗,这是几百两银子的事!
陈宝香想争辩,可左右看看,满屋子的贵人都不怎么在意,她若执意要抓那丫鬟出老千,恐怕没人会帮她。
于是焉巴下来想就这么算了。
旁边的张知序怼了怼她的胳膊。
她扭头一看,大仙脸上的神色分外坚定,双手一抄,后头的九泉宁肃他们就都站到了她身后。
一瞬间陈宝香就来了底气。
“从最先那把算起,她出的老千一共赢下我和岑姑娘还有如玫八百六十三两。”她大声道,“裴公子若是替她给了,今日这事也就算了。”
裴如珩一愣,眉头皱起。
“由得你张口就来?”陆清容气得拍案而起,“输不起是不是?”
“我现在的筹子可是赢着的,谁出老千谁才输不起。”陈宝香拉着下眼睑朝她做鬼脸。
“你,你有什么证据!”
“要证据简单,让旁人搜一搜你这丫鬟的身,她身上定是藏了牌。”
此话一出,九泉带着人就要动手。
陆清容气急,拦在前头骂:“你们敢!我陆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却也有的是厉害手段,惹急了将你们都关去城北地牢,不死也让你们脱层皮!”
张知序原还只是看着,但听见这一句,他将陈宝香往身后拉,自己站了起来。
“张某学浅,不曾见识过什么厉害手段。”他盯着陆清容道,“今日就有劳这位姑娘,让张某开开眼。”

她大抵能猜到这人的身份,但真听他亲口认了,又觉得离谱。
传闻里的张知序何其高贵,怎么可能主动来接一个外室,替她打这乌糟糟的飞叶戏,还要替她撑腰?
况且外室见着主家不该下跪行礼么,这陈宝香都嚣张成什么样了,张知序也能忍?
越想越摇头,她刚想开口质疑,岑悬月就低声道:“我方才便想说了,这位公子瞧着有些面熟,似是之前在宫里见过。”
在座这么多人,虽也都混过张知序的烧尾宴,却只岑悬月有机会与张知序见面,她都这么说了,那便八九不离十。
“原来城北地牢管的不是巡防营的公事,是你陆家一家人的私愤。”九泉在后头边念边拿册子记。
陆清容终于变了脸色,慌张地道:“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是被陈宝香逼得口不择言了,她冤枉我的丫鬟——”
宁肃开口打断:“那为了还你丫鬟一个清白,这事还是当堂查验了来得好。”
说着,转头看向裴如珩:“主人家意下如何?”
裴如珩也没料到事情是这么个发展,张知序身份贵重,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但念着陆家与程家的交情,他还是迟疑地对宁肃道:“不妥吧,逼着一个姑娘家大庭广众的自证清白。”
张知序听着,眼神古怪起来:“原来裴公子知道逼一个姑娘家自证清白是不妥的。”
先前在将军府,他二话不说就让人搜陈宝香的身,那时候怎么不说不妥?
裴如珩噎住。
陈宝香十分感动地拽着大仙的衣袖,小声道:“这事我都快忘了,你居然还替我记着。”
“我没你那么好说话。”张知序扯了扯嘴角,“好了伤疤忘了疼。”
陈宝香:“……”好凶,连她也一块儿骂。
不过有大仙在,局面是一边倒的,裴如珩那边没再吭声,陆清容也不敢还嘴。
原是在楼上喝酒的裴家长辈听见了风声,匆匆跑了下来。
“张大人。”裴四海擦着汗水过来,“犬子不懂事,您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宁肃横手将他拦在了一旁。
裴四海连忙对宁肃拱手:“大人们息怒,都是误会,误会。”
张知序充耳不闻,只恹恹地看着那个出老千的丫鬟。
裴四海连忙吩咐后头的婆子:“快去将她搜了!”
几个婆子按住陆清容的丫鬟,没两下就在上襦里搜出十几张飞叶戏牌。
这下真相大白,陆清容脸红到了脖子根,只能当即割席:“你这死丫头,居然瞒着我做这等丢脸的事情!”
丫鬟跪去地上,连连认错。
“还不快滚出去,等回家了我再收拾你。”
说完,她又连忙掏出一大叠银票放在桌上:“这事是我手下的人不对,扰了张公子的雅兴,今日这输赢全算我的,我来给。”
白花花的银票,每张一百两的面值,那一叠少说也过千了。
张知序没再吭声,陈宝香却像丰收了的鼹鼠,美滋滋地拿过来分:“岑姑娘一张我一张,如玫一张我一张,李姑娘一……不对你没赢,那我再给自己分一张。”
屋子里这么多人看着呢,陆清容咬着牙想,她不嫌丢脸张公子也嫌吧。
可转头一看,张知序不但没有喝止她,反而就抱着手在旁边等着。
“大人。”裴四海隔着宁肃小心翼翼地对他道,“事情也解决了,您看?”
九泉拿上来一个礼盒,双手奉到了他跟前。张知序接着开口:“令郎寿辰,自当恭贺,张某还有事,就不多叨扰了。”
“张大人礼重了,礼重了。”裴四海擦着汗接下,一边跟着他往外走一边殷勤地道,“楼上坐着许多贵客呢,您要不赏个脸……”
声音越说越远,已经是出了门。
裴如玫不由地提醒陈宝香:“张大人要走远了。”
“等会,我钱还没核完呢。”她头也不转地对着银票上的水印看。
裴如玫先是震惊,片刻之后倒是有些释然:“先前他们说你另有了心上人,我还想不通,姐姐当初为我哥连命都能不要,又怎么会轻易放弃。”
“可今日我倒是看明白了,姐姐选得对,那张家公子比我哥好多了。”
张知序肯定比裴如珩好多了呀,这谁都知道,也就是大仙附体,不然她这样的,一辈子也不可能跟张知序这样的贵人沾边。
陈宝香应和地笑着,还一心看着银票。
裴如玫却又多说了一句:“不比家财地位,单说这份情意,我哥就赶不上。”
捏着银票的手一僵,陈宝香不解地抬眼看了看如玫,又扭头看了看门外:“情意?”
“是呀。”孙馥郁也伸了个脑袋过来,挤眉弄眼地道,“若非心里有你,他今日哪会纡尊降贵地来这里。”
“他说他饿了呀。”陈宝香不解,“你们饿了不往酒楼走?”
“是,饿了是该来酒楼。”裴如玫点头,“但姐姐看,他从进门到现在,可吃过一口东西没有?”
陈宝香愣住。
丑时已经过半,夜空上星辰璀璨。
她抓着银票跑出大门的时候,就见张知序倚在宝车边等着,眉目冷淡,俊逸如仙。
她咚咚咚地跑去人家跟前,睁大双眼问:“大仙,你饿不饿?”
“你又饿了?”张知序拂袖上车,“回去吃,厨房里有宵夜。”
“不是……”她跟着上车,结结巴巴地道,“厨房里有宵夜你还出来吃?”
张知序一顿,又自然地坐好:“你也知道,我用饭有饭时规矩。”
“那方才在摘星楼,你吃了什么没有?”
斜眼看过去,对面的小姑娘似乎很是紧张,脸颊涨红,眼神也慌乱。
他哼笑一声:“塔子酥、香鱼饼。”
陈宝香立马凑近去闻他身上。
这人养得精细,衣裳都是用特制的香料烘过的,味道像山间清晨的露水,夹着些沉香木的气息,十分好闻。
但是等等,她不是来闻这个的。
鼻子往上,她凑到他唇边,仔细嗅了嗅。
张知序靠着车壁没动,目光落在两人离得极近的唇瓣间,轻声问她:“想干什么?”

陈宝香原是什么都不想干的,她就想闻闻他身上有没有香鱼饼的味道。
但好死不死的,马车就在这个时候动了,她半躬着身子凑在他面前,一个始料未及,就直接朝人压了上去。
香软的唇瓣覆压一瞬又快速地分开,有人瞳孔一缩,心都漏跳了一拍。
陈宝香后退,扶着车壁也不道歉,只愣了好一会儿。
然后愤愤地握拳:“可便宜死我了!”
张知序:“……”
他有些失神地擦了擦嘴角,而后垂眼:“想吃香鱼饼我可以让九泉调头回去。”
“我不是想吃那个。”
“那就是故意想轻薄我?”
“不不不,方才只是没站稳,我对你可没有别的想法。”
张知序好看的眉头拢了起来:“不但轻薄,轻薄完还对我没想法。”
侮辱谁呢?
“不是,我……你……”陈宝香连连摆手,想解释又突然发现,大仙嘴边真的没有香鱼饼的味道!
她不由地抱住自己的脑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会被她们说中了吧。”
以前在她的身体里,大仙就总爱挤兑她,一会儿骂她不如东市里的猪,一会儿又说她眼光差。
可现在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男人,他好像又体贴起来了,举动间莫名多了丝丝缕缕的暧昧。
这可怎么是好!
张知序好一会儿才拉回自己的神思。
睨向对面,却见陈宝香一会儿开朗一会儿皱眉,像是快要纠结死了。
他想了片刻,突然朝她伸出手。
“做什么?”她下意识地抱住自己。
张知序没好气地嗤了一声,张开手掌:“还能做什么,银票啊,我辛辛苦苦替你撑场子,你拿那么多银票不分我两张?”
哪有英雄救了美之后会管人要银票的!
陈宝香瞪眼,死死地护住自己的荷包:“你又不缺钱。”
“不缺是一回事,你该不该给我是另一回事。”他强硬地抢过荷包抽出两张,“亲兄弟都要明算账,更何况你我只是朋友。”
陈宝香紧皱的眉头松开了。
什么嘛,大仙原来只把她当朋友,害她已经从仙人能不能相恋想到了以后生出来的孩子算人还是算仙。
不过话说回来,也是大仙对她太好了,所以才会让旁人误会。
这么好的大仙,除了做佛像,她也得对人家再好点才是。
暗暗点头,陈宝香放松身子靠回了车壁上。
张知序斜眼看着她的反应,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这世上很难再有比她还笨的人了。
偏这人笨不自知,还来担心他:“你身上的伤不难受了?”
“难受。”他没好气地道,“你少往裴如珩身边跑,我也少难受些。”
话说出口,自己先觉得别扭,勉强找补,“他身边那些人都是等着看你笑话的,白惹些麻烦要我收拾。”
“大仙是说陆清容?”陈宝香歪了歪脑袋,笑得天真,“她看我笑话,我也看她笑话呗,今日她输这么多银子,回去想是不好交代的。”
“能买下万宝楼的人,会因着这点银子不好交代?”张知序说着,自己也疑惑起来。
先前他就不明白陆守淮一个统领怎么会有这么厚的家财,如今再看陆清容行事,除了有钱之外更是有恃无恐。
想起陆守淮和程槐立之间的关系,张知序微微皱眉。
陈宝香什么也没意识到,还兴致勃勃地在说:“裴如珩和岑姑娘都来造业司做官了,明日去报到,说不定还能跟他们碰到一处。”
岑悬月考入了制药署的事他知道,但裴如珩什么时候进的造业司?
张知序掀开车帘看了宁肃一眼。
宁肃一凛,连忙拱手:“小的也是刚收到消息,不是小张大人办的差,是酿造署那边走的章程。”
造业司治下四署二十六部,人多关系杂,塞进来一两个人原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只要有官衔,都理应走一遭主官这边的章程。
他也是病得太久了,居然让旁人把手伸得这么长。
“大仙,怎么了?”陈宝香打量他的神情,“你不想让裴如珩进造业司?”
“不是我不想,是他不够格。”张知序垂眼,“凡酿造署官吏,必先外放乡野三年,知农事、懂五谷、晓民生,方可为之计也。裴如珩别说外放,恐怕都没见过稻谷长什么样子。”
“况且,他当初科考是以刑事见长,刑部那边早有打算,为何突然就将人送来了造业司。”
话问出来,自己心里其实也隐隐有了答案。
程槐立是对他不罚陈宝香反而升她官的挑衅行为十分不满,想以裴如珩违例入造业司之事作为敲打。
可这点意气之争,居然要搭上他最偏爱的侄儿的仕途前程?
轻轻摇头,张知序严肃地看向陈宝香:“你明日千万小心行事。”
他怕这些人还留着什么后手,依旧要挑陈宝香这个软柿子来捏。
“大仙你放心,我一定给你长脸!”
“长脸做什么,你不惹事就行。”
“好的大仙,没问题的大仙!”
她答得轻松,像是没当回事。
张知序不放心,想再多说几句,这人却又拉着他说起席上别的见闻来,眉飞色舞,兴致勃勃,叫他不忍心打断。
张知序撑着下巴边听边想,反正有他在,陈宝香就算捅了天大的篓子,他也能在下头接住。

陈宝香第二日一大早就去衙门报到了。
造业司总署的武吏衙门与巡防营平级,是网罗着天下武才的上等衙门,这里头的人自然都是经过千挑万选才上任的。
平白空降一个关系户来做录事,看起来还是个弱不禁风的女流之辈,谁心里能服气?
于是陈宝香刚进门,就被安排了最悠闲的差事。
她有些疑惑地看着面前的花草:“你是说,我每日负责把这些浇一浇水,一个月就能拿十四两的俸禄?”
“是的。”副官恭敬地答。
陈宝香震惊了。
她虽然爱钱,但这么让她白拿钱,良心也是会痛的。
左看右看,她企图去帮苏录事平乱,亦或者替赵录事去镇场子。
但对方都恭敬地与她道:“大人只管守在衙里,这些粗活让我们去做便是。”
陈宝香这叫一个难受啊,别的录事忙得焦头烂额,她只用对着那两排花草发呆。
晌午,副官宗黎匆匆进门来,对刚歇口气的苏录事道:“安县那边的粮收不上来,得增派些人手。”
苏录事一听就变了脸色,连连摆手:“我这边人手也短缺,叫赵录事去吧。”
“可赵录事那边还没忙完……”
“那就等他忙完!”
副官噤声了,看起来有些为难。
陈宝香连忙凑过去问:“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苏录事没好气地看她一眼,摆手:“这不是你能揽的差事。”
“同是录事,你们做得,我为何做不得?”陈宝香不解,“我拿的俸禄比你们少吗?”
苏录事一噎,气乐了:“竟是个为好不识好的睁眼瞎,也罢也罢,你爱去便去,但得先禀明你的主官大人,这是你自己要去的。”
听他这语气,这差事不算什么好的,但陈宝香很来劲。
她立马接过令牌和任命书去调人。
今日上京下了雨,到处都泥泞难行,武吏衙门里的人都懒洋洋的,见着令牌也不情不愿。
“这位大人,安县离上京有五十里地,少不得要骑马。这天气,马儿都在厩里安稳吃草呢,谁愿意动弹。”
“就是啊,我等也才刚出了工回来,累得一身是汗的,您不能为着自个儿的功绩就不把我们当人吧。”
瞥一眼她空空的双手,几个武吏撇嘴,阴阳怪气地道:“跟着您做事,一点差补也没有,还不如去码头上扛麻袋,人家一日还挣个二三十文呢。”
这些人显然没把她这个空降的录事当回事,明目张胆地管她要钱。
若放在别的新录事身上,这钱说不定就给了,毕竟想成大事,哪能拘这点小节。
可陈宝香是谁?一个铜板掉海里了都会跳下去捞的人,你跟她说钱?
她当即就皱紧了小脸:“还要额外自己给差补?那我不用你们了,我自己有人。”
“大人。”副官宗黎连忙来劝,“收粮可不是小事,零散十几个人手那是万万不够的,这钱该花就得花。”
陈宝香大步往外走:“零散十几个人不够,那两百个够不够?”
宗黎愣住,又赶忙跟上去。
收粮不是个简单的事儿,宗黎以为这小女娃是着急想立功才这般大包大揽,还打算在路上详细给她说一说情况。
结果陈宝香召集好了人手,十分熟稔地道:“先查一遍秤砣和箩筐,再点齐了运送的牛马,甭管路过什么庄什么府都不许少一头漏一匹。”
“下户去催收的人也机灵着点,不许吃喝拿要,更不许强征暴敛,若有人家交不出粮食,便各自记好缘由,我一一回访核对,不得有误。”
“另,若遇见插着木牌封禁了的田产,亦或者遇见什么富户钱庄里来的人,都先给我围了再来禀告。”
“是!”
同样是花了钱的,她养的这一批武吏就靠谱多了,半个字也不与她顶撞,跟在她后头就往城外跑。
宗黎看得目瞪口呆。
他仓皇策马追到陈宝香身侧,赔笑问:“大人之前做过这样的差事?”
“没做过呀。”她又恢复一派天真的神情,笑眯眯地看着副官道,“还得宗大人多指教。”
没做过居然就知道那乡野收粮的大致境况,甚至连钱庄封田的事都能料到?
宗黎满心不解,又不好直接问,只能暗暗揣度。
收粮是个苦差事,要昧着良心打杀农户,又容易因为收粮不足而无法交差,是以其他录事都不愿意来。
宗黎也不知道陈宝香哪里来的劲头,不但亲自去田间跑动、去农户家挨个了解情况,甚至还让人写了一本厚厚的田间小记。
他看着那小记有些心惊,想试着阻止。
但陈大人身边的赵怀珠十分凶恶,上来就横刀:“干什么?不许碰我家大人的东西。”
“可这,这不妥呀。”宗黎苦着脸,“哪能听这些田间蛮野之人的信口胡诌,还记录在册?”
“宗大人连看也没看,如何能说这上头都是胡诌呢?”陈宝香笑问。
宗黎摆手:“这些人连书也没读过,不晓孔孟之道,不通礼仪之事,说的话岂能值墨?”
此话一出,陈宝香脸垮了。
她扭头愤愤地给赵怀珠告状:“他骂我。”
赵怀珠配合地拔剑:“我这就宰了他。”
“不妥吧,这儿这么多人证呢。”
“都是些连书都没读过的人,想来做的证词也不算数。”
话落音,剑出鞘。
宗黎吓了一跳,眼睛都瞪圆了,觉得面前这几个女人荒唐至极。
但周围全是陈宝香的人,人在屋檐下,他只能忍气吞声地低头拱手:“属下错了,属下错了。”
嘴上这么说,心里是不服气的,毕竟宗黎年年都办这差事,哪能由一个新来的关系户任意妄为。
陈宝香也知道这一点。
不过酷吏压榨乡里是她打小就见惯了的场面,即使光凭她一个人不可能立马就肃清弊端,但她也不想只是来走个过场。
她是大仙举荐上来的人,身上担着大仙的眼光名声,无论什么差事,都得尽力而为才行。

晚饭时分,九泉送来了食盒。
张知序从案卷里抬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门口:“陈宝香还没下工?”
“回大人,陈大人说是被派了外差,要晚些才得归。”
“外差?”张知序皱眉,“不是说了先不调动她?”
“衙门那边说是陈大人自己要求的。”
张知序心提了起来。
这是陈宝香第一回 离了他自己出去办事。
原先在她身体里时他就觉得这人多灾多难,动不动就要受伤,偏她痛感还比旁人敏锐,稍有不慎就要遭一场大罪。
他在时还能帮她一二,他现在不在,万一又遇见了祸事该如何是好?
想起外头那些各怀鬼胎的人,张知序坐不住了,起身拿了外袍出门上车。
刚坐进车厢,却听得外面有人喊了一声:“大仙!”
张知序怔然抬眼。
有人累得手脚并用地爬进了他的车厢,乍看很像女鬼,仔细一看确实也跟女鬼也没什么差别。
汗水把背脊上的衣裳都打湿透了,发髻也乱糟糟的夹杂着些脏东西,衣袖上全是灰黄色的泥,下巴上还沾着一点说不清是什么的污垢。
陈宝香就这么仰起脸,咧着嘴对他笑:“你下工啦?”
以张二公子的洁癖来说,若是旁人敢这么爬上他的马车,他一定会抬脚将人踹下去。
但看看陈宝香,他只皱了眉问:“被欺负了?”
“没有没有。”陈宝香爬起来坐好,眼眸晶亮地道,“我做差事去了。”
“你的差事是去泥地里捞猴子?”
“哪有这样的差事。”她嘟囔撇嘴,又兴冲冲地将一个册子放进他怀里,“全在这上头啦。”
厚厚的册子,带着些泥土和墨香。
张知序随手翻看两页,微微挑眉:“你跟酿造署的人一起去收粮了?”
“今日只我去了。”她道,“酿造署那边说是还不得空,要我先探路。”
“什么探路,分明是把你当枪使。”张知序气不打一处来,“平日里有录事肯去已是不错,他们倒好,看你好说话就一股脑全让你忙活。”
“是这样?”陈宝香一拍大腿,“我还以为是他们好心给我大展身手的机会呢。”
“你想得美。”
酿造署每年都会得一笔户部的拨款,用来在安县采买上等五谷,从而引酿天下之酒。
自他接手造业司算起,酿造署已经犯案不下二十次,要么克扣农户粮钱,要么短缺采买数量。他小罚大惩都用过,也换过一批官员,谁料酿造署不但没焕然一新,反而是一蹶不振,消极怠慢。
今年的粮迟迟收不上来,宫廷玉饮也就一直短缺,料是有不少人等着参奏他的。
顺手又翻了两页,张知序突然顿住:“嗯?”
陈宝香看了看字迹又看了看他:“怎么?”
“安县缘何会有这么多农户典卖田产?”他越翻越快,“田地是农家所有的生计来源,若是遇着难事,一两家卖几亩也就罢了,这上头一连上百户,怎么可能户户都难得要卖上百十亩地。”
“我也觉得奇怪。”陈宝香嘟囔,“我怕他们有隐情,还挨家去问了,结果他们都说是欠了种子钱,今年又遇了旱。还不上钱,故而只能卖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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