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话说, 请吃饭不是什么本事, 请得到人那才是本事。
无数的请柬飘来,守门的幽州卫兵每天都收一大叠, 那厚度拿去当柴火烧都没问题。
请柬送是送到了,但全部石沉大海。
豪强们那是一个个抓耳挠腮, 坐立难安,心里都不由猜测这位幽州牧是何意。
不赴宴,不和他们建立任何联系,莫不是下一个开刀对象就是他们这些地方豪强?那位冀州新主欲挑一些来个杀鸡儆猴?
豪强和地方官一定存在联系,就算原先没联系,当地豪强也会想尽一切办法把桥梁搭起来。
送珠宝送银钱也好,将族中女郎送去当姬妾也罢,反正线必须牵上,得让地方官成为他们背后的大树,靠着大树好乘凉。
冀州权力核心重新洗牌,牌一洗好,豪强们就开始发力了。
一车车珠宝黄金拉出去,一箱箱奇珍异玩抬出去,还有一个个水灵秀气的美人儿,全部送到州牧府。
然而这些怎么去的,后面都怎么回来。
这下可愁坏了豪强们。
不收礼,那怎么办?
其实也不能怎么办,只能继续送,继续递请柬。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送的一封封请柬依旧没有回音,但却收到了另一个消息。
这位霍幽州要动耕地,他要改革。
榜文一贴,豪强们心思各异。
如今的土地是私有的,耕地可以自由买卖。豪强们的祖辈都盘踞在冀州,财富积攒得早,从很久之前就开始收购土地。
买下大片土地后,再租给没有地的人,也就是佃农,让佃农为其耕耘,豪强们坐等收租。
这批被豪强雇佣的佃农,不仅要为豪强种地,缴纳地租,服各种劳役,在某些必要时刻还会被武装成私兵。
一旦成为佃农,便是自动依附于主家户籍,就算到时不想再租豪强的地了,也不是说想走就能走。
若想要自由,还得经过一系列放免和自赎等手续。
豪强作为绝对的既得利者,自然不想耕地的政策有一丝一毫的改动。
但如今这位霍幽州却动了耕地,虽说动的不是土地的租赁,却也足够一众豪强想很多。
今日下令更改种植的作物,那明日他会不会动租赁方式?
租赁方式,动不得!
远山郡萧家,书房内。
“萧老兄,你瞧这个霍霆山是想做什么?”一个穿着曲裾深衣的中年男人皱眉道。
萧雄转了转手上的扳指:“这位霍幽州是个好名声的。前有长平郡救灾,后有下令种植小麦。前者暂且不谈,这下令种植小麦还低价售以麦种,小麦长成后如何那都是明年之事,许多人暂且看不到那般长远,只瞧见了低价麦种,都道他丹心如故。他占了冀州后如此大动干戈,是生怕旁人不知他一心为民。”
华尽忠低声道:“他想要声望无可厚非,但往后可不能让咱们吃亏啊,不然咱们不能答应。”
萧雄按了按眉心:“如今还只是下令改作物,没动旁的,这还好。”
华尽忠却不那么认为:“萧老兄,你怎知此事不是一个开端呢?今日他霍霆山能下令让冀州百姓种植旁的作物,他日说不准为了声望又会动一动土地的租赁方式。那可是咱们的命脉,不能动的。”
萧雄沉默不语。
华尽忠继续道:“这霍霆山也是个奸诈的,放着自己的幽州不折腾,来冀州搞这些个幺蛾子。”
萧雄是萧家的家主,如今已是花甲之年,眼周的皱褶很深,像枯槁的树皮层层堆叠,但一双眼偶尔闪过的精光,叫人不容小觑:“若他霍幽州动了土地,那我们又能如何?”
华尽忠拍案而起:“他不仁,就莫怪我们不义!”
萧雄嘲弄道:“华老弟,我们能如何不义?你别忘了他手中有幽州军,那等铁骑可是连蓝巾贼都能剿了。”
华尽忠低声说:“萧老兄,我又不是傻子,自然知晓幽州军的厉害。别说咱们萧、华俩家的部曲,就算远山郡所有豪强的部曲全部加起来,对上幽州军怕都只是以卵击石。”
倘若朝廷随意派个人下来管理冀州,他们才不会源源不绝往州牧府送礼,即便被拒了还继续腆着脸上前。
热脸贴别人冷屁股,那感觉难受得慌。
但是没法子,谁让如今的冀州新主手握兵权。
他们打不过啊!
华尽忠:“萧老兄,我听闻之前幽、司、兖三州连伐蓝巾时,兖州军不慎覆没,幽、司二军后面相约一同攻打长平郡,但司州军失约了,而幽州军一鼓作气拿下了长平郡。”
此事不是秘密,只要有心打听都能知道。
萧雄颔首。
华尽忠又道:“后来幽、司二州相争冀州,一战决胜负,又以幽州军的胜出落幕。我听闻在那一战中,霍霆山斩下了刘百泉的右臂。”
萧雄和他对视一眼,明白了他口中未尽之意。
刘百泉是何人,他们这批时刻关注着冀州局势变化的豪强自然清楚得很。
刘百泉虽只是都督,但此人是李司州之婿。他右臂被斩断,人肯定是废了。
霍霆山废了李司州的半子,无论是从失冀州之事来说,还是从半子被废之痛来看,这梁子绝对是结下了。
他们手里没兵权,打不过霍霆山,那就让那些有兵权的来。
“萧老兄,我在司州有一位挚交,或许能帮忙运作运作。”华尽忠笑眯眯道。
“甚好。”萧雄大喜,后面又叮嘱道:“此事不急,那霍幽州动不动土地还两说,莫要冲动行事惹恼了他。”
华尽忠:“那是自然。希望那霍霆山快些接下请柬吧,好让我们探个虚实。”
华尽忠没想到午时随口说的一句,在傍晚时愿望竟实现了。
有家仆来报,那位他们费尽心思与之搭线的冀州新主,终于接了请柬。
华尽忠一连道了数声好:“他肯来就好,就怕他一直不来。”
而后他又问家仆:“那位接的是谁家的请柬?”
各家都有派请柬,对方接了哪家的,就会到哪家去。
家仆道:“裘家。”
华尽忠皱了下眉,“裘家啊……”
远山郡是整个冀州的核心区,因此各大豪强都扎根在此。
豪强之中亦有三六九等之分,萧、华、齐三家属最上层,其中隐隐以萧家为首。
在三家之下,是裘、江、常、李四家,四家中裘家坐大。再往下就是许多不值一提的小豪强。
“怎的选在裘家。”华尽忠喃喃道。
霍霆山接了请柬的消息很快插了翅膀飞遍整个远山郡的高门,几乎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各家就速速给裘家拜贴。
别管那位为何选在裘家,他们先把入门券拿了再说。
见丈夫回来,收到风声的裘家大夫人李之桃问丈夫裘伯同:“郎君,那位怎会选在我们裘家?”
裘伯同眉头紧皱说:“我也不知晓,那位不显山不露水,叫人摸不清其想法。不过暂且不管那些,这场午宴必须给办妥当,要足够隆重,万不可得罪人。”
一年前裘老爷子病逝,裘伯同为嫡长,自然接手了家中生意,他底下按“仲叔季”排名的三个弟弟一同辅助他。
“那是自然,宴会准备之事已吩咐家仆去办。”大夫人有些迟疑:“郎君,是否要安排舞姬?”
裘伯同理所当然地说:“自然要。”
裘家为即将来临的宴会紧锣密鼓的准备着,其他家也为赴宴一事思虑甚多,有的甚至辗转不能寐。
唯有裴莺什么都没想,前一天晚上她早早歇息。
虽然提前和霍霆山说了个免责声明,但裴莺也不是那种摆烂的人,翌日她起的比平日早了些,然后让辛锦为她梳妆。
裴莺平日多用发带,两条发带相互勾连便能将满头青丝束住,睡觉时再扯开,简洁了事。
但今日显然不能随意应付,如今最流行的乃是堕马髻,外面十个妇人有八个都梳堕马髻。
裴莺斟酌片刻,让辛锦给她弄了个灵蛇髻。
霍霆山已准备妥当,其实他也谈不上准备,只不过换了身玄色燕尾纱衣,其它一切照旧。
霍霆山立于院前,听着熊茂汇报由斥候打听回来的消息。
熊茂:“大将军,您接下请柬之前,萧、华两家走动得最频繁,几乎是隔两日两家的主事人就会见上一见。您要赴宴的消息传开后,裘家几乎被踏破了门槛,萧、华、齐三家更是直接派人去了裘家,估计是问裘家和您是否有交情。”
说到最后,熊茂嘟囔:“东家的大儿子娶了西家的小女儿,西家的幺子又娶了南家的小女儿,南家的大女儿嫁了北家的儿子,还和东家的女儿成了妯娌。这些个地方豪强靠着联姻,彼此都混成一团了。”
如今加深关系最好的办法就是联姻。
女儿嫁过去,生下的孩子流着两家的血脉,这种才是最稳固的结合。
时间久了,这些个豪强哪怕不同姓,也会同气连枝。
霍霆山确实想动冀州的土地。
佃农苦得很,完全看天吃饭,若是遇上天公不作美,收成不好时,极有可能一年卖粮食的钱,还都不够给豪强土地的租金。
他先前让人查过,冀州的土地租赁金额并不低,属于佃农勤勤恳恳工作一年,且还需天公作美,交了地租后自己才有少许剩余。
当然,除去体恤佃农之外,霍霆山也有自己的私心。
佃农被豪强以那等方式控制,必要时候会成为豪强的私兵。若是置之不理,这和放任他们圈养私军有何区别?
豪强越吃越壮后,一定会想办法收购其他土地,失去土地的农民变成佃农,又会沦为他们的工具。
因此冀州这块地必须动一动。
“咯滋。”隔壁的房门打开了。
霍霆山朝旁边扭头,待看清从房中出来的裴莺后,不由笑道:“夫人今日光彩照人,看来往后得多带夫人出去赴宴。”
裴莺脚步稍顿,自觉很有商业契约精神的和他互吹:“将军亦雄姿英发,神采四溢。”
裴莺觉得互吹完了,此事该告一段落,结果这人……
霍霆山眉梢微扬:“夫人今日好眼光,大眼睛总算好使了一回。”
裴莺:“……”
马车已备好,两人乘车出发。
在他们的马车驶出州牧府时,裘家已经准备妥当了。
各家豪强齐齐汇聚在裘家的正厅。
裘家鲜少打开的正门此刻门户大敞,门口的地砖纤尘不染,种着树的前庭连片落叶都无。
这时,有一人一马从街巷尽头飞驰而来。那人在正门前“吁”的一声勒停了马,然后对守门的奴仆道:“快去通传,那位出发了。”
奴仆拔腿往里跑。
消息传回正厅,刹那间如犹如热锅。
一众早早来到裘家的豪强纷纷起身到正门。
裘伯同作为裘家的家主,且是本次宴会的主人家,理所当然的站在了最前面,接着是萧雄和华尽忠等人。
“来了没有?”
“哎呦,我这老腿,站一会儿就不大行了。”
“哈哈哈,要不江兄先回里面坐坐,等那位来了再喊你。”
“你怎么不回去?尽是出些馊主意。”
“我腿又不疼。”
等候的人群里有交谈嬉笑的声音响起,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喊“好像来了”。
众人精神一振,那些交谈的、偷偷揉腿的通通正衣冠。
只见街巷尽头驶来一辆马车,马车宽阔,除了驾车的卫兵外,前方还有数名骑兵开路。
那马车缓缓行来,最后在裘家的正门前停下。
车厢门打开,一道高大的身影从里面出来。
裘伯同等人都未见过霍霆山,只知霍霆山武将出身,且天生神力,在没见到本人前,一干豪强都觉得这位冀州新主大概是肤如黑熊,相貌粗恶,眉毛杂乱横生,或许连头发丝都是硬挺的。
如今见了人,一众豪强心里无不惊讶。
这霍幽州身形魁梧,眉峰桀骜斜指,一双凤眸深似暗海,目光扫过时竟令人心头微凉,积威甚重得很。
周围更静了。
裘伯同作为主家,此时应先由他恭迎,他正欲说话,却见那冀州新主转身,向敞开着门的车厢抬手。
众人怔住。
下一刻,一只戴着黄玉镯的白皙素手自车内探出,落在那只粗糙的大掌上,一道纤秾有致的倩影从马车内出来。
待她站定抬眸,周围似光亮了一个度,白面朱唇,眉眼细腻润雅,那美妇人香腮染赤,耳坠明珠微摇曳。
漆鬒盘成灵蛇髻,其上别了支扭金丝的蝴蝶金钗,蝶翅之上镶以红玛瑙,在阳光下艳丽多姿,与那美妇人艳软的红唇分外相衬。
有美人兮,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一众豪强瞪圆了眼睛。
霍霆山冷淡的目光扫过裘伯同,后者打了个激灵,回神后俯首弯腰,深深一揖:“鄙人裘伯同,恭迎天策大将军莅临寒舍。”
他身后的一众豪强亦随之行礼。
恭维的话一箩接着一箩,不知道的还以为霍霆山是他们的再生父母。
“众位无需多礼,今日只当寻常聚会,莫要太拘谨了。”霍霆山道。
裘伯同笑着附和,忽觉自己的衣袖被轻轻拉了拉,他下意识侧眸,见是他妻舅李连云。
李连云低声道:“座位。”
裘伯同眼瞳收紧了下,暗道不好。
他以为霍霆山是独自一人赴宴的,因此上首只摆了一张案几。然,对方却带了位女郎过来。
这座位该如何排?
绝不可能安排在下首,但若在上首增添另一张新的案几好似也不合适。
新增案几与原有的并行,那就是平起平坐,可没听说霍幽州家中有主母啊,那座位如何能那般摆?
裘伯同冷汗都下来了。
李连云见他脸色微白,心知他是没了主意,干脆建议道:“不如将上首的案几换大一些。”
裘伯同眼睛一亮。
这个好,将案几换大张些,将这选择题交还给霍幽州。
若对方领着女郎上前,案几够宽敞,也不是坐不下,到时同案而食就是。
若对方不将人带上去,那就坐在下首,这安排下首是他霍幽州自己安排的,不能算裘家伺候不周。
裘伯同抓紧时间退出,和旁边候着的家仆说此事,后者得令,飞快往屋里跑。
吩咐完家仆处理案几之事,裘伯同又觉得有另一事不妥。对方带了女客,而他们这边清一色的男客未免不相衬。
裘伯同又唤来另一个家仆,命其给自己的夫人李之桃传了口讯。
霍霆山和裴莺在一众豪强的簇拥下往正厅去,裘伯同背上直冒汗,庆幸自己这前庭修得够大,但又觉得可以更大些。
裴莺步子小,霍霆山有意放慢了些脚步等她。
待两人行至正厅,上首的案几已经换好了。
不少豪强都暗自打量霍霆山,欲要看他接下来如何安排,却见那冀州新主径直领着身旁人一直走到上首。
而那位美妇人似也不觉得哪里不对,毫不拘谨的随他一同入座。
后院中的裘大夫人收到丈夫的口讯时心下一惊,却也顾不得其他,忙往正厅去。
也亏得她知晓今日府中会来贵客,早就装扮妥当,这会儿倒省了梳妆打扮的时间。
同样一幕发生在裘家的各房,几位正室夫人都先后接到了通知。虽然她们都很是疑惑,但还是速速前往前厅。
裘大夫人是最先到的,看到一同坐在上首的霍霆山和裴莺时,她脚步有一瞬的停顿,但很快挂起笑脸走到丈夫身旁坐下。
案几原先已摆好,不便加新的,不过有了上首“同案而食”的先例在,他们夫妻坐在一起倒也不突兀。
裘伯同低声道:“弟妹那边何时到?”
大夫人回话:“估计快了。”
裴莺坐在上首听他们说话,基本上左耳进、右耳出,人是坐着,但魂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
霍霆山见她低垂着眼,一直看着案桌上的茶盏,心知她是在发呆。
方才入座后,她拿了茶盏抿了口,如今那杯盏沾了一点口脂,红艳艳的。
霍霆山拿起一旁的茶壶,给她杯中添了些茶水。
裴莺被倒茶声唤回神,转头看他。
“夫人饿否,要不让传膳。”霍霆山问。
裴莺:“你们聊完了?”
霍霆山:“本就无什可聊。”
两人在上首若无旁人的说着小话,下面一众豪强看得疑惑又心惊。
这女郎何许人也,难道是宠姬?
但看着也不像,宠姬都是伺候的,给主子添茶倒水,如何能本末倒置呢。
裴莺低声道:“那传膳吧。”
霍霆山让裘伯同开宴。
裴莺正欲收回目光,却忽然瞥见了一道略微熟悉的身影。
裴莺定睛看,还真没认错。
正是前日她在白驹寺中结识的明莲心,对方和一男子一同坐在中间段的案几旁,那男人的眉眼和裘半夏像极了。
是了,裘家。
明莲心曾说过她丈夫在裘家行四。
裴莺对着明莲心微微一笑。
“夫人在看什么?”霍霆山注意到裴莺弯了弯嘴角。
这底下都是糟老头子,她也不嫌碍眼。
裴莺如实说:“看到一个熟人。”
霍霆山眸子微挑,“夫人在这儿还有熟人?”
裴莺不大高兴了,这人说的她好像没朋友那样:“中元节那日认识的,她女儿和囡囡玩的不错。怎的,我不能有熟人吗?”
“倒也不是。”
坐在下方的明莲心没想到裴莺注意到她后,居然会和她打招呼,顿时受宠若惊,才想和丈夫说,便见上首的男人目光扫过来。
冰冷中又带着点审视,叫人不住寒从脚起。
所幸也就一瞬,那人移开了眼。
上菜,开宴。
为了今日这场午宴,裘家是费尽了心思,天上飞的,地上有的,水里游的都端上了案桌。
八方风物,四时荟萃,配以炙、煮、煎、脯等烹饪方式,最后呈上美酒佳酿和果蔬。
满满当当的美味摆满了长案。
既然来此赴宴,就没有食不言的道理,霍霆山先举杯和众人喝了一樽。
一众豪强见霍霆山并没有大摆架子,心头大喜,忙去敬他酒。
霍霆山来者不拒。
裴莺坐在他旁边负责吃,尝尝这个,试试那碟,吃得不亦乐乎。
一旦生活得到保障后,人就会有更高层次的追求,好比乞丐只想填饱肚子,但豪强们则想吃好喝好,追求味蕾的享受。
如今铁锅虽然还未普及,但像裘家这等家族,可以用青铜镬来烹饪肉类。
又尝完一道菜后,裴莺看上了一碟宝坻银鱼,但可惜那碟菜在霍霆山的另一侧,她够不着。
裴莺正想移开眼,打算去尝别的,却听身旁人说:“要哪个?”
裴莺抬眸看他,眼里有些疑惑。
霍霆山轻啧了声,“长了嘴就会吃是吧,够不着不会说话了。”
裴莺抿唇。
这人说话真是一点都不好听。
但最后裴莺还是说,“想要那碟鱼。”
霍霆山抬手将那道宝坻银鱼直接拿到她面前,而后才拿起酒樽,和看愣了眼的华尽忠同饮。
酒过数巡,裘伯同有了些醉意,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但又死活想不起来。
直到一众穿着妖艳的舞姬鱼贯而入的走进正厅,裘伯同才知晓忘了何事。
糟糕,他竟忘了让这批舞姬莫上来。
第44章
如今是秋季, 但舞姬们不怕冷似的,她们身披薄纱,臂戴玉臂钏, 水袖一甩道不尽的灵巧多情。
她们赤足踩着鼓点进来, 纤腰扭动, 行走间翘袖折腰, 露出的肌肤白皙似漾着水波,叫人难以移开眼。
裴莺还是第一次看到古人跳舞, 那些舞姬们皆是体态轻盈, 身轻如燕, 加之她这个位置视野实在太好了, 舞姬们转身间还会往上首送秋波。
情绪价值拉满。
裴莺认真看舞蹈,用膳的动作不由慢了下来,还越来越慢。
霍霆山睨她一眼, 见身旁美妇人后面连玉箸都停了, 便曲起指节敲了两下案几。
裴莺没反应。
下面时刻关注着霍霆山的豪强们, 倒是被他这一曲指敲得心惊胆战。
这位是什么意思?
是不满意吗, 那是否让舞姬别跳了。
裘伯同又开始冒冷汗了, 他以袖轻拭,已经在考虑如何让舞姬下去,但这贸然打断也太突兀了,弄成事故反而不美。
同床共枕多年, 裘大夫人看出丈夫心中所想, 低声道:“郎君,莫急。”
裘伯同怎能不急, 这场宴会若是那位不满意,以后难免看轻他们裘家几分。
裘大夫人说:“我观那位神色, 不似对我们裘家不满。”
裘伯同疑惑问道:“那是为何?”
裘大夫人一时有些语塞,竟不知从何说起。
她是李家人,李家在远山郡中也有一席之地,她和裘伯同是联姻,婚前只见过一面。
嫁给他不过是父母之命,最初并无男女情爱可言,只不过后面那些年的相伴里,日久生情,也渐渐懂了少时看画本子里的男女之情的纠葛。
那位霍幽州显然是不喜身边人看舞姬看得忘乎所以,连用膳都不忘,也或许不喜她忘了身边还有他。
但她这位丈夫并不懂,这又该如何说?
最后裘大夫人只能说:“郎君你且信我一回,让这支舞跳完,后面多半那位会自己开口。”
裘伯同半信半疑,到底还是信了自己夫人的话。
霍霆山看着裴莺的侧脸,好一会儿过去了,却见那纤长的眼睫一动不动。
看得都不会眨眼了。
这等破舞有什好瞧的,不就是几条袖子挥来挥去。
霍霆山又曲起指节在案上敲了两下,这次力道比上回要重一些。
上回裴莺没注意,现在注意到了。
她扭头看霍霆山,眼里带了些不解:“将军,何事?”
霍霆山面色冷淡。
她还好意思问何事。他带她来用膳,如今这满桌的膳食不吃了,跑去干旁的事。
裴莺见他不言,推己由人,不由想起一事。
莫不是他想吃她这边的菜?
多半是了,想吃但够不到,所以喊她。
裴莺微微愧疚:“对不住将军,方才没注意。您想吃什么,我给您拿。”
霍霆山一顿,片刻吐出两字:“熬凫。”
凫,鸭子。
裴莺转头去拿她另一侧呈着熬凫的银碟,正要放到霍霆山面前,又听他说:“放中间即可。”
裴莺依言放中间。
霍霆山神色稍缓。
还行,知道问他要不要吃的,没白带她出来。
一舞尽,舞姬们水袖荡起浮波,又缓缓落下,薄纱拂过她们娇嫩美丽的容颜,尽态极妍。
按之前的安排,舞姬们要跳三支舞,这一支舞收尾后,为首的舞姬正欲起头跳第二支,然而这时——
“舞姬都下去吧。”上首传来一道不辨情绪的低沉男音。
领舞的舞姬惊慌失措,以为自己哪里办的不妥。
裘伯同却是心头一震,惊讶于对方竟真应了自己夫人所言,当下也不敢耽搁,忙开口让泫然欲泣的舞姬们离场。
舞姬都离开了,正厅似因此空旷了些,徒留下残余在空气中的几缕甜香。
裴莺还挺可惜的。
她只看了一场,没看够。不过本次宴会的主角不是她,人家主角不喜欢,还真不能如何。
此时正厅内的豪强又开始向霍霆山敬酒。
“大将军,不是鄙人谬赞,远山郡这地方确实是块宝地,山明水秀,侧有洪江,背靠朱霞峰,又有良田万亩,实属坐拥山河,妙不可言。”萧雄晃着酒樽笑道。
华尽忠笑着接话:“是极,大将军若是闲暇,还请在远山郡多待些时日,领略这美妙风光。”
在场的谁都知晓,霍霆山身为幽州牧,是不大可能一直待在冀州的。
让他多留些时日不过是客气话。
但是……
“既然众位如此热心,却之不恭,那我便将下个月月初的启程计划再往后推一推吧。”霍霆山拿起酒樽。
底下一干豪强齐齐僵硬了一瞬。
今日二十号,距离下个月月初不过十来天。这尊大神原定竟打算下月初离开?
方才那岂不是弄巧成拙,这一推迟,推迟到几时?
豪强一个个心急如焚,但又深知不能直接问他何时走,这会得罪人。
众人酒喝了不少,有些酒量稍差的,饮了酒后不如往常般掩饰得好,心里所想在面上不由泄露几分。
霍霆山将他们的神情收于眼底,嘴角勾起。
这群老不死盼着他走呢,他确实要走,但离开之前得拆一拆这批老家伙的骨头。
官场说话像打太极,话总留几分余地,裴莺有时还听一耳朵,发现绝大部分都是恭维的话,即使偶尔有些不是,也像雾里看花,似是而非。
没什意思,还不如桌上的美食来的吸引人。
裴莺继续用膳。
美味佳肴摆了一桌,每碟菜分量不一定特别多,但种类和款式都十分花里胡哨。
有些菜看中但又够不着,她也不和霍霆山客气了,直接喊他拿给她,省得他又说她长了嘴只会吃。
本来在和豪强聊天的男人抬手,将碟子换了个位置,然后神色自然的继续和底下一干人打太极。
半晌后,裴莺放下玉箸,拿起茶盏轻抿了口。
杯盏放回案几上,裴莺没再拿玉箸。
“吃好了?”身旁人忽然问。
裴莺点点头。
不仅吃好了,还吃得有些撑,感兴趣的都尝了不少。
“你们还要聊多久?”裴莺问。
霍霆山早就放了玉箸,这会儿一手拿着酒樽,另一手搭在案几上,听了裴莺的话,指尖随意点了点木质的案板:“夫人想回去了?”
裴莺低声回答:“也不是,就是想到处走走,消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