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接推门入内,意外又不意外,房中空无一人。
莫不是在后花园还未归?
那破花园有什好看的,不就是几朵相去不远的花,日日去瞧都瞧不够。
霍霆山回了自己房中,房门敞开。
时间缓缓流逝,金乌坠入地平线。
霍霆山看了眼远方的天,黄昏已到了尾声,若是平常,晚膳都用完了,然而隔壁之人还未归。
显然是不打算回来用晚膳。
到了戌时,霍霆山发现裴莺不仅晚膳不回来用,今夜似乎也不打算回来睡。
霍霆山气笑了。
真是长本事了,翻脸不认人,昨夜答应过的事今日就食言。
这个点她能在的地方也就一个,霍霆山抬步朝孟灵儿的院子走去。
裴莺确实在孟灵儿这里。
她晚膳前就过来了, 先是在院中迎接下课归来的女儿,和心情飞扬的女儿一并在此用了膳。
待饭罢,裴莺和女儿说今夜她不回自己院子了, 在这边和她同眠。
小姑娘是一百个乐意的, 当即喜出望外的让水苏去备多一份枕被。
她好久没和娘亲一同睡觉了。
“娘亲, 待我写完课业, 今晚咱们好好说说话。”孟灵儿坐在案几前,准备着手做功课。
裴莺含笑点头。
窗外夜色渐浓, 房间里烛火静静地燃着, 房中偶尔有笔墨着落的声音, 轻轻的, 安宁的,岁月静好。
裴莺坐在窗牗旁的软榻上,看着女儿奋笔疾书, 心里很是欣慰。
这才是初中生该有的模样。
正欲收回目光继续看手里的游记, 裴莺不经意瞥见窗牗外有一道伟岸的身影从院外进来。
那人虎步龙行, 气场浑厚有别于常人, 哪怕此时看不真切面容, 也叫人仿佛看到了利刃锋芒。
裴莺眼瞳微颤,定睛再看,确实没看错。
霍霆山竟来了。
舌尖错觉似的泛起点刺痛,裴莺紧抿着唇, 拿着游记的手也不由收紧了些。
辛锦和水苏在外面候着, 两人见了霍霆山立马俯首弯腰行礼。
霍霆山懒得和她们说废话:“去和夫人说,要么她出来, 要么我进去。”
辛锦去将话带到了。
裴莺放下游记,从软榻上起身。
这是女儿闺房, 哪能随意让男人进来,且还是个如狼似虎的男人。
那边的孟灵儿察觉有异,以为裴莺是闷了,忙说:“娘亲,我这儿还有旁的书,您要看别的吗?”
裴莺对她说:“我出去一趟,待会儿回来,囡囡好好做课业。”
“好哦!”
裴莺从房中出来,那道高大的身形立于院中,院中灯芒浅,他仿佛融入了黑暗里,周边的昏黑像是自他身上延伸出的厉鬼爪牙。
裴莺慢吞吞地过去:“将军,您怎么来了?”
霍霆山听了她这话,唇角弧度又深了几分:“我见夫人久久未归,以为夫人的大眼睛又不好使,因此才在府中迷了路,便亲自来领夫人回房。”
裴莺低声说:“我今日不回正院了。”
霍霆山冷笑了声,正要开口说些不好听的,又听裴莺道:“今日囡囡上骑术课不慎坠了马,受了伤,我得在这儿陪她。将军若是不信我说的,可以去问陈校尉。”
府中无人不知孟灵儿是裴莺的心头肉,霍霆山更是清楚她为女儿如何绸缪。
那时地龙翻身,只要有能力救她女儿的,她都会去求,不限于他霍霆山,也仅仅是刚好他当时在她身边,因此才有了后续。
霍霆山敛了面上的嘲色,“孟小娘子如何,是否要传冯医官?”
裴莺:“不用了,我已为她涂过药。”
霍霆山颔首,“既然如此,夫人今日便好好陪孟小娘子吧。”
话毕,男人转身朝院外去。
直到那道令人胆颤的身影消失不见,裴莺心头大石才落下,同时不住心虚。
刚刚她说的话是真的,不过有些信息没说全。
囡囡确实是坠马了,但陈校尉救援及时,她只磕了一下腿,倘若用女儿方才的话来说就是——
“娘亲,我不用涂药的,这点小伤若再晚点给您看,淤青都散了。”
至于她让那人去找陈校尉求证,完全是增加言辞的说服力罢了。
她相信他不会去的。
那人忙的很,且大概也不屑问这点关于小姑娘的问题。
今晚裴莺抱着女儿睡得很踏实。
之后的连续四天,裴莺都待在女儿院子里,一同用膳,也一同安寝。或许顾忌孟灵儿坠马、需要母亲安慰,霍霆山倒没再寻来。
小姑娘最初有点疑惑,但这忽如其来的福利所带来的快乐足矣胜过一切,她后面奉行享乐,完全不问缘由。
转眼又来到了孟灵儿的休沐日。
小姑娘今日起了个早,吃完早膳后,她让水苏为她精心挑选了身衣裳,打扮妥当后出门了。
她约了裘半夏,约在卖首饰的银楼,两人打算早上先一同游肆,然后吃个午膳,待饭罢再去别的地方。
白日的远山郡似乎永远繁华,街上车水马龙,吆喝不断。
孟灵儿骑着红枣小马驹来到约定之处,才刚翻身下马,内里出来一人。
正是裘半夏。
“灵儿,你骑马来的呀。”裘半夏眼露艳羡:“你表舅真疼你,这般好的马说给便给,我父亲就不给我骑马上街。”
孟灵儿那匹红枣小马驹是匹小母马,它体型虽不大,但一身皮毛油光水滑,马鬃和马尾更是柔滑,黑黝黝的眼睛颇具神采,也温顺极了,叫人一看便知是匹价值不菲的良驹。
孟灵儿本来听到那句“骑马来”,还想得意叉个腰,但是听到后面,她不由语调上扬的“哈”了一下。
疑惑满满。
表、表舅?
她现在哪来的表舅,她娘亲确实有兄弟不假,但她几个表舅好似都去了并州,如今不在冀州。
孟灵儿反应了片刻,才勉强将“表舅”和霍霆山挂上钩,顿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灵儿?”裘半夏看她神色,有些疑惑问,“这马驹难不成不是你表舅送你的?”
孟灵儿心情复杂,想和裘半夏说霍霆山不是她表舅,但话将将出口,又觉得不妥。
裘半夏会这般以为,一定是她家中人如此猜测,然后才告诉她的。亲属关系比单纯的贵客要稳妥,不若就让他们误会去吧。
于是孟灵儿把话咽回去了:“不是他送的,是教我骑术课的先生为我配的,说待日后我骑术更精湛些,才可换高头大马。”
裘半夏嘟囔:“这有何区别,那先生还不是你表舅底下的人,若那位不允许,想来他也不会为你配良驹。”
孟灵儿语塞,最后转移话题:“不说这个了,走,咱们进里面去。”
裘半夏也不是非要争到底,俩小姑娘手挽手进了银楼。
这家名为“共繁华”的银楼是整个远山郡最大的银楼,销售当季最新的珠宝首饰,寻常来往的都是达官贵人。
裘半夏虽然习武,平日不时也穿男装,但她同样喜爱寻常女郎喜欢的漂亮衣裳和精美首饰,不得不说,这点和孟灵儿十分吻合。
遂,两个小姑娘一拍即合,今日约在了共繁华。
银楼高五层,每层售卖之物不一,外穿的衣裳,贴身衣物,各类首饰和胭脂,应有尽有。
孟灵儿一样样的看,但也仅仅是看,没出手扫荡。
这些放在寻常富贵人家确实稀罕,但她房中放着的那一匣又一匣的珠宝,比之面前的不知胜过几何。
有了掐尖儿的那一批,对于这些她都看不上。至于布料,那更不用说了,得了蜀锦后,其他布料都觉得不过尔尔。
但看个款式还是可以的,有喜欢的到时可将布料送到此处来定制。
两人一口气逛完五层,裘半夏买了不少东西,仿佛来进货,孟灵儿只买了些胭脂。
看着裘半夏指挥家仆将东西大包小包的搬上马车,孟灵儿心里惊叹。
裘家比她想象的富裕多了,她在北川县那会儿,一个月最多买两件首饰。
裘半夏注意到了,笑着说:“灵儿,不瞒你说,我也是第一回这般扫荡,我大伯他们知晓今日我要和你游肆,特地批了我不少银钱,若是以往,我可没法这般花,毕竟我父亲又不是家主。”
孟灵儿眼珠子转了转:“那要不要再去多几家铺子?”
“哈哈哈,甚好甚好,灵儿午时我请你用膳。”
两人又是好一通逛。
到了午时,裘半夏把孟灵儿带到了食肆,她挑的食肆自然是不错的,上几回来此处人还很少,但今日裘半夏却觉食客意外的多。
且相当奇怪,不少食客只点了个果盘,又或是最便宜的一鼎茶,此外竟什么都没有,仿佛来这食肆是来闲坐的。
这时客佣迎上来:“两位小娘子,请问想在哪儿用膳,包厢还是大堂?”
裘半夏也问:“今日怎的那般多人,你们食肆是有什活动吗?”
客佣摇头:“非也,食肆今日无活动,那些客人都是来听邸报的。”
裘半夏这些日都在家苦练箭术,未曾关注其他,孟灵儿就更别说了,每日上课上到天昏地暗。
两人对视一眼,孟灵儿道:“坐大堂吧。”
客佣:“请这边来。”
待两人入座点完餐,外头又进来了两人。
“赵贤弟快些,不然要错过开头了。”
“话说罗贤兄,那远山郡的邸报真有你说的那般有趣?”
“那当然,不然愚兄也不能在贤弟你刚来到远山郡,就迫不及待带你来此处。待会儿啊,咱们一边用膳,一边听邸报,那是一个美哉。哎呀,来了!”
孟灵儿看向门口,看到了两个腰别环首刀的幽州兵。
其中一个卫兵手中拿着一张卷起来的藤纸,进门后,两人大步走向食肆最中央的那桌。
先前那桌上立了个“此桌有客”的木牌,如今卫兵大咧咧的将牌子放倒,然后拿着藤纸的卫兵将纸铺开。
“以下是今日的远山郡日报。”
那卫兵是个大嗓门的,一张口声如洪钟,哪怕是坐在最角落的食客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种麦策颁发至今,已有一千六百九十八户人家前往官衙处购买低价麦种。”
食肆中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这比昨日又多了两百多户,增长速度挺快嘛。”
“那麦种便宜,能不买吗?等着吧,待过了最初这段观望期,肯定有越来越多人去买麦种。”
卫兵又扬声道:“长平郡传来消息,先前受地龙翻身影响最严重的三香县、安顺县已完成倒塌房舍的清理工作,目前正在重建第一批房舍。据最新统计,此次地龙翻身造成孤哀子五百三十二名。”
食客们不由唏嘘。
“这年纪轻轻就成了孤哀子,往后该如何是好啊?”
“莫担心莫担心,既然那位肯将数值报出来,我想一定会有应对。”
裘半夏也唏嘘不已:“看来这次地龙翻身家破人亡的不在少数。”
父丧称孤子,母丧称哀子。那些父母俱丧的,则称孤哀子。
孟灵儿想起了赵子尧,他也是一夜间失去了双亲。后来那位赵郎君去了何处呢,她想了想,依稀记得对方说要去长安,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幽州兵继续扬声道:“大将军有令,于三香县修筑孤哀园,专门用于抚养不及十二岁的孤哀子,同时雇当地秀娘授小娘子女红,雇镖师授小郎君走镖之道,待其有生存能力后,再偿还这些年相应的生活开销。”
“妙极,将军大善。”
“那些孤哀子能恰巧遇到那位来冀州,乃不幸中的万幸。”
此时有人小声轻哼:“为何还要孤哀子偿还银钱,明明那位不缺银子。若不用还,那方能称之为大善,而不是如今……”
他的话还没说完,旁边已有人拍案而起。
“地龙翻身绝不止最近这一回,过往多少官吏若视无睹,只会假仁假义叹一声哀哉,就算不谈霍大将军在天灾后第一时间救灾,光这后续为孤哀子的绸缪,便足矣道一声大善。”
“是极,五百多张口呢,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一养还得养好多年。”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请秀娘和镖师,一请又是多年,那些花的难不成就不是银钱?”
“若是后续无需偿还,怎知不会有人浑水摸鱼,将自己的孩童混入其中?你不心疼银钱,怎不见你去捐赠,站着说话不腰疼。”
那人也没料到,他就说了一句,竟引来众多反驳之声。
周围人皆是面露不善的看着他,目光如刀。最后那人也待不下去了,匆匆离了食肆。
孟灵儿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待大堂中重新平复下来,她才懵懵的收回目光。
“灵儿,你的表舅是个大英雄!”裘半夏听完今日的日报后,情真意切的对孟灵儿说。
孟灵儿只觉心里的复杂难以言表。
在她过往的认识里,那位绝对和大英雄扯不上关系,甚至因他和娘亲之间的一些纠葛,她一度觉得此人是个不择手段的虎狼之徒。
她其实没感激过如今在州牧府获得的一切,因为她觉得那一定是娘亲做了些什么才有现在的礼遇。
不然以那个会当众强抢良家的幽州蛮子的作风,娘亲早就被他收入后院肆意玩弄。
但如今她却见到了另一面。
他竟被百姓景仰至此,和过往相冲的认知让孟灵儿觉得一切都不真实。
在食肆用了一顿午膳,外加听了一场日报后,两个小姑娘才离开。
下午本是约了去切磋箭术的,但才从食肆出来,忽然有人喊裘半夏。
“裘小九,好巧!”
裘半夏在裘家小辈中行九,相熟之人会道一声裘小九。
裘半夏回头,看清来人后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华小五。”
然后又对华蓉旁边的男子打招呼:“华二郎君,你这是陪妹妹出来游肆?”
孟灵儿见他们一时似聊不完,也转过身来,而这一眼令她不由失神。
几步开外的白衣郎君墨发高束,玉冠嵌在其中,阳光落下,他整个人似笼着一层流光。他生了一副丰神俊貌,眉淡而舒远,恰在这时露出笑容,刹那间宛若冰雪消融,万物回春,多了几分风流。
孟灵儿有一瞬间听见自己心跳漏了一拍。
“裘小九,这位是你认识你的新朋友吗?好俊俏的小娘子,你介绍给我认识呗。”华蓉对裘半夏笑道。
裘半夏暗地里皱了皱眉,她和华小五的关系只是一般,今日华小五倒是少见的热情。
但还是介绍了。
“这位是霍大将军的外甥女,孟灵儿,她近日随大将军来远山郡。”
裘半夏先介绍孟灵儿,又和她介绍华氏兄妹:“灵儿,这位是华家二郎君,华乘风,他如今在远山郡的官学念书。旁边的小娘子叫华蓉,家中行五,他们两人是嫡亲兄妹。”
孟灵儿不懂华家不华家,她只知这白衣郎君在官学念书。
按如今的入仕步骤,待他在官学念完书,便可由他的名士师长向朝廷推举,再同其他一众学子应试。
脱颖而出者,被授予官职。
天色渐晚,裴莺在晚膳前去了女儿院子。
不久后,她等到女儿回来了。
本以为今日和昨日一般,是很寻常的一次母女同餐,但夕食呈上来没多久,裴莺发现女儿在发呆。
愣愣地看着某处,忽然一笑,小姑娘脸颊红扑扑的,眼睛亮亮的。
裴莺眉心跳了跳,斟酌片刻还是开口道:“囡囡,今日在外面和裘小娘子玩得开心吗?”
她这话说完,却见面前人毫无反应。
裴莺伸手拍拍小姑娘的手臂。
孟灵儿骤然回神,对上裴莺的目光后双颊更红,眼神飘忽不定:“娘、娘亲,怎么了?”
裴莺笑着将方才的问题又问了遍。
孟灵儿毫不犹豫:“开心的。”
不用裴莺继续问,她便将她们先去银楼扫荡采买,还有后续在食肆听邸报一事都说了。
孟灵儿感叹:“娘亲,人不可貌相,若非今日去食肆一遭,我都不知晓幽州军背地里竟做了那般多的事情。”
裴莺却毫不意外。
之前霍霆山和她一同用膳,偶尔会闲聊似的与她说起一些事务。刚刚女儿说的那些,她都知晓。
如今她在意的也并非那些,裴莺试探问:“那用完午膳后呢,囡囡和裘小娘子去何处玩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这话说完后,女儿脸上浮现出娇羞,这下裴莺心里是真的咯噔了下。
孟灵儿自觉没什么不能说的,她和娘亲相依为命,之前还在北川县那会儿,娘亲和她说若是看上了哪家的青年才俊,一定得告诉她,她会帮她谋划她的婚姻大事。
于是孟灵儿羞涩道来。
而裴莺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她囡囡情窦初开,今日在街上对一个郎君心生好感。
早恋了。
不对,也不能说是早恋,毕竟这对象还没处上。
少女怀春,唉。
书房内。
陈渊立于案前汇报道:“大将军,方才收到前往并州武康县的斥候来信,铁矿已找到。”
当初赵子尧给出“并州武康县”这个地址后,霍霆山立刻派出斥候前往并州,经过这些日的搜索,终于有了结果。
结果令霍霆山很满意。
霍霆山吩咐道:“让那数名斥候暂且驻扎在武康县,并州军若有异动立马来报,叮嘱他们注意些,莫要打草惊蛇。”
并州此时还动不得,那武康县在并州内,哪怕已到了边缘地带,只和幽州边陲相隔一亭,也是能看不能吃。
又吩咐了几句,霍霆山让陈渊退下。
“稍等。”
已经走到书房门口的陈渊立马转身:“大将军,还有何吩咐?”
霍霆山指尖在案上轻点两下,“我听闻前些日那小丫头坠马了,当时她伤得如何?”
这都好几日了,夫人还在那小丫头院中,若是那小丫头伤的重,直接往冯医官那边送便是,顺带开几剂安神药,省得她日日夜夜黏着母亲。
陈渊稍愣,脸上不禁露出一分迟疑。
霍霆山抬眸,目光冷淡:“成哑巴了?”
陈渊回话:“孟小娘子无大碍。”
至于当时孟小娘子就能走能跳,甚至还锲而不舍上马,陈渊觉得或许他不说,大将军都能明白。
陈渊飞快看了眼霍霆山,只见长案后的男人缓缓勾起唇,但周身气压沉得骇人,眼中有厉色。
大将军动怒了。
“你回吧。”霍霆山放下这话,便率先往外面走。
她真是好得很,又说些谎言来诓骗他。
不,也不算诓骗,该说和他耍心眼,浑身上下那点儿心眼全用在他这里。
裴莺在女儿这里待的颇为焦心,最后待不住了,辞别了女儿要回自己院子。
天幕漆黑,裴莺提着灯从孟灵儿院子出来,忽然被前方一道高大的黑影吓了一跳。
本就心事重重的裴莺惊呼出声,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霍霆山嘲讽地掀起唇:“夫人视我如蛇蝎,呵,我若真是蛇蝎倒好,身携毒牙毒刺,将那些糊弄我之人全毒个半身不遂,好叫她安分些。”
裴莺看清是霍霆山,松了一口气:“是您啊……”
霍霆山冷冷压眉。
不是他能是谁,她想着谁?
下一刻,却忽然听裴莺说:“您来得正好,我刚要去找您。”
霍霆山一顿:“找我?”
裴莺回头看了眼孟灵儿的院子:“嗯,找您,您有空吗?”
霍霆山盯着裴莺片刻,然后懒洋洋转了个身:“行吧,回去说。”
第48章
孟灵儿的院子和正院有些距离, 走了几步后,霍霆山发现裴莺今夜的步子比之前任何一回都大。
之前是兔儿走,现在兔儿稍稍蹦起来了。
霍霆山侧眸往旁边瞧。
庭院里只有提灯的光晕, 浅浅淡淡, 并不亮堂, 灯下美人, 越看越美,那芙蓉面上的光影宛若来自名家提笔的勾勒, 寥寥数笔, 已胜过浓墨重彩无数。
“看路。”
裴莺忽然被拉住手臂往旁边带。
力道和轻柔全然不沾边, 加之裴莺仍在想着事情, 这一下直接撞到霍霆山怀里。
男人似意外的扬了扬眉,抱住入怀的美妇人,顺手帮她将耳鬓微散的软发别到耳后:“夫人在想什么, 魂不守舍的?”
裴莺后知后觉回神, 忙抬手作抵, 撑在他悬着玉钩的冰凉鞶带上:“是在想一些事, 待会儿和您说。”
她蹙着黛眉, 和平日的镇定淡然截然不同,仿佛是兔儿一连被发现了好几处巢穴,家底都被掏空了,因此如临大敌。
这幅模样倒让霍霆山新奇, 思及方才她从孟灵儿的院中出来, 他心里有了断定。
天下间,并非所有的父母都爱子女, 有的只是出于责任拉扯大,有的是养儿防老, 为自己的将来图个安逸罢了。那些责任心不强的,甚至还可能任由子嗣自生自灭。
而颇为奇怪,凡是夫妻恩爱的,大概是因爱屋及乌,多数都会对子嗣更为宠溺。
爱屋及乌。
霍霆山看着美妇人一直不曾松开的眉头,“爱屋及乌”这四个字又在心里转了圈,男人望着前方的黑眸慢慢冷却下来。
听闻她和她那个短命丈夫是青梅竹马,邻里邻舍,从小一起长大的,她一及笄就迫不及待嫁了。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霍霆山嗤笑了声。
人都死了,说不准如今坟头草都有几寸高,她倒还惦记着。
不知想到什么,男人神色稍缓。
一路无话,两人回到正院里。辛锦迅速将房中的灯点了起来,安置妥当后退出房间,离开时还不忘掩上门。
霍霆山入了座,见裴莺寻茶杯给他倒茶,便往后一靠,倚在裴莺平日喜欢坐的软榻上。
裴莺拿着杯盏转身,就看到那人大咧咧将她位置给占了。
真是,一如既往的霸道。
四目相对,霍霆山慵懒的掀起嘴角:“说吧,夫人寻我所为何事?”
裴莺将茶盏放在小案几上:“将军,远山郡的那批豪强,您打算如何处置?”
霍霆山以前绝不会和女人谈政事,但不知何时起竟也习惯了和她说。
现在裴莺问起,他便说:“挑几家肥的宰了,至于剩下的小鱼小虾,且先放着。”
豪强这玩意儿和野草一样,杀了一批,不久后就会有新的一批冒出头来。他要的只是他们安分,够听话,并非想赶尽杀绝。
毕竟不仅远山郡有豪强,别的地方也有,他迟早要踏足别的州。
在进军别处时,他并不希望看见听闻他如何凶残的他地豪强,麻绳似的全部拧在一起竭力抵抗他。
裴莺低声问:“华家,应该全是肥的吧。”
那日她随他去赴宴,各家的强弱从宴上的座位能窥见一二,她记得那个叫“华尽忠”的老翁坐在前列。
“自然。”霍霆山拿起茶盏一口饮尽:“那日赴宴的,有小半得宰了。”
裴莺蜷了蜷手指,斟酌着如何说接下来的话。
她还未想好措辞,却听他说:“今日令媛在外可是接触了华家之人?”
裴莺错愕抬眸,“您如何知晓?”
霍霆山看着她睁圆的眼,心道这回总算是不皱眉了:“这有什难猜?夫人主动问起华家,且令媛今日出去过。”
能让她如此牵肠挂肚的,唯有那小丫头了。
既然他猜到了,有些话似乎变得不那么难以启齿。不过在说之前,裴莺给他打了支预防针:“将军,此事我仅告诉您一人,您切勿和旁人说起。”
霍霆山笑道:“行,如夫人所愿,此事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裴莺心头微松,他认真应下来的事,她还是相信的。
遂,裴莺说道:“囡囡方才和我说,今日她和裘小娘子游肆时,偶遇了华家一对兄妹。那兄长其人,君子积石如玉,松列如翠,初见时似高山雪莲,后面竟是平易近人,相处时宛若春风拂面,他们还约了下回囡囡休沐时见面。”
这话说的比较婉转,但霍霆山听懂了:“原是令媛春心萌动。”
裴莺瞪他,这人真是从不晓得“含蓄”二字如何写。
裴莺很忧愁,既然愁女儿这个年纪动了心思,也是愁她这动心思的对象是华家的子弟。
然而她知晓,这怪不到囡囡身上。
周边大坏境就是及笄后成亲,甚至及笄前就有不少已定好亲的,只待年纪一到迅速出嫁。
一锅饭蒸熟,又如何会只有一粒米是生的呢?
大环境如此,时人的思想亦如此。
至于这动心对象,更是无从怪她。囡囡不知晓霍霆山接下来的计划,她只是和小伙伴逛街,偶遇了小伙伴的朋友,然后对其中一个一表人才的男生产生了好感。
女儿无所觉,裴莺站在高处,知晓“未来”的走向,却看得忧心不已。
不过此时也仅是忧心,因为她知晓哪怕撇开年龄不谈,他们也很难有未来。
“哒。”茶盏放落回桌上。
霍霆山揶揄道:“好一出美人计。”
裴莺怔住:“美……美人计?”
“夫人随我赴宴后,令媛的存在已然不是秘密,他们都以为令媛是我外甥女。而先前种麦策的推行,已让一部分豪强心存忌惮,担心我再动下去,会损害到他们的根本利益,故而千方百计与州牧府搭线。送珍宝美人也好,开设宴会也罢,都不过是搭桥的其中一种方式。夫人之前说的‘偶遇’,我对此持另一种看法,并非偶遇,是故意而为之。”霍霆山在豪强中安了眼睛,对于他们某些误会很清楚。
裴莺讷讷道:“可是他们还小……”
“我十二岁上战场当斥候,潜入敌后方纵火烧死百余匈奴兵。军中十五岁的少年郎亦不在少数,穷苦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天不亮就得起床准备营生。至于富贵人家的孩子,尤其是当作继承人着重培养的,三岁启蒙,七岁成诗,有些不过十岁已逐步接触家中事务,他们背负了举族的兴衰,是家族的未来,一言一行,皆为家族谋利。”霍霆山将裴莺拉到软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