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火—— by弱水千流
弱水千流  发于:2024年10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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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
大货车又往前开了好一会儿,上了高速。
陆岩看了眼后视镜,说:“没人追上来。前面有个服务区,老板,程小姐,你们要不要休息一下?”
“嗯。”程菲胸口正堵得厉害,闻言赶紧点头。
大货车驶入服务区,停下。
程菲下了车,到洗手间洗了把冷水脸,然后又走进服务区的小超市买了三个冰淇淋,自己拆开一个吃,另外两个拿回货车。
卡车头里只有陆岩一个人,周清南不见踪影。
程菲狐疑,把其中一个冰淇淋递给陆岩,问:“周清南呢?”
“喏。”陆岩抬抬下巴。
程菲转头,循着陆岩视线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数米远外种了一圈花坛,一个高大男人站在花坛旁边,背对着卡车方向,正在抽烟。
夕阳的余晖裁出他冷硬而修长的身影,平添几丝寂寥。
看着周清南的背影,程菲很轻地眯了下眼睛,若有所思。
她反手甩上车门,走了过去。
听见背后轻盈柔缓的脚步声,周清南顿了下,吐出一口烟圈,随手掐灭烟头丢进垃圾桶,回转身来。
看着男人英俊淡漠的脸,程菲一滞,脑子里莫名便回想起高粱地里的那番质问。她有点难为情,脸色微红清清嗓子,掩饰什么般把手里的冰淇淋给他递过去,道:“我买的,请你吃。”
周清南挑了下眉,把东西接过来,淡声应她:“谢谢。”
周清南拆开冰淇淋的包装,轻咬一口。
奶油冰凉而甜蜜,在唇齿间融化开。
周清南的甜食食谱很单一,只有一个白桃软糖。但这只从她手里递来的冰淇淋,味道竟还不错。
他又咬了第二口。
对面的程菲认真地看他吃,看着看着,冷不丁便道出一句:“你说,梅氏集团做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我如果写一个报道发到网上去,会有什么用吗?”
话音落地,周清南神色骤然微凝。
他抬眼皮,直勾勾地望向她,像是有点惊讶她的这一想法。
程菲和他对视,嘴角勾起一抹无力的苦笑,道:“我是一个媒体工作者,可是我的力量好像太渺小了点……”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下,又做出一种假设,“或者,我能不能把我知道的这些事都告诉徐总监?她比我有办法有人脉,或许能……”
周清南:“你知道的事。比如呢,哪些?”
程菲一滞。
“告诉你们总监,说梅氏和黒帮有牵连,背地里极有可能在从事一些违法勾当?”周清南道,“口说无凭。”
程菲:“可是……”
“即使过了你们总监那一关,你又怎么说服副台长、台长?”周清南的语气很冷静,“据我所知,滨港电视台的领导层对梅氏集团极其看重,除了这次的赞助之外,他们还希望能跟梅氏签署一份长期的合作协议。你去揭梅氏的老底,谁会信?”
程菲愣住。
下一秒,铺天盖地的无力感便席卷了她。
她意识到周清南说得没错。
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小老百姓,挣点工资糊口养家,梅氏集团背后的势力太庞大也太神秘,就算知道了梅家有问题又如何。
区区一个她,拿什么跟梅家抗衡?
程菲心里难受得厉害,咬了咬唇瓣,又禁不住道:“我就什么都做不了吗?”
“你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顺利完成这次的考察。”周清南散漫地牵了牵唇角,伸手,替她将一个沾在发间的碎叶拂去,动作轻柔,感觉到丝丝微凉的黑发绕过他指尖,“开心交差,平安回家。”
“那些人呢?”程菲愤懑地红了眼眶,“继续逍遥法外?”
周清南直视着她,眸光忽而变得晦涩而凝重,温声道:“傻姑娘,再难的路也有人一直在走,再高的山也有人一直在攀。你只需要相信,终有破晓时。”
终有破晓时……
程菲深深回望着周清南,忽地,她瞳孔微缩。
这一秒,这短暂又漫长的一秒,她从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眸中,好像读懂了某些弦外之音。
隐晦,深沉。如此波澜壮阔,又如此不为人知。

滨港西郊,梅府庄园。
盛夏时节的傍晚,园内占地辽阔的人工湖荡漾着碧波,湖面上铺满绿色的荷叶与粉紫色的荷花,几只蜻蜓飞过水面,在荷花丛中嬉戏。
夕阳的余晖倒映在水面上,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岸边的凉亭内挂着几个羊角宫灯,明代时期的纯古董,请专人修复补色后焕然一新,坠下来的红穗子在风中款摆轻摇。
宫灯红穗迎风舞,与满池子的绿叶荷花遥相辉映,景色美不胜收。
凉亭正中的石桌旁,摆了一架太师椅。
梅凤年从年轻时起就喜欢古玩,他在全球置业无数,几乎每个宅子都会摆些古董家具做点缀。滨港这处豪宅的园林,从设计到施工,梅凤年全程参与,对这片荷花池更是偏爱有加。
就连随便摆在凉亭里、用于闲暇时观景用的椅子,都是乾隆年间的真东西。
此时,梅凤年正躺在椅子上假寐小憩,轻柔微风拂过湖面,也吹动了梅凤年垂在额前的一缕碎发。
发丝搔过脸颊,有点痒,他极轻微地蹙了下眉。
就在这时,腰腹以下的双腿袭来暖意,像是有人为他盖了一层薄毛毯。
梅凤年察觉到,蓦然掀开眼皮,下一秒,精锐犀利的黑眸之中便映出一张年轻脸庞。
对方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穿一身纯白色高定职业装,气质出众,知性温雅,五官竟与梅凤年本人有几分神似。
“荟荟?”看见女儿,梅凤年眼底的寒光在顷刻间消失于无,转而被柔和与惊喜取代,笑着道,“你这丫头,什么时候来的滨港,怎么也不跟老爸说一声。”
年轻女子名为梅景荟,是梅凤年的三女儿,也是梅家四个孩子里,唯一一个从小到大一直被梅凤年带在身边娇养大的。
梅家三小姐自幼天资聪颖,热爱服装设计,还在大学期间便在父亲梅凤年的帮助下创立了自己的品牌,目前已经是业内知名设计师。
“前段时间我一直在忙时装周的事,在巴黎待了大半个,听说你在滨港,顺路就飞过来看看你呀。”面对父亲,梅景荟脸上的知性与成熟顿时褪去不少,换上一抹小女孩独有的天真,促狭笑道,“不提前告诉你,当然是想给我亲爱的爸爸一个惊喜。”
梅凤年低笑出声,抬指隔着空气点了点梅景荟的脑袋,“你这丫头,还和小时候一样调皮。”
梅景荟弯腰抱住梅凤年的脖子,笑眯眯:“在爸爸面前,我永远都是小孩子。”
“是啊。”梅凤年眼中满是宠溺与怜爱,指腹轻轻摩挲过女儿的脸颊,柔声,“荟荟小公主永远是爸爸的宝贝。”
听着父亲温柔的话语,看着父亲病态苍白的唇色,梅景荟鼻头忽然一阵酸涩。
眼底泛起了泪意,又被她努力压下去。
梅景荟吸了吸鼻子,继续故作轻松地笑,说道:“对了爸爸,你有多久没见到康康了?”
康康是梅三小姐的儿子,今年刚满两岁,还是个粉嘟嘟的肉团子。
梅凤年回忆起小外孙可爱的模样,眼底的光愈发温柔,思索几秒,说:“好像快一个月了吧。”
“这段时间康康在他爷爷奶奶家里避暑。”梅景荟抱着父亲的肩膀,轻声道,“等回滨港,我就带着康康来看你和妈。”
“好呀。”
父女二人在凉亭里闲聊了会儿。
不多时,管家徐叔端着一碗中药从别墅里走出来。
梅景荟余光扫见,心微紧,连忙伸手将药碗从徐叔手里接过来,笑笑说:“谢谢了徐叔,给我吧。”
“好的三小姐。”徐叔笑着应一声,躬身退下。
棕褐色的一大碗药,药汁浓郁,光是闻着气味就让人嗓子眼儿发苦。
“爸,吃药。”梅景荟一手端着药碗,另一只手扶住梅凤年的肩背,小心翼翼将他扶坐起来,又体贴地找来一个软靠枕抵住父亲的腰部。
梅凤年闻着药味儿就头疼,眉心紧蹙,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梅景荟赶紧又抵上一块方巾给他擦嘴。
梅凤年喝完药后缓了会儿,忽然长叹出一口气,道:“我这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啊。”
“你别胡思乱想……”梅景荟心里难受得厉害,正说着,又听见一阵脚步声从背后传来。
梅景荟回过头。
来人身形娇小粉雕玉琢,穿件红黑相间的公主裙,是周小蝶。
“蝶姐。”梅景荟对周小蝶态度尊敬,客气地招呼了句。
看见梅景荟,周小蝶的表情也面露喜色,说:“三小姐来了呀。”
“刚出差回来,到滨港来看看爸爸。”梅景荟笑答。
周小蝶了然地点头。
梅景荟料到周小蝶找父亲是要谈“正事”,眸光略微冷下几分,面上的笑意却一丝不减,很乖觉地说:“那你和爸爸先聊吧,我去里面给你们切点水果。”
说完,梅景荟便转身离开。
周小蝶目送了一会儿三小姐的背影,随后便弯下腰,坐在了梅凤年那架太师椅的边沿处。她容色如常,目光在梅凤年脸上静静地打量,发现,他鬓角的白发似乎又多了几根。
恍惚之间,周小蝶无端便想起了多年前的初见。
也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傍晚。
老师牵着十几岁的她走出孤儿院大门,她一抬头,就看见一辆停在不远处的黑色宾利,线条华贵,不染纤尘。
身着黑色西服的高大男人从车上走下来,逆着光,残阳勾勒出他锋利冷硬的轮廓线,落日映照出他英俊无俦的脸庞五官,那一刻,周小蝶以为自己看见了传说中的天神……
岁月实在残忍。
曾经那个嚣张到目空一切、强大到无所不能的神一样的男人,最终还是没能跳脱出时间,在病痛的摧折下老去了。
周小蝶有一刹的失神。
直到梅凤年抬起一根修长的指,若有似无抚过她稚嫩白皙的脸颊,周小蝶才猛然间回过神。
“找我什么事?”梅凤年问。
周小蝶朝他弯了弯唇,笑容里不见丝毫小朋友的稚气,而是充满了女性媚态的温和,小声试探地说:“兰贵那边有新消息传回来。”
梅凤年神色很淡漠,让人看不出他对此是感兴趣还是不感兴趣,合了眸子冷哼一声,散漫道:“一听我就知道是老四又闹幺蛾子。”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周小蝶好笑,顺手从桌上拿起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放进嘴里,边腮帮鼓鼓地嚼,边说,“说是四少私下联络了叶晋,在兰贵一个小村庄里把周清南给堵了。”
“叶晋?”梅凤年眉心微微拧起,似乎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
周小蝶:“就是那个小叶总。”
“哦,叶海生的儿子啊。”梅凤年反应过来,继续闭着眼睛养他的神,语调漠然,“堵了周清南,然后呢?别告诉我阿南让这俩混小子整死了。”
周小蝶闻声,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啼笑皆非道:“就凭叶晋那点儿伎俩,当然不可能了!”
梅凤年听后淡淡一笑,嗯了声,眼也不睁地说:“我亲手练出来的狮子,我有数。”
周小蝶继续吃葡萄,看梅凤年一眼,道:“这件事里,你不觉得还有一个细节很蹊跷吗?”
梅凤年:“什么。”
周小蝶:“你和叶海生可是死对头,姓叶的现在手上又拿着你和红狼组织私联的把柄,四少爷这个时候跑去跟小叶总当朋友,是不是也太不合适了。”
“当朋友?你以为我儿子是吃干饭的?”
梅凤年掀开眼皮,看周小蝶一眼,“老四精得很,表面上是和叶晋合作,实际上呢,如果叶晋搞残了周清南,老四就算是摸到了周清南的底,知道阿南不过如此,如果周清南反扑了叶晋,那也只能算是叶晋自己技不如人,还顺带借阿南的手,帮咱们梅氏给了叶家一个警告。无论结果如何,那些脏血怎么都溅不到老四身上,他都能从中获益。”
听完梅凤年的话,周小蝶一怔,旋即便缓慢点头,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就都明白了,还是你看得通透。”
梅凤年轻笑出声,从周小蝶手里接过一颗葡萄放入口中。
吃完,他又淡声吩咐周小蝶,说:“去,帮我给老四打个视频电话。”
周小蝶打趣儿地扬眉:“以前四少爷没回国那会儿,你们父子俩经常一两个月不联系,怎么现在人回国了,到了你眼皮底下,你这个做老爹的倒想得不行。”
梅凤年很随意地说:“以前我又不是肺癌晚期。”
“……”周小蝶脸上的笑色骤然一僵,垂在身侧的十指无意识收紧,胸口像凭空砸下一块巨石,压得她心口钝痛,呼吸窘迫。
周小蝶蹙眉,压抑着哭腔说:“我知道你有肺癌,也知道你晚期扩散,不用你天天说。”
“不是故意在你面前说。”梅凤年笑看着她,“是知道自己时间不多,就要在有限的时间里把该做的事做完。”
“祸害遗千年。”周小蝶说。
梅凤年手臂微抬,用指背轻轻抹去她眼尾的泪珠,轻声说:“哭什么。”
周小蝶用力咬紧唇瓣,命令自己把眼泪憋回去。
梅凤年又淡嗤一声,自嘲似的说:“你一哭,我整个人就慌,待会儿连要跟老四说什么都忘了。”
周小蝶本来已经把泪意忍住,谁知一听见他这句话,好不容易筑起的堤坝便坍塌。
泪水狂涌而出,她低着头哭出声,小小的肩膀不住抽动,脸深深埋进梅凤年的臂弯,瞬间将他胳膊上的衣衫浸透。
梅凤年手掌轻抚上周小蝶的后脑勺,很温和地笑了下,又说:“我没记错的话,你最喜欢的花是垂丝茉莉,对吧。”
“……”周小蝶身形滞了下,抬起泪迹斑斑的小脸望他,有点疑惑,“怎么忽然说这个?”
“垂丝茉莉最难养,我前后花了好几年的功夫,才终于种出了一片垂丝茉莉海。”梅凤年深深地凝望着她,说,“本来准备等今年生日,就带你去看。可我好像撑不到那天了。”
周小蝶顷刻间再次泪崩,捂住嘴,泣不成声。
“小朋友要听话。”梅凤年宽厚微凉的大掌抚着周小蝶的脊背,一下又一下,“让你别哭了,怎么还越哭越厉害?”
周小蝶赤红着眼瞪他,视线模糊一片,低声说:“你闭嘴。”
梅凤年对上那双红彤彤的眼,莫名弯起唇,失笑:“我活到快入土的年纪,也只有你敢这么凶我。”
周小蝶眼泪鼻涕一股脑地流下来,又被她胡乱地抬手抹去,怒道:“闭嘴。”
说完,她便用力吸了吸鼻子,站起身来。
做了好几次深呼吸,等心情差不多平复下来,周小蝶便拿起桌上梅凤年的手机,拨出去一通视频电话,也不等对方接通,径自便将手机往梅凤年怀里一扔,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轻盈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完全从听觉中消失。
湖畔凉亭只剩下梅凤年一个人。
微风徐徐,蜻蜓点水。
梅凤年的神情异常平静,没一会儿,手机扩音器里的忙音消失,紧接着便传出一道人声,恭谨又温雅地道:“爸,您找我有事?”
梅凤年目光微动,看向手机屏里的英秀温润的贵公子,很淡地牵了牵唇角,随口问:“怎么样,四少。扶贫考察好不好玩?”
“还不错。”梅景逍也笑,一派温良儒雅的状貌,“这里的风土人情我很喜欢。”
“玩儿开心就好。”梅凤年顿了下,嗓音微沉,续道,“切记别太过,下个月4号你南哥还有正事要干。”
梅景逍:“爸说的是,我记住了。”
梅凤年半靠在太师椅上,看着手机屏里的小儿子,从那副漂亮的眉眼间,他依稀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不由再次生出几分感慨,叹了口气,说:“景逍,爸爸老了,又有重病在身上,我这段时间每天都掐着日子在过,估摸着自己是没多少天可活了。我死以后,你愿不愿意接我的班?”
听完父亲的话,梅景逍心头也微微一沉,抿唇,语气如常地说:“公司的事,大哥和二哥应该都比我熟悉得多。”
“老四。”梅凤年笑,“你知道我说的不是梅氏。”
梅景逍没有说话。
梅凤年接着道:“现在国际形势瞬息万变,组织里正是用人的时候,前几天我和‘神父’秘密联系的时候,已经向上面引荐了你。我们是父子,我了解你的心性,你和我,都有一样的追求和信仰。只有你来替我接任中国区代理人,我才能放心。”
对面,梅景逍也平静直视着屏幕里的父亲,片刻,点点头,“我明白爸爸您的意思了。”
梅凤年见状,唇畔缓缓勾起一抹满意的笑,又漫不经心地说:“之前我去医院做检查,拍了片,发现肿瘤已经扩散到了骨头里。当时专家们都一脸沉重,就我一个满脸的无所谓。他们还很奇怪,问我为什么一点都不害怕,为什么有这么好的心态。”
“像这些蠢驴居然都能成为医学界的泰山北斗。”梅凤年摇头,心中似乎充满了惋惜,“当时我突然就明白了神父的话。”
“神父告诉我,他最开始认为,这个世界之所以充满罪恶,是因为资源太匮乏,人均得到的太少,所以才会有贪婪,有恶念。后来他又突然意识到,资源匮乏,归根结底,罪在人太多。”
“这个世界真的非常拥挤,只有通过各种办法清除掉不应该存在的人类,世界才会变得更好。”
“神父扛起了这个使命,所以才有了‘红狼’。恐怖袭击、病毒投放、在各个国家之间买卖机密、制造国与国的矛盾,以及挑起战争……组织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人类更辉煌的明天。”
梅凤年用充满期待的目光看着视频里的美少年,温声道:“在你和你两个哥哥都还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告诉你们‘人类清除计划’的意义,当时,只有你发自内心认同神父的观点。当时我就知道,你堪当大任。瞧,现在你长大了,经历的事情更多、看到的黑暗更多,是不是更加觉得这项事业伟大?”
梅景逍认真听梅凤年说着,点头,“是的。”
“行了,其他事就等你回来再说。”梅凤年顿了下,又提醒,“别再给你南哥使绊子,乌市的任务要是再失败,神父会不高兴。”
梅景逍听完,眉心很轻微地皱了下,像是有点不甘心又像是有点可惜,静默几秒,最终也只能应道:“好,我知道了。爸爸。”
从白杨村成功脱险后,程菲和周清南在当天晚上七点多抵达了兰贵县城区。
同行的自然还有不远千里赶来救援的陆岩同志。
兰贵县就芝麻大点的地儿,解放牌红色大货车驶入县城后,沿着主街行驶几分钟,转过一个弯,便来到了酒店大门口。
几人回程途中,程菲已经用手机给赵逸文报了个平安,但尽管如此,负责接待工作的赵逸文还是担心得不行,生怕考察团的几位再在兰贵出个什么事。
远远瞧见货车驶来,等在酒店外的赵逸文本来还没反应过来,直到看见程菲和周清南从卡车头里出来,赵逸文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下,欣喜地迎上去。
“程助理!周总!”赵逸文一路小跑来到两人跟前,拍着心口道,“你们可算平安回来了!昨晚梁主任才被围殴致伤,您二位要是再有个好歹,我估计只能引咎辞职了。”
“我们没什么事。”程菲冲赵逸文笑了下,说,“小赵主任不用紧张。”
赵逸文点了点头,又蹙起眉:“对了程助理,你之前在电话里说,你们遇到了绑匪?”
“嗯。”程菲点头。
“昨天搞围殴,今天搞绑架,我来兰贵县这么久,还真是第一次遇见这么恶劣的事!太令人气愤了!”小赵主任义愤填膺,说着想起什么,又定下神,出主意道,“这样,程助理、周总,我这就陪你们去派出所报案!你们把今天被绑架的事一五一十说给警察同志听,相信很快就能侦破案件,揪出幕后黑手!”
“报案我一个人去就行。”程菲说。
话音落地,周清南眉峰微挑,侧目看了她一眼。
小赵主任也有点茫然,不解地问:“你一个人?”
“对呀。”
“这……”赵逸文干笑了声,眼神往周清南身上扫了眼,试探着问,“周总是有什么不方便吗?”
程菲卡了壳,但她下一秒就想好说辞,清清嗓子很随意摆摆手,道:“唉,就是一些想要钱的混混而已,也没给我们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我一个人去派出所说明情况就行了。周总没必要去,就留在酒店休息吧。”
“好吧。”赵逸文听完,缓慢地点点头。
两人商量完,之后便准备一起去附近的派出所报案。
程菲和赵逸文并肩走着。
她想起什么,问:“对了,老李他们俩现在怎么样?”
“在医院做检查呢,目前得到的消息是没什么大碍。”赵逸文。
程菲听后,放下心来,点点头:“那就好。”
又往前走了几步,她微蹙眉,察觉到背后似乎跟着一阵脚步声,下意识回了下头。
只见某位大佬踏着步子脸色平静,居然就一直无声无息跟在她和赵逸文后头。
程菲:“……”
程菲愣了下,脱口问道:“你干什么?”
“不是要去派出所报案。”周清南耷拉着眼皮没什么表情地瞧着她,语气淡淡,“一起。”
程菲轻皱眉头,急得一把将他胳膊拽过来,贴近他,声音也压得低低的:“你脑子被门夹了吗,那是派出所,你这身份不用避嫌?”
周清南淡淡地说:“理论上要。”
程菲:“那你?”
周清南:“但我比较任性。”
“……”OK,你叼。
程菲额头滑下一滴豆大的冷汗,无言以对,最终只能默默妥协,由着这位大佬跟自己和小赵主任一起进了县派出所。
一个钟头后,三人组从派出所大门出来了。
赵逸文考虑到程菲和周清南还没吃晚饭,本打算带两人去吃当地一家网红店,不料就在这时,一通电话却打进来,要他马上赶回单位开会。
小赵主任没办法,连声向程菲和周清南说着不好意思,之后便跟踩了风火轮一样飞速离去。
一阵晚风吹过来,拂面微凉。
程菲站在派出所大门外,冲赵逸文的背影挥了挥手后,嘴角硬挤出的笑弧便平直了,胳膊也随之垂下。
半秒后,她扭过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周清南距她大约三步远,不知何时点燃的烟,正迎着风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一张游戏人间的俊脸上神情散漫,也正直勾勾瞧着她。
真是怎么看,都不像个正经人。
程菲瞪着他看了会儿,蓦然上前,压低嗓音道:“我都把小赵主任糊弄过去了,你干嘛跟着来?万一这些警察发现你不对劲,把你抓了怎么办?”
周清南闻言,无端端便极轻地笑出一声,盯着她问,“这么紧张我?”
“……”程菲耳根子发热,不给这人插科打诨转移话题的机会,沉声,“现在是我在问你,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来?”
周清南顿了下,食指轻掸烟灰:“那姓赵的对你有想法,你看不出来?”
程菲怔住。
“应付条子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最多就是添点麻烦。”周清南看着她,很冷静地继续说,“但是让你离开我的视线跟另一个男人出双入对,我不行。”
此时天色依然黑透,路灯的光线昏黄。
县城的末班公交拖着老掉牙的身子吱嘎吱嘎往前开,万物缥缈。
夏季的暑气已经渗入了风,透过空气浸入程菲的皮肤、身体,连带着她的心也燥起来,跳动如雷。
周围静了静。
周清南半根烟抽完。他仰头看天,薄润的双唇间溢出一圈白烟,像是想起什么,忽而又轻声道:“程菲。”
不是程助理,也不是程小姐,偏偏最简单的一个名字,从他口中念出来,居然也被这夜色渲染出三分亲昵。
程菲心一阵接一阵的紧,轻滚了下喉咙:“嗯?”
“今天下午在高粱地,话还没说有说完。”周清南说,声音像裹了边境夜风的沙砾,听着哑哑的,“你问的那个问题,要不要听答案。”
晚风将程菲耳畔的发丝吹得飞舞。
她脸色绯红,胸腔内犹如擂鼓,每一声心跳都是鼓点,急而重,震得她头皮发麻。
“你问我。”
周清南转过头来,看向那个从他无数次午夜梦回中走出来的姑娘,眼眸浸透夜色,黑沉沉的,深不见底,“到底想不想要你。”

程菲没有立刻答话。
或许是夜色太深,又或许是他面孔稍微背光的原因,周清南清浅的瞳色此时深不见底,黑沉沉的,直视过来,有重量般压得人喘不过气。
不知为什么,在这个瞬间,程菲竟忽然丧失了与他对视的勇气。
她在携着凉意的晚风中转头,看向小城夜晚的街景。
对面的商铺好些都已经关门歇业,整个世界很黯淡,只有道路两旁的路灯投落下来灯光,毫无杀伤力的浅橙色,将这片街区笼罩。
她一定要知道那个答案吗?
程菲目光有刹那放空,在心里轻轻问自己。
从汽修厂戏剧性的初遇,直至今时今日,她和周清南这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在各种机缘下被命运捆绑在一起,已经共同经历过许多事。
很奇怪。
短暂的数日时光,落在她心里的印记,却像已经深刻了好多年……
派出所旁边有一个杂货铺,这会儿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店铺老板按照往日的习惯,拿着个带钩的铁杆子走了出来,伸长钩子卡住卷帘门最上端的拉环,往下一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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