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江湖白by纪出矣
纪出矣  发于:2024年10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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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不上这种心情算不算同情。
“我记得先沉派老掌门横地鼠是让仇家杀死的,白不恶的仇家。”
付锦衾嗯了一声,“老地鼠一直在帮白不恶做事,跟现在先沉派的境况一样,只要需要协助,他们永远是被扔到最前面的一个。好在跑得够快,逃生的本事在江湖上算是一流,可也有慢的时候。”
老地鼠那次,就是为护他们死的。
付锦衾说,“白不恶来晚了一步,救下了剩下几个,他们就继续在他手下做事。”
他其实不太想过多谈论这类事件,怕勾起姜梨的伤心事。
“但这几个倒是想得开,能吃能喝又能睡。”姜梨反而不介怀,恰如她自己所说,既然醒了就要接受师父们不在的事实,过去她们在身边,现在在心里。
不会再忘了。

第91章 我在鹿鸣山等你
地鼠们像场闹剧,搅合了她这些时日,真捉到了反而没了杀心,她把老顾喊进来,让他通知外面那几个可以走了。
老顾愣了一下,说焦与把人给洗了。
这事儿在姜梨这里并不稀奇,那是个爱干净的主,过去出任务也洗干净了给雇主送回去。
“那就让他活着洗,不用杀。”
没成想话刚撂在地上,就听到一声“砰”!
焦与从浴房退出来了,边走边对里面的人喊,“你是女的为什么不早说?!”
“我怎么知道你要给我洗?我自己有手有脚又不是不会洗澡。你跑什么,再给我加点热水,凉!”
是小七爷的声音,乍一听依旧像个少年,拔高以后才发现有点女孩儿脆细的音色。
堂屋里付锦衾和姜梨俱是一怔。
“你刚才是不是就怀疑过。”付锦衾皱眉。他记得姜梨吃饭的时候盯着钻地鼠看了一会儿。
“啊。”姜梨发了一个平声,“但是他一出声我又觉得不是了。”
那个音色甚至跟严辞唳有点像,都像刚换声的小男孩。
这件事着实有些意外。
两个人开始一起回忆钻地鼠的长相,五官挺秀气,穿的脏,脖子那儿围着一圈麻布似的布巾,所以没人注意她有没有喉结。身高就更没特点了,他们那一堆孩子都是那种没太发育的小个头。
焦与通红着一张脸冲进来,由于亲眼见识了一些内容,表现的非常不淡定。
他说少主,“你赶紧,没女的了,这铺子里,她不出来,还让加热水,我不知道怎么弄了。”
“啊。”姜梨这次发的是个降声,走出几步又退回来,盯着焦与问,“你怎么知道是姑娘的?”
焦与快窘死了,说还能怎么知道的,“她那胸上围着一圈布,我要给她拆下来,她不愿意,还给了我一巴掌,说我占她便宜。”
其实那布挺平的,但是他没好意思说。
小七爷以为自己要死了,坚持干干净净地走,一个劲儿在浴房要热水。姜梨亲自给她添了一桶,然后坐在浴房里看她洗。
这姑娘倒也不怕生,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扒个精光,身上其实挺干净,只是露在外面的地方脏。脸和脑袋一入水,浴桶就开始浑了。
“你从小就是小男孩儿的嗓子?”姜梨跟她说话。
“原先比这细一点,坑里头不是土就是沙,可能在土里憋的。”江湖儿女不在意细节,如她这种带着一派小地鼠四处求生的更不在乎了。她性子糙,养她的老师父也糙,但是对她特别好。
“你是故意女扮男装的?”
“嗯,我那派里都是男的,穿一样的衣裳好跑,不容易露破绽。”小七知道双方实力悬殊,对姜梨几乎知无不言。她挺认真地擦洗自己,舒坦地靠在木桶边叹了口气,“你们这儿待遇真好,死前给顿饱饭,还让洗澡,就是水有点凉。”说完歪头看看姜梨,“你跟我想的不大一样,我以为我立时就会身首异处。”
姜梨未置可否。
她也让她有点意外,是不算讨厌的陌生人。
姜梨在起身之前指了指八角小几上的衣服,“那是我的,没上过身,洗干净了就穿这个出去,带着你的人愿意回哪儿就回哪儿去,午饭我就不留了。”
小七是第一个被洗的,衣裳全泡在大盆里,吐了一盆泥浆子。剩下几个还在院子里站着呢。
“你不杀我们?”钻地鼠愣住了。
“不杀。”
“也不用我们给你做事?”
姜梨想了想,“要是非活够了也可以送你走。”
钻地鼠摇头,“那倒不用,活着还是比死了强。”略微出神,不知是因为姜梨的不杀,还是不用她做事。
“但是我劝你别回白不恶那儿,他不会相信我会白放一批人回去,到时候没死在我这儿反让他杀了,不如死在乐安。”
舟车劳顿都免了。
钻地鼠晃着脑袋说,“那应该不至于,我师父死后他答应照顾我们,这次帮他们做事还有半箱银子能领,我不能白跑这一趟。”
姜梨说随你,“反正该提醒的我都提醒了。”
钻地鼠是先沉派里唯一一个里外都洗了一遍的人,剩下几个擦了把脸,挺懂事的把浴房收拾干净才出来。
焦与看小七的眼神像在看怪物,钻地鼠披着一头长发,边跟他对视边向后撤了两步,挺得趣儿地打量了他一番。
“你都多大了,看见女人还一惊一乍的。”
她初次跟姜梨说话时,刻意压低了一些音色,此时听着还算正常,是低哑的女声,反而有种独道的味道。
“多大了不得讲分寸?我跟你又不熟,你那还是上半身。再说了,你不也给了我一巴掌吗?”
后面这句更像是自语,小七乐了,看看他留着巴掌印的脸,才转向姜梨。
这位刺客门主倒是从头到尾有着自己的节奏,准确的说,是她和付锦衾,永远都给人一种猜不透的感觉。便如此刻,她坐着,他看著书,她没什么表情的嚼着一只梨,偶尔看看焦与的窘迫和别人的热闹,他翻了一页纸,给人的感觉都不凛冽,又都有生人勿进之感。
小七说,“梨脆吗?跟您再讨一口,路上解渴吃。”
少年人的无畏有时候比成年人的懦弱和故作姿态可爱。
姜梨从盘子里挑了只大的扔给她。
小七揣进怀里,临走前顿了一步,回身看她。
“你会杀了白不恶吗?”
“会。”
“要是他知难而退,不杀你了,你还杀吗?”
“杀。”
“好。”没人知道小七为什么笑了,“我在鹿鸣山等你。”
七日之后,鹿鸣山传回了完整的消息。
“青松派的人被打得鼻青脸肿,郑应反抗,差点死在摇曳岭。东岳的人伤了三十几号,掌门重伤。平沙谷祖坟让人挖了,掌门忙着哭天抢地,说是要修坟,剩余两派一看形势不好,说什么都不来了。至于先沉派——”
更不用说了,都完完整整地在地上跪着呢。
回禀消息的徒孙张敖说,“现在外面都在传姜梨要灭鹿鸣山,咱们这儿快成悬崖恶谷了。您说她是不是功力并未受损,故意用这一招杀我们威风呢。若她真是大不如前,怎么可能调得动三路嚣奇门刺客。”
“不过说来也奇怪,离她最近的无非是顾念成和严辞唳手下门众,严辞唳没动,顾念成也并未调人进乐安,这三路人是打哪儿来的呢?”
“还有你。”张傲对着小七爷的后脑狠狠给了一拳,“你是怎么看的,不是让你有动静立即传信吗?先时跟我们说出城的只有十来个人,如今三路回报,加起来快赶上你们一派人马了!”
小七被他打了个前摔,拄着地才重新跪好,“当然是用眼睛看的,我们确实只看到老磐头和三大刺客出城,再有就是付记两个伙计,零零碎碎加在一块十几号人,再远的我们不知道,侍主让咱们守着乐安,咱们肯定不能出那地界。这一路少说四五六天,是不是中途汇合的,哪能知晓。”
“你还敢顶嘴?!”张傲拎住小七的头发,逼得她忍痛后仰,“去了一趟什么作为也没有,我还真就奇了,姜梨怎么把你放回来了,别是在那边当了狗,回来咬旧主来了吧!”
“敖儿。”白不恶喊住了张傲。他这徒孙什么都好,就是不懂笼络人心,“对个孩子连打带骂的成什么体统。”他对小七张手,小七立即恭顺地挪蹭着膝盖跪了过去。
他没长一张慈祥容貌,反而是一副天然严肃的凶相,可那语气温和,像是极好说话的中年人。
“从南到北是要走水路的。我们的人虽然至今未能寻得南北嚣奇分坛之所,也常年有人驻守水陆之交,没道理出来这么多人都没瞧见。小七分析的比你有道理,中途汇合,再分三路。嚣奇门这次根本没出刺客,去的是付锦衾的人。”
“付锦衾?”张敖最近总听到这个名字,可他查遍江湖图谱都没有关于这个人的记录。
五徒尽折,两百门众死在裂山弓弩之下,如今又以三路人马拦阻五派。小小一个乐安有多少他的人,大大一个江湖,又有多少他的人。
“不简单呐。”白不恶沉重地拍了两下扶手。
这次出动五派本就是一种试探,他想看看付锦衾家底多厚,试试他手下的人耐不耐用,没想到,很阔绰。这人一日横在他和姜梨之间,他就一日不好下手。
看来关键时刻还得找自家人啊。
白不恶说,“给判无欲传封信去,让他想吃嚣奇门就来鹿鸣山找我。这块饼太大,单啃谁都硌牙,让他别动单杀的主意,就说我已经跌了跟头,他要是不怕死徒弟,也可以上手试试,别说我没提前提醒。两人出力才好下口,功劳各自一半,谁也不贪谁的便宜。”
琼弩鼎和嚣奇门是陆祁阳的两大心患,前者让他“思之如狂”,后者让他无法安眠,天下令门下四侍主,哪个不是削尖了脑袋想替他分忧。白不恶一直压着姜梨在乐安的消息没往上报,目的就是想独吞这桩功绩。
他想单啃这块烫饼,甚至在弩山派报出嚣奇门主夺走并将书阁地图的消息时,以为自己可以一箭双雕。谁承想赵元至后面又说地图原本就只剩下半张,他对损毁的地图没兴趣,这种差事小侍主们向上交一交倒还有面子,他这种掌徒侍主再拿半张地图去交岂非要被笑掉大牙?
于是就改为专杀姜梨,死了五个徒弟,只能找来叛无欲分这块饼,他就真的甘心?!
他笃信姜梨功力大不如前,若非有付记拦路,如何会这样艰难!
左手边的扶手几乎被白不恶攥碎,随后调整心境仰靠在椅子上。
倏一抬手,小七立马起身帮他揉捏太阳穴,他有头疼的旧疾,小七一直有这方面的眼力。
“今日那腿里又垫了护膝?”
白不恶注意到她起身时的利落,跪了这么久膝盖会不疼吗?
小七说垫了,“不知道要跪多久,特意拿了双厚的。”
半长的衫子一撩,正露出绑在粗布裤子膝头上的软垫。她对他总是这么知无不言,常年都是一副有问必答的场景。这孩子不知道怕,天生少根筋一般的直率。
白不恶闭上眼睛让她揉了一会儿,冷不丁道,“姜梨叫你回来做什么,预备怎么传信,她想知道些什么。”
小七手下不停,“她放我之前我也问过跟您一样的话,她说没什么需要我做的,若是活够了想死,倒也不介意送我一程。”
白不恶笑了一声,“这倒真是姜梨能说出来的话,但是小七,她从来没放过活口,你让侍主怎么信你。”
小七说,“您要怎么才信。”
白不恶看向跪在地上的一排先沉派弟子,老地鼠一共就留下这么几个传承,真是怪可惜的。
“如果只是办事不利,杀你五名弟子。若是不止这些,妄想伙同姜梨反我,就杀一半留一半。侍主答应过你师父要照顾你们,不会赶尽杀绝。”
小七在白不恶的示意下站到他面前,“侍主太看得起小七了,若是信不过我们,关起来养着就是了,真杀——”
地上落下一颗人头,是张敖挥刀砍下来的。
小七窒了一瞬,神情不变,“真杀了我们,一是再难找我们这样灵活的跑腿,二是您早晚会灭了姜梨,您信不过我们,便将我们关到她死了再放出来就是了,日后总还有用。”
张敖再次挥刀,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落瓜一样的掉!
血腥气冲到鼻子里,呛得眼睛发疼,小七不敢有动作,只是看着白不恶。
“侍主再信小七一次。”
白不恶淡淡一笑,“那就按小七自己的主意,把她们关到地生牢里。”他吩咐张敖,“砍的这四个好生埋了,免得她伤心。”
眼里带了点慈悲意,白不恶复又安抚小七,“别怪侍主狠心,便是天下令内的人做错了,一样要受惩罚。侍主若是在你这里开了先例,往后还怎么服众?”
小七称是,白不恶没说话,小七又补了一句,“多谢侍主网开一面。”
白不恶满意了,由着张敖将小七等人押进地牢。路过地上那些尸首时,小七飞快看了一眼,她记性好,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她知道他们的尸首一定不会得到善待,而她只能在他们被弃尸荒野之后,为他们留下一个牌位。
小恒、丘宁、启远、盛小年... ...
地牢昏暗,她被他们推搡着进门,跟剩余那些弟子一起关进牢房之中,她在地牢里坐定,问关他们进来的张敖。
“有饭吃吗?赶了好几日路快要饿死了。”
回答她的是匡啷一声砸上的牢门。
张敖在牢外看她,满脸讥讽,“手下死了四个人竟还有心思吃饭,你是心大还是缺心眼。”
小七说,“心大吧,缺心眼不太好听。”
张敖没理她,转身出门那刻隐约听到她在那儿念叨:有点想吃小酱瓜配油饼了。
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第92章 你可想得真美
天下令四侍主之间的关系其实非常一般,首先,都觉得自己该说‘上句’。南边看北边的地盘小,北边的认为自己辈分大,西面觉得自己功夫高,东边认为剩下三个算个屁。
其次争权夺利,黑不善死的那天,白不恶关起门高兴到后半夜。因为老黑管的那片地方离他最近,黑不善一死,就有很多小门小派可以瓜分。
陆祁阳想做土皇帝,手下侍主也惦记着做“小藩王”,都是憋着劲儿揽权。可“小藩王”想既有权又坐得稳,就得讨令主欢心。而讨好陆祁阳的方式非常简单,就是先他之忧,后他之乐。
再说白不恶为什么找判无欲。
不是他们的关系比其他几个好,而是他们二人半斤对八两,统一属于四侍主里功劳较少,权力薄弱的两位。
便如这人间四季,再是平起平坐,也还是有你我先后的划分。总有一些偏爱,总有一点厌恶。
白不恶和判无欲属于四季里的秋冬,白不恶稍微好一点,会说话,懂得审时度势,就是能力不够出色。后面那个干脆是个哑巴,真哑巴。判无欲是被山里野兽养大的怪物,原本只是口齿不清,后来被人割走了舌头,就彻底没了人言。所以,当白不恶把判无欲叫来,花去一个下午说了一整个计划之后,他只是摇了摇头。
“没问题?”白不恶看着他。
不是没问题,是没可能,不能干!
白不恶要调他的人来鹿鸣山,与他兵分两路分杀付锦衾和姜梨,白不恶要杀姜梨,让判无欲去对付根本不知是何来头的付锦衾。
功劳平分,硌牙的却让旁人啃。他诚心诚意跟他合作,他反倒拿他当傻子。回头向令主一禀——他杀了姜梨我杀了付锦衾,谁知道付锦衾是谁?杀了有用没用,我就是畜生养的我也有脑子。
判无欲以指蘸水,在桌上写字,白不恶凑过去逐字跟读,“你,可,想得真美。诶!诶!”
判无欲抬脚就走,白不恶赶紧去拦。
“买卖不成还仁义在呢,你别一谈不拢就走。我这不是觉得自己能力不如你强吗?四徒之中唯你武功最强内力最深,若非不及那些阿谀奉承的东西会讨巧卖乖,早做了总侍主了。”
白不恶这话倒也不全是恭维,判无欲底子确实厚,四侍主里属他网罗的江湖高手最多,双刀白客,赤脚荒蛇,离魂万铃手都是他的下属。
判无欲不自谦,认真点头,意思你说得对。但他不是能力强就白给人做刀的人。
白不恶郁闷地叹气,“也罢,就依你的,你杀姜梨,我对付付锦衾。”
判无欲拿眼看白不恶,不信他会这么好说话。
“你那么看着我做什么,我现下是有求于你,自然会按你的要求行事,而且功劳本就是平分,谁杀谁不是一样。”白不恶停了停,“咱们说句长远的,此事若是定下来,什么时候能调你的人过来?”
判无欲比了一个手势,原本空无一人的大院里忽然从各处冒出几道人影,有人靠坐在墙头,有人半卧在檐上,有人吹了声口哨,有人拧着婀娜身姿漫步而来,“白侍主没听见我们进院的声气儿吗?”
是判无欲手下离正、猎心等得力弟子,跟白不恶死绝了的五徒一样,这些人直接受命于侍主,并且跟他们师父一样,看不上白不恶的“耳力”和功夫,神情也多伴随轻蔑。
白不恶笑脸迎客,能屈能伸,“都说名师出高徒,白某每次看见判兄和判兄手下弟子,都自愧不如。”
猎心笑道,“想要聚集人手不难,只肖七日便可招上鹿鸣山。可我们这次若是倾囊相授,白侍主会不会坑我们?都说您心眼多的迷宫一般,我们侍主是实在人,您死了徒弟就拉我们下水,真跟现在应承的一样还好,万一有什么不一样的。”猎心有双细长邪妄的眼睛,是判无欲手下唯一女弟子,也是常代他发言的人。
白不恶与猎心对视良久,似要剑拔弩张,又同时笑开。
白不恶指着猎心对判无欲说,“你这徒弟没白养,处处都为你着想。两个人抬一桶水的事儿,一个人摔了,桶向一边倾斜,另一边就能全身而退不成?你虽然不会说话,身边却有张厉害的嘴厉,还怕被我占了功劳?”
怕倒是不怕,就是你这人太不可信。
不过,判无欲摘着拇指上的一根倒刺,他既然肯来,就是心里另有成算。这些事猎心不知道,其余弟子也不知道。唯一知道内情的人,已经在完成任务当天被他“送走”了。
白不恶不知内情,拧眉追问:“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不满意?”
判无欲生了一张冷漠的方脸,这种脸让他看上去有一些傻,甚至古板,没有一丝精明之相,白不恶由此认为他是一根轴的人,决定下几句狠话,“这事你到底应不应?若是不应,我也不是没有人选。”
沾九夜和孟无度一定愿意“帮忙”,只不过这两个不像判无欲那么好糊弄,若要用他们,功劳落到谁头上就说不准了。
白不恶打算逼一逼判无欲,他不想用那两个,可若他执意不肯,他也不可能孤军奋战。
是我们下去,还是引他们上来。
判无欲心里早就已经有了答案,之所以抻着白不恶,是因为此人疑心更重,若是痛快答应,反而会让他怀疑自己手中有什么“胜算”。
他“勉为其难”的在桌子上写了几笔。
白不恶暗暗松了口气,“自然是请君入瓮,引他们到鹿鸣山来。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要再拉一个人入伙。”
判无欲看向白不恶。
“嚣奇门大长老,顾念成。”
顾念成最近右眼皮一直跳,老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他跳着跳着就跳出一封信来。这信是他走在大街上时被人撞进怀里的,信的内容不长,只需要他做两件事,一是引付瑶进交赤林。二是背叛姜梨,改投天下令门庭。
他们知道他在姜梨这里分到的不多,一桩生意只拿三成,是个人都会不满。他们把他的心事掐得很准,姜梨是个“暴君”,喜怒无常,不知何时会翻脸,除手下五大刺客以外,几乎不信任任何人。他在她这里如履薄冰,不如踏踏实实自立为王。若这次他肯助他们除掉姜梨,他们便让他继续掌管南部嚣奇门,严辞唳依旧在北,双方各不相扰。天下令不分嚣奇门的账,并且承诺两派之前种种恩怨烟消云散。
此信之外另有一封是严辞唳亲笔信,纸上春蚓秋蛇,只有寥寥几个破字。
我已带人至鹿鸣。
你若不来,就连你一起灭。
顾念成捏着那两页纸,发了半天呆。这个走向跟他计划里的完全不一样,又有那么一两个点与他不谋而合。
天下令的人不知道他跟山月派的“私交”,更不知道他原本就要杀姜梨。他考虑的要比严辞唳那个浑货多得多,思索的利害关系也多得多。
入夜之后,他将柳玄灵叫到了南城空置地那排老破房子里,柳玄灵皱着眉头看信,他揣着袖子发呆。柳玄灵干了一整天活,脑子不够灵光,指着白不恶提出的第一个要求问老顾。
“引付瑶去交赤林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顾念成觉得她现在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当然是打伤了带走,逼付锦衾上鹿鸣山救人了。付瑶是他亲姐,付锦衾就算再舍不得姜梨,也不会看着付瑶死。付锦衾一走,你觉得姜梨一个人能撑多久?”
“怎知姜梨不会同往?”柳玄灵问。
“你觉得付锦衾会告诉她吗?她现在的情况根本经不起恶斗,非要一战,必会入魔。上次小酆山就是个例子,只不过这次,很难再有一个乐安城给她养伤了。”
“但是付锦衾也不会全然撂下姜梨吧?就算要走,也会把大部分人马留下来保护她。”
“白不恶要的就是他主动分散自己的人马,他带的人越少,他们就越容易对付他。至于姜梨,反应过来以后一定会带人赶往鹿鸣山,届时他们再分出两路人马,一路对付付锦衾,一路与姜梨交手。”
“那您打算如何?”
“我?”老顾看向浊夜黑风。
他被逼到这个份上了,严辞唳反了,他要硬着脖子不帮,难道要再帮姜梨一次?再帮,胜算有多大,帮到什么程度。
白不恶这次下了血本,连判无欲都上了鹿鸣山,那是个野人一样的东西,五指如钳如钩,是四侍主之中武功最高的一个。判无欲门下弟子更是天下令四分舵翘楚,有擅近攻者,有擅操盘者,有擅用毒者,有擅布阵者。
屋外不知何时起了一阵雨,顾念成听着雨水落在春叶之上的声音,一时觉得像沙沙...一时又像是杀杀...
每场雨夜之后都会有个顶好的晴天,人间像是被水洗过的新布,在赤阳的晾晒下,翻焕出簇新颜色。日头喜人,天高云白,处处都是净澈。
顾念成的心却不洁净,好像昨夜那点泥巴雨全落在了他身上,头沉,身上也沉。
他在昏昏沉沉地琢磨着,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付瑶引到交赤林去。
首先,它必须得有一个诱因。
这个比较好找,随便薅林执一把头发,付瑶都得追着他杀。
其次,如何不被别人看到,只让付瑶知道他薅了林执一把头发。
白天肯定不行,人多,还有衙役,追起来满大街的人都得出来看热闹。
那就只有晚上,酆付两记的人都住得离衙门远,一点小动静不至于惊动太大。可万一付瑶身边也有其他人手呢?他一薅她一追,他还没进交赤林就让付瑶的人给摁那儿了,到时候怎么解释,帮姜梨薅的?或者疯了,傻了,大半夜冲人家里薅人一把头发。
不好听啊!
老顾一犯愁就爱挠头,坐的地方恰好是院子正中,太阳晒在他花白的后脑勺上,弯腰弓背的抱着脑袋,乍一看跟老疯子似的。
姜梨等人掖着手在台阶上看着。
“让焦与给他烧盆水烫烫吧。”
她怀疑他头发里长虱子了。
“老顾,老顾?少主说给你洗洗。”
一刻钟之后,焦与真把水给烧来了,他叫老顾的方式顾念成非常的不喜欢,声音很大,并且重复多次,仿佛在叫一个耳背的痴呆。但是他跟焦与向来‘亲近’,纵使心里骂了一筐脏话,面上也是不显。
“让我洗头?我不脏啊。”
“不脏总挠什么,咱们又不是买不起皂荚,你把头发低下来,我帮你洗。”焦与在他跟前蹲下,语气有点哄的意思。
“挠是因为犯愁。”老顾心说,开始的时候还以为给我的是件轻省的活儿,今儿一动主意才发现,最难的就是“引”。引这一路不管是惊动了酆记还是付记,都吃不了兜着走。再说付瑶,看着脾气不好性子不稳,其实是个精主儿,追到一半琢磨过味来,可能掉头就回去了。
里外都难!
难怪白不恶这孙子把这活儿给他了。
老顾灰头丧脸地跟焦与对视,当然是不会说实话,他说,“我是愁咱们门主和付公子姐姐的关系呢。你看咱们门主跟付公子多好,跟他姐姐却势同水火,日后若是成了一家人,还不得从天黑打到天明?”他说我琢磨着,“是不是该咱们之间先走动走动,主动跟人家说说门主的好话。或是送点东西,买些点心果品什么的,总算是个心意。”
他想有个正当理由去衙门里看看,薅林执头发只是一个比喻,他不可能真薅,最有可能的结果是当着付瑶的面把林执打晕了带走,让她来追。
结果焦与说,“付瑶和林执没在乐安,三天前就出城去了。”
“出城了?!”老顾自觉失态,缓了一下才问,“出哪儿去了啊。”他们两个若是不在乐安,他拿什么引付锦衾上鹿鸣山!
好在焦与是个不会懂看脸色的,说泸州,“我也是听柳捕头念叨的,好像是林大人每年春夏交汇,都要前往泸州知府胡袁记那里呈递春耕折子,路远,付姑娘每次都会跟他走一遭,顺便踏踏春景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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