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顾没问什么时候能回来,付瑶不像付记,不是他应该关心的人,若是过分关注反而让人生疑。他只能压抑自己,推算时间。
三日前出城,至泸州最少六天,现在人应该还在途中。要是立即快马过去或许还能追上,可姜梨在乐安,他身为长老,又遇上这样多事的时期,能用什么理由出城呢?
老顾想成全白不恶的计划,又不肯暴露自己,他甚至考虑过让柳玄灵带人去追,但是她未见得拿得下付瑶,而且她是他最后一步棋,非到万不得已,不想落子。
焦与不知道老顾有这么多愁事,皂荚一搓,他给老头子洗了个头,然后看着那头花白的长发像褪了色的旧布一样,在太阳底下飘了很久很久。
“我还是得去!不然这事儿就成不了了!”
老顾纠结了一个下午加半个晚上,最终拍响了自己的大腿。
他得去泸州,得把付瑶和林执一起抓上鹿鸣山。如此一来势必暴露自己,乐安肯定是回不去了,那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跟严辞唳一样冲到鹿鸣山。
他这么决定就这么做了。
简单收拾包裹行李,直奔交赤林而去,那里有预先埋伏在林子里的天下令门众,他也没跟他们解释原委,抢了一匹马就开始往泸州方向奔。
酆记自己就有马,他不用院子里的,是想晚被发现一颗是一颗。
顾念成也算每一步都精打细算了,可他这主意没对天下令的人说,他一抢马,所有人都以为势头不对,边往鹿鸣山传消息说老头不干了要跑,一面在后面往死追他。
追到第二天的时候,他们在途中把事情原委弄明白了,开始跟着顾念成一起追付瑶。
再然后,坐守鹿鸣山的白不恶就接连收到几封让他眉头越皱越紧的消息。
顾念成在追付瑶。
顾念成还在付瑶。
姜梨发现顾念成跑了,派人在追顾念成。
顾念成跟付瑶打起来了,两人战了个平手。
顾念成继续追付瑶,恰好来到江宿地界,调了自己人出来,顺利拿下付瑶。
现在顾念成正带着一众嚣奇门众和人质付瑶在白不恶面前坐着呢。
顾念成说,“他们本来还想抓林执,被我拦下来了。我说那是官府的地界,林执在那官老爷家歇下了,付瑶独自应战,没想到我叫来那么多人才被我们抓住的。”
“我呸!”被捆倒在地的付瑶冷冷看向顾念成“你个吃里爬外的东西,我弟弟不会放过你的!”
顾念成没敢看付瑶,这位姑奶奶的嘴厉害的很,是一路从泸州骂上鹿鸣山的。
他将她踢远,任由她那一身伤在地上滚出一片血痕,他问白不恶,他这差事是不是做得不错。
白不恶从牙缝儿里挤出声说,“好极了,我们之前本想兵分两路,将付锦衾和姜梨分开,现在好了,付瑶前脚刚被抓到山里,后脚他们就一同带人上了鹿鸣山。如今三十把裂山弓弩开道,山门都直接被刺穿了。”
白不恶运着气看向顾念成,“你还记得我信上写的是,悄无声息地把付瑶掳走吗?”
顾念成说记得。
“那你是怎么做的。”
“我动静稍微大了一点。”但是他也把人带上来了啊,“而且就当时那种情况,只有这一种选择。我总不能等付瑶从泸州回来再动手吧?”
为什么不能等?
所有人都看向他。
他们很急吗?这个计划的主要目的就是分散付锦衾的人马,让他和姜梨分开!要是这么直来直去的动作,还绑架什么付瑶,他们直接带人冲进乐安城不是更省事?!
“我早说过他是个老傻子。”
坐在桌子上翘着二郎腿吃花生的严辞唳做了最后总结。
“现在怎么办?”判无欲门下弟子猎心代她师父问。
当然只能迎战。
计划虽然有变,他们也有用不完的人手,判无欲与白不恶同时看向猎心身侧,蓄着山羊胡须,年纪三十上下的男人。他穿道袍,手里托着一只四十二星铜罗盘,众人盯他,他只盯罗盘,仿佛这里才是他的世道乾坤。
片刻之后,旋针停了,他顺着它的指向看向门外晴好的太阳。
第93章 鹿鸣山上撒星阵
鹿鸣山不算白不恶真正意义的老巢,但白不恶今次调来了属于天下令北部分舵的所有门众,按说门后应是满满一座人墙,门破之后,却只看到一条空旷高长的石阶。
姜梨与付锦衾带人拾级而上,石阶两旁是绿郁成林的山树丛草,侧耳倾听,风声以外另有细动,天色竟然也变了颜色,前一刻还是正阳当空,下一刻便是乌云满布。
折玉等人戒备着周遭动静,知道那些被拨动的,压下又回弹的树草是此刻最危险的气息。
数道人影忽然从左右两边跃出,折玉听风和五刺客几乎同时抽剑,还未做出下一步行动,就被姜梨和付锦衾拦了下来。
折玉眼睁睁见‘天下令的人’出了剑,长剑“穿破”了他们的身体,炸起一团浓稠血雾。可那雾很快就散了,显现出完好无损的彼此。
跟在折玉和五刺客身后的暗影们渐渐明白了。
是幻影十风阵。
此阵是江湖十大幻术阵法之一,是以无形‘影客’作为迷惑对手的虚阵,实际这些“人”根本就是幻影,一旦对方相信‘影客’是真,就会胡乱挥刀,影客就会引导他们进入自相残杀的状态。
此一术又唤撒星,看似撒豆成兵,实则连颗豆子都没有,便是之前起伏的树草也是由人内力所控,故意造成脚步声。不过幻术的奥义就是颠倒乾坤,前期以虚代实让对手自乱,中期就该虚实交替,以实幻虚了。
姜梨等人跨过最后一层石阶,到达了一片砖石铺成的平地上。
这是正殿之前的空地,跟寻常山门正殿不同,这里没有围墙,左右两边是比石阶处更为茂密的林草。那种此起彼伏的活动声又在林子里响了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云山一般的单薄雾气。
众人知道这次的“影客”定然有虚有实,同时将手扣在了兵器上。
“老磐头,注意身后!”
手持吴钩的天下令门众于众多‘影客’之中飞刺而出,即便暗影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仍是被他们的攻势错乱了步伐。
这种情况是不能上弓弩的,影客本就是虚幻,弓弩只要有半分偏差便会误伤自己人。
暗影边打边调整自己对战的方式,他们开始细听,真正的“实人”是有重量的,落地有脚步声,吴钩挥动时是实打实地运着内力的利风。
饶是如此也还是有不小的伤损,尤其随众而来的磐松石等人,那些带着铁索的钩子曾是他们每个人的噩梦,死在这把钩子手中的弟子不计其数,便是现下活着的那些,至今脖子上还留有深刻的刀痕。
泣荒洲的小猴子们清晰地记得被利钩扣住后脑,强行拖拽的感觉。他们生出了惧意,又强迫自己不能后退。他们想跟他们拼了,为自己也为死在他们手里的同伴。
“小林猴!你傻了?”
小林猴是泣荒洲里最小的弟子,他不知道此时越急越乱越容易杀错人。低头看着被其忍攥住的拳头,茫然的看着他,刚才他是朝其忍打过来的?
“其忍哥哥,我不是,我没想打你。”
“别慌!”其忍把小林猴拉到身后,现在的形式对他们非常不利,尽量以背部贴紧彼此。吴钩来势汹涌,也还是只能以守代攻。
“进去看看。”付锦衾对姜梨低语,一手震开三把吴钩便朝正殿而去。
姜梨知他是要破阵。
低等对战用人海,中等对战用人像,虚实气象全部操控在一人手中。阴沉天色是用以遮掩‘影客’的屏障,光色越沉越现不出影子,雾气是迷惑众人的掩体,更是使人致幻的毒香。
只不过那香不适宜在室外这般熏点,操控之人研制的时间也不太长,药效发挥不到极致,所以大部分人都还保留着清晰的判断能力。
姜梨与付锦衾先后到达空无一人的正殿。
此处桌椅陈设都像作古多年的老物,竟是连这间所谓的屋子都是幻象所化。四道大开的殿门在二人进入之后便砰地一声收紧。凌空飞来两张椅子,姜梨想也不想,一脚侧踢直接踏碎。
付阁主反其道而行之,五指一张控住攻速,掀袍落座。
“目生怪这些古里古怪的东西有些意思,你猜这桌上的茶是真是假。”
姜梨说假的,“就算是真的也不好喝,那货品味极低,听说爱用枯叶泡水,一盏茶里沉着一底儿沉砂,泡之前都不知道洗洗。”
正堂里所有能动的桌椅板凳都在地面上小幅度,却十分用力的来回挪动,像一个人磨牙的声音。
谁说他不洗了!
两人都装作不在意,姜梨继续对付锦衾道,“你怎么知道布阵的人是目生怪。”
“天下十相阵法,数撒星之术排在最末,这最末一术里的最差,便是判无欲的徒弟目生怪。你看看这缺了半边的桌角,三根桌子腿能站直,不是假的是什么。”
姜梨笑笑,“你也别对他们要求太高,判无欲本身就是个半吊子,教到徒弟手里自然也是个半吊子。”
三条腿的桌子忽然凌空而起,朝姜梨砸过来。姜梨目不斜视,任凭这道虚影从身前“穿”过。
“急什么。”她冷笑,“还没说你们师徒俩硬抢栖沉、双月两派的十相阵法图呢,你们这一派原本是不懂阵法的,非要去学其他门派的绝学,可惜各自悟性都不高,抢了也是一身破绽。”
胡说!除了那张桌子哪有什么破绽?!
目生怪知道姜梨在故意激怒他,他是整个撒星阵的阵眼,他们在找他,他必须隐藏好自己。但他心里仍是气愤不过,姜梨这人嘴损。
“你说他们师徒二人是不是可以相互用幻术做饭,不花银子就能吃饱。”
付锦衾懒懒一笑,“堂堂天门侍主,不至于那么省钱。”
“这你可就有所不知了,四侍主里属他们这一脉最穷,师父不会说话,办事还鲁,前年还被罚了三个月禁闭。”
“为何?”
姜梨眼中现出厌恨,“他们教训五开山的人,将人皮扒下来做袍子穿,天下令一贯做‘好事不留名’,偏他们落了令牌在地上,扫了名门正派的脸。陆祁阳丢了名声,废了不少周折才把这事儿诬陷到别人身上。能让他们好过?”
那个别人就是姜梨自己。天下令将这笔账栽在了恶名昭著的嚣奇门头上,没人怀疑,也没人意外。
“兽性未脱反做了人,他们居然也配用两只脚走路!”
正堂里的八宝阁忽然向姜梨倾倒,数十样摆放在桌上的小东西也全向她身上飞。
目生怪使出了虚山空流指。这一指类似严辞唳的大无相手,不知自己在催动内力的同时也暴露了自己。
姜梨出手如电,犹如拉到极致的长弓,瞬间弹跳而起,手指在虚空处用力一抓,一把扣住了目生怪的前襟,奋力向地上砸去!
这一砸,摔去了目生怪的幻术。山间浓雾、天色影客都如一纸画沙,被长风吹散。
天下令门众失去了遮挡,很快被暗影及五刺客反客为主。目生怪右手转出短刀,一个扑身向姜梨划去。
刀锋险险擦过姜梨颈前,翻身一转,妄图逃窜,可惜太慢,刚出一步便被紧随其后的付锦衾一掌拍中胸口。
目生怪方寸大乱,自知不敌,只能强行与二人交错对招。
一直在密林深处远观形势的白不恶啧了一声,“再不入阵,你那徒弟怕是要死了。”
判无欲看了悠闲的白不恶一眼。
要上一起上,他想作壁上观,坐享其成,门都没有!
白不恶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心说这哑巴倒是没少长心眼。
判无欲跟白不恶较劲,就只苦了他徒弟目生怪。
这是个没多大本事,只会藏在角落“变戏法”的弟子,白判二人带人冲入战局时,目生怪已经只剩半口气在了。
他被姜付二人一左一右夹在中间,判无欲心疼徒弟,冲进来第一件事就是拎住他衣领,将他向身后扔去。他要让目生怪离开对方牵制,由他一力扛鼎,双掌同时齐伸,与付锦衾姜梨二人对掌。
判无欲内力浑厚,是如坚石一般的壮悍之力,姜付二人不遑多让,双方人马均被三人对掌之时产生的冲力掀翻在地。
混战之中留下了半盏的宁静,又听判无欲身后“噗通”一声,被判无欲扔飞的目生怪也摔死了。
原本就是没剩几口活气儿的人,再这么大头冲下一扔,能有活路吗?
白不恶很难不做出一个费解的表情。
判无欲要是不救目生怪,可能这小子还死的比现在舒服些。
判无欲浑身一僵,随即将怒火发到姜付二人身上,他们不打他徒弟,他徒弟会被他摔死吗?!
这人打起架来不管不顾,攻势极猛,内力极悍,付锦衾知道姜梨撑不住判无欲几掌,她内力存蓄不足,心脉波动极大。眼见姜梨打算再迎一掌,迅速挡在她身前,扣住判无欲手腕。
然而那手却并不扣紧,反而顺着胳膊一个寸步卸去他掌力。
高手过招几个起势几番对掌便可探出深浅,判无欲眼中渐露震惊之色,世人常说世间武功唯快不破,殊不知这快中另有身法内力两件要素相撑。
身法快的内力不见得浑厚,内力浑厚的速度不见得见长。有速有攻者又要看其应变之招法,对敌之灵活。
判无欲唯一遇到的三力均在极致的对手便是全盛时期的姜梨,他当时为她的九影剑法惊叹过,如今这人换做了付锦衾。但他比姜梨更难琢磨的一点是,会随时调换打法,似乎各门各派武功都有涉猎,又似乎都不算精通。
他是拆分式的用法,判无欲根本猜不出他下一步会用什么招式,只觉这人是在看心情出招。
不过今日更让判无欲惊叹的其实是白不恶,他没想到他居然这么不要脸,明明之前说好的,计划有变,两人便合理先杀付锦衾,再共同解决姜梨。
判无欲没想到这孙子一直留着后手,竟然直奔姜梨而去。
四个人很直接地变成了二对二。天下令门众层出不穷,天机暗影转而入林,双方领主也是于平地跃起进入密林深处。
这里算是暗影和五刺客半个主场,方便埋伏,出手迅捷,若是目生怪没死,再幻个阴天出来就更好了。影刺同行,这应该是江湖第一暗杀流派组合了。
天下令明面上的便宜占多了,从来都是直来直往,瞬间便成了待宰的羔羊。当然他们也有他们的优势,人多,一批下来另有一批,如此痴缠也是一种消耗。
至于双方领主这边则出了一点小状况,判无欲在发现白不恶没有与他合力对敌之后,忽然给了全心全意杀姜梨的白不恶的后脑勺一脚。
白不恶那时正在对姜梨出掌,阵势摆的很大,马步扎得很稳,内力聚集在双掌之间,判无欲这一脚直接把他踹蒙了。气乱了不说,还硬生生吞下一口反噬。
“你干啥!”这简直比亲眼看见判无欲摔死目生怪还让他不解,杀完徒弟杀师兄?他好歹是比他先入天下令的!
你说干啥?!说好了一起杀付锦衾,就你只打姜梨,你是觉得我没长脑子吗?
判无欲说不出话,白不恶倒是能用眼睛“听”出来。姜梨一招鬼斩正下在白不恶眼前,白不恶向后一倒,背对背与判无欲转了个身,“我不也打着呢吗?”
四人两组交手,中途当然也有换手,但白不恶明显打付锦衾这边以躲闪为主,到姜梨那边就是直攻。判无欲是个不肯吃亏的人,眼见白不恶跟付锦衾交了几手又要换他,直接跟白不恶了打起来。
但这打又留着几分情面,付锦衾与姜梨同时攻向白不恶时,他就会与白不恶联手打他们,但是一旦白不恶向姜梨出手,判无欲绝对要打白不恶。
白不恶想过这人会计较,没想到会这么计较,这时候还要跟他争功,气闷之余白挨了判无欲数招。
“你到底是哪边的!”白不恶气竭。
我是我自己这边的,堂堂西令侍主,会像你手底下人一样听你号令?你不按说的来,我就不跟你好好干!
判无欲当然不会回答他,他舌头太短,几近于无,非要说话只能是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音气,孟无度之前笑过他说话像痴呆,他把孟无度打了一顿后再没开过口。白不恶这厮明知道他开不了口还要跟他说话,让他很有理由怀疑他在变相侮辱他。
于是他不仅不好好干,还有点对白不恶下狠手的趋势。
白不恶腹背受敌,愁死了,情急之下一头扎进密林,朝自己老巢去了。
他要好好跟判无欲谈谈,谈不好就哄,哄不好也别在外面打,好说好商量不行吗?
“所以找盟友还是得智力跟自己差不多的。”
姜梨没追他们,她方才力气用竭了,刚好坐在林子里歇一歇。白不恶和判无欲都还没下狠手,由于心里各怀鬼胎,谁也不肯吃亏,反而成了彼此的牵制。
她曲着腿坐着,弓背,胳膊搭在膝盖上,很少喘成这样。付锦衾挨着她坐下,起手探脉。
悠长内力如丝,顺着三指脉门荡进身体里,又在中途被她自身的内力拦了下来。
两人同时挪动视线看向彼此。
她不想让他“看”,拍拍手站起来,“赶了几日路还不准我缓两口气?我们赶紧去找地牢吧,救付瑶要紧。”
其实姜梨的脸色并不难看,甚至还有些活动过后,健康红润的好气象。但姜梨的“好气色”,并不是好征兆。
这跟各门各派心法要诀有关,有的门派顺行内力就会“喜热”,四肢总是温热状态,也是大部分习武之人的状态。
另有少部分门派逆行于气,相悖而行就“爱寒”。他们不能气血过分旺盛,反而要平心静气避免波动,其道理犹如逆水行舟,自身已经十分艰难,若是还要将水烧滚,岂非更添翻涌?
姜梨就是后者。
“再歇一会儿。”付锦衾示意姜梨坐回来,心中叹息,该把老冯带来,否则就能立即为她诊治。
付锦衾稍微有些后悔,等姜梨坐到身边就勾了她腰上荷包到手里。
两人所处的位置是座小山坡,付锦衾撑着手肘半靠在上坡处,姜梨坐他身边,他就在那儿拆荷包。片刻之后胳膊碰了碰大腿,“不是有瓶疏气养心丸,你没带来?”
两人对面是百十来号天机暗影和老磐头以及五刺客们,见他们举止亲密不仅不避还好奇地看着。姜梨没这么被参观过,难得想起“规矩”二字,用脚踢了踢付锦衾,示意他坐好。
付阁主不肯动,偏着头等她答案,姜梨说,“在我怀里揣着呢。”
付锦衾的眼神就攀上来了,“吃两颗。”
姜梨拿药喝水,他看着她吞咽下去才收回视线,接着摆弄那荷包,隔一会儿再看看她颜色。
姜梨发现付锦衾其实任性得很,便如此刻,百十来号天机暗影面前,他就能这么神色自如,气定神闲的把半边身子歪在她身上,顺便拿起她的裙角,擦擦他打架时沾了些尘土的碧翠扳指。
付阁主一直歇足半个时辰才起身,姜梨面色“冷”下来,其实是定了他的神,心里有了着落才继续前行。
他们要找到被白不恶关押的付瑶。
姜梨在前面领路,看上去似乎轻车熟路,林令的‘唤尘’被她当作探路的拐杖,一路都在敲敲打打。那剑鞘是上等酸枝木所制,上抱瑞环山兽金铜扣,林令看着心疼,干脆抬起眼睛望天去了。
付锦衾见她虽是乱敲,方向却不是乱寻,单在几颗高槐之下搜寻,不由问道,“之前来过?”
姜梨说没有,但是听人说起过。
“这鹿鸣山原本不是白不恶的窝,最早是鹿鸣一大悍匪占铁衣的山头。白不恶觉得这地方冬暖夏凉就把人赶走了,将这山头连修带改做了自己的‘行宫’。后来占铁衣投到我门下,一喝多了就爱吹嘘鹿鸣山种种,说自己建了一座九曲十八绕的陆生地牢,就在槐树林子深处,我估计白不恶不会自己再废力去重建新牢,如今抓了付瑶在手,肯定还是用之前的。”
说话间她停了步子,用剑衣戳了两下槐花树下的地。那地上的土是虚掩,多戳几下便传来了空透的砖石之声。姜梨蹲下来用手拨土,果然现出一块石板,板子上嵌着一张干元八卦盘,盘上又有一块可以旋转的小盘,姜梨左右转动一番,头疼一笑,“五行临桓阵会解吗?”
她只负责带路,剩下的内容并不擅长。付锦衾跟过来看了看,稀奇道,“悍匪居然还精通五行之术?”
这石盘便是陆生地牢的门锁,只有解开盘上机关方能进入。
姜梨乐了,“是他掳来的二当家,那人是个道士,据说还是从北冥龙岩观上下来的,不知怎么到了占铁衣那里。白不恶夺山的时候,道士趁乱跑了,这才算摆脱了这粗人。”
说到道士,两人同时回头看了拂尘一眼,“同样都是穿道袍的,你看看这八卦盘怎么解。”
老道揣着袖子往前走了两步,探身,观瞧,皱眉,脸上多少有点窘。
“贫道不会。”
他不是正经道士出身,是迫于生计才穿了道袍,但是他很快为自己找补了面子,“我祖师爷乃是九脉龙庭之一的厉契风!八十年前也曾在江湖上留下过响当当的名字,只不过到我们这一辈不大景气,只剩下...”
这故事几乎人人都听过,连乐安城卖油饼的老童都会讲了。
付锦衾张口唤人。
“听风过来。”
与此同时,白不恶正在跟判无欲在鹿鸣殿里苦苦对视。
“咱们的目的是杀姜梨,你武功比我高,由你拖着付锦衾我再见缝插针出力,这事儿不就成了吗?”
“令主回头问起来,你是哑巴,你那些徒弟就没长嘴?还怕我一个人抢了功劳不成。”
判无欲“有口难言”,拿笔写字。
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白不恶之前说他杀付锦衾,再由判无欲解决姜梨,让他捧着姜梨的人头去见令主。这是有侧重面的,纵使双方都出了力,在令主面前也有轻重之分。
“之前不是以为他们会兵分两路吗?现在人家不分了,咱们就应该按我说的这种方式打。我武功不及你,未必是付锦衾的对手。”
我能打我就得当你的挡箭牌?
判无欲举起纸。
很明显,这个计划在他这里说不过去。
白不恶这回算是看出来了,心说你不愧是豺狼养大的崽子,这不就是护食吗?他没动嘴之前谁也不能对他的“猎物”出手。
“那你杀姜梨,我拖着付锦衾,这回可以了吧?”
判无欲没说话,他那些徒弟和带来的天下令门众也没说话。
大伙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他们根本不信任对方,尤其白不恶毁约在先,谁知道这次再去是不是跟之前一样。
并且这里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两人都将心思放在姜梨身上,势必会分神,胜算明明比对方大,却迟迟无法得手。
“您二位必须得分开行事,否则这事就算商量到天黑也不会有结果。”猎心从众弟子中走了出来。
白不恶一见她说话就变了脸色,猎心是个精明的,他糊弄判无欲容易,糊弄她却很难。
猎心说,“既然白侍主再次应承我们,由我师父杀姜梨,自己对付付锦衾。那便还按之前所说,兵分两路,各取各命。待各自得手,再在主殿汇合,同回天下令向令主请功岂不更好?”
“说得容易,现在他们一起上山,如何再分成两路。”
“之前分不了,现在可就不好说了。刚才我听探子回报,他们正在槐树林里解五行八卦锁呢,我愿带一部分人先行引走付锦衾,再趁姜梨不备,将八卦盘解开使其坠落陆生地牢。现在猎心只要白侍主一句准话,肯不肯让我们侍主守牢,自己与我前往槐树林,合力对付付锦衾。”
陆生地牢是可以从内部控制开合的,砖石之下便是地牢所在,他们如今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是分开姜付二人的最好时机。
白不恶当然不愿意,如果将他与判无欲的位置调换一下他倒是欣然前往。
可如今这形势容不得他说不,只能不甘不愿地点了头。
白不恶与猎心等人鱼贯而出,判无欲心里痛快了,背朝他们向陆生地牢走去。猎心是他门下弟子,有她监督,白不恶自然不敢再耍什么诡计。他自信猎心不会背叛他,根本没有发现猎心在与白不恶同行时,与白不恶交换了一个眼神。
半个时辰后,判无欲明白了这世上没有绝对的不会背叛。
他看见了付锦衾,以及与他一同掉下来的一小部分人马。这种结果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猎心背叛了他,从头到尾都在跟白不恶唱双簧,表面上帮他说话,假意说要引走付锦衾,实际引走的却是姜梨。
二是猎心被白不恶杀了,白不恶亲自引走了姜梨。但是这种可能非常低,因为如果是白不恶出手,付锦衾绝对不会让姜梨应战。
他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问,只是碍于没有舌头,无法完整的问清原委。他闭上眼,烦躁地活动了一下脖子。身后是他掌管的西令门众,以及顾念成和他带来投诚的嚣奇门刺客。付瑶被他们高高吊在地牢之中,他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反而忘了利用这个人质。
敌寡我众,无论如何他都占在上风。于是决定速战速决,双臂由后向前喝出一声虎啸,双手攥握成拳,露出四爪利刃。
猛兽出笼,急速一个前冲!
与此同时,被引入密林深处的姜梨已经寻不见猎心的身影了,她暗道不对,企图翻身折返,身前忽然冲出一队人马,统一身着玄色刺客服,头戴黑纱斗笠,衣服右侧明晃晃地刻着宝相龙雀纹图样。
斗笠之中另有一名“小斗笠”站在众人之前,右手攥着一把短剑,剑柄挑起斗笠一端,露出一对狭长凤目,和天然上翘的唇角,生得青涩又阴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