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换了?”姜梨记得他去找老冯下棋前,身上戴的还是仙人对弈。
付锦衾低头看了一眼,“顺道去了沈久玉那儿一趟,这是刚到的新货,非撺掇我买。”
什么新货,姜梨摩挲了两下,他这货可不新,正经是东州时期的老物。
“他就指着你养活呢。”姜梨松开玉佩。
“看什么好景儿呢。”付锦衾接着方才的话问,很显然,他也没看明白院子里这“阵仗”。
“岂止是好景儿。”姜梨感叹,“都新鲜出天来了。小结巴吃不下饭,找食惊天的伙计给她下饭呢。”
小结巴这名儿只有姜梨能叫,也只有她叫的童换才会觉得是昵称。
折玉听风跟在付锦衾身后,听了这话统一看向童换,听风纯粹是旁观心态,有热闹就看两眼。折玉不一样,小结巴要找人吃饭,找他不行吗?周香嘴算什么东西,也配陪她吃饭。另有一点他想不明白,她有些日子没往付记去了,平时见了他也当看不见,而他百般思索,实在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事惹她不痛快了。
一群人站在院子里看童换“下饭”,周香嘴这‘营生’似乎是很兴隆,吃完酆记还要往别家去,囫囵吞枣地吃了一小顿就拿着银子走了。
付锦衾转过身问姜梨,“事情跟她们说了吗?”
折玉搬了把椅子,付锦衾坐在姜梨身侧。
姜梨手不吃闲,又抓了他缠在掌心的佛头串子玩儿,“没呢,正好你带人过来,就现在说吧。”她张眼对平灵等人道,“你跟听风去回雁峰,小童换跟折玉去会领交界,林令去平沙谷,路上...”
“啪!!”
筷子拍了饭桌,童换不等姜梨说完就黑了脸。她不肯跟折玉去会领交界,谁爱去谁去,反正她不去。
“我不,不,跟他!”
为什么不跟?他们平时不是挺好的吗?
童换这话说得不全,姜梨听得不解,折玉一头雾水地朝小结巴走过去,问出了所有人的疑惑,“为什么不跟我去。”
他们又没吵架,也没闹别扭,她单方面不理他,他也犯着糊涂呢。
“是因为那日去长盛街没买到小甜瓜吗?今日那老伯出摊子了,你若是想吃,我现在就去买。”
小结巴不是难伺候的姑娘,就是有些嘴馋,两人最近一桩“别扭”就是她念叨着“甜甜瓜”,他陪她去买没买着,她稍微有点不开心,虽说不至于有这么大气性,但能想到的也就是这一件了。
“不,不!”
她才不用他买,他不是喜欢平灵吗?就让他跟平灵去!
她使劲拽折玉,把他推到平灵身边,又把听风拉过来挨着自己站。她心里头难受,是傻里傻气的小姑娘心态,可她说不出来,头一遭为自己是个结巴难过,她自顾自地这么分配了,打架她去,但她不跟折玉走。
平灵蒙的程度不比在场任何一个人低,因为一直认为听风的名字是折玉,所以当少主说,让她跟听风一组时,她也是费解和不愿意的。
可是小结巴明明一心不跟“折玉”一组,为什么现在又站到了“折玉”身边。
平灵不知道这里面所有的误会都出在自己身上,她需要一点时间消化,真正的折玉却“疯了”,他拉着小结巴的胳膊说,“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跟听风一起?我到底哪儿惹你不痛快了,钝刀子割肉太疼,死也让我死个明白吧?”
平灵开始来来回回地在这两个人身上打转。
我不喜欢你,不愿意跟你一起不行吗?听风话少,还老实,不像你这么沾花惹草!
小结巴想说个长句子,可惜说不出来,嘴里“你”“不愿意”“听风”来回跳。
折玉心急,“我什么时候说我不愿意跟你在一起了,跟听风去你就愿意去,跟我去就不行?咱们好歹,好歹”他想不出形容词,好歹那么好,虽说是没说明白,心里不是有彼此的?
那你还招惹平灵,让她喜欢你,你又是什么坏东西。
“我,跟你,不好!”
“怎么就不好了!”
折玉急,小结巴更急,心里委屈,眼睛红了一圈,都是头一遭喜欢一个人,力气用的大,心也用的真。她说她跟他不好,他难受的要命。他背着她“招惹”平灵,她就不难受吗?那是跟她一起长大的姐妹,让她怎么办。
两人气红着眼在那儿喘气。
平灵反应了一会儿,忽然问听风,“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听风露出茫然之态,她难得不知道他叫什么??
我不跟你说!你也别跟我纠缠。
眨眼的功夫,小结巴那边已经一气之下把折玉推开了,她嘴笨,说不出什么,家里老老少少都出来了,折玉要追,小结巴直接动了手,焦与其忍林令三个刚从后厨出来,事情还没闹明白呢,先挡在了童换身前。
“你干嘛?!”他们问折玉。
童换在他们心里是妹妹,纵使平时“嫌弃”她结巴,关键时刻也跟自家哥哥一样。林令手勤,胳膊一伸就推上折玉胸口,“你欺负我家丫头了?”
他要为妹妹出头。
“我就想问清楚是怎么回事。便算是我惹了她,也该给我一个道歉的机会吧。”折玉一脸难色。
焦与性子急,转而问童换,“到底怎么回事,你眼圈红什么,别光在那儿生气,出声儿啊!”
“他和我!还,还,还。”
童换也想解释,想把事情说开,但是嘴不给她做主,还了半天不仅没说出:他和我好,还招惹平灵,反倒是让听的人把“还”听成了“孩”。
姜梨眸色一寒,折玉脖子一紧,赫然被姜梨扣住了脖子,“你跟童换有孩子了?”
酆记的人全冲上去了,老顾都急了,说这像话吗?“她才多大你就欺负她,什么时候的事儿,你们这些小年轻的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孩子,我跟童换有孩子了?怎么有的?
折玉百口莫辩,心都快吐出来了。
付锦衾没参与进来,一是知道折玉不是那种混账,二是看到平灵跟听风对了半天“账”后跑上去拦架了。
这是他们之中唯一能把事情说清楚的人,为了让真相大白,平灵先把架拉开,让他们别动手,再是站在中间,从——“是我认错人了开始讲起。”她说,“之前你们不是让我去付记看折玉的伤吗?我那时候分不清他们两个,错以为听风是折玉... ...”
这话说起来又长又绕,但是平灵凭借一通神乎其神的比划,总算让大伙知道这疙瘩系在哪里了。
她说,“我喜欢的是听风,童换喜欢的是折玉,她以为折玉一边跟她讨巧一边招惹我,所以童换就生气了。其实这误会都在我。”
一朝乌云散,折玉沉冤得雪。
姜梨松开了折玉的脖子。
焦与替折玉理平了衣服上的褶皱。
其忍揉揉脸,听明白事情原委的所有酆记的人,都开始尴尬地以各种姿势,或看天或揉着脖子地往回撤,撤到最后一个时,他们一把将平灵拉了过来。
几颗脑袋迅速聚成一团。
“你不只是分不清颜色吗?怎么这回连人也认不清了!”
“我之前没注意过他们谁是谁。”
“也怪童换,说又说不清楚。”
“怪她干什么?她又没长能说清楚的嘴!”
第85章 心花草开了
他们这一走,就把折玉和童换剩下了。童换咬着嘴角,知道自己误会他了。拿眼瞅瞅折玉,发现他有点发傻,被雷劈过一般,刚想晃晃他,就见他像突然醒过来一般,直直看着她道,“童换。”
童换被他喊得一愣,点着头“啊”了一声。
“平灵刚才说你喜欢我是吗?”
童换楞了楞,还是说“啊。”
“哪种喜欢?”
酆记的人糊涂,付记这边也不缺愣小子,大约是这些姑奶奶们平时给人的感觉太不着调,以至于折玉不太相信童换明白什么叫喜欢。
付阁主短暂地替自家影卫叹了口气,之前他也问过姜梨类似的问题,姜梨那时候是个疯子。
折玉会这么问童换,大约觉得她是个傻子。
“就,就——”你也看不出这姑娘有什么不好意思,说不出来就比划,先指姜梨,再指付锦衾,就他们俩这样的。
折玉心里踏实了,还是有点缓不过神。
我喜欢的姑娘也喜欢我。
这事儿放在哪个小伙子身上都是件神魂颠倒的事儿,他怕她反悔,先把童换的手抓住了,嘴皮子平时挺快,今儿倒木了。
“那我,我...”他紧张。
“学,学我呢?”童换瞪他。
俩人对着结巴,折玉脸涨得通红,眼见小丫头有生气的迹象,忙道,“谁学你了,但有一样不是跟你学的却跟你想到一块儿去了。”
“啥,啥?”童换问。
“我也喜欢你,像公子对你们少主那种喜欢。攥紧了怕你疼,松了又怕跑,你不理我,我连觉都睡不好,你不理我,我连梦都是苦的。我这辈子没遇见这么掏我心的姑娘,你既说了喜欢,可不能再收回去了。”
眼前是小心翼翼的少年,对面是眉目郎朗的姑娘。
“哈哈。”她对着他大笑,是真的开心。折玉无可奈何地边摇头边道,“怎么像个傻子似的,不知道害臊吗?说了那么多都不知道还一句好听话。没听过有来有往?”她喜欢他的事儿还是从平灵嘴里说出来的。
“我,我,这嘴。”她还成“劳苦功高”了,并且很有一点恃‘嘴’而骄,她不会说情话,但她抱得了“美人归”,翘着脚去搭折玉的肩膀,歪头。搭在折玉肩上的小手都张着五指欢快地动了两下。
瞧瞧这眉目如画的少年郎,现在是她的了。
她说,“走走,买,买,甜甜,瓜——去。”
她请客。
童换折玉走了,平灵听风也走了,门口一左一右的分开,各自向不同的长街走去。平灵脸上有恼意,她在生自个儿的气,真像焦与说的,分不清颜色就算了,人也认不清了么?折玉跟童换虽然和好了,她这心里还是过意不去,闷声走出一段距离才注意到身后跟着一个人。
她转过身盯着听风看了一会儿。
她跟他的事情也不如她想像那般发展,她希望他知道她的心意,更希望他比自己先挑明这层窗户纸,她想把个老实人逼到“绝路”,看他脸红心跳的跟自己说,平灵我喜欢你。
结果反而是自己先说的,当着一大群人,着急忙慌的解释。我喜欢他,对,我喜欢的是他,然后童换喜欢的是折玉...
想到这一茬就头疼,继续唉声叹气地走。
老实人没逼成,倒把自己豁出去了。这还真不是谁先跟谁表白的事儿,他要非不说,她先开口也是一样的,但绝对不是以今天这种形式。她有期待和向往的爱情的样子,哪怕不如人意也不该如此。
女孩子的心思是百转千回的,听风不知道平灵为什么生气,平灵也不想跟他解释。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听风犯了难,再抬头时已经找不见平灵了。
她脚上功夫俊,虽然刺客当的不怎么样,又懒又混还经常砍错人,但有一步法名为行舟,寻常人根本追不上她的脚踪儿。
听风脚法倒是不慢,但是他不认人,之前紧紧盯着平灵的后脑勺,还能心无旁骛的‘认识着’,方才走了会神,张眼再看时,满大街都是一模一样的后脑勺,纵使平灵的后脑也在其中,他也不知该追哪一个。
红衣,绿裙,发髻是这样低垂到耳朵这里的,簪子是白玉的偏方,还有什么。
听风不停回忆这些要素。
身边穿行过无数人,赶上今日春令宴,又招了好些姑娘到街上买花瓣品花酿。这日子是乐安特有的节日,原本是未出阁的姑娘买了春天的花瓣,给自己酿一坛姑娘酒,待到出嫁以后埋到夫家,次年春天挖出来与爱人同饮。后来大家都爱凑这热闹,便无禁忌起来,哪怕是出嫁的妇人也会买回去酿上一壶。
听风在这些人里不停张望,忽然盯住了一个梳着双垂鬓的姑娘、她是红衣,头上有白玉头饰,像是也在找他,看见他望过来便不动了。
听风大踏步地走进,但是,不敢认,她不说话,不在酆记,不是单独出现在他面前,就不敢认。
这样的感觉是糟糕的,她说过让他一定记住她,他答应过会记住,可是。
“听风。”面前的姑娘对着他笑了,音色清婉,眼里有酸涩的泪意,被她弯弯的笑眼硬压了下去。
他真的在认她,用尽一切方法,走到他最讨厌的人群里,只为找她。
“你会怪我今天才知道你的名字吗?”平灵问他。
“怎么会。”
反倒是他,刚才差点将她跟丢了,若是刚才有危险,若是他想护她又找不到她。
他皱眉,她能看懂他的自责。
“如果你没第一时间认出我,我会大声叫你的名字。”
听风笑了,又听平灵古灵精怪的道,“但是正面不算,面对面的时候,即便我戴着面纱只露眼睛,即便我眼睛都不露,在斗笠之下,亦或是,易了容,改了样貌,或者倒立着在街上走,你也要认得。”
“平灵。”听风那种犯难的表情又出来了,甚至有些求饶的意味,清寒的眉宇里有无奈也有笑意。
哪有儿好好的大姑娘倒立走的。
“我就是这么一说。”平灵笑嘻嘻地转过身,拉着听风往前走,她说“你可以慢慢记,不用太快,也不能太慢。我会把眼睛鼻子嘴巴都画下来给你,给每一根睫毛都起上名字,比如这根,”她转回身,垂下眼睛给他看自己的睫毛,“就是大毛,这根是二毛,后面是三四五六七八... ..”
说的时候数得太细,拔掉了一根。
平灵愣住了,听风看了一会儿说,“八毛死了,我们快把它埋起来吧。”
平灵差点把眼泪笑出来,大笑着说,“你真记得这是第几根?”
他嗯了一声,说只要是你说的话,我都会记得。
“为什么记那么清楚。”
“因为我娘说过,男人这辈子有两件顶紧要的事要遵守,一是不能像我爹那么碎嘴。二是一定要对喜欢的姑娘言听计从。”
其实他娘的原话是长大以后,你必须得对你媳妇好,媳妇顺心,你和孩子才能有好日子过。否则看你爹!
他爹那会儿正跪在搓衣板上刷碗,很硬气的给他使了一个:别听她的,男人就得有点男人样的眼色。
听风如今回忆起来,仍旧觉得他娘说的是对的。
他对平灵说,“我以后会听你的。”
他说得不知道有多认真,她狠狠嗔了他一眼。
这算是个表白吗?没指名没道姓,就这么糊弄过去了?可心里甜上来了,也没刨根问底,单是拎着他问,“那么听你娘的话,要是以后她见了我觉得我不好,不让你喜欢我怎么办。”
听风听得皱眉,“我娘每天都会说很多话,我只听这两句。”
他又不是什么随波逐流的乖孩子,她哪儿来这些顾虑。
“那要是还不喜欢,还欺负我呢?我辨不出颜色,对那些蓝啊绿啊,紫啊红的,总是分不清。万一你娘要是因为这个嫌弃我,或是我惹了她生气怎么办。”
我让我爹跪下来替你求情?
听风拉着她向前走,“明知道没这可能还要问。我娘虽然凶,但是很讲道理,你不辨颜色,我认不清人脸,真算下来我才是累赘。她若是不喜欢你,我们就少去。”
“谁说你记不住了,你能记住我,还能记住你们家公子,折玉,刘大头。”
她知道他对他的病是厌恶的,如她患有色惑一样,会杀错人,不能常出任务,难免遗憾。她一心守着门主,懒散度日倒还没那么深切的感觉,听风是真真切切想为公子多出些力的。
平灵说,“以后我帮你认脸,你要杀谁便给我看他的画像,我做你的眼睛。”
街上仍旧涌着一堆人,男男女女,形形色色,他们有着不同的样貌,不同颜色的衣服,两个都不大喜欢人群的人却似渐渐习惯了这里。
心像有了依托,摘到盆子里,撒了一把叫踏实的土。土下种着一颗种子,叫心花草,这草见风就长,听到情话就娇艳,细看那“花影”,一左一右并蒂而生,开得正好。
“你爹为什么碎嘴。”平灵好奇他家里的事。
“我爹是讼师。”给人打官司做讼的人能不爱说话吗?
“你娘很凶吗?”
“只对我爹凶。”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听风想了想,“盲婚哑嫁,我爹是读书人,我娘是武馆教头之女,我爹认识很多字,我娘只会写她自己的名字。”
后来慢慢学会了写他爹的,每次生气都说要当寡妇,要往空白排位上写他爹的名字。
他爹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教会徒弟“写死”师父。
但爹真病了她娘反而比谁都着急,整夜不合眼的守着,醒了又要吵嘴。
他爹说他娘肚子里没墨,是纯粹的白丁,他娘说他爹学问做得一般,要是没长一张缺了大德,没理也能辩三分的破嘴,就得活活饿死。
他爹为打官司惹了不少麻烦,他娘明里暗里帮他挡下过无数刺杀。
他爹是真讼师,他娘却不是单纯的教头之女。
上渊山天机阁影主历代都是女子,他娘教出了付瑶,让她继承了自己的火爆脾气。又带大了他,让他辅佐阁主成为影卫。
她认为自己的任务算是完成了,扔下孩子和徒弟,继续跟他爹不死不休去了。
至于他爹,也没那么简单,但这故事太长,有时间再讲给她听吧。
两边人都成双成对的走了,突然就留了一院子沉静。
方才那通热闹像大戏散了场,同样成双入对的好说,单身汉们就不大是滋味了。
焦与说,“他们就这么好了?”
其忍想了想,“好像是吧。”
焦与思考,“我们为什么没有这样的另一半。”
其实这两个人在嚣奇门里也有不少女刺客喜欢,是他们不懂女人心,这么说吧,林令再楞十倍是这两位的段位。
女刺客们想表达一下爱意,送个饭,做个刺绣,或者帮忙洗个衣服,能被他俩活着气死。
你洗得有我干净吗?
你觉得你做的比我好吃?
纯是好心没好报一类,时间长了人家撩不动自然就换别的对象了。
两个不开窍的东西坐下来吃饭。
林令悄没声地往饭桌上看了一眼,一共三个菜,青菜炖驴肉、梨丝炒馒头,还有红烧冬瓜皮,非常的不想吃,脚底一转,就带着老顾到曲沉茶馆吃饭去了。老道和老磐头儿从来不在酆记吃饭,林令走的时候告诉焦与,老道回来要是找他就让他到茶馆寻他。
院子里没事儿干的只剩付锦衾和姜梨,焦与他们喊了两次吃饭,他们都装听不见。
他们背对着他们坐着,赏景儿,看天,这两位吃饭没准点儿,晌午用的就晚,原本就是吃不吃都行的状态,再闻着身后那股奇怪的菜味儿,后脑勺上都写着俩字儿“算了”。
不想吃。
霞色渐入西山,艳得犹如一道红绸披落人间。天长了,檐角都飞上了鲜艳颜色。虫鸣声渐起,风却温温吞吞地不见凉意,姜梨盯着天色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陪我去趟礼裳坊吧,我得去买几身夏衫,再给平灵他们带几件回来。”
礼裳坊是乐安城最大的衣裳铺子,内里有成衣也有料子,坊内从裁缝到绣娘大都是女子,单留了几个量尺寸的男伙计应对男客。
这地方分上下四层,一二层是布料,三层是成衣,四层是坊主连音的住所。付锦衾的衣服就多出自礼裳坊,但他很少过来,都是连音依着他的尺寸做好了送过去。
“您可真是稀客。”他们刚进铺子,连音就亲自迎了上来,那是个身段儿如绸的女子,长相并不过分出色,却给人一种舒适得体之感。
她穿皎色水莲纹长裙,一根木簪松散的挽在瑶台髻上,娇色之中亦有雅态。
姜梨不自觉多看了几眼。
这世间男人女人,只要是好看,有独道韵味的,她都抱以欣赏的态度。
连音转而看向姜梨,那是与她截然不同的浓烈,白面红唇,连音看了一眼就垂下了眼,恭顺地将人带进店里。
她不太敢看姜梨的眼睛,好奇心重,鬼气也重,跟这样的人成为朋友很难,成为敌人更是要遭殃的。
鬼刃姜梨,头一遭凑这么近看。
连音说,“您更是稀客,没见您到这儿来过。”
姜梨随着她到柜台前,认真翻看布料,手指划过布上暗纹,笑眯眯道,“我猜这里是他的地方,怕太贵,没敢来。”
她一笑就少了些邪气。
姜梨在付锦衾身边没见过女子,除付瑶以外,他管的似乎是间“道观”,唯独连音与他走动,不算频繁,衣裳送到门口便福身退下。
“公子救过我。”
姜梨那一笑给了连音跟她攀谈的权利,连音不瞒她,“后来我便跟着付姑奶奶了。”
对于付锦衾,连音确实动过心,可惜付锦衾没那个意思,她也没那个福分。连音说,“我说留在付记伺候,一铺子都是大老爷们,哪有女人细致。偏连眼风都给不到我这儿,独剩下这点做衣裳的手艺,还是付姑娘看中的,硬留了我在这儿。”
连音眼里多少有点嗔怨,抻了一条料子给姜梨看,“入眼的就您一份儿,您要是没来,我还以为这人是玉雕的呢——没心。”
姜梨笑起来,“合该这人是我的吧。”
女人说话付锦衾是不参与的,店里早有男伙计将他请到座上去了。
连音给姜梨挑了几身料子量了尺寸,听说她还要两套成衣便要引她往三楼去。姜梨回身看付锦衾。又让连音开了眼,原本坐在座上喝茶的人只迟疑了一瞬,便撂了茶盏。
腰上那块双鱼玉佩慢悠悠地荡在窄小的楼梯扶手边,负手而上,能听见佛头串子在手里盘弄的声音。这位爷不大爱参与姑娘家的事儿,但是姜梨叫了,他就愿意宠着。
三楼都是姑娘家的衣裳,有华丽有明艳,有娇俏有舒雅。
姜梨看得皱眉,不是不好看,而是这类衣裳太繁复,光内衫加罩衫就有四件,香罗叠雪,还是长裙尾。
她觉得热,比身上这件还热。
“要是想更轻薄,更便于行动一些倒真有一件最好的。”连音是个体贴人物,撩开一扇帘子,将姜梨请到里间。那里面有一套刚做好的成衣,连音说也怪了,“我很少用玄色,那日不知怎么动了念头做了这一身。这颜色寻常人压不住,如今看看倒像是专门为您做的。”
架木上撑着一身衣裳,料子用的是绫绸,窄袖,收了细腰,中间宽尺长的腰带是赤色,左肩斜向上绣着暗花云羽。
这身衣服跟付锦衾那身玄色倒有些相似,姜梨并非不喜欢,只是这颜色和这身利落劲儿难免生出杀气。
付锦衾在外间落座,抬了眼那身衣服,淡声道,“找几件轻省些的。”
连音忙回身应是。
他看出她在讨巧了,这身衣裳原本就是故意跟他那身玄色凑对,没想到两人竟然都不爱黑色。
连音讪讪道,“那再看看这几身苏绣的?”
里头另有几件轻纱裙,连音知道付锦衾说的轻省是简洁轻便,颜色不要太重的意思。
但姜门主的偏好是只注重轻和薄,不挑颜色不看款式,单是拎着料子掂量。
轻的就细看,重的一眼都不瞅。
连音不知道,这是由于姜梨近日内力生沸,添了心火,身体温度比常人高,也比常人更容易躁。
“这件,这件,还有这件。剩下的劳烦你做好了送到酆记吧。”
姜梨选了三身现成的衣裳,连音一边帮她摘下来一边撂了里间的帘子。
“那您试试大小,您身子骨纤细,腰这儿可能还得帮您收一收。”
成衣都是按普通人身形制的,一般都会稍微做大一点,有不合适的细节改起来也容易。
连音帮姜梨宽衣,姜梨没拒绝,脱下外衫衬裙之后连音有些意外地楞了一下。
姜梨看着瘦,实际该有的地方都很饱满,是凹凸有致的婀娜身段,手上那条青绿的纱裙在连音手里攥了攥。这料子是几身衣服里最轻薄的,内里是绸,外披是纱,纱绸本就轻灵,还束着一截细腰,身材干瘦的人穿着倒有几分若隐若现的仙气,姜梨这样的——
她没敢说出来。
妖气重。
穿上以后当是层峦叠嶂,再加上那身白如瓷的肤色。连音眨眨眼,她敢伺候她穿,外头那位爷不见得让她穿出去。
“这件可能有点小,要不然我给您换...”
“坊主。”
话说一半就有绣娘着焦急地走了上来,连音听见那孩子怯怯地招呼了一声“付公子”,而后才到帘子外面。
“何事?”连音问。
“禀坊主,白家那个胖小姐把林府新进门的那个妾室的成衣给试崩开了,现在那位妾室不让人,正嚷着让我们赔呢。”
“那就赔,原本应给人家的衣裳,为什么让白家姑娘试了。一眼照顾不到你们便粗心。”连音听得皱眉。
“是我们粗心,可也有拦不住的,白家那位是个厉害主儿,我们劝了说是订好的,非要自己往身上套。那本来就是件罩衫,我们也没成想那么宽敞件外裳会撑开。”
说话间姜梨已经把中衣脱了。连音忘了衣裳“不合身”的事儿,下意识帮她理了理主腰。
这是贴身穿的小衣,前面列着一排金纽扣,连音习惯面面俱到,顾前又顾后的勾了勾胸口,发现这小衣也过紧,另找了一件孔雀蓝的要帮姜梨穿。口中说道,“那白家姑娘什么份量你们几个竟能不知?妾室现在如何说法。”
姜梨动了动连音的手,她虽习惯让人伺候,却也不必伺候到这个程度。连音背过身专心跟绣娘说话,姜梨一颗一颗地解开,边换边说,“你到楼下看看吧,我这儿不用你管,穿着合适就带下去,不合适再跟你说改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