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荒唐在何处?”
太子弯腰叉手道:
“且不说此人何德何能做阿弟的师父,便是他有能耐,阿弟为什么非得要出家?
再者纵览史书,从无哪个正经朝代有国师一职的存在,敢问父皇,您钦封的国师,是何品级,司何事物?”
群臣出声附和,太子简直说到他们心坎儿上了,这事可不就从头至尾透着一股荒唐嘛!
秋东观察皇帝神色,诡异的发现对方竟然并无太多恼怒,这就很离谱了。
就听皇帝语气凉凉道:
“迂腐,拜个师而已,叫老二替朕拜个师委屈他了?”
太子:“……”
群臣:“……”
更特么的离谱了好嘛!连二殿下拜师他们都觉得不靠谱,听您这意思,竟是想亲自拜师?考虑过后果吗?知道结果有多可怕吗?
您咋不干脆把咱们姜国改成道国,以后满朝上下有穿道袍的道士就够了,科举也不考四书五经,直接考道德经,谁背经文最流利就给谁封个官儿做?
真的,对比您想亲自拜卜鹤为师,忽然就觉得您封他做国师也不是太荒唐了呢。
卜鹤站在皇帝身后,朝秋东露出了那种他惯有的,温和的笑。
秋东避开皇帝搁在他肩上的手,直视皇帝的眼睛:
“理由呢?”
皇帝收回手背在身后,好似一瞬间有了在朝堂上睥睨所有的气势,淡淡道:
“朕需要你如此做,这就是理由。”
秋东还不清楚老皇帝打的什么主意,可给他做师父,真当什么人都配的吗?他道:
“别后悔就行。”
群臣都为秋东捏了把汗,敢这么跟陛下说话,不要命了?
陛下还没昏聩,还没动不动就砍人脑袋那阵儿,大臣都不敢这么放肆的!
往日这位殿下年岁尚小,只跟着太子读书习武,不常与大臣接触,众人还真不知道他竟然是这样一副性子!
哎呀呀,真真是嫉恶如仇,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此时已经有人恨不得扯着秋东的耳朵,让他事急从权,不要跟陛下硬顶着来,缓一缓,事缓则圆!
然而秋东和他这位皇帝爹那是生来就不对付,十几年都没软和过,今儿怎么可能服软?
皇帝轻哼一声:
“翅膀硬了,想翻天了?你还嫩得很。”
秋东表情淡淡的:
“翻不翻的出去,可不是用嘴说的。”
皇帝好似第一回 觉得秋东这个小儿子是个很有趣之人,上上下下打量好几遍,哈哈大笑,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笑什么。
终于笑完了,皇帝环视四周,大踏步离开,带走了卜鹤。
却留下一个内侍当着众人的面儿宣读圣旨:
“仙师卜鹤建立明堂有功,深得朕心,即日起,封为国师!”
说他郑重吧,圣旨内容是如此的随意,说他随意吧,非得下一道圣旨高调宣布一下。
那内侍在群臣愤愤的注视下,擦了脑门儿上的冷汗,行至秋东跟前,坚持说完最后一句:
“陛下言,即是师徒,您便每日随国师在摘星楼修行两个时辰,不得有误。”
这是先斩后奏了,秋东对着皇帝离去的方向冷笑一声:
“那他且等着去吧!”
他可没打算做个听话的好儿子,皇帝那种人,孝顺儿子有太子一个已经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了,再多一个他且没那好命呢!
皇帝根本不给群臣反对的机会,干脆利落离开,打了群臣一个措手不及。
这会儿一个个唉声叹气,臊眉耷眼的围着太子讨主意,可说来说去无非就是“想法子多劝劝陛下”亦或者“妖道着实可恶,罪该万死”。
这套说辞来回念了十多年,他们说的不烦,秋东都听烦了,难为太子还得好声好气一个个安抚他们。
秋东可没那么好的耐心,大声道:
“诸位大人,眼下朝中事务繁杂,桩桩件件都比眼前更要紧,南边儿旱了,北边儿涝了,数万百姓流离失所,流民已经进入丰都城,影响诸位正常上朝的路了!
还是先紧着诸位手中要紧的差事去办吧,勿要在此蹉跎时光了!”
朝臣自然听出秋东是在讽刺他们,他们可不把这点嘲讽放在眼里。
若是陛下如此说,他们会瑟瑟发抖。若是太子如此说,他们会激动的辩解他们的不容易。可秋东如此说,他们只会来一句“殿下年幼,不知所谓”。
还得太子出面打圆场,替秋东给他们致歉:
“舍弟年幼,言语过激,还请诸位大人海涵。今日宫中事务繁忙,便不留诸位了,诸位请!”
朝堂之事无力的地方就在于,明知道眼前是一群能力平平的庸人,甚至是酒囊饭袋,可朝堂运转却离不得他们,因为从下面提拔上来的还真不一定有他们好使。
这帮人能在暴戾的皇帝手底下生存十几年,哪个敢说是真没能耐?
秋东和太子回长信宫的路上,宫人远远地跟在身后,长的仿似看不到尽头的回廊上只剩下兄弟二人,秋东才不满道:
“我看他们就是蹬鼻子上脸,逮着脾气好的欺负,您干嘛对他们那般温和?”
太子面上疲惫之色一闪而过,面对弟弟的质问,耐心教他:
“举凡是个人,承受压力的能力都是有上限的。父皇那般行事已经叫朝野内外人心惶惶,动荡不安了,若我跟着一再对他们施压,他们看不到未来,很容易崩溃。
你知道他们崩溃后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吗?秩序崩塌,届时于朝堂,于整个姜国又有何益?若我的温和能叫他们内心的惶恐有个发泄的口子,让他们发泄之后,继续对千疮百孔的姜国缝缝补补。
至少对姜国百姓而言,是一件幸事。”
秋东了然,太子真是个好太子,一心为百姓考虑。
但如今的姜国,只靠缝缝补补真的有用吗?
若只是皇帝昏聩倒也罢了,历代先祖们积攒下来的家底,够他霍霍几十年的,只要坚持到太子登基,朝堂势必会焕然一新。
但如今外面可是连着好几年天灾不断,今年大旱,前年大涝,再前年地龙翻身,就没一个好年景,地主家都没有余粮,人心动荡,还不知道明年会遇到什么呢!
太子好不容易想办法给国库添点进去,还没商议好如何精打细算,具体用在哪个刀刃上才好,就被皇帝大手一挥挪去求仙问道去了。
皇帝为了长生,可算是脸都不要了,自打发现太子能给他擦屁股后,行事更是肆意张狂。
满朝上下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朝臣的俸禄好几个月没发了,秋东和姐姐姜霜穿的常服袖口都磨出毛边儿了,节省下来的钱还不够皇帝大手一挥,让人从南边儿采购一趟上等的朱砂费用。
太子气的整夜整夜睡不着,秋东就陪在他身边,好几次秋东都想说:
“这样的父皇,这样的国家,还有救吗?”
然而此时此刻,太子望着才六月天就晒得枯黄的叶子蔫哒哒挂在树梢,空气闷热,偶有一丝风吹在脸上都是热乎乎的,厚厚的礼服穿在身上让人喘不过气,他还是坚定的对弟弟说:
“天下是我们姜家的天下,百姓是我们姜家的百姓,身为姜家子孙,生来就该负起这份责任,阿弟,任何人都可以放弃这个天下,唯有我们不能!”
秋东把手里的树枝甩出了破空声,烦躁的抹一把脸上的汗,全身都湿透了,感觉他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又累又饿:
“就因为我们姓姜吗?”
“对,就因为我们姓姜 ,这是我们的荣耀,也是我们的枷锁,我们得与这个王朝共存亡。”
如此沉重的话题,太子说的理所当然。
他说,姜家子弟,得与王朝共存亡。
“阿弟,兄长知道你心里没有那许多家国天下的大道理,也不把朝臣和百姓的存亡太搁在心里。
可如果姜国没了,我们是最不能苟且偷生,最没有办法苟且偷生之人。所以,即便是为了自己,也得拼命改变现状。”
秋东张张嘴,想说他并不怕死,如今这世道,与其窝窝囊囊的活着,不如干一票大的死了干脆。
但看着太子充满期待的眼神,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秋东成为国师弟子一事, 着实让王后心惊胆战。
她很担心陛下今天能让秋东代他拜师,明天就能让秋东代他出家,可这些隐忧她无法对身边人讲, 坐在织布机前思来想去,最终道:
“去唤二殿下来一趟。”
于是秋东才回寝殿用了点吃食, 嫌弃的脱下厚重的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大礼服,就马不停蹄往王后宫殿去。
此时日头高悬, 晒在人皮肤上毒辣辣的疼, 宫人们尽量穿着轻薄的宫衣, 挑着阴凉处走。王后体恤, 正午时不叫做重体力的宫人当差。
秋东觉得他只要一出门,人就像蔫哒哒失了水分的咸菜,提不起精神。
放眼瞧去, 道旁往年栽种的名贵花草已不见踪影,因为干旱, 王后令宫人们想方设法节约用水, 以期将水使在刀刃上, 宁可用洗漱用水去浇菜,也不许用来养花弄草。
秋东觉得整座王宫虽然失了往年花团锦簇的华丽, 却不显凋敝, 反而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庄重。
这约莫与住在里头的主人有关。
因为王后本身就是个很能让前朝后宫都敬佩有加, 交托信任之人。
秋东行了一路, 直到进入王后寝殿,才稍感一丝凉意, 被宫人塞了一碗凉丝丝的绿豆汤, 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去,长出口气, 才算压下他蠢蠢欲动要大逆不道穿大裤衩人字拖剃寸头的想法。
“母后呢?”
宫人用托盘将碗收走,轻声道:
“在偏殿织布。”
秋东提脚就往偏殿走,感觉心头刚压下去的那股火又蹭蹭蹭往出冒。
哎呀呀,天干物燥,心火旺盛。
殿内这份凉意也只是相对于外面热辣辣的天气而言,因为王后偌大的宫殿中,一日只用两盆冰,她将余下的份例匀给了不断中暑晕厥的宫人。
这年头宫人的命如草芥,中暑得不到及时救治是会要命的,若再遇上个心狠的主子,叫他们带病上差,结局毫无疑问,必死无疑。
所以说宫人们信任王后,衷心于王后也不是没道理的。
此情此景,秋东都不得不说一声,他皇帝老子是真好命,老天给他的出场样样顶配——
姜家祖上留下来的丰厚家底,大度贤淑,性情坚韧,文能打理后宫母仪天下,武能帮皇帝镇守丰都城的王后。有仁君之相的太子,以及当年陪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将领,在朝堂上力主改革的能臣。
当然还有无法忽略的他那颗格外好使的脑瓜子。
以至于姜家的天下被他霍霍了十多年,虽然四处漏风,依然是整个中原王朝屹立不倒的大象,庇护着中原大地的百姓,使得外族铁骑虎视眈眈却不敢擅动分毫。
秋东他那皇帝爹就似这个伟岸王朝的一面旗帜,只要他还活着一天,各地的藩王,边境线外的异族,就得老老实实窝着。
就算他如今是个荒|淫无道的旗帜。
秋东想了一脑门儿有的没的,行至偏殿,见王后穿着她亲手所织的粗布麻衣,坐在织机边儿上垂首织布,没好气将人拽起来,抱怨道:
“大晌午的您歇口气行吗?您这般辛苦操劳,省下来的还不够人家随手赏给国师的一鳞半爪,何苦来哉?咱也学学人家,好吃好喝,万事不管,天且一时塌不下来,等真塌下来大不了所有人一起完蛋,咱也不亏!”
王后见他气鼓鼓的,拉着他往窗口的小榻上坐,好笑道:
“你这急脾气多少年都改不了,也不知随了谁。傻孩子,天塌下来也得高个儿去顶,咱们姜家人啊就是全天下百姓眼里的高个儿。这是咱们的责任,责无旁贷。
既然迟早要顶这天,那尽力让它不塌下来,岂不更好?”
其实包括王后在内的所有人,目前的态度都是比较乐观的,他们并不觉得天真的会塌下来。
虽然已经连着三年天灾,百姓家里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可说到底,只要一场秋雨,来年又是个好年景,日子就能继续熬下去,总会好起来的。
但秋东没法儿告诉他们,接下来的三年中,中原大地接连干旱,赤地千里,民不聊生,十室九空。
与其说是人祸搞垮了这个王朝,倒不如说是天灾将这个王朝的气数给耗尽了。
一个王朝的命运走到了终点,非个人力量所能及。就像如今这个王朝气数未绝,任是谁可劲儿折腾,一时半会儿也塌不了。
等他真正消亡的那天,自然有新的政权在他骨灰上重生。
那将是另一个伟大的故事。
秋东张张嘴,这些道理王后比他清楚,王后也是熟读史书,博古通今的才女,陪着丈夫征战沙场,改革税制,在权力更迭中淌过来的。
即便他将之后的事情如实相告,她就能撇开她身为王后的职责,什么都不管不顾,尽情享受,然后坦然赴死?
秋东见殿里只有一名王后的心腹宫人在代替她织布,喝口茶润润嘴,忽然开口:
“母后,今日咱们做一个大胆的假设,如果,我是说如果,这天下注定易主,您会作何选择?”
王后一怔,示意心腹宫人守在殿外,这才压低了声音斥责道:
“你这孩子嘴上真是越来越没个把门儿的,怎的什么话都往外说?”
秋东看着她,又问了一遍:
“您会如何选呢?”
王后用理所当然的语气道:
“这天下如今是我丈夫的天下,日后是我儿子的天下,若有人来抢,我自然誓死守卫到最后一刻,直至敌人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若对方是想推翻我父皇,发起战事,取而代之,结束百姓眼下的苦难呢?”
“在你父皇的治下,百姓虽苦,却能勉强活命。可他们轻易发起战争,孩子,你知道战争要征调多少青壮年入伍吗?要强收民间多少粮食和民夫吗?
战事一起,才是真正的妻离子散,十室九空。百姓只要还有一口吃的,就不愿意上面的统治者轻易掀起兵戈。”
“若是我父皇逼的百姓没了活路,他们才奋起反抗呢?”
“那就是我这做妻子的无能,是你这做儿子的无能,是你兄长那做太子的无能,是满朝文武大臣无能,眼睁睁看着你父皇走上歧路,是我们愧对天下子民,我们自当与这王朝共沉浮,还天下一片清宁!”
殿内一时无话,安静的能听见窗外知了猴叫声。
这一瞬,秋东想起一心为天下百姓筹谋的太子,想起接下来注定要到来的命运,好似想了很多又什么都没想。
他将茶盖儿在手里反复把玩,重重点头:
“我明白了。”
王后习惯了这孩子时不时冒出来一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并未感到惊奇,亲自给小儿子添满茶,说起她唤秋东前来的真正目的:
“阿东你今年十五,是时候给你择一闺秀做妻子了,你欢喜何等模样性情的,且与母后说说,母后亲自为你挑选,保管不叫你失望。”
秋东只一眨眼,就明白王后此举的缘由。
“您是担忧父皇又一拍屁股想出馊主意?”
王后只没什么力度的强调:
“不许这般说你父皇,此乃不敬君王。”
随后便略带忧心道:
“也不知你父皇与那妖道卜鹤之间究竟在谋算什么,好端端的把你拉进去,总觉得不简单。你无端成了卜鹤的徒弟,免不得什么都没做却受万人唾沫。
母后想着尽早为你择一门婚事,待你成亲后便叫你们小两口搬出宫关起门过日子,离那妖道远远的。”
一片慈母之心,方才还正义凛然说万一姜国要亡,他们一家得整整齐齐殉国,这会儿却只想着让秋东这个小儿子过安生日子,她自己抗下一切。
这种事没有合理理由完全没办法推辞,秋东眨眨眼道:
“我才十五呢,二姐姐今年都十七了,也不见您为她的事忧愁。”
王后嗔怪的瞧了秋东一眼,低声道:
“枉你日日与你二姐姐一同读书习武,你就没发现什么?”
姜霜和谁看对眼了?
见秋东怔愣,王后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
“沉”字。
“费久沉?!”
王后但笑不语。
秋东心道,这两人藏得可够深的啊。
王后姓费,闺名费静深,出身文臣世家,乃当朝丞相之女。费久沉是王后娘家大哥的幼子,也就是王后的侄子,今年十七。
常出入宫廷,是个整日绷着张脸,浑身写满了“我很有才,不愿与尔等废物同流合污”的中二天才。
没错,此人三岁读书,五岁做诗,七岁当街将一个在逃犯人问的崩溃大哭,抱头去衙门自首,自此一战成名,成为丰都城内少有的神童。
随着这位神童年纪渐长,文采越发斐然,伤仲永的事情并未发生在他身上,他人相貌随了费家人,一派俊秀,已经成了无数丰都城闺阁女子的梦中情郎。
然而费久沉和秋东这种整天被太子压着才能坚持读书习武之人,简直是两个极端。
秋东觉得对方是个假正经,对方觉得秋东是个真纨绔。
两人好似天生气场不和,偶尔在宫廷之中见了面,一个下巴高高扬起,用鼻孔看人,一个目不斜视,好似对方根本不存在。
双方互相看不上的事,在丰都城内人尽皆知。
秋东没少在二姐姐姜霜跟前吐槽费久沉,还拉着二姐姐和他统一战线,一起在费久沉经过的宫道上丢青蛙老鼠,作弄对方。
这两人究竟是怎么看对眼的?
秋东忽然想到一个非常可怕的结果:
“该不会就是我给牵的线吧?”
想想费久沉那眼睛长在脑门儿上的晦气人做他姐夫,秋东心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又蹭蹭蹭往上冒。
将桌上满满一盏茶全部灌下肚,秋东用袖子一抹嘴,快速起身,留下一句:
“儿子成亲之事您瞧着办吧,母后的眼光儿子自来信的过。”
人已经一步三个台阶,冲向寝殿大门口了。
王后见他如此急躁,忍不住叹气:
“都要成亲的人了,怎的还是个小孩子脾气?”
宫人从殿外进来,浅笑宽慰道:
“婢子瞧着殿下是往长宁宫方向去了,定是您挑破了公主殿下与费小郎君的事,他心里恼火,要寻公主问个明白呢!”
王后靠在榻上,宫人轻手轻脚为她按揉肩背,她轻轻闭上眼,缓缓道:
“阿东与阿霜自来要好,行事有分寸,倒也不必管他们姐弟间如何做耍,你且将丰都城内所有适龄闺秀的名册送上来,我得尽快将阿东的亲事定下来,免得横生枝节。”
此时,被王后认为行事有分寸的姐弟二人,在长宁宫上演了一番全武行,互相指责对方的眼光有问题。
姜霜一身红衣在空中划出了好看的弧度,从椅子上跳下去,用树枝指着秋东鼻尖儿道:
“你有没有眼睛?费久沉长的多好看啊,让人瞧了就想带回家藏起来天天看,你瞧他哪儿丑了?”
秋东被气的不轻,轻松越过桌子上空,站在椅子上居高临下鄙夷姐姐的眼神:
“哪里丑?心灵丑!和外面那些臭男人相比,同样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嘴巴还比那些臭男人更恶毒,你忘了吗?”
姜霜强词夺理:
“那是以前,现在他只会说好听的话哄我开心!而且他也不臭烘烘,他是香喷喷的!”
秋东冷哼一声,同样强词夺理:
“咱们宫里已经一年没添过新衣裳了,他还有闲情用香料熏染衣裳,简直纨绔不堪,怎为良配?”
姜霜忽然就明白了,她弟根本不是来跟她讲道理的。
哼,那就更好办了,二话不说,摆开阵势,两人拳脚相加,在宫人胆战心惊中,狠狠地打了一架。
从两人打架的招式中就能瞧出,往日王后和太子对他们的管教还是起了非常大作用的。一招一式,有模有样。
就这战斗力,放在整个丰都城同龄人中,也是拔尖儿的存在。
最终姜霜一只胳膊脱臼,动一下撕心裂肺的疼。秋东多了两个熊猫眼,外加嘴角破皮,走路一瘸一拐。
两人躺在长宁宫大大的槐树阴凉下,瞧着碧蓝如洗的天空,万里无云,发呆。
要说两人为何大热天的躺在外面遭这份儿罪?那只能说殿里经过两人一番霍霍,宫人且有的整理呢,一时半会儿肯定好不了。
秋东忍着疼,懒洋洋的问:
“你就非费久沉不可了?”
姜霜承认她是个看脸的肤浅之人,但不可否认的是,费久沉同样有不输他脸蛋的才华,更重要的是,对方是王后的娘家侄子,这门婚事可谓门当户对,前朝后宫,众望所归。
“那你能找着比费久沉更好的,我就不选他。”
姜霜躺在地上,双手枕在脑后,翘个二郎腿一晃一晃的,嘴角叼根儿杂草,说话时吊儿郎当,比丰都城内最纨绔的公子哥儿还纨绔两分。
秋东却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只追问一句:
“你真的想好了,不后悔?”
姜霜偏头看了秋东一眼,态度是让人意外的豁达:
“阿弟,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事?我等凡夫俗子看不见百年千年之后的事,何不享受当下呢?
风来了迎接风,雨来了直面雨,等到那一刻,不用谁提前教,我们自然知道该如何行事。”
“若在风雨中,需要你独自前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周遭都是敌人,你孤立无援呢?”
姜霜约莫是觉得今日的弟弟被她和费久沉的事情给刺激到了,难得没有嘲讽他腻腻歪歪像个娘们儿,而是很认真的想了想,才用她一贯的散漫语气道:
“那就去面对啊,天地间只有我记得你们了,我当然得好好活着,我活着一日,就是你们活着一日,是姜国活着一日。”
秋东闭上眼。
耳边是姜霜荒腔走板唱着不知道从哪个宫人嘴里听来的家乡小调,明明是极其婉约的唱词,硬生生被她哼出了一种即将奔赴刑场的悲壮。
秋东想起在原本的故事线中,他那一心想长生的父皇终于因为服食大量丹药,躺在床上,吊着最后一口气,不甘心的让人全天下搜捕国师卜鹤。
不惜一切代价。
而他行将就木的消息也终于传的全天下尽知。
彼时百姓已经在水深火热中又艰难度过了整整七年,各地人口数量锐减,民间新生儿数量急剧下降,路边到处都是无人掩埋的,冻死的饿死的尸骨。
各地藩王再也没有了顾忌,自立为王,打着匡扶姜氏江山的旗号,招兵买马,壮大己身。
同时民间各种起义军层出不穷,其中尤以安西道节度使计蒙恩的外甥,乐重恩拉起来的一支队伍,壮大的速度最为显眼。
乐重恩此人,正是本世界线的男主,和任何一个开国皇帝一样,乐重恩的征战天下登上皇位之路也像是老天爷特意给他开挂一般,跌宕起伏,波澜壮阔。
乐家原也不是无名之辈,他家中三代皆在朝为官,就因为他祖父在朝堂上劝陛下亲贤臣远小人,诛杀妖道卜鹤,被老皇帝当场下令砍头,抄家灭族。
只乐重恩在祖父故友的帮助下逃过一劫,改为流放三千里。
作为推翻旧王朝,重新建立新王朝,给百姓带去希望的明君,乐重恩手底下自然少不了相辅相成的文成武将。
而姜霜的心上人费久沉,彼时因他祖父费丞相劝皇帝“勿要沉迷修仙问道,睁开眼看看天下,用兵弹压各路反贼,”被皇帝一怒之下流放三千里。
风流才子费久沉也没逃脱被流放的命运。
也就是在那一刻,命运的齿轮无声转动。
一心想杀了老皇帝为全家报仇的乐重恩,与心中充满了滔天仇恨的费久沉在流放地相遇,相知。
两人一个有勇,一个有谋,二人一拍即合,于混乱中拉起一支队伍,以整个天下都没想到的速度,收编流民,吸引良才美玉,一路势如破竹,杀怕个各路藩王,杀进了丰都城,杀上了皇帝宝座。
乐重恩带人杀进丰都城那日,王后一把火点了寝宫,拉着皇帝一起殉国,却早早安排人把秋东和姜霜远远送走。
彼时太子姜松早已死在老皇帝的猜忌和朝堂倾轧中,秋东和姜霜便是整个姜国最后的根苗。
王后叫人分别把他们送走,希望他们隐姓埋名,安稳的过完这一生。
她和老皇帝与腐朽的姜国陪葬,足矣。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总有人打着秋东他们的旗号,想匡扶姜国,恢复旧日繁华,新朝自然不会对秋东这个亡国的前朝皇子放松警惕。
新帝乐重恩下令,全天下追捕前姜二皇子姜秋东。
于是秋东在下属的陪同下,过上了朝不保夕,藏头露尾,颠沛流离日子。他们的行踪不断被人察觉,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就在他感觉要熬不下去的时候,有一天,外面忽然传来消息,说是前姜公主姜霜现身丰都城,新皇乐重恩为显他对前朝皇室的宽容,以良媛之位,迎姜霜进他后宫。
紧接着,又传来消息,说是前姜二皇子姜秋东被找到,新皇封其为安乐侯,于丰都城内赏赐宅邸一座,无诏不得出。
实际上就是被重兵圈禁了。
自此,真正的秋东终于可以像王后临终前期待的那样,像个普通人一般自由终老。
姜霜用她的自由,换取了弟弟秋东的自由。
远在天边逃亡的秋东想不出,昔日互有情意的一对男女,一个成了亡国公主,一个成了新朝重臣,一个在乐重恩的后宫熬日子,另一个面对乐重恩时该是何等心情?
然而秋东真能就此过上安宁日子吗?并不!
他身边围绕的那群人,有在知道复国彻底无望的情况下,不断背叛他,向官府出卖他的真实身份换取一个光明正大在外行走机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