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元哪,你要知道,钱财和退婚,看似是一回事,实则是两回事。”
冯少元哪能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深吸口气,问管家:
“大姑娘去了哪里?叫她过来,亲自向顾伯伯与长安赔罪!”
管家可算是看出顾伯爷不是他以为的善茬,不敢当着顾伯爷的面儿说大姑娘是被顾家的人强行送回院子了,低头匆匆出去传话。
冯少元则在想,或许就是这些年,他事事挡在妹妹前头的缘故,才让妹妹养成了这幅糟糕至极的性子,如今犯下如此滔天大祸,她得有直面错误的勇气。
他可以陪她一起赎罪,却不能替她赎罪。
看着顾府管家急匆匆出去,秋东眼里划过不明显的笑意。
冯少平怎会当着顾家人的面儿承认她做错了?这和直接让她憋屈死有何区别?
听闻管家的来意,当即气愤的摔了一个嵌金缠丝花瓶,看的管家心一抽一抽的疼。
这花瓶儿可是大少爷为武安侯夫人抄了一个月经文得来银钱后,亲自画了花样请人做了特意送给大姑娘的十五岁生辰礼。
眼看着她不带犹豫的就这么摔了,管家心里一时复杂难言,只低声强调:
“大少爷在前厅等您,若是您不出面,怕是顾家不会善罢甘休。”
冯少平冷哼一声,衣摆在地上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傲气道:
“兄长总是这幅对谁都客客气气的样子,便是真对顾家不客气了又怎样,他家还真能拿我冯家如何不成?”
管家一噎,心说大少爷一个小小孩童带着两个妹妹长大,不对人和善,难道遇事还能和人硬顶着来吗?没有大少爷的和善,府里两位姑娘不定能长大呢!听大姑娘这意思,竟是有几分看不起大少爷这份和善的做派?
实在叫人惊心。
冯少平见管家面色不好,张嘴还想再说什么的样子,摆手示意叫他先闭嘴。
避着人提笔快速写了一封书信,用信封装好,低声吩咐院里一个眼生的丫鬟道:
“快马加鞭交给太子,就说我保管不会让他吃亏,让他速速将银票送来!”
见人消失在视野里,才暗暗恼怒,之前打发去寻太子借银子的下人一直没回来,她猜测是太子不愿意。因此才动用了这个太子放在她身边的人,她是宁可给顾家赔银子,银货两讫,也不愿意向对方低这个头的。
转身,对上管家打量的视线,冯少平心头一跳,面上露出些许疲惫之色,摆手:
“兄长的意思我明白,容我片刻梳洗时间。即便是向顾家赔礼道歉,也能显得更有诚意些。”
管家虽不解大姑娘为何前后态度变化如此之快,还是默默拱手,无声退出房间,静静守在房门口不出声,打发人去前头跟大少爷如实禀报。
他不放心别人,得亲自守着才行,总觉得大姑娘突然之间,变化太过离谱,随时都会闹幺蛾子。
冯少平可没觉得她哪里就性情大变了,此时坐在靠窗小榻上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想起前世她咽气时,也是这样一个天色暗沉沉的日子。
前世她多听话多乖巧啊,兄长说他为她选了最好的路,她便真真的信了,规行矩步,按照兄长的安排,在十六的年岁里嫁给了顾长安,与他生儿育女,埋头过日子。
可转头,自小跟在她屁股后面,事事以她为先的庶妹冯少鱼机缘巧合下,进了太子东宫,成了小小的奉仪。
才九品的奉仪,既算不上得宠,更无从说权势,又无儿女傍身,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可冯少平这个昔日的嫡姐见了对方,还是得低声下气行礼,谁让人家是君她是臣呢!
这点变化让冯少平心里不太自在,自此便不爱进宫。
不进宫,她就还是丈夫敬重,儿女成双的保山伯府当家夫人,自有她的舒服日子过,不必艳羡谁,也不必对谁卑躬屈膝。
可老天不公,竟然让庶妹冯少鱼一步步从九品奉仪,爬到了三品良娣,生了两儿一女,地位稳固。
朝野内外都传冯良娣为人低调,行事温和,颇有乃兄之风,不愧是她兄长一手教导出来的云云,便是彼时的太子妃都对她客客气气。
及至太子继位,冯少鱼更是位列四妃之一,深居简出,却深得陛下敬重。生的两个皇子踏实又务实,女儿嫁入京中勋贵人家,日子和和美美,让人艳羡。
她家里兄长的仕途也跟着一帆风顺,冯家在短短数十年间重回京中勋贵之列,兄长的孩子们与皇子相交莫逆,前途大好。
不说在京中横着走,那也是人人巴结的存在。
只有她,只余她,冯家正儿八经的嫡出小姐,按照兄长的安排嫁进保山伯府,关起门过日子,若不是逢年过节宫中还有赏赐下来,窝囊的京中怕是没甚么人知道她的存在。
就连她生的孩子也不争气,即便她花大力气给请了名师教导,可学业上还是毫无进展,只能用一句“中人之姿”形容。
每每她耳提面命,叫孩子们多多上进时,丈夫顾长安便很是光棍的劝她“做人少攀比,开心最重要”,没出息的窝囊样儿,将她气个倒仰。
她好不容易忍着难堪进宫求庶妹冯少鱼,给她的孩子一个进宫陪皇子伴读的机会。欢欢喜喜将消息带回家,谁料不仅孩子不能理解她的苦心,便是丈夫和公公也变了脸。
丈夫指责她:“这般大的事你竟然事先不与我商量一声?”
公公只冷冰冰的丢下一句:“进宫将此事回了,我们家的孩子不合适。”
冷酷的态度,丝毫不顾及她的想法,她觉得在那个家里,没人在乎她的付出。
她去找兄长理论,想让兄长出面说服丈夫和公公,熟料兄长竟也是站在丈夫那边的,还劝慰她:
“顾伯爷与长安兄是难得的豁达还能守住本分之人,他们家的身份注定了只要不谋逆,便能随着国祚延绵数百年,什么都不用做便能过上荣华富贵的安生日子,不知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美事呢,妹妹你且知足吧!
你瞧着咱们冯家如今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热闹得紧,可不知哪一日,大厦将倾,也不过一瞬间的事儿。
回去吧,回去好好和妹夫过日子,少往皇家那一摊子掺和,遇事多和妹夫商议,他是个心里有成算的,不会害了你和孩子们。”
冯少平觉得不可思议,这竟然是她嫡亲兄长说出来的话!
他们大鱼大肉吃香喝辣被人前呼后拥,享受无上权势带去的美妙滋味儿的同时,却反过来劝她“清粥小菜安贫乐道,不要贪得无厌”。
这世上还有道理可讲吗?
更没道理讲的是,她对这种现状也无济于事。
只能一日日着人收集庶妹那些年究竟是如何一步步登上高位的故事,真真假假,无一不彰显庶妹聪慧,大度,隐忍,貌美,识大体。
听的她憋屈不已,偏还无人理解她的痛苦。
儿女觉得她没事找事,劝她有空就下地种点菜。
丈夫觉得她庸人自扰,想得太多移了性情,劝她去寺庙住一段时日听听佛经放松心情。
便是一向沉默寡言的公公,也叫人送了两本菜谱过来,让她没事下厨做做菜。
偌大的一个家里,她竟成了孤家寡人。
日复一日,丈夫不上进,儿子随波逐流,而看不惯的庶妹冯少鱼成了贤妃,又成了贤太妃,被大儿子接回府供养,儿孙绕膝,成了人人称赞的老封君。
越是听着这些,冯少平越是想起幼时兄妹三人相依为命之时,兄长在外买一块甜糕,庶妹总会自觉将一大半留给她。兄长请人打了一模一样的两枚发簪,庶妹也会贴心的收起来,从不在她面前戴。
家里采买下人,庶妹让她先挑。有去外头做客的机会,庶妹从不与她争抢,还知情识趣将她细心珍藏的首饰衣料摆出来让她选。
一开始她还会愧疚的想,那样是不对的,兄长说她们二人于他而言是同等重要的。可她在旁人家做客时,不止一次听见嫡出的斥责庶出的,也见过许多次庶出的背后算计嫡出的。
渐渐地,她便懂了。嫡庶天生不可能对等,如果父亲还活着,她就是护北伯府独一无二的嫡出大小姐,冯少鱼事事以她为先原是理所应当,无需她愧疚。
冯家的好东西到了她们这儿,本就该她先挑,剩下的才是冯少鱼的。
这个念头一直到她嫁人。
嫁人前,她曾有意无意的问过兄长,将来会给庶妹安排怎样一门婚事。
兄长对她毫不设防,很诚恳的告诉她:
“我看中了一名进京赶考的学子,家里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父亲,无甚家资,本人却十分上进,打算再观察一段时日。”
她便明白了,那种无人提携的贫寒举人,在京中安家都难,更遑论升官晋爵,做梦都不敢想。
相比于保山伯府的门庭,冯少鱼即将要嫁的那人,这辈子都不可能爬到她头上,她觉得兄长向来偏着冯少鱼,可这件事上却非常公允,这让她很满意。
谁能料到,世事无常。
她眼看着冯少鱼飞上枝头,而对比之下她则零落成泥,时日久了,冯少平活生生将自个儿给憋闷死了。
她满怀不甘与怨愤离世,一睁眼竟回到了十六岁这年,她还没嫁给顾长安那个窝囊废,冯少鱼还没和太子偶遇。
于是她想尽办法,提前守在前世冯少鱼与太子相见的寺庙,抢占了冯少鱼的机缘。
这一世,与太子结缘的是她,能给太子更多帮助的也是她。冯少鱼能做什么?一辈子最大的功劳就是给太子生了三个孩子。
可她冯少平不一样,她前世事无巨细收集关于冯少鱼和太子的一切消息,因此间接得知许多未来会发生的事。
一见面,她便假做能预知未来的模样,告诉太子,五日后英国公会因言语不当触怒陛下。
果然五日后事情应验了,太子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接下来,她又陆续告诉太子几件不大不小的事,从朝堂到民间,也都在这半年时间内一一应验,太子和皇后更是觉得她能预知未来,极力对外封锁这个消息,却私下积极促成太子和她的婚事。
皇后几次三番召她进宫,对她青眼有加,更是放出了“本宫若有女儿,约莫也是颦顰这般的可人疼”的话。
颦顰,是太子私下为她取的小字。
她假作天真不懂皇后所为何事,顺势而为。
才提出和顾长安退婚一事,稍微往顾长安纨绔不上进的方向引导一下,后面的事便滚雪球一样发酵,几乎不用她出面,就让前世困住她一辈子的保山伯府陷入舆论旋涡,被人口诛笔伐,翻身不得。
她觉得很快意,这都是他们欠她的。
是连老天都看不下去,才让她重生归来复仇的。
顾家再也不会成为困住她的绊脚石,她都已经打算好了,庶妹冯少鱼这辈子也不会有和太子见面的机会,等时机成熟,她会远远地将她嫁出去,去边关,去吃沙子,只要再也不会碍她的眼就好。
至于大哥知道后该如何?
冯少平觉得依照大哥面团一样的好脾气,估摸着生一阵子气就好了。毕竟她这嫡亲的妹妹做太子妃,可比庶妹做太子奉仪,给大哥带去的好处更多。
大哥是个聪明人,一时转不过弯儿罢了,迟早会想明白其中关键。
事情原本发展的很顺利,只需等待时日,顾家在京中待不下去,灰溜溜离开,再也无人提及她与顾长安的婚事后,皇后便打算说服陛下为太子选人,而她,则是皇后和太子共同看好的太子妃人选。
可熟料,上辈子老实木讷,不善言辞,处处讲究与人为善的公公,竟然主动进宫,还从陛下那里讨来了陛下亲手写的退婚书。
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这也就罢了,更叫人猝不及防的是,那个一向待人宽和大方的前公公,竟然将送给她的钱财往回要,且要的光明正大,还在陛下那里过了一道儿。
她都不敢想此事过后,陛下还能对她留有几分好印象。
对皇后和太子,因为前世的频繁关注,多少有几分了解,因此这辈子才能投其所好。可对那位陛下,冯少平是一点儿了解都没有,轻易不敢去对方跟前舞。
想到这些,她就头皮发麻。
可转念一想,她又释然了。
前世的经历告诉她,把困难的事情留给有本事的人去解决,皇后和太子中意她做太子妃,若是陛下不同意,头疼的该是他们,而不是自己。
她只需要时不时喂给对方一些鱼饵,吊着两人就行。好比她之前叫人给太子送去的信,明确写了三日后东南某地会发生小规模的地龙翻身,因着是白日,百姓伤亡不大,财产损失严重。
相信太子看了之后,自会心甘情愿用五万两回报她这个消息的。
冯少平隔着斜斜打开的窗户,看见冒雨急匆匆回来的丫鬟,在对方的冷面中,淡定接过信封打开一瞧。
分文不多,分文不少,正正好五万两。
冷面丫鬟见冯少平拿的心安理得,冷冷警告了一句:
“殿下叫您好自为之。”
毕竟殿下因保山伯进宫一事,被陛下斥责,之后肯定要低调一段时日,以显悔过之心。若这个女人再惹出什么乱子,难免被有心之人利用。
何况,五万两白银,对太子殿下而言,拿出来并不轻松。
殿下内库里好东西确实很多,有陛下赏的,有兄弟送的,有下面人进的,可都不能拿出来当银子使,万一殿下把张大人进的礼物送给柳大人当生辰礼,被人家撞破了,让人家如何做想?就说尴尬不尴尬?
因此那些好东西只能搁在库房里吃灰,留给子孙后代。
丫鬟觉得他家太子不容易,每一笔钱都要用在刀刃上,可冯少平完全不会这么想。
一国太子,将来坐拥天下,区区五万两而已,还不是眨眨眼的事儿?因此拿的毫无心理负担。
“走,见见顾伯爷去!”
冯少平腰板儿挺直,捏着银票大踏步往前堂去,颇有种把银票往人家脸上甩的架势。
这头发生的事,秋东在冯少平到来前,事无巨细全知道了。
这会儿他在冯家大堂内,叫人送了一桌五味楼的席面,和儿子相对而坐。
温上一壶酒,就着堂前雨,一口酒一口菜,轻声慢语,好不自在。
冯少元和冯少鱼兄妹二人,同账房一道儿,细细核算他们家大姑娘这段时日究竟变卖了多少家产,算盘珠子巴拉的都快冒火星子了。
若是忽略两人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的话,场面还有点温馨。
因此当冯少平趾高气昂,将银票拍在饭桌上,坚定的表示:
“您家送来的首饰,我一共变卖了两万三千两百一十四两纹银,这里是五万两,欠了您家多少,我双倍奉还,从今往后,别再拿您曾经有恩于我们的事出来说嘴,多少恩情,这些银票都能还上了吧?!”
秋东伸手摁下想开口说话的冯少元,搁下筷子,慢条斯理在福伯的伺候下净口,擦手,这才十分温和的问:
“知道什么是照价赔偿吗?意思是这东西在市面上价值几何你就该赔我多少。而不是你卖了几个钱,亦或者你拿到手几个钱,你就赔给我几个钱打发我。”
顾长安也看不惯冯少平的态度很久了,而且他的确很心疼那些被冯大变卖掉的宝贝,觉得冯大眼瞎,好端端的传家宝贱卖了,实在可恶。
站起来掷地有声道:
“冯大姑娘,好叫你知道,只说那顶凤凰百花冠,乃将作监周大家历时两年才出的珍品,由先太后她老人家特意赏赐给家祖母,有价无市,只单纯论工艺都不止五万两,这点你大可以去将作监询问。且不论私下买卖御赐之物等同犯罪,也不管你究竟卖了几个钱,拿五万两是埋汰谁呢?”
要那些东西真就只值个五万两,冯少元的脸色怎会那般难看?他这么多年努力积攒家财,五万两岂能难住他?
这是一个不好,就要下狱治罪的祸事,若是被御史知晓,就算是朝中大员都得喝一壶,冯大竟然还能大喇喇摆出这幅他们家拿了钱就是占了大便宜的姿态。
他只能说,冯大可能是真不识货。
但凡对那些东西的价值有点概念,这会儿怕是早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了。
冯少平都懵了,她颤抖着手,不可思议道:
“怎么可能?”
那些东西上辈子就在她的嫁妆箱子里躺着吃灰,若真那般值钱,顾家从老到小,干嘛全都是一副揭不开锅的穷酸相,天天自己下地种菜?
秋东用怜悯的目光看冯少平,这得是多不识货,才能干出这种糊涂事?
都说皇家在银钱上厚待保山伯府,真以为是说说而已呢?
第41章 再起算计
经过两家账房的合力计算, 秋东在收了冯少平的五万两后,冯少元又给秋东写了总计二十三万两的欠条。
就这,秋东还表示给了他冯家大侄子一个“友情价”, 可谓童叟无欺。
毕竟,不看在两家过往情面上的话, 冯大姑娘私自买卖御赐之物,总归要从大牢里走一遭的。
冯少元这次再也没有惯着妹妹, 不管她发了疯似的嘴里嘀咕“怎会如此?根本不可能”, 直接压着她的手在欠条上摁了手印。
很是郑重的告诫这个变的非常离谱的妹妹:
“摁了手印, 欠条一式三份, 我会亲自拿去衙门备案,从今往后这笔债就是你的了,作为兄长没教好你, 我会与你一同承担,且会时刻监督你履行债务, 不要再想着逃避了!”
冯少平沉浸在“我前世究竟错过了多少, 睡在金山银山里, 全家都知道府里有几辈子花不完的银钱,只瞒着我一个, 让我跟着他们过着苦日子,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的悲痛当中。
一会儿又想“价值二十多万的东西, 丫鬟竟只换了两万多两银钱回来, 我是不是被她给哄了”?
丝毫没反思过,完全是她自己不识货的问题, 若她识货, 自然能看出保山伯府家底殷实,也能知晓丫鬟变卖的东西价值几何。
这会儿听了兄长疾言厉色的警告, 下意识反驳:
“我花钱是为了我一个人吗?若我成事,得益的是整个冯家,眼下不过是稍微出了点差错,凭甚么要我一个人承担?我不服!”
周遭下人惊恐的低下头,恨不能直接把脑袋埋进肚子里,深恨自己出门为什么还要长耳朵?
秋东颇有深意的瞧了一眼正在表演发疯文学冯少平,将欠条塞进袖口暗袋里,整整衣摆,一脚踏出冯家大堂。
管家福伯适时地给伯爷撑起一把大黑伞,周遭护卫一部分在前头开道,一部分整齐有序的跟在身后。他们手里抬着的,抱着的,各种大小箱子,匣子,与宫内出来送赏赐的宫人一道儿,哗啦啦几十号人,围着秋东父子,浩浩荡荡出了护北伯府。
好大的排场。
可以说两代保山伯,几十年的光景,都不曾在京中这般高调过。可不得不说,如今瞧着保山伯府也是有些东西的。打今儿起,京中再无人敢小觑保山伯府,他们怕是得重新审视这一家子在京中的地位了。
周遭住的并非无名之辈,相信这边的动静,不出两日便能传的满京城都是。
此时空气中只细碎的飘着几点雨星子,为了确保箱中的宝物不受雨水侵蚀,管家一个劲儿崔马车快些。
一行人明晃晃穿过朱雀大街,气势汹汹,像是刚打了胜仗一般,骨子里散发出凶狠劲儿,让四下想凑上去瞧热闹的不由退避三舍。
只能等车马远远离开,才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
秋东一回家便叮嘱管家:
“吩咐下去,对外便说老爷我为了少爷的婚事心力交瘁,在家静养,打今儿起闭门谢客,谁来了都不见。约束好下人,不该说的别说。若有人打听冯家的事,如实说便可。”
管家兴奋的应了一声,就差现场表演一个“撸起袖子添油加醋”了:
“是,老爷您放心,有老奴看着,保管在这个家里谁都闹不出幺蛾子!”
对管家的能力,秋东还是放心的,毕竟是自小跟在他爹老伯爷身边长大的,陪伴了顾家三代主人,再忠心不过。
他转头欲往书房去,忽然想起一事:
“今日天色已晚,又下了雨路不好走,待明日天气放晴,安儿你亲自上山,将你妹妹接回家,免得节外生枝。”
顾长安这才知道妹妹被父亲送到山上的事。
之前他的的事情在京中越传越邪乎,偏妹妹性子易冲动,胆子又大,家里人都瞒着她,生怕她冲动之下做出什么后悔莫及之事。后来他去太学读书,父亲精力不济,照管不过来,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让妹妹去山上避一避。
此时他心情好,便有了跟父亲说笑的心思:
“妹妹满打满算在山上住了两日光景,怕是带去的行李才将将铺陈开,希望她不要流连忘返,舍不得回家才好。”
秋东觉得这是他闺女能干出来的事,很真情实感的给儿子出主意:
“总归事情已经解决了,那就把实情告诉她好了。”
就不信那炮仗脾气,知晓此事前因后果,她还能坐得住。
“还是父亲了解阿妹的性子。”
顾长安小小的拍了他爹一记马屁。
事实上顾长念确实是坐不住的,这点不仅她爹清楚,便是自小与她相识的冯少平也清楚不过。
在冯少平两世的印象里,顾长念都是一个脾气火爆,被家里宠坏了,旁人说什么她都相信的小蠢货。
因此她在家里发疯被兄长禁足在院中后,通过太子留在她身边的丫鬟的帮助,成功趁着夜色出现在顾长念居住的寺庙里。
彼时顾长念才带着人吃了斋饭,叫人点了油灯,在院中树下和几个小丫鬟糊孔明灯玩儿呢,说说笑笑,好不惬意。
一抬头瞧见形容略显狼狈的未来准嫂嫂时吓了一跳,忙将人往屋里引。
冯少平见顾长念这幅不染忧愁,仿似天塌下来都有人给她撑着,她只需要快快乐乐长大的样子,就气的暗自咬牙,面上却摆出一副急切又惶恐的表情,将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掐头去尾,张冠李戴的说了。
末了狠狠地灌了一盏茶,在顾长念已然气愤不已,撸袖子叫人收拾东西准备下山的情况下,总结道:
“这几年我与你兄长的情谊你是看在眼里的,说一句我们二人情投意合,只等时机一到便成亲也不为过吧?我对你兄长自是没有二心的。
因此我推断外头那些流言都是太子使人做的,为的什么你也明白。
顾伯父与你兄长觉得你是个孩子,不愿你掺和其中便都瞒着你,可姐姐我总觉得心下不安,担忧哪日我们两家处在风口浪尖上,便是做鬼,你也得做个明白鬼。”
顾长念心下着急,偏此时天色已晚,下山的路不好走,城门更是早早关闭,除非她长了翅膀才能飞回去。只得好生安顿眼眶通红,明显是哭过的未来嫂子:
“阿姐你且先去歇着,明儿一早我便与你下山!”
冯少平面色悲戚,躺在柔软的床榻上,被角遮住的嘴唇却高高翘起。
她对顾长念这个前世的小姑子的了解,比顾长念本人都深。
对方决计不会与她一道儿下山的。
鼻尖是前世熟悉的顾府特有的熏香,她很快陷入睡眠,梦中她都在愉悦的想,顾家父子白日里当着宫里人的面儿给她那般难堪,想来她白日的一言一行很快就会在宫里主子们耳边传遍。
这简直将她重生以来所有努力都付之一炬,又岂是区区二十万两白银能比的?
想拿了钱,自此一拍两散,各不相干?
果然,第二日天还没亮,她就听隔壁房间传来顾长念和她身边丫鬟的小声争吵。
丫鬟小心翼翼道:“姑娘,您不是说要等冯大姑娘一起下山吗?”
顾长念用一种“你怎的这般愚钝”的语气恨铁不成钢道:
“你是不是傻?这般大事,岂是旁人说甚么我就信的?咱们不得提前下山去打听打听呀?”
丫鬟不好意思道:“看您和冯大姑娘说的那般投契,奴婢还以为……”
顾长念得意:“以为什么?以为你家姑娘不长脑子,任人唯亲?”
听到这儿,冯少平眼里透出几分满意的光,在被窝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又睡了过去。
一觉起来便是日上三竿,伸个懒腰,感觉山里清新的空气,让她连日来压抑的心情也跟着松快了许多,语调轻松的问帮她逃出府的丫鬟:
“让你给殿下送的信,送到了吗?”
丫鬟面上一如既往的冷,这次没有太子的吩咐,她还是没忍住说了一句:
“殿下身份高贵,日理万机,那种小事日后就别特意麻烦殿下了吧!”
冯少平也不在意丫鬟冷冰冰的态度,随手摘下一片抵在她额头的叶子,意味深长道:
“他会感谢我的。”
而另一头,趁着大清早第一波进了城的顾长念,果真悄悄弃了顾府马车,带着贴身丫鬟在城中小心跟人打听最近顾府发生的事。
虽然众人说法略有出入,但总体跟冯少平说的相差无几,都在传她兄长如何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顾长念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用心这般歹毒,将她那个温和可亲的大哥,谣传成百姓口中那个可怕的大魔头。偏还能让百姓深信不疑,这得背后下多少苦工,才能让大哥有口难辩?
此时,昨日傍晚发生在冯家的事儿还只在一些高门大户之间传递,坊间百姓并不知情。因而顾长念一路打听下来,竟无一人站出来替她兄长说一句好。
众口一词之下,顾长念不得不承认冯少平说的是真的。
即便此前她怀疑过此事里有冯家的手笔,这会儿也得承认冯家没有这份能量。
“所以,一切真的是太子在背后搞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