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老夫人气得双手发颤,两边人将容寅请了出去。
但容寅并没有走,又在门外跪下了。
楚氏张望一眼,隔着纱帘就见朝华也走到父亲的身边跪下。
楚氏继续软言安抚婆母:“娘,三弟这个年纪,再说了什么话,也不好伤了他的脸面呐。”
“他这把年纪还要顶撞母亲,张口就是这些混账话!”容老夫人被气得狠了,手搭在引枕上,胸膛不住起伏,“他方才那些你也听见了!我要不认,他就去请族中的长辈!”
楚氏使了个眼色,容老太太的大丫头琉璃立时会意,走到门边吩咐婆子快去将王妈妈请来。
楚氏继续说软话:“娘,三弟就是那么个说风就是雨的性子,娘犯不着跟他置气。”
珊瑚端茶奉上,楚氏亲自接过去,用手背试了试温才奉给老太太:“娘先喝口茶顺顺气儿,方才我不在,到底为着什么,娘同我说说。”
楚氏深知容老太太的性子,再大的肝火,缓过这当口就能冷静下来。
果然容老太太喝了口茶后理清了思绪,对大儿媳妇道:“定是殷氏发病,才有这桩事,可他是怎么想起来的呢?”
楚氏接过婆母手中的茶盏:“这桩事三弟心里说不定盘桓了许久,因着这回真娘又病,他才提起来的。”
“就老三那个脑子?哼!”容老太太重重哼出声,“我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几斤几两我能不知道?”
“他腔子里那些个风花雪月,全抖出来能填半个西湖!但要说有实用的,那是一条都没有!”
保殷氏百年无虞,他想是想的,可这个主意他想不出来!
他能想到的也不过就是拜拜长生牌。
容老夫人盛怒过后,一条一条思索起来,这主意对谁有好处,防的谁,保的是谁,她一想就全明白了。
因明白过来,容老夫人往楚氏的脸上望了望:“总不能是朝朝罢?”
朝朝才多大?
若她如今这个年纪就有这种见识,想得出这样的主意,那就不是“歹笋出好竹”了,是歹笋出仙竹。
容老夫人越想越是,除了朝朝谁能想出这主意来?楚氏是想得出来,但她不可能替朝朝出这个主意。
除非朝朝想到,再求她襄助。
楚氏知道以容老夫人的见识,这会儿应当也瞧明白了。
她微微一笑,替容老夫人抚背的手不停:“要说朝朝她最像谁啊?我看不是三弟,也不是三弟妹,是像了老太太您。”
容老太太看住楚氏:“还真是朝朝?不是殷氏的兄长?”她把这事又在脑中转过,确是只有朝朝会拿这个主意,殷家也绝计提不出这种要求。
殷氏生这样的病,没送她大归已经是容家的恩德,还上下哄着她“作梦”,殷家又怎么可能提这个。
珊瑚搬了张锦凳子来,扶楚氏坐下。
楚氏瞧了眼窗外:“娘,三弟和朝朝都还跪着呢。”
院里的丫头婆子只留下得用的两三个,余下的全退到院外去了。
别说是琉璃珊瑚几个经年侍候的丫头,就是侍候久的老妈妈们,也有十多年没见过老夫人如此发怒了。
容寅眼见女儿也跪到自己身侧,轻声对她道:“你不必跪着,先到屋中等着就是。”
三房虽搬出去,老宅里的院落还在,各人的屋子也还留着,平日里有丫头婆子扫尘清理,小憩过夜都可。
朝华依旧跪着一动不动:“爹替娘求,我替爹娘求。”
一句话,说得容寅又要落泪。
“叫他们跪着。”容老夫人怒火最盛的时刻已经过了,她看向最倚重的长媳:“这事,你是怎么看的?”
若真是朝朝的主意,那楚氏必已经知道了,老太太想听听她的见地。
楚氏略沉沉心:“娘,这些年咱们也瞧见了……三弟和三弟妹,是佳偶是怨偶的总分不开了。”
她平日都叫真娘,此番开口却叫三弟妹,是用称呼告诉老夫人,她心中是有亲疏的。
见容老夫人神色松动,楚氏又替朝华说好话:“这主意我细想了想,到算是个好主意。”
看容老夫人才刚松下来的眉头又要拧起,楚氏把手搭在她手上:“娘先莫动气,三弟这个脾气,他认定了的事儿改不了。这些年娘为他操的心可还少么?”
“漂亮的,能理事儿的,知琴识画会作诗的,也都寻摸了不少,三弟一个也没留下。”
怎么送去别苑,又怎么送回来。
初时老夫人以为罗姨娘拢住了儿子,并没往别苑送人,可等了几年罗姨娘除了永秀一胎未有,她就着急起来。
三房但凡有个男孩,她才懒得去管儿子房里事,多看一眼都嫌烧心!
“三弟也年将四十了……依着我想,要非得有那么一天,那晚过继不如早过继。”
容老夫人不开口,当着儿媳妇,她依旧有些话是不能说的。
回廊那头来了个穿老绿杭绸,襟口袖口满绣着三多纹样的老妇人,是在老太太身边跟了几十年的王妈妈。
王妈妈走刚到廊下,就看见跪在房门口的父女俩,目光与朝华轻触。
王妈妈自容老夫人未嫁时起就跟在容老夫人身边当丫头,嫁进容家又陪伴几十年。要说亲近,容老夫人同她最亲近。
对儿媳妇不能说透的话,对王妈妈能说。
琉璃赶紧打起帘子:“王妈妈来了。”
容老太太心里正想见她,嘴上说的却是:“怎么把你也叫来了!赶紧过来坐!”
王妈妈这把年纪早就不当差,就住在容府后巷两进院落中,隔三日五日进府里来陪着老夫人说说话。
她还没走到跟前就问:“三哥儿又淘气啦?”
楚氏心里定下一半。
“娘,我去劝劝三弟,也叫他别那么跪着,万一被小辈们瞧见。”说着楚氏退了出去,让老夫人能跟王妈妈说几句贴己话。
“素兰。”容老夫人张口就是王妈妈以前的名字,方才只是生气,这会儿才又叹又摇头,“他真是不知道当娘的心!”
又低声对王妈妈说:“殷氏的病反反复复,既不更好,也不更坏,倒不如……”后头的话没说下去,只长出口气。
王妈妈一路已经知道了原委,想到三姑娘送了那么多年的参膏药丸和点心衣裳,从没开口央过一件事,原来是铺陈在这儿了。
她先是宽慰:“儿孙自有儿孙福,三哥儿是不知当娘的心,但当娘不还得为着三哥儿打算么?”
“这些年我还没为他打算?还要怎么为他打算!”
生孩子这事,他自己不肯,打算了也是白打算!
“父母为子女计长远,三哥儿只要再等几年,族里也会为他主持过继的事,族里选的人不一定如咱们的意。”
王妈妈的这句话,也说中了容老夫人的心。
旁的父母都为子女计长远,到朝朝身上却是女儿为父母计长远。
老夫人退后一步:“那也得从老大老二的儿子里选!”
王妈妈笑了:“大爷二爷的儿子们是多,大的呢已经娶亲生子,最小的是刚五岁……可那是二夫人亲生的,二夫人生的时候都多少岁了?这会儿还在留在身边不肯送回来。”
年近四十得的儿子,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怎么肯过继?
“年长的里选谁不选谁?大爷二爷可都是官身,孩子自己心里能乐意?一碗水可别端不平。”
容老夫人皱眉思量,这才发觉孙女儿把能想到的都想过了。
“真是作天莫作四月天,蚕要暖和麦要寒。”她徐徐叹着,“别个都是父母还儿女债,朝朝是还父母债,可怜见儿的。”
有几十年的主仆情分,王妈妈也不能评主家事。只略点下头,又道:“还有一条,头一个若是不好,三哥儿还有心气能弹压除宗,要是再迟些,可就是罗姨娘来教养了。”
容老夫人又想起罗姨娘教永秀叫“娘”的事,虽然此后十年罗姨娘再没敢放肆过。但只这一桩,骨子里便不是个安分的。
以老三的性格,还真得有个心里清明的先教养着。
“三姑娘不独是为了她母亲。”
只要理通了,容老夫人就能想得通。
果然,良久之后,容老夫人叹了一声。
这一声叹,楚氏隔着帘子听见了,她没能说动容寅和朝华起身,听到这声叹息,侧身看向朝华。
迎着朝华期盼的目光,冲她点了点头。
朝华身子止不住微微打颤,成了!
“朝朝莫要跪了,都是你爹的过失,你跪什么?定则进来罢。”容老夫人隔窗发了话。
容寅先立起身来,再去扶起长女,而后才进屋去。
“你为这事闹了这么一场,可是有看定的人选了?”容老夫人依旧沉着脸,对小儿子没有好声气。
这会儿上房早已经收拾干净,碎瓷片茶叶沫扫清,连软毯上的茶水也都吸干净了。
容寅依旧跪到原处:“母亲没点头,儿子不敢擅自去定人选。”
“你!你啊!”容老夫人指着儿子直摇头,办这种事怎么会没人选就先张口?她刚要开口,又看楚氏一眼,见楚氏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边。
轻轻“哼”一声,要是有人选也脱不了楚氏的功劳。但要真是楚氏看过的,那就错不到哪儿去。
“这事就别你一个人拿主意了,跟你大嫂商量商量,让朝朝也一起看看。”
“有看定了的,抱过来给我也瞧一眼。”
容寅跪在地上“呯呯”磕上两个响头:“自然要母亲点了头,才敢接到家去。”
容老夫人懒怠再看他,要守就从头守到底,都有一个姨娘了,又守个什么劲呢?
她生了三子两女,哪一个日子过得像老三这样?为他一个家宅不宁,挥手赶人:“我乏了,都去罢。”
容寅退出门去,容老夫人对楚氏道:“烦着你替他掌掌眼。”
这话说得重了,楚氏知道终是惹了婆母不快,但这桩大事总算是办下来了,她恭声应是,又把方才朝华告诉她的说给老夫人:“三弟看了个人,想说给朝朝。”
“哦?人品如何?样貌怎么样?”容老夫人到底关切,这下更明白朝华为什么着急了。
“只是一说,还得细看。”
“等□□不离叫来我看看。”她也不信儿子的眼光。
楚氏又应一声,才让冬青扶出门去。
人都走了,容老夫人才道:“都有自己的打算。”
王妈妈还陪在一边:“人都各长一颗心,只要不是坏心,睁只眼闭只眼就是了,可别为了这事儿生小辈的气。”
容老夫人阖上眼:“琉璃,从库里把我那柄这红玉灵芝如意取出来,给三姑娘送过去。”
如意是容老夫人预备的添妆,家里七位姑娘,大姑娘令姜出嫁时有一柄,三姑娘和四姑娘预备着各有一柄,余下的姑娘们预备了旁的。
原来选定的是宜子宜孙荷花鸳鸯的,怎么换了?
这种大件,琉璃不敢出差错:“灵芝的那柄?”
那是老夫人最喜欢的一柄,通体橙红色,玉质半透如膏冻状,顶刻灵芝云纹。
容老夫人闭目点头,就如了她的意。
华枝春/怀愫
朝华扶着父亲回到老宅三房的院落中, 丫头取来药盒,朝华亲手绞了块干净软布擦拭父亲额上的伤口, 又细看又没有碎瓷片儿扎在肉里。
好在只是破了点皮。
“爹怎么也不躲躲?”
容寅是故意的,他笑了笑:“让你祖母出出气。”他其实已经守了十几年,今日不过是把话说出来了而已。
挑明了这事,那么除了同意过继,母亲也没别的办法。
容寅已经有十数年没踏进此处,进院看见院中的一草一木宛然如昨,不由泪落沾襟。
真娘没生病时, 他们夫妻就住东间里。朝朝本该有她自己的屋子的, 但真娘舍不得女儿那么小就自己睡, 让朝朝睡在西间。
朝朝的小床是专到苏州香山请工匠打造的, 图纸是他同真娘一道琢磨出来的。
真娘还让金匠打了一串小金铃铛挂在朝朝床侧, 只要铃声一响, 她在隔间也能知道女儿睡醒了。
等朝朝四五个月大时, 就知道晃那串金铃,她娘亲就会来。
只要想娘了,她就去碰金铃。
真娘又气又笑, 捏着女儿的面颊:“小东西倒是会使唤人。”
等下回再摇, 真娘就有意逗逗女儿, 要是她不去女儿急着不急?朝华摇了许久不见娘来, 张嘴大哭起来。
真娘看她鼻子一皱是要哭的模样, 伸手去抱已经来不及。
朝朝攥着小拳头放声大哭, 真娘搂在怀中又拍又哄, 怎么也哄不好。
容寅拿拨浪鼓逗也不行, 用布老虎逗也不行,学鸟叫全都不管用。
真娘奇的都忘记了哄她:“她小东西一点点, 气性怎么这样大?究竟是像谁?”
容寅当时就笑了:“像谁?还不是像你,我可没这么大气性。”
他把这桩旧事告诉朝华:“你不知道你哭了有多久,你都把你娘给哭笑了。”真娘眼看女儿生气生得这么认真,搂着她的小肉团子直乐。
“你娘一笑,你就跟着笑了。”容寅倏地住了口。
朝华背转过身子,手浸在铜盆中,将那方染了血的软巾搓了又搓。
眼泪滴入铜盆,与血水混在一起。
容寅额上的血已经不流了,他盯着窗外那株老梅树,此时正该是花发香满院的时节,怎么这株老梅竟无花。
楚氏带着丫头到三房院来来送玉容膏来,朝华见了她立时行个深礼:“大伯娘。”
楚氏伸手扶起她来:“伤了脸到底不雅,快让你爹把这膏药用上。”
容寅这会儿正在问看院子的婆子:“这梅花是不是没好好养护?怎么过了花时,它还没开?”
婆子道:“原是开了的,前两日不知怎么落了一地,三爷您瞧,花骨朵儿都还扫在土堆里呢。”
楚氏听了一耳,冲朝华招手:“我们到那边屋中去说话。”
三房人不住在老宅,但依例也有院落绣楼,两边的屋子东屋是朝华的,西屋是永秀的,罗姨娘的屋子在后罩房。
一进屋,朝华又想给大伯母跪下行礼:“是我任性连累了大伯娘。”
“这怎么能说是任性?”楚氏轻叹一声,“事情是我点过头的,难道听了几句埋怨就怪你不成?赶紧起来,你这脚怎么回事儿?”
她方才都看见了,朝华快步走时,脚上像是有伤。
“从三天竺回来的时候扭了一下。”
楚氏又问了几句,爽快道:“事情既然已经定下,也别再拖了,明儿就派人去把孩子从庄上接出来。”
“祖母那里……”
“放心罢,你祖母心里明白着呢。”纵初时心里有疙瘩,再过些时候就想明白了,她今日就送信去京城,让丈夫来信劝解婆婆。
“你先教孩子认爹娘姐姐,等清明拜祖宗的时候一起领过来,让孩子当着你祖母的面叫一声爹。”
老夫人盼了许多年了,听到这一句,再有什么气也烟消云散了。
朝华点头:“我记住了。”
“西院那个,这一向还老实吗?”说完楚氏又道,“永秀眼看要及笄了,这时候料想她也不敢兴风作浪。”
朝华轻吸口气:“是。”她不相信父亲,连对大伯母都有没办法完全坦诚。
朝华下定决心,等这事了了,她必会原原本本把这一切都告诉大伯母,不再有任何隐瞒之处。
二人正说话,琉璃捧着锦盒过来了。
她看见三爷站在梅树下,又见丫头们都在绣楼边,知道大夫人和三姑娘都在绣楼内,轻声通报才进屋来。
“大夫人,三姑娘。”琉璃将锦盒搁到桌上,“老夫人差我来给三姑娘送玉如意。”
朝华微怔,楚氏已经笑着看了朝华一眼,果然被她料准了。
老夫人的私房,楚氏并没过手,但几柄如意,在女儿令姜嫁时看过。
看装玉如意的匣子上嵌着白玉葫芦杂宝玉花,就知不是原来那柄,揭开一瞧,连楚氏都愣了愣:“这是娘最喜欢的一柄罢?”
“是,老太太特意吩咐把这柄给三姑娘。”
朝华目中欲泪,她知道行事至此,每一步都不可少。
要不是母亲突然发病,父亲就不会那么坚决。倘若父亲不坚决,祖母也不会那么容易妥协。
可她依旧难忍心中愧意。
琉璃将东西送过来,就笑吟吟的退了出去。
楚氏一脸慈和:“你看,我说什么?你祖母只要是想好了要办的事,就会体体面面的办了。”
“肯把这柄如意给你,也是知道了你的难处。”楚氏说着就道,“快叫甘棠……”左右一看,甘棠竟然没跟来。
朝华面上微红:“今日出门之前,我就派甘棠和阮妈妈去庄头上把人接出来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
就连楚氏也一时失语,跟着她便笑起来,笑得耳畔明珠微颤:“你这孩子,倒是我白替你操这份心了。”
朝华将前日去上容村见保哥儿的事告诉了楚氏。
“这几年族学要的款向一年比一年多,可考出来的人数却越来越少。”
“大伯自来都对容氏族学十分看重,连年小考不利,必有改革之意。只要将连年来的人数一列,族学就能单划出来交给九叔打理。”
大伯母如此帮她,她当然要回报大伯母。
楚氏含笑,不住冲朝华点头。
“要不是我这些日子病着,信已经送出去了。”
一个家族的人才才是这个家族最大的财富。
楚氏又将朝华看过一回,忍不住在心中叹息,朝华这样的好女孩儿,是小六没有这个福气。
除了祖母赐下的如意,朝华还带着各房妹妹们送的礼回到别苑。
祖母房中一传出话来,妹妹们就送了探病的礼物来,虽不能去别苑探望,但该有的礼数也都不曾少过。
容寅一回来就先问妻子:“夫人怎么样?”
唐妈妈一直等在门上,听容寅问,立时就道:“夫人还是精神不济。”每回发作都像重病一场,血色元气都要慢慢将养回来。
“她昨夜里睡得好不好?”
“夜里喝了药,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那她头发掉得多不多?”
“这两天越掉越少了。”
容寅顾不得额上的伤口,急急赶去和心园,趁真娘熟睡能看她一眼。
朝华先回到濯缨阁,不及换下衣裳先问:“人接回来没有?路上可还顺利?”
“接回来了,顺当得很!阮妈妈正陪着保哥儿呢,保哥儿乖,路上一点儿都没哭。”甘棠一看容朝华回来,赶忙过来禀报。
朝华嘴角一翘,先换脱掉外衣襕裙,换上家常春罗薄衫,急着去看保哥儿。
还没进屋就听见丫头婆子们逗弄孩子声音,阮妈妈笑眯眯看着保哥儿:“保哥儿看看这个,这个好不好玩?”
朝华一进屋就见保哥儿坐在床上玩,身上已经换上了真娘亲手做的男孩小衣衫。
阮妈妈道:“咱们刚回来,唐妈妈就把衣裳鞋子送来了。”
唐妈妈见着孩子便落泪,搂着保哥儿又拍又哄,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我每日都来看哥儿!”
等到夫人的身子好上些,就说保哥儿是亲戚家的孩子,把保哥儿带到夫人身边去。
慢慢处着,可不就处下来了。
阮妈妈也笑:“姑娘就是那么打算的,再过些日子,咱们东院的笑声就越来越多了。”姑娘忙这一场为的不就是夫人么。
朝华拿了个九连环,让保哥儿扒着她手解环:“自明日起,先每天带他到我屋中呆一个时辰。”
等娘的身子好了,她就领着保哥到和心园去。
小孩子亲近一个人,都是先从玩开始的,要论会玩,再没有比娘花样更多的。
保哥儿到底年幼,又坐车又吃点心,撑到这会儿早已经撑不住了。
手里还握着九连环,脑袋就一点一点的,脑袋往朝华肩上一歪,睡过去了。
阮妈妈轻手轻脚想抱过去,朝华摇摇头,搂着这孩子在怀中拍哄。她不曾哄过幼儿,保哥儿却在她怀中很是安然。
阮妈妈口角含笑:“倒是一点都不认生。”觑着空禀报道,“三天竺那儿送口信回来,说是五姑娘香会上受了惊。”
“受惊?”朝华心中微动,想到暗舟中的那个男人。
永秀受惊只怕也是在那个晚上,已经过了两天,罗姨娘才送信来?
朝华了然,母亲发病的事,瞒不过西院的耳目。
罗姨娘应当是第二天收到的信,她忍耐了两日,终于按捺不住了。
今日非年非节,他们父女俩一道回了趟老宅,这个消息传到罗姨娘的耳中,只怕她更沉不住气。
她在试探母亲是不是病重。
朝华微微一笑:“保哥儿的事,不必再瞒西院了,把消息传到三天竺。”
罗姨娘跪在大殿内, 双手叩心,闭目听经。
她年年到三天竺拜香, 一多半是为了跟来拜香的城中富贵官宦人家结交,将来好给女儿谋一个好前程。
早些年还在老宅时,她都是跟着容家一大家子出来拜香,阖府女眷出动,她便只能跟姨娘们呆在一处,又能有什么正经交际?
前几年好不容易说动了容寅让她能单独带着永秀来拜香,不熟悉的人家见了排场, 还当她是容家的哪位正房夫人。
这才打开了交际面, 她一多半的功夫都不菩萨身上, 全用在了交际上。
今年不一样, 罗姨娘早经晚经一经不落, 在蒲团上正经能跪上大半个时辰。
早经还未过, 苏妈妈就候在殿外, 一众贵妇们都着锦戴金,罗姨娘跪在这群人中间,衣饰比之寻常人家的正室还更奢华几分。
她面朝菩萨满面肃穆的模样, 让苏妈妈忍不住扁了扁嘴角。
等和尚唱经完毕, 罗姨娘站起身来, 先同四周跪经的夫人们约定歇过晌再来, 走出殿门冲苏妈妈使个眼色, 示意她等会儿再说。
一路憋着气, 尽量慢行回到净室, 刚进屋门罗姨娘就忍耐不住了:“如何?”
“话是递回去了, 可老爷带着三姑娘回老宅了。”
罗姨娘心头又是一跳,难道是要办丧?办丧可不得回老宅么, 正经的儿媳妇出殡发丧总不能在别苑里搭孝棚罢。
满面忧心问道:“夫人真的不好了?”
苏妈妈摇头:“那就不知道了,老宅那边咱们没人。可昨儿不就听说净尘师太回荐福寺了么?”
“她是回来了,三姑娘还没回来。”只要容朝华没再回来,那殷氏的病就凶险。
殷氏癫症发作的消息传上山当天,罗姨娘的嘴里就长了泡,她白天黑夜拜菩萨念经,回到屋中就喝胎菊茶降火。
心火肝火把把火烧得旺,巴望着能等到一个好消息!
干等了两日,还一点音信也没有,罗姨娘思虑片刻:“再叫人去探!”
苏妈妈点头出去,金芍进来道:“姨娘,周夫人想请您过去用茶。”
“楚家上山了没有?朱姨娘可曾送信来?”
金芍道:“朱姨娘递了口信,楚家刚上山,她得闲再过来。”说完又问,“周夫人那里姨娘去不去?”
罗姨娘皱眉,周家不过从六品的官,官阶不高,家资又不丰,周家那儿子也不过是秀才。这样的人家,周夫人倒敢看中永秀,真是好大的脸!
“就说家里来人了,我有些要紧事走不开,你捡一匣子点心茶叶送过去,话要说得圆满些。”
金芍应声去办。
罗姨娘又问红药:“姑娘在干什么?”
“姑娘在自己屋里抄经呢。”
罗姨娘以为是女儿大了,不好意思到前头去听经。
本来嘛,到了年纪来听经也是让各府的太太们面前亮亮相,自家看定的,总比媒人嘴里听来的要真几分。
她一口气喝了半壶菊花茶,吩咐玉簪:“再沏一壶来。”
要是殷氏真死了,她嘴上长泡也是个好事儿。
偏偏任家的那个妾,今天看见她说她“怎么这两天眼睛也红了,嘴角也长包了,怎么这菩萨越拜,你火气还越大了?”
这些人也听说了容家上山请净尘师太去看诊,故意刺她的。
罗姨娘还未歇过气,金芍又进来了:“姨娘,周夫人已经来了。”
罗姨娘心底不悦,但对方到底是官夫人,她不能怠慢。立时起身迎接,还笑着说,“姐姐怎么亲自来?我这里才刚忙完。”
周夫人也在笑:“就是知道你忙,我闲着也是闲着,就来走一遭。”
罗姨娘赶紧让出座来,又让金芍红药端茶上点心。
周夫人上回被拒,已经明白罗姨娘看不上她儿子,心里虽不痛快,也不敢得罪容家,只把这些揭过了不提。
但她也实在不愿意跟罗姨娘再装亲热:“妹妹忙,我也就不绕圈子了,是叶夫人托我来问个人。”
罗姨娘心里有本名册,这些夫人太太们都在名册上,她立时道:“叶通判夫人?”
“正是她。”
“叶夫人想跟你打听打听前头那个姓沈的公子。”
“打听他?”罗姨娘心头一动,叶夫人家里有正适龄的女儿。
“你还不知道?”周夫人笑了,“这后寺里拜经的人家,哪个不知前头有个年轻公子,看头巾是有功名的,年岁也正当时,最要紧是生得好!”
光生得好一条,寺里的夫人们就无人不知了。
罗姨娘柳眉微弯,靠着引枕道:“那是我家老爷同年的儿子,今岁省闱暂住在咱们家,我们老爷常夸他文章好。”
周夫人越听越点头,同年的儿子那就是父辈当官,今岁省闱就是来余杭考举的,文章极好就是他很可能取中!
叶通判比她家老爷高半级,叶夫人托的事,她算是办着了。
周夫人看罗姨娘还在喝菊花茶笑了笑:“我倒有个方子,比胎菊下火快,你叫人摘些菊花脑来捣碎了敷上,保管第二日就好了。”
说完又压低了声,劝解似的说:“任家那位说的话,你也别放在心上,她就是眼红你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