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甘棠记下,“厨房上问送来的那两筐东西,怎么处置?”
瓜果都是鲜物,看着品相还极好,菱角生嫩,樱桃饱满,蚕豆青碧,瓜也皮大个大。
“洗干净给各房分一分。”就当是他请她吃瓜果了。
“好~”甘棠笑着指一指挂在衣桁上的裙裳,“端阳宴上要穿戴的衣裳首饰,昨日就送来了,姑娘总得试一试。”
要是有不合身的地方,家中绣楼里就有七八个绣娘在绣嫁妆,在家里就能改。
朝华走到衣桁前,昨日实在没心情看这个,今天一看,衣裳已经熨烫过,还熏上了她常用的柏子香。
端阳节当天穿的衣裙纹样或是五毒或是石榴,多是应景而制。
容老太太年纪大了,爱红爱金,还一年比一年更爱热闹。
偏偏除了永秀之外,家里几个女孩都更爱素色。朝华自不必说,令舒也爱穿轻灵雅致的衣裙。
平日里老太太撒手不管,大节里制衣裙,她就要着意打扮打扮孙女们。
去岁的端阳节用纪红纱罗和天碧色纱罗裁了衣裳,每个女孩都得了一串玉玲珑系腰,首把孙女儿们打扮得像枝间刚开的石榴花。
这回送来的衣裳,红也确实是红,只是红得略显黯淡。
裙上的花纹也是祖母平日最不喜欢的那种,贵重但繁杂,不说别致俏丽了,朝华穿在身上都显得老成无趣。
芸苓捧镜,甘棠打开首饰匣子,捧着蜘蛛钗给朝华看:“这一回的首饰,也都是应景儿的。”
要论精巧那真没有,赤金打的五毒,镶嵌着华贵宝石。
头上重,衣上杂,堆叠得满身都是,连丫头们都知道这些不好看。
朝华试过衣裙,又簪戴上首饰。
照着镜子,缓缓转了一圈,对甘棠道:“要不那日的粉略厚些?胭脂也浓些?”
祖母既然想让她们姐妹几个不要出挑,那她就尽力不出挑。
芸苓摇头:“姑娘本来淡妆就似浓妆,化了浓妆说不准反而压住了这身衣裳。”姑娘眉眼鼻唇皆生得分明,不必脂粉勾勒都形貌粲然。
“我看姑娘那天装鹌鹑更好。”
不笑不动,木胎美人,那便不出挑了。
朝华闻言失笑,芸苓急了,捧着镜子连声止道:“姑娘自己看看!能笑不能笑?”
“我知道。”朝华摇头,能让祖母如此严阵以待的,她怎么可能轻忽呢?
到了端阳宴那日,朝华早早坐车去往老宅。
几个女孩都是一样的衣裳首饰,站成一溜给容老太太看过,她满意的点了点头:“到时候你们就跟着我和你们大伯母。”
紫宸观观主的端阳宴摆在画舫上。
马车刚停下,令舒就悄悄扯扯朝华的袖子:“比楚家的半湖春还大得多。”
楚家的画舫能叫半湖春自然是因为宽大精美,舫中不但男客女客可以分开坐,还在盛下个小丝竹班子舞乐唱南词给客人们听。
那已经是城中最大的画舫的,没想到这艘舫会大那么多。
舫前也不单是容家的马车,熟悉的人中就有楚家梅家和余知府家。
余世娟也一身见客外衫,目光远远与朝华相交,彼此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袁琼璎的父亲官位低,不在受邀之列。
还未上船,几姐妹低声交谈几句,等到个身穿杏黄道袍,手执银丝拂尘的貌美坤道上前来引客时,众人都沉默登舟,岸边一时只余风声鸟鸣声。
端阳节正是西湖热闹的时候,画船箫鼓络绎不绝,苏白二堤上游人如织。
城中百姓争看龙舟竞渡,湖上龙船四五只,头尾彩画如龙形,插着各色旗帜彩伞,水手在龙腹中划舟,十番锣鼓吹弹唱打,从初一到初十皆有热闹可瞧。
远处锣鼓阵阵,此间却是两里开外就已经设下仪仗,不许游人靠近。
明明是皇家排场,接引的人却偏偏作道姑打扮,事出有异,谁也不敢接耳议论。
道姑上前来引路时,女眷们都低下头,就像芸苓说的,装鹌鹑。
不止是接引人身着道袍,船上所有人都穿着道袍,容家姐妹规规矩矩站着,全把自己当作木胎。
落座,奉茶。
桌上食盒精巧,除了端阳节要吃的五毒菜,点心粽子看上去都是内造的。还有嫩荷叶托着菱角雪藕,虽摆设考究,却无人去动。
上前来给容老太太奉茶的是年老坤道,看见容老太太时恍惚了片刻,笑了笑:“容夫人可还记得我?”
容老太太平日里精神矍铄,今天却拄起了一根雕花木杖,走路时腰背也比原来低了两分,看见老坤道时,她怔了片刻才道:“是……”
老坤道笑了笑:“一别经年,容夫人不记得我也寻常。”
容老太太双手执礼:“我记得女仙人俗家的名字,只是如今仙人归了道门,便不知该如何称呼了。”
她这么一说,老坤道脸上的笑意倒真了一分,望着容老太太点了点头,便又退到锦帘后去。
这船上,除了人都穿着素面道袍外,余下锦帐珠围,雕栏画屏,处处都透着富贵奢华气象。
容老太太与那位老坤道说过话之后,舱中又是寂静无声。
来的官宦世家女子,不论平日里是活泼烂漫还是灵巧俏皮,此时个个都规行矩步,坐姿仪态仿佛一个师傅教导出来的,端正坐了半张椅子,低垂螓首。
舱中也有奏乐,奏的却不是寻常雅乐,而是道音。
道筒、竹琴、笏板、洞箫一响,诸人不像是来赴宴的,反倒像是来参加法会的。
余世娟坐在离朝华不远处的玫瑰椅上,偶尔目光一碰,又低下去。
所有人都在等着紫宸观观主出现,接连奏了三首道音奏,帘子终于动了。
几个容色秀美的年轻道姑将纱帐一层一层挑起,从里面走出个紫纱道袍,头戴玉冠的女道士。
她扫过众人,无人敢抬头与她目光相交。
众人像商量好了一样,齐齐立起身来下拜,口中称呼的却是:“拜见观主。”
大家揣着明白装糊涂。
行礼的时候明白,称呼的时候糊涂。
朝华跪在大伯母身后,她的身后是令舒、永秀。令惜实在年幼,衣裳虽做了,最后还是没让她来。
果然,这些引宾的道姑和观中执事也没人指出容家少了个女孩子。
“我如今身份,哪受得了如此大礼。”女道说完,满不在意的摆了摆手。
众人缓缓起身落座,楚氏上前半步,扶起了容老太太。
观主在看见容老太太行动不便时,还语带观切垂问出声:“我记得,容夫人四十岁上还能打马。”
容老太太笑:“观主说笑了,四十岁已经是快三十年前了,如今这个年纪,我的腿脚已经算是好的了。”
一句三十年前,说得女道目光微茫,看着座中或相熟或不相熟的人,有些还能看出些年轻时的模样来,有些当面都不相识了。
她脸上神色变了几变,倏地眉目乖张起来,目光滑过年轻女孩们的脸。
停在朝华的身上。
“容夫人,你这个孙女,生得可真好啊。”
朝华垂眉不动。
容老太太强笑出声:“她们年轻面嫩,从小又长在余杭,没见过什么世面……”
只听上首那人道:“我没说别的,就最大的那个生得好,叫她走上前来,让我瞧瞧。”
容老太太手在大袖中一紧,脸上依旧笑着,回身看向朝华:“这是如今家里排行最长,朝华,你上前来,拜见观主。”
朝华已经觉出观主目光有异,但她不知为何,听祖母的话站起身来,走到近前。
伏身下拜:“民女容朝华,拜见观主。”
朝华着锦服, 梳高髻,下拜时身姿规整, 意态庄严。
除了发间五毒金簪须翅微颤外,一举一动都与座中的世家女孩们别无二致,就像是拿标尺比划着量出来的。
容貌生得再美,此时也显得呆板无神。
祖母既想让她无趣,她就无趣。
这番模样应当是座上的紫宸观观主最为厌恶的,可她却偏偏饶有兴味,自上到下打量起朝华来。
先看朝华, 又看向座中别的年轻女孩。
越看面上神色越是难辩喜怒, 先还口角噙笑, 转瞬就又冷“哼”出声。
不论座上的人如何出声, 朝华都跪的很定, 她自知仪态绝没错处, 但贵人想治罪, 最容易的就是“失仪”。
“失仪”其实就是言行举止不讨贵人的欢心而已,故此在座受邀的人家都只敢把女儿往无趣里妆扮,而不敢扮丑。
观主不开口, 无人敢说话。
画舫缓缓驶入内湖, 湖上温风如酒, 波纹如绫。
虽是白日, 船头船尾那数挂明角珠灯也尽数点起, 白日之中灿如星月。
端阳正日, 湖上大舫小舟往来如梭, 岸无留船, 肆无留酿。
堤上湖上的游人俱都张目翘首看向湖中大舫,初看光晕五彩, 煞是好看。望得久了,便觉眼花目眩,转首掩目。
还有人奇声问:“怎么这画舫上的全是道姑?”
舫中静寂一瞬,观主终于开口:“这么个打扮?是故意穿给我看的?”
座中老命妇们人人互望。
容老太太对面坐着的是楚家的老夫人,两家亲上加亲,此时自然要出言相帮。
她笑了笑道:“咱们久离京城,实在不知内廷时兴些什么了,只好比着咱们原来的那些,给家里的女孩们装扮。”
梅家的老夫人也道:“唯恐失了体面庄重,并不是有意污观主的眼。”
说完几家齐齐便要赔罪,但她们还未立起身来,观主就抬抬指尖。
“这样也好,是不是真好看,一目了然。”说着,她又看向朝华,“她就生得好。”
一问一答,朝华已经在下首跪了许久。
端阳日头大盛,出门的衣裳又穿得厚重,额间已然沁出点点汗意,但她依旧脊背板正,仪态端方。
座中人看她身子不摆,颈项不弯,跪的这样定,心中倒都为她松口气。
楚老太太见了,难免想起自家小六来。要不是她母亲的病,真是桩好亲事,小六自离家住到书院,已经三四个月没回过来了。
容老太太拄杖起身,恭立:“当不得观主如此夸奖。”
“我夸奖她,她就当得起。”
容老太太本是句自谦的话,却被这句堵得仿佛是容家不识好歹。
观主一身紫纱道袍,衬得肌肤粉艳雪腴,除了鬓发间有几根银丝之外,她实比这一船年轻女子都要美貌丰艳得多,她赞朝华生得好,那就确实生得好。
“我很喜欢你这个孙女,不如就跟我了回昭阳观去罢?”
容老太太脸色微僵,楚家梅家几位上了年纪的夫人们也都面上变色。
昭阳观是皇宫内观,是专为眼前这位观主修建的。
当今太后还是皇后时,为最宠爱的女儿昭阳公主在皇宫内苑修建此观,让女儿给当时的太后修冥福。
把朝华带去昭阳观,那就是要把朝华带进皇宫的意思。
“孙女能得观主青眼垂爱,实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修道清苦,家里舍不得她入道?”
连她公主之尊都从幼年起就为太后“修冥福”,容老太太怎么敢说修道太苦,家里大人舍不得朝华修道?
于是容老太太柔婉出言:“是她母亲久病在床,衣食汤药,皆是她一力侍奉的,病榻前离不开她。”
“哦?”观主明知而故问,“怪不得她母亲没来?她生什么病?”
容老太太沉息片刻,轻叹出声:“我那儿媳妇……”
“叫她来说。”观主看向朝华。
朝华心头一紧,以她的年纪哪会知道京城中那些旧事,意欲揣摩观主语气,可短短几番对答就知这人喜怒无常,根本听不出好恶来。
思量片刻,她开口答道:“民女的母亲因七情郁愤内伤,以至心窍闭塞,神机逆乱……”她依旧没有抬头去看观主的脸,只是平平说着,“乃是癫狂症。”
余世娟在后排玫瑰椅上微微一颤,余夫人许氏不着痕迹的看了女儿一眼,又满含担忧的望了眼容朝华。
她们母女俩与观主无旧,只是来陪座的,二人对望一眼,都为朝华担心。
余杭城中官宦世家,人人皆知殷氏是个疯子,时不时就要发病,但不论是她们还是容家人,都不曾摆到明面上来谈论过。
更别说像现在这样,对其女问其母。
容老太太也知观主问了,朝华不得不答,她脸上神色不变,还是一声轻叹,哀婉道:“正是此症,此病难治,她母亲如今就只认得她了。”
说完这句,座上又是良久都无声息。
就在船中人人猜度这个答案能不能让观主满意时,观主张口问:“这可怎么好?我倒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这一句说得有三分真切,容老太太心中一凛,不知朝华这两句话是如何触动了公主的心肠,难道朝朝真要进宫?
但若公主真的铁了心让朝朝跟去京城,不论是入道观当道姑,还是入公主府当待诏,容家一点办法也没有。
容老太太心中转念,当真如此,那此时只能顺着公主的意思,委屈朝朝先跟去,或是在路上或是进了京再想办法。
她与公主虽几十年没见过面了,但公主这性子竟比少女时还有过之无不及。
少女时的昭阳公主若喜欢了一样什么东西,不是自己不要,那是绝不肯撒手的。
容老太太上船时弯腰驼背是装的,此时却是真的折了腰,正想等公主开口就再接话时,座上人又开了口。
“不如,就把你给了我儿子罢。”
这番变故无人想到,座中人皆惊诧,连许氏都曾听说过,昭阳公主有个有外族血统的儿子。
外族孽子,归朝之后,一直养在他外祖母,也就是当今太后膝下。
这位大人的婚事,高不成,低难就,太后又不愿意委屈了这个从小养到大的外孙,一直没有落定。
这些还就罢了,但她的用词是“给”,不是“指给”。
“指给”是正室,“给”不过就是个妾室。
当得此刻,容老夫人先望向了楚老夫人。
楚老夫人与她目光相碰,竟缓缓移开去。
容老太太想的是以朝华已经定下亲事为由,拒绝这事,天家不破百姓婚,座中能有这个默契的就也只有楚家。
偏偏楚老夫人方才还肯支应,到这事上竟退却了!
楚氏心慌难抑,她求救似的把目光投向母亲楚老夫人。
楚老夫人在帮容家得罪公主和沉默不得罪公主之间,依旧选择了沉默。
容老太太忍气吞声,喉口涌上腥甜:“观主垂爱,只是我这个孙女已经……”已经有相看的人?这句必不能成,在相看而已又没落定,不算破婚。
万一惹急了这女煞神,把朝华抬进那位大人屋里,这事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回观主的话,民女家中已经为民女定下亲事了。”
这句出口,又是人人皆惊。几位老命妇闻言,目光在容楚两位老夫人身上打转,都以为是楚家要接下这事。
楚老夫人压下讶异的神情,心头直打鼓。
若是容家不要脸面,当着公主的面说跟小六在议亲,她该如何是好?容朝华要是真那么说了,也……也只能咬牙应下来。
楚家两个儿媳妇程氏与杨氏的目光也都落在朝华挺直的脊背上。
杨氏看了眼婆母,要是容朝华敢张口,她是拆穿?还是捏着鼻子吃黄连,把这门亲事给认了?
她心里不愿意,但也知道事关重大,要担就只能两家一起担。
进而又想,容朝华要真用这种法子进了楚家的门,这辈子尽可拿捏了。
余世娟又是身子一动,好在她和母亲的座位靠后并不惹人注意。许氏虽也为了朝华担心,但到底情分不深,不至失态。
只有余世娟知道,朝华与秀才沈聿已经定情,难道她要在这个当口说出来?
“是哪家儿郎?”观主这回依旧没看容老夫人,她目光颇有些玩味的扫了楚家人一眼,只等朝华回答。
朝华自知船上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聚焦在她一人身上。
她姿态端肃,声音清越:“是民女父亲的故交之子,姓沈名聿,如今正在万松书院求学,长辈们说定,秋以为期。”
秋以为期,便是八月省闱之后约定婚期。
最先松了口气的,反而是楚家。
容老太太脸色大定,她笑着点头:“确是如此,容家清明大祭时,沈家儿郎也在,在座诸位夫人都是见过的。”
她不说清明那天是开祠堂上名,只说大祭,那意思就是都已经请沈聿来观容家祭祀了,确实是未来的孙女婿。
楚老夫人刚才不帮,这会儿开口了:“确是见过,一表人才。”
观主的脸色骤然变冷,她拨弄着腕间紫番罗水晶念珠,嗤笑出声:“来人,去问问到底是不是。”
容老夫人本待下船之后立时认下这门亲,许给沈家儿郎好处也好,多备嫁资也好,官途打点也好!
总之,今日必要将朝华和沈聿的婚书落定!
万没想到,昭阳公主竟会当场派人去问!她明明今日是头一回见到朝华,为何如此紧抓不放?
朝华也没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她察觉出不对,但又不知哪里出了差错。
画舫已经驶到了湖心,除了舫上派人坐小舟去问,根本没办法偷偷派人下船去报信。
朝华脸色微微发白,昭阳公主看了朝华一眼,雪白指尖依旧在拨弄着念珠,但她像是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竟笑起来:“起来罢,大家坐着等。”
“鼓乐呢?奏起来。”
端阳大节,万松书院中的本地学子都回家过节去了,留下的都是家在外地的学生。
膳堂今日裹了两种粽子,每个学生一人发两只。
徐年提溜着粽子道:“这哪够吃,咱们还不如普济堂的孤老,听说余知府给每个孤老发四只粽子,三十文钱呢!”
楚六没回家去,但他家里早早就送了精美的粽子食盒来。
还给楚六的学舍门口挂上了菖蒲艾草,给学舍窗户贴上红纸剪的吉祥葫芦,臊得楚六满面通红,气急败坏将下人们赶走。
吃的他留下了,掀开食盒,往徐年身前一推:“徐兄,吃罢。”
一只只裹得指长,除了蜜枣红豆的,荤的也有好几种。楚六脾胃弱些,粘米之物吃上两只足够了,还不是学里发的那种大粽,得是家里包的小粽。
徐年乐了:“这个放久了容易坏,我来替你吃,吃完替你改经义。”
两人分食着粽子,看见沈聿闭目背书,徐年剥着粽子叶,舌头刮着粽叶上粘着的米粒问:“他看到哪一篇了?”
沈聿要考明法科,要背的典籍极多,他连大节也只歇半日。
楚六也剥食一只,他用筷子叉着蜜枣粽,先把甜枣咬了,答徐年道:“这几日在背《断狱》,后两日看《名例》。”
沈聿不藏私,计划日程表就在墙上贴着呢,不论是谁进来瞧一眼就知道他学到哪儿了。
徐年“啧啧”两声,一口一只肉粽子。
宋直学突然出现在门边,叫沈聿的名字:“你随我来一下。”
端阳是大节,书院从上到下都放假,要不然膳堂也不会给学生们发冷粽子,怎么这会儿宋直学来了?
沈聿掸掸衣袍,走到门边,冲宋直学施一礼:“宋直学,找学生有何事?”
他刚走到门边,就见学舍边的松林内站着几个华服男子,为首的那个瞧着年纪已经不轻了,但白面无须,颇有些古怪。
宋直学道:“那位大人,要问你话。”宋直学脸上神色似是有话要说,但被那几人看着,他不好张口,只叮嘱沈聿,“问你什么,你可千万仔细答话。”
沈聿径直走过去,对为首那人颔首施礼:“这位大人,所来何事?”
那人脸上神色倨傲,上下打量沈聿几眼:“你就是沈聿?”
他一开口,沈聿大概确认了这人的身份,心中虽奇,依旧温言答话:“正是在下。”
“你与容家姑娘可有婚约?”
沈聿面上神色不变,心里却已经转过数念,他稍缓一缓:“不知大人为何有此一问?”
那人脸上不耐烦起来,眉头一皱,骄横顿生:“是我家主人要问,是也不是?”
能让内监称呼主人,又特意来问婚事……
沈聿抬眉,一口应下:“是。”
“当真?”
“当真。”沈聿面色和煦,对这内监愈加客气有加,“容世叔点头,韩山长保媒。”
他不知道为何会有个内监来问话,也不知朝华如今何在,心中焦急。
但脸上作出刚想起来的样子,对那个太监道:“对了,大人若是不信,我那里有山长写就的婚书一张。”
是他请韩山长保婚之后,韩山长写的。
本想等到省闱之后奉去容家,没想到这会儿能派上用场。
那个太监取了婚书就要走,沈聿当然不肯答应:“这是婚书,岂能这样交给大人带走。”
太监想了想:“成罢,你跟了我去,不上船就成。”
舫上道音又奏过一轮,朝华颈间汗意涔涔。
要是沈聿实话实说,言明他们只是彼此有意,还未真的议婚又该怎么办好?
容老夫人与楚氏都如坐针毡,要是被公主戳穿谎言,以公主的性子,朝华……
面前玻璃盏内盛着的冰酥微微化开,令舒永秀俱都紧绷着心神,不知这泼天祸事会不会落在自家。
就在此时,那个内监回来了。
“如何?”昭阳公主问。
“确是已有婚约,还有婚书一张。”说着内监呈上婚书,“是韩山平写的。”韩山平便是万松书院的山长,许多南省出身的官员都曾他的学生。
容老太太不敢松懈,笑道:“沈家儿郎是韩山长的得意门生,他专请了韩山长为他保大媒。”
这一句也是说明为何沈聿清贫,容家还肯点头结亲。
容家书香世宦,书香在前。
所有人都想,这回总无归可指谪了。
谁料昭阳公主目光在婚书上一转,又定在朝华身上:“他要是死了,你不就没有婚约了?”
舱中杯盏碎裂,没人想到她身着道袍,竟能说出这种话来。
朝华骤然抬头,眼中终于流露出惊惶神色。
谁知昭阳公主又道:“可惜啊,他就算现在死了,你也配不上我儿了。”
说完,她竟站起身来,扔下众人,转身往内室去了。
座中无人敢动,连音乐也不敢停,枯坐许久,才有道姑们引众人离开画舫。
所有人都还在为那句话心惊,人人都想“谁说殷氏是疯子?昭阳公主才是疯子!”,可谁也不敢说出口。
容老太太强撑着精神登小舟离开画舫,朝华后背衣衫尽湿,木然跟在妹妹们身后。
方才奉茶的老坤道,突然在此时上前,对朝华说:“主人让我传一句话。”
朝华凛然,她已经感觉到了,这位观主摆弄人如同拨弄她腕间念珠,越是发出轻脆声响,她就越是高兴。
朝华打定主意,不论对方再说什么,她都要淡然受之。
老坤道不甚在意朝华的神色,只是轻声重复:“容夫人不信神佛,为何要给儿媳妇请僧道驱邪呢?”
朝华怔住,在她怔忡之际,湖上传来个声音“容姑娘”。
沈聿扶着船蓬,隔水而来,目光灼然望向她。
各家女眷们离舫下船, 人人都好似打过一场硬仗。
年老的精神萎顿,年少的花容黯淡, 如逢大赦般坐车归家,都盼着这位贵人能早些离杭回京。
楚家一行人等在岸边。
楚老夫人还待与容老夫人说些什么,容老夫人拄着雕花木杖,截断她的话头:“等到我们朝朝摆喜酒那日,你们可都要赏光观礼。”
楚老夫人并不觉得自家不厚道,当年京城那些旧事,小辈们不知道, 容老夫人总是知道的。
眼看容老夫人并不说破方才舟上的事, 她笑道:“恭喜朝朝觅得佳婿。”
当时都已经预备认下, 可容朝华她自己选了别人, 这可不能怪楚家不扛事。
楚老夫人还看了眼自己的女儿:“朝朝是我看着长大的姑娘, 与我的亲孙女儿也不差什么, 如今得了佳婿, 我可得给她添几抬嫁妆。”
楚氏扶着婆母,目光与母亲一触,又看向两位嫂嫂。
程氏与楚老夫人一样面上含笑, 杨氏的脸上却已经露出“幸好如此”的表情。
楚氏看了眼母亲, 此时找补, 又有何用。
两家牵连深, 容老夫人就替朝华收下了几抬嫁妆的“赔礼”:“这一回累得我胳膊也抬不起来了, 咱们过些日子再聚。”
楚家人坐上马车回府, 杨氏终于吐出口气儿来, 抚着心口对楚老夫人说:“好了好了, 这下可算好了。”儿子再也不用心心念念着容朝华了。
程氏也放下心中大石,她还真怕老太太认下这个孙媳妇。
楚老夫人看了眼二儿媳妇, 恨铁不成钢:“住口!”
杨氏突然被婆母喝斥,心里颇有些委屈,闭口不言,只是脸上的喜色怎么也掩不住。
她本来还因失了朝华心中难受,今天看到朝华那番应对更觉得可惜,但听到公主看中了容朝华。
谁出这个头谁就是在跟公主抢人,虽不是正经的儿媳妇,到底怕惹祸上身,小六避开祸事,怎么不算一桩好事?
程氏瞥了这妯娌一眼,也不想搭理杨氏。
马车中楚老太太眉头深锁,程氏在低头思量,就只有杨氏一人在瞎开心。
楚氏望了眼楚家远去的马车,对容老夫人道:“娘,沈家儿郎也在。”
容老太太紧紧攥了攥儿媳妇的手:“请他一道回府。”
今天就把事情定下来!
楚氏立时点头:“我明白,家里的东西都是齐全的,已经吩咐了人去请三弟了。”家中正在给令舒备嫁,各色礼盒都是现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