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葛越发笑起来:“无论是不是,都不要紧,关键是你做了。”
她的故国得到了好处,她便感激,倒是不必问什么缘由。
宁王看着她笑起来的样子,轻哼一声:“当时我特意问一个人,关于露甲草的果子,我问她我的王妃到底爱不爱吃,到底说的真话假话,结果——”
青葛想起昔日,心里多少有些淡淡的惭愧,她确实故意的。
不过如今摊开来讲,她又特别理直气壮:“就算以前不爱吃,我现在爱吃了,不行吗?”
宁王有些意外地看着她,之后哑然失笑。
他自案上拿起一个果子,剥开来,直接递到她口边:“可以,当然可以。”
他温声道:“三三爱吃,我都会给你弄来,什么都可以。”
青葛吃了那果子:“那其它的呢,你怎么知道的?”
宁王:“崔姑姑的事,是推测,找了那两个埋尸的小尼姑细查,其实当时是要查其它事,顺便查到的。”
青葛敏锐地感觉到了:“其它事?什么其它事?”
宁王:“稍后我和你细讲。”
青葛听此,便不再问了,其实她大概猜到了。
许多线索在她心里已经逐渐清晰,她只是需要一两个关键节点,将那些线索连接成网罢了。
宁王看着青葛,道:“至于救火——”
他想起昔日,眉眼间染上笑:“你怕是不知道,自那之后,皇都竟有一出戏文,便是蒙面女侠火中救人的戏文,我还得到一个物件。”
青葛惊讶:“什么?”
宁王看着她因为吃惊而晶亮的眼睛,便从袖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个檀木小盒,青葛接过来,打开,里面竟是半截红线绳,那截红线绳两端显然被烧过,这只是一小截残余。
她自是没想到:“这……是我当年在火中丢的。”
宁王:“是,你当年救的那个孩子,如今已经满地乱跑了,她的母亲一直感念你,便把这截红丝绳妥善保存着。”
青葛意外,意外之余也有些感动:“那个孩子,也就比世子殿下大一岁吧?”
宁王听此言,神情微妙地顿了下,之后颔首:“是。”
青葛:“这么说,也算是我的一桩福德了。”
这么说的时候,她感觉宁王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脸上,意味深长。
青葛困惑:“嗯?”
宁王试探着说:“以前的一些习惯,也许你可以改改?”
青葛:“什么?”
宁王:“比如,世子殿下,这个称呼是不是奇怪了?”
青葛:“……”
宁王再次提醒:“这个称呼,你难道不该改改?”
青葛沉默了一会,别过脸去。
她承认他是对的,这
于他来说听起来或许有些别扭,一时习惯了而已,以后自然可以改。
但现在她可能要先面对小世子。
她如今正和小世子要好,他也喜欢自己,可她不确定当他知道自己身份后,会如何?
也许反而心存埋怨?
她正想着间,突然视角范畴内感觉一丝异样。
她自画舫的轩窗往外,看向远处。
风已经吹走了朦胧雨雾,此时的夜空过于洁净清亮,而就在城外的郊野的上方,有一道明蓝色光芒,若隐若现。
出身于千影阁,青葛自然比谁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宁王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深深地看了一眼,之后才道:“要不要去看看?”
青葛:“现在?”
宁王:“是。”
青葛:“可是如今城门已——”
说到一半,她顿住了。
身为禹宁城的王,他自不会被一道城门拦住。
青葛略犹豫了下,道:“好。”
宁王手指搭在她的指尖上,缓慢而细致地拢住,握在手中,这才低声道:“今夜的大戏,你若不看,未免可惜,走吧,我们出城。”
青葛听这话,看过去。
他神情中有着运筹帷幄的笃定,掌控全局,幽深的眸子溢满了温柔、包容和呵护。
可她心里却隐隐觉得,似乎还有一些偏执的锋芒。
为了方便行事, 青葛重新戴上面具,之后和宁王赶往城门。
此时不过二更时分罢了,按照禹宁城的规矩, 这城门关闭, 不到四更不会开启,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随着一声低沉粗糙的吱嘎声, 城门两侧的巨木被缓缓推开, 半边城门开启。
宁王和青葛,一人一骑, 翻身上马, 走出城门。
谁知就在这时, 在城门外的青砖墙下, 竟有一人候在那里。
那人冷不丁见城门大开, 跌跌撞撞起身, 便要往城中走, 却被一旁守卫官兵拦下, 很快城门重新关闭。
那是一个衣衫破烂的婆子,她正凄厉地道:“让我进去吧, 求求你们!”
青葛手握缰绳, 正要纵马离去,突然间听到这声音, 手中动作便停住。
宁王也听到了,他略侧首, 望着青葛:“是我把她放出去的,她估计已经见到夏侯止澜了。”
他试探着道:“时间还来得及, 我们并不着急,你若有话要说, 可以和她讲。”
青葛略沉吟了下。
既已经见到夏侯止澜,那应该是明白了所有的事。
她开口道:“不,我没什么话要说。”
谁知道她这么一停顿,那哭喊的婆子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她不敢置信地看过来。
尽管隔着一层面巾,她却依然一眼认出。
这时,宁王和青葛已经骑马前行,罗嬷嬷疯了一般追在后面:“你,是你,宇兮公主,是你——”
四下空旷无人,她的声音格外凄厉。
走出一段,她依然在追,青葛也就勒住缰绳。
罗嬷嬷不管不顾地冲过来,跌跌撞撞地扑倒在青葛的马前,哭着道:“我一直以为你已经离开人世,我做梦也没想到,你还活着,竟然是你——”
她跪趴在青葛马前,颤抖着伸出手:“我总做梦,梦到我抱着你啊!”
青葛望着这样的罗嬷嬷,眸底只有冷漠,居高临下的冷漠。
夜色暗沉,罗嬷嬷仰脸,在那泪光中看到,青葛垂首望着自己,就仿佛望着一个陌生人。
她眼底没有半分情绪波澜,只有事不关己的淡漠。
这时,她听到青葛道:“我是青葛,你不必叫我宇兮公主。”
罗嬷嬷慌忙抱住她的马蹄,急切地道:“青葛娘子,青葛娘子,我知道了,我叫你青葛娘子,我都听你的,不过青葛娘子你听我说,但凡我知道是你,我绝不至于对你做出那些事来,我想起过往我的所作所为,我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给你看。”
青葛听此,眸底依然只有淡漠:“罗嬷嬷,那你可以不必后悔了,我告诉你,你口中的宇兮公主,早在十八年前她便已经死了,她被人割了皮肉宰杀了,连骨头都用来熬了肉汤面,早就被人吃下腹中了,至于我,我只是一个寻常贱民罢了。”
听到“贱民”这两个字,罗嬷嬷心如刀绞。
过往自己所言种种如同利刃一般刺入她的心,她悔恨,恨到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
青葛欣赏着罗嬷嬷那痛苦悔恨的样子。
很久很久前,她就在等着,等着有一日她所有的尖刻都化为锋利的针,刺向她自己。
如今哪怕她早已经释怀,但是不会回头就是不会回头。
她看着她眼底的愧疚,道:“罗嬷嬷,你还记得吗,记得你曾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吗?”
罗嬷嬷身体僵了下。
青葛看着罗嬷嬷的眼睛,凉凉地道:“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我不配,我是贱民,我什么都不配,你用你的眼神你的言语,一万次告诉我,我在你们的眼中只是一个玩意,是一个可以随意利用抛弃的人,在你们眼里,我永远及不上夏侯见雪半分。”
罗嬷嬷眼底泛起深沉的痛意,这种痛苦像刀子一样凌迟着她的心。
青葛:“二十年前,我被夏侯夫人卖给王屠户,他们母子三人一起喝我的血,吃我的肉,才苟活下来,二十年后,你帮着夏侯见雪,要用我的骨肉来换取她出头的机会,要用我这一身皮肉去为他争取更多,你榨取了我身上的每一滴血,最后把我埋在荒野中。”
“你们把我埋下去的时候,不是也有一丝心痛吗,其实你也是难过的,但是你还是一咬牙一狠心,你要杀了我。如果不是我有一身功夫,如果不是我早有防备,我是不是已经死了,已经化为了一具骸骨,那你又有什么机会在这里对着我掉眼泪,求我原谅?喊什么公主?”
罗嬷嬷听着这话,想起过往种种,几乎痛得天翻地覆。
她颤巍巍地跪下来,用手捂着胸口,含泪道:“你杀了我吧,你来报复我吧。”
青葛笑了:“其实当时我明明可以杀了你,我若捅了你,不过是举手之劳吗?但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吗?”
罗嬷嬷盯着青葛:“为什么?”
青葛:“因为对于你这样的人,死都是便宜了,我就要你活着,活着,一遍遍地回想你曾经效忠的缥妫王,回想你昔日的神祗,回想你是如何对待他的亲生女儿宇兮公主,你一定恨死自己了,我就喜欢你后悔得要命但却无计可施的样子。”
罗嬷嬷痛苦地闭上眼睛,喉咙中发出嘶哑的声音,她痛到了无话可说。
不过她到底颤声道:“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好受一些,你告诉我,我求求你,告诉我……”
青葛眼神淡漠:“你想做什么让我开心,是吗?”
罗嬷嬷一听这话,忙点头:“是是是。”
青葛:“好,那你给我一点诚意。”
罗嬷嬷听到这话,眼底泛起一丝希冀的光
青葛:“我和夏侯见雪只能活一个,你选谁?”
罗嬷嬷愣了一下
青葛:“当年夏侯夫人背叛了我的父王
,生下了夏侯见雪,夏侯瑾穆谋划夺妻之计,那一对奸夫□□我自会料理,可你说夏侯见雪,我该不该杀?你帮我杀了她,或许我会考虑原谅你。”
罗嬷嬷瞳孔收缩,她眼底泛起痛苦的挣扎,无奈地道:“青葛娘子,无论如何,她是你的妹妹,她纵然有什么不对,可她比你到底小一些,又是血肉至亲,你——”
她这话还没说完,青葛骤然抬腿,直接踢出去一脚。
猝不及防间,罗嬷嬷被踢中心口,她被踢得措手不及,身体犹如被狂风卷起的枯叶,骤然飞起,之后狠狠地坠落在地。
剧痛自从四肢百骸涌来,她喉咙中发出痛苦的声音。
她如同虾米一般蜷缩在地上,绝望地道:“你,你就这么恨她?”
青葛道:“我凭什么不能恨她,我不该恨她吗?”
罗嬷嬷身体颤抖,抖得犹如风中落叶:“青葛娘子,我,我……”
青葛:“你所谓的对我好,也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事实上你的愧疚是如此廉价,根本不值一提,你连为我杀一个人都不舍得,又怎么配对我提愧疚。”
她淡淡地望着罗嬷嬷的眼睛:“九泉之下,你又有何面目去见胜屠雅回,你对我曾经说过的那些话,敢和胜屠雅回说一遍吗?”
罗嬷嬷听到这话,顿时如坠冰窟,绝望如寒冰般瞬间侵袭了她,身子甚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试图用双手支撑起自己,却根本做不到。
她绝望地望着青葛,嘴唇颤抖:“青葛娘子,你……”
却说不出话,完全不知道说什么。
青葛:“这一次我不杀你,但是罗嬷嬷,我告诉你,下一次不要在我面前絮絮叨叨,不然我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把你捅一个对穿。你应该知道,我能活到今日,我这把刀上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血。”
她抬起眼,轻描淡写地道:“我并不介意多杀你一个。”
青葛和罗嬷嬷说出这番话时,宁王自始至终不曾言语。
待到重新骑马前行,两个人骑得速度并不快,这么走着,青葛突然道:“我对她,是不是太残忍?”
宁王侧首望向她,有些疑惑的样子:“残忍吗?你对她不是太过良善宽容吗?”
青葛听此,也是意外。
之后她便笑了,他倒是惯会黑白颠倒。
不过她很快收敛了笑意:“她也是无心之过,但我不想原谅她。”
宁王:“极好,不想原谅就不要原谅。”
他手执缰绳,道:“凭什么他们恣意伤害你,等到哪天愧疚了,说几句好听话你就要原谅她?就不原谅,一辈子都不原谅,气死他们。”
青葛微抿唇,笑道:“这话我特别爱听!”
宁王却并不曾笑,他语调有些泛冷:“反正他们让你不舒服,我就让他们不自在,我们可以一个个来。”
青葛挑眉,有些惊讶看他。
宁王淡淡地道:“还有让我不痛快的,该杀的杀,该灭的灭。”
青葛:“……”
青葛重新戴上面巾,和宁王纵马驰骋,一路沿着官道而去,沿途早就布好千影阁暗卫,也有王府精锐侍卫。
当青葛看到边境军踪迹时,也是意外。
这次黄教勾结四大世家,调集一批人马前来禹宁,显然下了血本,但青葛对于他们下了什么血本,其实并不清楚。
现在一看到边境军身影,突然明白,这阵仗确实不小?
这时,两个人已进入郊野山路中,前面隐隐有一处道观,露出一点翘起的屋檐,在浓郁夜色中颇为突兀。
有两个暗卫上前,向宁王呈上急报,宁王拿过来,一眼扫过后,便随手交给身旁暗卫,暗卫当即用火折子烧掉。
宁王带着青葛翻身下马,径自来到一旁道观,观前有一处小亭。
两个人来到亭中,自这里可以俯瞰群山,将远处山岭沟壑尽收眼底。
亭中备有一红炉,看上去颇为粗糙,应是一旁道观常用的红泥炉,上面正煮着水,此时水已经要开,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宁王道:“春夜凉寒,先喝一盏热茶?”
青葛:“嗯。”
于是宁王便为青葛点茶,他于这茶道上颇为精通,如今点茶手法自然优雅至极。
他点茶过后,递给青葛:“尝尝?”
天似乎又阴起来,夜半凉寒,袅袅茶香溢满了小亭。
青葛捧起茶盏来,细细地品着,说不上有多喜欢,不过可以尝出茶水清冽,应该是山泉水。
宁王修长指尖优雅地拨弄着手中的茶末,垂眼道:“这么多年,有些事你习惯了,我也习惯了,如今你也许有很多不适应,甚至觉得尴尬。”
青葛:“倒是也还好。”
宁王轻笑了下:“你若喜欢,枕边教妻我可以,但你若不喜,也没什么,许多事原不是那么要紧的。”
青葛听此言,动作顿了顿。
她明白他的意思,琴棋书画茶诗艺,这些他自小精通,为阳春白雪的雅兴。
现在他说没什么要紧的,其实是要她不必在意,他们若在一起,到底有许多不相投,他提前说好,给她安抚。
长夜寒凉,她手捧热茶,于是心间便多了许多暖意。
她开口道:“殿下,如今的我,许多事我并不会太在意,点茶,你点了给我,我无论懂不懂,心里都是喜欢的。”
十八年前,她会在意,五年前她会在意,甚至两年前她也许也会在意。
可现在,她确实不再在意。
宁王听此言,黑眸安静地望向青葛,看着她那双犹如被雪水涤荡过的清澈眸子。
他唇边浮现出些许笑意,道:“你这么说,我便心安了。”
青葛:“殿下确实和之前行事很不相同。”
宁王狭长的眼睑轻垂,温声道:“位高权重享尽人间富贵又如何,便是看尽河山万里,那也不是属于我的。”
他再次为青葛斟了一盏茶,道:“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便是粗茶淡饭,我亦甘之如饴。”
青葛侧首看着他,昔日志得意满的禹宁王,惊才绝艳,桀骜不驯。
如今无双的风华依旧在,可往日的棱角倒是被磨平了许多。
她和他之间,自然不是简单地抱在一起心意相通就能一切圆满,他们之间还有许多距离和沟壑。
心里不是没有忐忑,所以她到底在桥头犹豫了整整一晚上,等到曲终人散时,才肯走到他身后。
但现在他说这话,让她觉得,自己纵身一跃后,跳到了温暖的云朵中。
她被他接住,抱住了。
她兀自低头,沉默了很久,再抬头看,天已经快亮了,不过因为阴天,似乎要下雨的样子,暗黑天空只透出些许蓝意。
而就在不远处的山岭中,出现了动静,显然那些人颇为仓促,正在被追杀,所以仓促逃入山中。
宁王这是要瓮中捉鳖。
青葛站起来,盯着远处,判断道:“他们有二十几个人。”
宁王听此,不曾起身,只是半眯着眸子,望着远处。
看了一会后,他微微笑了下:“天要亮了,他们来了,正好。”
青葛:“那我们现在?”
这时,有夜风袭来,宁王起身拿过来一件大氅,为青葛披上:“我们还得等一会。”
青葛:“我不冷——”
宁王不由分说:“天将亮未亮时,是最冷的,你衣着太过单薄。”
说完,他低下头来,长指仔细地为她系好上面的缎带。
青葛:“……”
他不容置疑的样子,她便只好不言语,任凭他帮自己穿。
她看到,他锐长的眼睑轻垂着,神情专注认真。
他修长的手指熟练地打结,细致耐心,连打结都打得很讲究。
这让青葛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这是昔日目无下尘的禹宁王,她要跪在这个人面前回话。
现在他却为她做这种琐碎小事,如此周到的样子。
这时,宁王抬起视线,四目相对间,他自然看出她眼底的不适应。
他轻笑了下:“你知道,往日一些贴身小事我都是自己做。”
青葛:“嗯,我明白。”
宁王:“我也会帮承蕴系带,所以还算熟练。”
青葛想起他对待小世子,他确实是一个非常负责任的好父亲。
宁王再次和青葛十指相扣,看着远处道:“他们应该翻过这个山岭,快到了。”
青葛也在心里估摸着时间:“再有半炷香时间,他们便可以从那道山谷中走出来,这里是绝佳埋伏之处。”
宁王对藏在暗处的暗卫打了一个手势,于是青葛看到,他们呈上了一个盒子。
盒子中放着一个物件,却是用白绫布包裹着的什么,约莫
四尺长,隐约露出棱角。
宁王径自打开那白绫布,竟是一把样式颇为别致的长弩。
青葛有些好奇地看着,这和她往日所见到的弩都不一样。
宁王将这弩握在手中,修长的指珍惜地抚过弩弦,垂眸看着,却是温声问青葛:“这弩,你喜欢吗?”
第127章 射弩
青葛仔细看着, 这弩样式颇为简单,不过却别有乾坤,弩身用的是檿木, 弰用的是檀木, 登子枪头用了精铁,马面牙发用的是铜, 至于做弦的材质, 更是上等牛筋扎丝。
最关键的是,这长弩的弩臂末端有两个铜制圆环, 且在扳机处添置一处固定位。
她这么看着, 也是惊讶:“这是神机弩吧。”
宁王颇为赞许:“你竟一下子想到了。”
说着间, 他解释道:“你自夏侯止澜处得到《蒲阪录异》, 上面提到神机弩, 我一直颇感兴趣, 命人模仿研制, 如今终于小有所成。虽然样式简陋了一些, 但威力应该已经接近了,射程远达四百三十步。”
青葛越发意外, 她当下接来这神弩, 仔细地看。
传闻神机弩为七百年一位高手所制,之后图纸失传, 从此神机弩绝迹于人间,隐约听说时家技巧门藏有制造图纸, 不过几百年前来,时家严守秘密, 没有人能从时家拿到制造图纸,也就再也没有人见识过神机弩的威力。
不曾想宁王竟然凭着《蒲阪录异》的只言片语, 造出了神机弩。
宁王品了一口茶:“等下他们翻过这道山岭,正好进入这神机弩的射程,这神弩可以初试锋芒了。”
提到这个,他神情淡淡的:“往日追杀之仇,不可不报,今天设下埋伏,不但要歼灭那些所谓的黄教高手,还务必要捉拿黄教教主。”
青葛放下神机弩:“所以你终于可以告诉我,今日的布局了?”
宁王听此,望着她,笑得格外温柔:“你知道我为什么自皇都去而复返吗?”
青葛:“并不只是因为小世子?还因为你收到了黄教的消息?”
宁王:“是,因为我收到消息,黄教新一任的教主郁殃到了禹宁。”
青葛:“郁殃……他姓郁?”
郁姓毕竟不是太多见,青葛立即想起谭贵妃最宠信的郁太医。
宁王轻描淡写,道出一个惊天秘密:“郁太医便是上一任的黄教教主。”
青葛顿时明白了:“两年前你便知道了?”
宁王颔首:“是,那杯茶中的毒,背后自然有主使人,那个人是郁太医,黄教的教主。”
他眼神有些无奈地看着她:“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青葛微垂眼,低声道:“我也是无意中撞破的,只知和黄教有关,并不知他便是黄教教主。”
谭贵妃,郁太医,黄教,这意味着黄教的爪牙已经探入内廷。
往深里想,谭贵妃多年来能独得圣宠,又是谁在背后为她筹谋划策,让她在后宫之中立于不败之地?
甚至,有没有可能,最初谭贵妃入宫,得盛宠,就是黄教的安排?
身为禹宁王的暗卫,这个秘密她永远不敢说出口,但她那次的出现到底被郁太医察觉,并怀疑,所以才被谭贵妃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宁王:“郁太医深得我母妃信任,一直暗中操作着母妃,做了许多事,包括在我身边安插眼线崔姑姑,在我千影阁安插奸细。”
青葛:“所以当时殿下发雷霆之怒,在千影阁追查奸细,便是因为这个。”
宁王神情顿了顿,之后苦笑,声音有些愧疚:“是,因为这个,不曾想无意中牵连了你。”
青葛并不在意:“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早不在意了。”
宁王:“偏偏另一桩事依然和你有关,当时母妃给你的那盏茶,茶中有毒,你应该知道?”
青葛:“我只知道有毒,但具体是什么毒并不确认。”
宁王:“是来自黄教的蛊毒,叫居翁。”
青葛听到居翁,也是诧异,之后她突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
按照大家说法,居翁是一种蛊毒,但后来在缥妫的某个部落,她曾见到过一种花,那种花若是连着数日食用,便会上瘾,从此后若是不能用,则如蚁附骨百爪挠心,为寻常人不能忍之痛。
若郁太医操控了谭贵妃,谭贵妃给皇上用了这种药,那这些年谭贵妃的独宠后宫,似乎便能说得通了。
她抬眼看过去,却见宁王薄薄的眼睑微垂着,神情略显晦暗。
宁王感觉到她的目光,笑望了她一眼:“和我,你不必避讳,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青葛却是并不曾言语。
毕竟此事事关重大,关系到皇太子、谭贵妃和宁王这一脉。
宁王:“所以两年前,她给你下毒的时候,你要去缟兖,我也认了。”
青葛:“你把我放在缟兖,如此一来,她鞭长莫及。”
宁王眸中略有些倦色,他笑了笑:“缟兖自然也有缟兖的麻烦,但我认为你可以应对,如果是母妃动手,我到底投鼠忌器。”
青葛:“我明白你的意思。”
他毕竟要顾忌皇太子的体面。
宁王:“所以当时,我把这件事设法捅到皇兄那里,由皇兄出面追查此事,让他头疼去吧。”
青葛:“……”
她有些意外,不过想想也正常,那位当人兄长的既是储君,只能多担待了。
宁王:“那一日我赶往皇都,不过中途得到消息,郁殃带着人马前来禹宁,我便去而复返。郁太医一生未曾婚配,只有一个侄子,便是郁殃,郁殃武功高强,剑法了得,就在两年前成为新一任的黄教教主。”
青葛略想了想,明白了:“朝中有皇子勾结了四大世家,觊觎储君之位,所以推波助澜,散播谣言。”
黄教扶持了谭贵妃,谭贵妃并无主见,但是谭贵妃的两个皇子并不受黄教控制,这也是为什么宁王和谭贵妃冲突激烈。
因为这个,黄教自然也有别的想法,或许暗中扶持别的皇子。
本来宁王应该赶赴皇都,设法化解这桩麻烦,但是黄教教主郁殃既在禹宁,他便先调转枪头对付郁殃。
宁王赞许地看着她,温声道:“你说的是,所以我们现在反而不急着去皇都,我们要做的,是活捉黄教教主郁殃,从他口中拿到黄教的名册,之后把他押解到皇都,去为皇兄助一臂之力。”
这么说话时,他们一直在留意看着那行人,因山中树木茂密,那些人也是若隐若现。
千影阁暗卫时不时传来最新的战报,显然一切还算顺利。
一直到东方露出一丝光亮时,青葛看到,一行人自山坡下的一处隐蔽山石旁出现,他们应该颇为擅长隐蔽,可现在被千影阁暗卫追杀,已经慌不择路,只能胡乱躲藏。
青葛一眼看到为首的一个身影,此人身姿倒是颇为挺拔结实,看上去还算年轻,应该二十几岁。
宁王拿来了窥筩递给她,青葛接过来,仔细看着:“为首的这个,便是郁殃了?”
宁王:“是,
他虽年轻,但做事歹毒,剑法了得,我等不可不防。”
这么说着时,他已经拿起神机弩。
通过窥筩,青葛终于看清那位郁殃的面容,他生得竟颇为正派的样子,容貌冷峻刚毅,并不像是什么邪门歪道。
人不可貌相。
她放下窥筩:“缟兖的几次械斗,都是这个人的手笔,实在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