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到了她盛嘉宜的手上。
程良西倒吸了一口冷气:“就是那辆车上的男人送给你的?”
“嗯。”
“他多大了?什么来头?”
程良西第一反应就是这个男人不可能太年轻,出手就能送这种天价珠宝,一定有万贯家财不说,很大概率还不是家中吃信托收入,每日盼着父亲死掉好继承股份的豪门二代。
盛嘉宜猜出了他的想法,没好气道:“二十多岁不到三十,很年轻,想什么呢?”
程良西开始在脑中搜寻香江那几位太子爷谁有这样的本事。
沈家俊?还是首富之子李明辉?
“谁家公子哥这么不把钱当钱?家里有石油还是黄金?”
你别说还真有,他家产业涉及墨西哥湾及北大西洋油气田的开发。”盛嘉宜掩住盒盖,“别猜了,我直接告诉你,是徐家人,徐令川的长孙。”
程良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语道:“难怪......那可真是泼天的富贵,他人呢?不住这里?”
“回新加坡了,飞机停在附近的军用机场等他。”
“专程为你来一天?”
“别说得这么费劲。”盛嘉宜失笑,“新加坡过来也就两个钟。”
“花两个钟赶来给你送八千万,这是财神爷。”程良西有些不是滋味,“我很久都没有看过徐家有关的新闻了,徐令川的长孙,他妈岂不是新加坡那个最大地产商的女儿?”
“是啊,豪门联姻,不奇怪。”盛嘉宜并不在意地将那颗钻石锁进酒店提供的保险箱中。
程良西冷笑起来:“不愧是条大鱼,可问题是这条鱼家里世代都只和顶级名门望族结合,他父亲娶别国首富之女,他祖父迎娶将军的女儿,他曾祖父就算没有那样的讲究,依然娶了清末洋务重臣家里的女孩。”
“妹妹,你可不要因为一颗八千万的钻石,就沦陷了。”
盛嘉宜把柜门狠狠一关,语气也冷了下来:“不用你提醒我,程少。”
两人之间不知何时俨然僵持住。
盛嘉宜当然不至于因为这颗钻石就陷入甜蜜的爱情,但是比起旁人对她感情的质疑,她更在乎那些关于她和徐明砚身份差异的质疑。爱情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但身份的差异就好像鸿沟。
就连程良西都会认为她跟他不一样,她只是个演员,中国人喜欢以阶级来为社会排序,从前是士农工商,到了现代社会,对商人的偏见已经逐渐消弭,但对演员的偏见依然难以抹去。
在香江那座城市里,金钱至上,高楼林立,港口停满货轮,商场遍布各个角落,空气里弥漫着矜贵与纸醉金迷。
上流社会喜欢赛马、打网球和高尔夫、去欧洲滑雪、玩赛艇帆船,学着英国人喝下午茶,以及欣赏丰富的娱乐节目。
明星也就是供他们欣赏的对象。
旧社会里的富家少爷去戏院听小曲也有一掷千金的时候,但要是戏子动了真感情,还闹出什么事情来,未免让大家脸上都难看。
程良西的提醒是极有道理的,对她这样的女人来说也是很有警醒的作用。
但是盛嘉宜不这么想自己。
“我不是一个会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女人。”盛嘉宜背对着程良西去拉纱帘,白色的帘幕挡住窗户,终于不用看见外头飞蛾拼了命的往里头扑,“以及,我不认为自己比起他们差在哪里。”
她垂眸,淡淡道:“我只差一个机会。”
第29章 花样年华
一场季风雨后,黑云尚未来得及退散,天气阴暗,陈曼仪把窗户关上,房间里昏昏沉沉。
她揭开桌子中央巴掌大的陶罐,往里面填檀香灰,等香灰聚拢在罐中,她用打火机燃起一根香,点燃插在里头的香碳。
青烟袅袅,浮动在燥热狭小的空间里。
安明侧躺在床上,赤裸着上身,静静看着她的动作,等到她合上盖,才问她:“为什么要点这种香?”
“庙里买的。”陈曼仪吹灭了线香,“安神。”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买,干脆买了串佛珠,又买了盒檀香,唯有花了钱,才有出来旅行的实质感,也为这段旅途留一个结果。
“人家讲点一根香是用来招鬼的。”
陈曼仪闻言面色不变:“你怕鬼吗?”
安明顿了顿:“鬼都是人臆想出来的,有什么好怕。”
“我看你的表情不像是不怕的样子。”陈曼仪笑着坐到他身边,窗户里漏出一线路灯的白光,恰好照在她半边脸上。
“鬼神这种东西,我也不信,不过要是真的有,好像也不错。至少可以跟那些死掉的人说一说话,你说对吧?”
“你不想跟我说话吗?”
“和你说话,你听得懂吗?”
安明望着她的脸出神。
墙上挂着一座钟,时间指向晚上八点。
“你找到你的父亲了吗?”
“没有。”陈曼仪把外头罩着的白色T恤脱下来,露出里头的背心。
“我就说十八年过去了,满世界找一个不认识的人,怎么可能找得到,十八年前的人,大概都成了一具枯骨。”
“你可真是会安慰人。”
“我是和你说实话,人总要面对现实。”
“你觉得自己敢面对现实吗?”陈曼仪点了根烟,抽了几口,又摁灭在桌上。
她沿着床的边缘坐下来。
盛嘉宜的瞳色在拍电影时偶尔需要特殊处理,大部分是因为光线过强,导致她瞳孔颜色过于突出,在暗光下她那双眼睛就跟幽谷一样,冷冷清清,看人总带着几分端详与琢磨。
“你钱包里那张照片,是谁啊?”她轻声问。
那是陈曼仪无意从他旅行箱里翻到的,那个女人给人的感觉温和无害,很是贤惠持家的样子,不像她,永远有着一颗飘荡流离的心。他们萍水相逢,本来就是一场意外,相遇之时就注定了要分开,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她自己一个人过就好了,再多一个人,只会增加她的不安,就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引诱他突破了道德的边界。
安明不自觉别过脸:“我老婆。”
“你老婆?”她手指划过他的脸,“你还要回去找她吗?”
“不知道。”
陈曼仪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那你和我算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大家相逢一场,开心最重要嘛。”安明不耐地转头,“难不成我还要为了你去和我老婆离婚?”
陈曼仪沉默半响:“你说的对,开心最重要。”
风扇摇摇晃晃。
“你爱我吗?”陈曼仪问。
安明失笑。
她吻住他,流云席卷梦中,呼啸的风声吹得百叶窗吱嘎作响,那潮湿的空气里凝结出湿闷的汗水,女人轻柔的说笑声如寺庙飞起檐角下摆动的铃铛,蔓延在绵长的雨中。
“你爱我吗?”意乱情迷时,陈曼仪撑着手肘直起身,再次轻声问道。
陈良西直视着她的眼睛,嘴唇微动。
他的动作本应该到此结束。
但是盛嘉宜的黑发微湿缠绕在他的手臂上,她的锁骨暴露在白色的灯下,极致的白与极致的黑,富有冲击感的色彩扑入眼帘。
她鸦羽一样的睫毛轻轻颤动,孱弱的,像即将折断的鸟翼。
此时此刻她眼里不再总是流淌着朦胧冷意,深色如古井般的眸子里仿佛倒映着热带树林中盘旋的藤蔓,和那下得不停的季风雨,湿湿嗒嗒,黏糊糊,将他逐渐裹挟,直到窒息。
“你爱不爱我?”她催促道,边说着边歪了歪头,苍白的脸上露出近似于癫狂狂热的神情。
陈良西忽然意识到盛嘉宜是有点疯的气质在身上的,只不过她的理智压制住了疯感,所以平常没有人会把这两种特质和她联系到一起。
呼之欲出的癫狂与绝对的理□□织,成了密密麻麻的网。
他再也不能扛住这样铺天盖地的感情,他心中的想法如湄公河决堤一样汹涌而出,他仿佛站在在荒凉的稻田里,看漫天银河倾倒而下。
程良西深吸一口气,喃喃道:“我爱你。”
这是剧本里没有的台词,编剧想出声提醒,却被郑安容伸手止住。
他只怕重来一次,这两个影帝影后级别的演员也再也无法复刻这三十秒钟。
什么是演戏?
郑安容只给了这两个主演薄薄几页纸,盛嘉宜的甚至更少一些,那些关于男女角色之间的过去与回忆都是通过他口述传递给了他们,而在拍摄进程中,碎片化的拍摄方式让演员完全没办法拼凑出一个整体的故事,所有的片段都需要他们自己去感知呈现,大部分时间主角都云里雾里,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样没有方向的演绎最折磨对自己有着高标准与严格规划的人。
拍到一半的时候盛嘉宜很痛苦,郑安容自然清楚这一点。
她年纪太小,经验和技术都不足以支撑如此复杂的表演,角色倒换一下程良西都不一定能演好曼仪这样的角色,周佳慧则是拍到一半干脆利落抽身走人,戏份被剪成另外一个角色。
香江能演曼仪的女演员太少,要么长相不符合,要么气质不匹配,郑安容除了逼盛嘉宜没有别的办法。
她也没有到脱胎换骨的地步,但的的确确摸到了一些诀窍。
演员到了三十岁以后才会进入事业的成熟期,就是因为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拍惯了各种各样的电影,所以摸索出一套自己的方法,像陈良西这样两届金像影帝一届金马影帝的巨星,偏好挖掘人物,猜测他的所思所想、喜怒悲欢,痛苦就跟着一起痛苦,快乐跟着一起快乐,把自己变成那个人,
他常常要花大量时间进入角色的内心,再花更多的时间走出这个角色。
而盛嘉宜抗拒这样的表演,她承受不了那样多感性的想法,更不喜欢脱离自己后变成另一个人,于是她学会了像个剧作家那样,在揣摩角色的生平经历后再次创造她,赋予她全新的生命。
现在,罕见的程良西的入戏被她压制,强行抽离了角色,进入一场新的表演中。
陈曼仪再次偏头吻了下去。
盛嘉宜借位用得刚刚好,和他相隔不到三厘米,彼此之间可以感受到对方轻微的呼吸。
她笑了笑,抬起头。
醒来的时候正好是凌晨,男人还在安睡,陈曼仪换了身衣服,收拾好自己简单的背包,从狭窄逼仄的房间里出来。
站在熙熙攘攘的街上,她头一次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绕过路边拥挤的摩托车,给了旅馆下停着的突突车两元,让他再次载着她去吴哥。
只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到处闲逛,她站在吴哥城正中,仰头再次看了那座雄伟的须弥庙山。
她的侧颜彻底暴露在阳光的照射下,金色的光中,她就像一尊镀了金的神女像。
对准她的摄像机忠实地记录下这一幕,郑安容几乎屏住呼吸——
盛嘉宜的眼神平淡无波,但那绝对和呆板木楞没有什么关系,荒废的遗迹寂静无声,唯有季风吹拂,树叶婆娑,这一瞬间她的躯体好像成为了容器,让没有生命的画面充满了生动的语言。
那是告别,也是新生。
压抑的痛苦几乎是从她的身上被撕裂下来,发出不甘的咆哮。
郑安容忽然有些好奇,她这样的灵性,至此也就暴露了那么一点点,如果被摧残到极致再爆发出来,该有多么的震撼人心。
不过他已经很满意了,五秒钟之后,郑安容喊:“cut。”
盛嘉宜伸手,遮住刺眼的阳光。
“这条过了。”
“吴哥的戏拍完了?”盛嘉宜接过阿香递过来的纸巾,擦拭被强光照射而留下的泪水,语气里有着遮掩不住的喜悦。
郑安容瞥了她一眼,发现她出戏倒是出奇的快。
“拍完了。”郑安容道,“回香江补拍最后几场戏,你和良西一起杀青,我们争取在最快的时间里上线影院。”
“不会被人拦下来或者抢了母带吧?”
“你说点好的。”
盛嘉宜耸耸肩:“你看,导演,我是跟你讲现实中存在的可能。”
“有程少在,这电影不可能不上映,他的粉丝上到八十岁太奶,下到三岁女童,就没有几个人不爱他,敢为难你不奇怪,谁敢为难他?”
“您这话讲得我听着也怪不舒服的,他人呢?”
“他早上回香江了。”
“回香江了?”盛嘉宜小声惊呼,“为什么,他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他经纪人叫他回去有些事。”郑安容低着头捣鼓手上的分镜脚本,没好意思跟盛嘉宜讲,陈良西应该是没有完全出戏,所以不太敢直面她。
早说了哥哥妹妹什么的,没有血缘关系的都是耍流氓,男女之间但凡谁有暧昧的意思又不好意思戳破便以兄妹相称,好像这样就能为一些过于亲密的行为与想法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但这种事他不方便讲,也最好不要讲。
任谁都能从盛嘉宜前几日的行程中猜到她现在应当是有一位拍拖的对象,而知道些内情的郑安容更是直接知悉那位就是当年亚洲首富的长孙,如今新加坡巨富的外孙,既然有了这样好的姻缘,此时凑上去煞风景捅破盛嘉宜与程良西窗户纸,未免显得他这个人过于没脑子。
而且盛嘉宜未必不知道,以她的敏锐程度,男人那点心思拿捏起来轻而易举,不照样还是装傻充愣。
“他倒是学起了曼仪,我才是安明。”盛嘉宜笑着凑到郑安容身边,“导演,你什么时候拍下一部戏?”
郑安容头也不抬:“最迟明年,最早下个月。”
“这么快?”
“那本子早就开始筹备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我看到你拍这个电影之后,倒是有调整剧本的想法......总之到时候有消息会通知你。”
“我还是演女主角?”
“你要是不想演可以给别的女演员演,香江不止你一个女演员。”
盛嘉宜比了一个投降的手势:“还是良西哥演男主角?”
郑安容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你想要谁演男主角?”
“我?”盛嘉宜笑了笑,“我想跟谢嘉诚合作,导演。”
第30章 花样年华
郑安容手一抖,差点没有端稳昂贵的摄像设备,再看盛嘉宜的时候,他的眼神已经写满了意味深长。
他欲言又止:“嘉宜,人不能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
一边是富可敌国的太子爷,另一边是有港圈第一美男之称的谢嘉诚,盛嘉宜还真不亏待自己!
细数一番盛嘉宜出道以来合作的男星,处|女作就同程良西一起搭档,之后郑安容拉着原班人马又拍了《霓虹》的姊妹片,盛嘉宜便又同程良西合作了第二次,到这次已经是第三次。除此之外,以何季韩为首的商业片巨星都与她搭档电影,香江的四大天王她和其中三位都同过剧组,唯有谢嘉诚还没有接触过,不过看她如此蠢蠢欲动,就以她在橙禾的地位,想来也是迟早的事情。
盛嘉宜只是觉得她已经跟程良西拍过许多次电影,而且每次都是腻腻乎乎的爱情文艺片,再拍下去别说他们自己,就算是观众也要腻了。拍电影就好像结婚,夫妻之间有七年之痒,男女搭档之间同样如此。
“良西知道你在背后撺掇我换了他,估计再也不想认你这个妹妹了。”
“我哪有?”盛嘉宜无辜地睁大眼睛,“是良西哥他好像说拍完这部电影就要去澳洲休假,短时间内不会回香江,也不会再拍戏,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去问问谢嘉诚的意思?我听说他也很愿意拍文艺片,郑导,香江那些男星都有挑女主角的权力,你看看何季韩......为什么我不可以。”
“程良西什么时候说的?”郑安容没有理会她的死缠烂打。
“昨天说的。”盛嘉宜坐到郑安容身侧,“他说了,他需要时间从角色里恢复。”
郑安容叹了口气:“谁让你拍戏的时候那么撩他?我问你,为什么要加那一句台词。”
盛嘉宜耸耸肩:“我觉得那个情境下很适合,想到了就加了,没有别的意思。”
“你......”
“大家都是演员,专业一点嘛。”
“好,既然都是演员,那就要听导演的话,你想和谢嘉诚合作,也得看我的意思,我说可以就可以,我说不行就不行。”郑安容将缠绕的电线放回箱子里,拍了拍手:“走吧。”
香江的楼总是逼仄而压抑,向外看,钢铁水泥遮住大半天空,留出对面密密麻麻的窗口。
一盏灯摇摇晃晃,霓虹色彩支离破碎,掉到清冷的白色瓷砖上。
房间里电话铃声执着地响个不停。
狭长的楼道里没有所谓的隔音,没过几分钟,对面住着的租客一把掀开大门,扯着嗓子叫:“要死咗啦仲唔接电话,吵死人咗啦!”
走廊寂静无声,但过了几秒,一只纤细修长的手将话筒拿了起来。
听筒那边有风的声音。
沙哑的男声沉声絮语。:“系我,如果有多张船票,你愿唔愿意同我一齐走?”
她沉默着,迟迟没有说话。
黑色的长发垂在脸侧,她面前是一樽半人高的鱼缸,蓝色幽光照在她精致的侧脸上,红色的金鱼吐出一连串水泡。
墙上挂着一只时钟,秒针不停歇往前转动,好似急促起伏的心跳。
即便在镜头里这个场景没有任何声音,但郑安容依然拍出来了无声的焦灼感,他向来喜欢在布景与光线上下功夫,用转动的钟摆展现水流一样逝去的时间,用投射的阴影照亮女主角瑰丽的面容,一切都恰到好处,端着机器的摄影师都叹为观止。
某位电影界大牛讲过一段经典名言——电影最重要的就是打光,光打好了,哪怕丑和傻的表情,都可以露出美丽和智慧的光芒。[费里尼,代表作《8》(Otto e mezzo)]
像盛嘉宜这样骨肉匀亭的美人,皮肉紧紧贴住立体精致的骨骼,脸蛋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不管做任何表情都不会导致面部走型,再碰上合适的光线,简直像是上帝精雕细琢造出来的玩偶一样,美得令人窒息。
安明咳嗽了一声,在曼仪的想象中,他此刻应当是在抽烟。
“听晚八点,有艘去新加坡嘅轮渡,我喺海港等你。”他在电话那头说。
酒吧里意乱情迷的那一夜,高棉烈阳高照的那些天,还有旅馆中交织着汗水与潮意的黄昏,无时无刻不倒映在他的脑海里,翻腾起伏。
如果说一开始他的放纵是想要报复自己出轨的妻子,在之后的不知道是哪一秒开始,他彻彻底底沦陷了。
这是一场背德的爱情,本不应该有任何结局,但他仍然希望等到一个答案。
陈曼仪指甲敲打着桌子,一次又一次,与时间交叠。
她不免想起自己的母亲,那个名叫Th Hnh的女人,自湄公河畔与她的父亲陈升红分开之后,此生他们都没有再见一面。
“我很感激他。”在她母亲临终之前,她明明已经苍老得再也看不出年轻时的风姿,却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容光焕发。
母亲说:“他说要我先到香江来,不用多久,他也会想办法过来,然后我们在维多利亚港相见。”
“那您会为此感到遗憾或者怨恨吗?”陈曼仪低声问。
那个人一直没有前来赴约。
她们两个被抛弃在这里,以异乡客的身份,颠沛流离。
Hnh想了许久,最后她摇了摇头,说:“当然不会,这不是他的错。”
有些分别是注定的。
过了许久,陈曼仪终于低低嗯了一声。
她答应了。
安明喜不自禁:“你一定要来,我会准时到达,喺嗰度等你。”
“嗯。”
陈曼仪抬头,看见窗外阴云低沉,太阳半隐半露,不知道......是否又要下雨了。
夜色如墨,遥探港口,灯光明暗,海浪轻拂,带来了咸湿的气息。
剧组大灯照亮小半块海域,人群聚集,人声嘈杂。
郑安容站在一只箱子上,指挥着布景。
拍完这场戏,整部电影就算是杀青,盛嘉宜坐在栏杆上,和此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在电影里饰演勾引安明老婆出轨的男二号——李泽阳聊天。
“你们在吴哥是不是很好玩?”李泽阳有些懊恼,“早知道我也应该跟过去玩一玩。”
“你怎么会这么觉得?”盛嘉宜咬了口手中的薄荷冰淇淋,对他的话感到惊讶。
“我听说了你们拍摄的内容。”李泽阳狠狠拍了一下栏杆,“和你们相比,我和佳慧在台北拍的内容简直就跟过家家一样,可以想像这部电影剪出来之后,所有的光环都会分给你和程少,我又成了边边角角的男配。”
天王之一的李泽阳对于自己屡次做配而耿耿于怀。
盛嘉宜才没有心情哄他。
“喏,你要是对此有意见,你应该去找导演抱怨。”盛嘉宜指了指郑安容,“叫他给你加戏。”
李泽阳顿时一缩:“我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盛嘉宜皱眉,“你怕他?”
“你不知道他被叫做片场暴君吗?”
“我知道啊。”
“你就是仗着他不会凶你。”
“你是没见他凶我的时候。”盛嘉宜撇了撇嘴,远远看见程良西和周佳慧过来,连忙招手:“程少,佳慧姐。”
“你来做什么?”程良西还未走到跟前,就已经扬声取笑李泽阳,“不是已经杀青了?”
“我来凑个热闹不行?”李泽阳把他那三七中风的头发往上一撩,酷酷一笑。
随时准备告诉全世界我很帅的男人,固然十分英俊,但气质上落了大半截,比脸长得差更加可怕,堪称无可救药。
“你下次开演唱会我不要去给你当助唱嘉宾啦。”盛嘉宜从栏杆上下来,嫌弃地离他远了一些,搂住周佳慧的手臂。
“嘉宜和良西别围在那里聊天,泽阳不要干扰他们,佳慧准备一下,马上要拍摄,争取今晚少拍几条,我看要下雨了。”
留给他们说闲话的时间并不多。
电台断断续续响着杂音。
七点刚过,曼仪已经到达港口。
她穿着件灰色长风衣,一头黑发被海风吹乱,飘散在风中。
港湾并不宁静,各种各样的汽笛声来回奏响,那样多的行人来往于码头之间。不远处停了一艘白色小游艇,一群金发碧眼的洋妞正在顶层甲板上开鸡尾酒party,发出巨大又尖锐的笑声。
对岸中环夜色迷离。
曼仪赴约的理由很简单,她跟安明走,可以得到比在这里更加好的生活。她或许会和他一起定居在新加坡,他会和他的老婆离婚,然后同她结婚,生子,两个人一同开始琐碎又漫长的一生。
可是她想想这样的未来,似乎并不为此感到幸福。
她很清楚这不是爱情,至少不是正常的爱情。
安明心里忘不掉他那个老婆,他倒也不见得多爱她,但是因为那个温顺的女人率先背叛他,他便为此耿耿于怀,这就像一根深深的刺一样扎在他的脑子里,令他终身无法解脱。
陈曼仪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当爱情落入平凡后,会变得多么丑陋与难堪,说到底她需要的只是那一张前往新加坡的船票,就像是她的母亲来到香江一样,她用同样的方式从这里离开,至于好还是不好,总不会比现在过得更差。
再过两个小时,她就要去酒吧唱歌。
那些情歌,她唱了许多遍,早已经滚瓜烂熟,将所有的歌词铭记于心。
码头对面的街角,同样有人抱着吉他,迎着来往人群在哼唱。
陈曼仪伸手,摸到了水珠。
好像下雨了,细雨穿过黄昏,落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灯火璀璨的对岸,似乎就是她那遥不可及的明天。此刻她带着未知的情绪站在这里,竟然不知道自己是想要迎来一份变质的爱情,还是寄希望于像菟丝花一样紧紧缠绕在那个可以带她走的男人身上,将过去远远抛在脑后。
这世界上有一种鸟,叫做无脚鸟,从它张开双翼飞起那一天,直到死亡,才能落到地上。
“今日係咪有颱風過境啊,今年點解成日都有颱風,本應該颱風季都過咗嘅。”
“湿漉漉嘅一日,真系好反胃噢。"
“快啲走啦,去新加坡嘅渡輪淨低最後五分鐘啦,颱風一嚟貨輪停咗點算啊。"
陈曼仪将这些话停在耳中,她仰头看了天空一眼。
台风过境,全港交通即将停运。
广场上的时钟铛铛铛敲响八下,人潮涌来。
夜色已至,航船离港。
隔着许多人,陈曼仪看到了远处的安明。
他身边站着一个女人,他们似乎在说一些什么,那个女人的面孔她有些熟悉,在他的钱包里,陈曼仪见过这个人。
她微微一笑。
人生中有许多次相遇,也就有无数次别离,或许每一次相遇,都是为了下次的分别,而每一离开,都为了将来某一秒的意外重逢。
陈曼仪把斜挎包往肩上拢了拢,掉头向码头里走去。
绿色的轮渡两块钱一次,从九龙到中环,是来往两岸最便利也最省钱的方式。
汽笛长鸣。
安明在焦急地眺望,忽视身边女人的大声质问,试图从人群中找到他想看到的那个声音。
到最后,他终于变得不耐烦起来,一把推开自己身边的女人,和她争吵起来。
他说:“是你的错,不是我的错。”
女人愣住。
安明推开她,着急地拨开人群。
陈曼仪已经坐在过海的轮渡上。
她沿着木制的长椅坐下,那湾海水高低起伏,带着邮轮一起摇摇晃晃。
背后的高楼都成了模糊的,看不见的影子,而对岸璀璨的灯光从晕染的一团,到逐渐清晰,最终完完全全袒露了自己最迷人的那一面。
陈曼仪起初还是笑着,笑到后头,她靠在窗户上,又忍不住掉下眼泪。
她的哭泣那么真实,却悄然无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捂住嘴,分不清自己心中翻腾的感情到底是悲伤、痛苦,还是释然、甚至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