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延没有食言,虽然迟到了一些,但人总算是来了,一身素色衣衫算得体。李书妤发现他那张扬的浅色头发恢复成了黑色。
因为一直下雨,扫墓活动结束的很快。
许家的祖祠也在山上,扫墓还要去祖祠看看,几位公司的高管要告辞回去,又被许从霖拦住,说还要商讨一些事情。
大多人都走了,陈心岚沉默的站在许文滨的墓前,许况和李书妤也没走,站在一旁等陈心岚一起离开。
半晌,陈心岚问:“你二叔没来?”
“没来。”许况淡声应了句。
陈心岚没说什么,弯腰蹲下,将墓碑前的花束扶正了。
三人从墓地出来,看到许延靠在一棵树边抽烟,他没打伞,衣服头发都带着湿意。
陈心岚率先开口,“你这孩子,伞呢?”
许延笑的没心没肺,“送给别人了。”
“别站在那里淋雨了,上车,还要去祖祠。”
“不去了。”许延远远朝陈心岚挥了挥手,“岚姨,我还有事儿。”
陈心岚还来得及说什么,许延已经转身走了,一手插在裤兜里,背影潇洒,可莫名又让人觉得孤单。
许家祖祠修建在墓地的西南方,雕梁画栋的复古建筑掩映在翠绿山林里,说是祖祠,但其实是一处完整的院落,上房供奉着牌位,书房、会客厅和卧房应有尽有。
一行人抵达宗祠,许从霖和许况带着公司的高管去了会客厅。
李书妤坐在客厅的走廊里,手里捧了一杯热茶,有些无聊的看着眼前雕刻精细的木柱。
许家是滨州的老家族,据说族上有人最高做到了首辅,后来家族慢慢衰落,许从霖的父亲这一代开始经商。
家族企业随着时代的发展几经起落,尤其到了许从霖手里,更是经历了最为困难的几年,能发展到今天十分不容易。
李书妤不知道,此刻会客厅因为许从霖的一句“许况仍代任远洲执行总裁”而陷入尴尬的局面。
许文怡率先站起来,“什么意思?”
许从霖淡淡瞥了她一眼,“字面意思,你有异议?”
许文怡深呼吸,情绪有些无法控制:“凭什么?”
她这话一出,几位公司的高管面面相觑,其中一位开口:“许总任职近三年,远洲的市值上升了40%,我想这个数值能说明许总完全有能力继续坐在这个位置。”
许文怡:“你闭嘴!”
那位董事笑笑,没说话了。
许家的许多公司是家族企业,里面的人员利益都错综复杂,可许况负责的远洲这种现象并没有那么突出,公司高管也大多和许家没有太大的牵扯,他们更看中的并不是家族利益,而是到手的真金白银。
但远洲又是名副其实的金钱机器,许从霖自然不会甘心让远洲独立出去,失去掌控,所以在许文滨去世之后,他拒绝了董事会“聘请职业经理人”的提议,让许况暂时代理远洲事务。
可现在,这个“暂时”在持续三年之后,又延续了。
许文怡问:“这个‘代理’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许从霖锐利的目光扫过了一直保持沉默、容色疏冷的许况,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又将商议的内容转到另一项上。
骨子里传统的许从霖不会将远洲交到别人的手里,可游戏人生的许延对集团的事情完全没兴趣,许文程是必须排除的选项。如果许文怡是个男人,或许许从霖会委以重任。
许况样样出众,经过几年历练也有管理好公司的能力,可偏偏是个没什么血缘关系的外人。许文滨想要将公司和产业交给这个继子,许从霖却有所顾忌。
许况对李书妤的关注,许从霖早有耳闻。
亲眼目睹还是在李修鸣出事的第二年,许从霖知道了许文怡的阳奉阴违,于是亲自跑了一趟英国。
那次英国之行,许从霖的车子停在李书妤的公寓外,透过车窗看到了许况,大冷的天他就站在公寓楼下。
活了大半辈子,见过了太多人,许从霖一眼就能知晓许况的心思。
当时许况还在许文程的建筑公司,在偏远的分公司待了两年,据说做的不错,出了一些成绩。
许从霖心里萌生了一个想法,要是许况和李书妤真能成,或许他眼前的困境就解了,他反对没有血缘关系的许况继承产业。可李书妤说到底是许家的孩子,许况和她结婚,就不怕他以后脱离许家。
可他又担心许况并没有那么强的能力,也知道许文滨的这个继子性格有多傲,所以决定再等几年。
他给了许况四年的时间成长,也如愿看到了许况和李书妤结婚,一切都按照许从霖的计划发展。
可数次想要交出“远洲”时,许从霖又犹豫了,他还是不够信任许况。
许家最为重要的产业交到一个外人手里,以后会发生什么都不得而知。
许从霖的想法又改变了,股权不能给许况,但可以给李书妤和许况的孩子。
他特地修改了股权的转让协议,李书妤的孩子占有大量股份,在孩子未成年之前,股份管理权限在李书妤手里。孩子成年后,由孩子继承那些股权。
如果这样,许况并不拥有控股权,但是会继续被孩子牵制在远洲。这也是许从霖控制这个年轻野心家的唯一方法。
许从霖知晓许况这个人,仅靠儿女之情不会让他没底线的妥协,可这种原生家庭破碎的孩子,要是真成家立业了,家庭观念会比较重。
许从霖觉得,他自己的打算很好。可他忽略了,许况不会任他算计拿捏,也低估了许况性格里的自傲和自负。
或许许从霖也没想到,“远洲”对于许况来说,并不是一个公司那么简单。
所以,许况不仅要李书妤和孩子,还要远洲的股权。
······
许文怡激动又直接的表明了反对意见,许从霖也没有改变决策。
她插话又说了几句,反倒引起了其它高管的不满。像是在看她胡闹。
会议结束,其他人都先后离开了,许文怡站在窗边生闷气。
许文程进了会客厅,倒好了一杯热水递给她。
许文怡回头瞥了一眼,语调挺冷,“大哥扫墓看不见你,刚才开会也不见你,现在从哪里冒出来了?”
许文程长相俊雅,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随意应了句:“公司临时有事。”
见许文怡神色不对,又问她:“怎么了?”
许文怡将许从霖刚刚在会议上做出的安排说了,没控制住,声音都拔高了几分。
许文程看着她,若有所思道:“这不是很正常吗?”
“哪里正常了,我们许家的公司,凭什么交给一个外人?”
许文程:“你这么说也不对,现在很多企业都聘请专人管理,说不定更高效。”
许文怡:“可得了吧,职业经理人那是听从老板安排、拿工资办事,他许况听谁安排?何况他手里还有一些股权。”
许文程笑笑,“这也没什么,之前在老爷子心里许况是个外人。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他短暂停顿,见许文怡有些疑惑的看着他,“哪里不一样?”
“小书总是许家的人吧,她和许况结婚了,还有了孩子。”
许文怡冷嗤,“那又怎样?书妤是个女孩子,我爸他······”
许文程打断她,声音缓慢,“所以,我说的是,他们有了孩子。”
许文怡神情一顿,安静的看着许文程。
雨已经停了,太阳从厚重的云层里倾泻而出。
山里的温度比市区要低很多,李书妤回了屋内,黑色裙子外穿着许况递给她的西装外套。
他的衣服很大,袖子也长,拿东西的时候有些遮挡,她低头将袖口挽起来一截,露出白皙的手腕。
公司的那些高管离开了祠堂,许况只来得及给她递一件衣服,又被许从霖叫去一边谈事情。
茶喝了好几杯,和陈心岚、许嘉沁一起吃了从山下带上来的餐点,见天气转晴,陈心岚想去外面走走,许嘉沁陪着一起去了,李书妤身体不方便,留在客厅等许况。
许文怡来的时候,李书妤等的无聊,趴在桌上,手指百无聊赖的划来划去。
“嘉沁呢?”
“出去了。”李书妤随意应了句。
她和许文怡关系不亲近,平时说话也很少,李书妤以为她问完就走了,却没想到她坐了下来。
祠堂里摆放的家具和房子一样老旧,两把楠木椅子放在桌子的两侧。
李书妤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许文怡也在看着她,神情很不善。
李书妤安静了一会儿,“小姨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许文怡的视线从李书妤的那张漂亮的脸移到凸起的肚子,嘴角带着嘲讽的笑,语气也不好,“觉得有个孩子就万事大吉了,平时表现出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原来在这儿计划着呢。”
李书妤神色冷淡,不明白许文怡又在发什么疯,没再理她。
“我说呢,你怎么会不顾关系和许况结婚,合着你们是计划好了,用孩子来换股权,真是让我长了见识。够不要脸的。”
李书妤皱眉看着她,“您今天出门忘记吃药了吗?还是被狗咬了没打疫苗?”
许文怡指着李书妤的小腹,“别装傻啊,你老公刚才打了胜仗,你不该高兴一下?摸着良心问问自己,要是你们没结婚,老先生今天会让他继续担任远洲总裁?”
李书妤面色很冷,一字一句问:“要是没结婚,许况就不会担任远洲总裁?”
“不然呢?老先生凭什么把家业交给一个外人?你们接下来是不是打算用孩子多拿一点儿股权?这么会算计,也教教我,好歹你叫我一声小姨呢。”
李书妤冷笑,“谁在乎?”
放在桌子底下的手紧握着西服外套,太用力了,骨节泛白手有些颤抖。
她重复,“谁在乎那些东西?”
声音还是平静的,那些曾经的疑问和困惑,翻江倒海般一个个涌了上来。
见李书妤不再说话,许文怡也觉得口舌之争没意思,感觉像是她在欺负一个孕妇,起身走掉了。
李书妤给周墨打电话,第一遍没有接通。
她起身站到窗边,又打了过去,“嘟嘟”几声之后接通了,李书妤没等他说话。
“我是李书妤,你现在在哪里?见一面。”
“······”
“我去找你。”
周家别墅。
周墨躺在泳池旁的座椅里,拿着手机和远在国外的林悦琪通电话,两人近两个月没见面了,周墨淡笑着听林悦琪吐槽她最近负责的项目。
他坐起身倒了一杯酒,慢慢喝了,低声安慰她:“要不开心就别做了。”
林悦琪对他这个提议不满,“不做属于违约。”
周墨说:“违约金我赔。”
林悦琪笑了两声,“就你有钱是吧。”
周墨正要开口,管家敲了敲门,进来说:“李小姐找您。”
周墨愣了一下,将手机拿远了一些,问管家:“李书妤?”
管家点头。
周墨和林悦琪又说了几句,刚挂断电话,李书妤已经出现在门口。
“大驾光临啊。”他吩咐管家去倒水,让身体已经显得笨重的李书妤坐下。
李书妤没坐,“问你件事儿。”
她的神情淡然,语调也很随意。
周墨和往常一样没个正形,“您请问,能为仙女答疑释惑,是我的荣幸。”
“范莹和周樾宁,是巧合,还是你故意的?”
周墨原本在倒酒,闻言动作短暂停顿。
将酒瓶放了回去,抬头迎着李书妤的目光,“谁和谁?什么巧合?”
李书妤低眸看着他,“范莹、周樾宁。许延给我讲过你们赌约的事情。”
周墨“哦”了一声,似乎仔细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两号人物,又继续装傻:“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我喝多之后是下过一个赌注,那赌注是什么来着?”
他拍了拍脑袋,神情无辜,“还真有点儿想不起来了······”
李书妤冷眼看着他,她上前一步,拿起了桌上的酒瓶,照着周墨就要砸过去。
周墨瞬间站起来,神色严肃下来,“书妤,这是做什么?”
手里的瓶子倾泻,浓稠的酒液全部撒了出来,一部分流到地上,一部分流进了李书妤身上的那件西装袖口里。
她拿着酒瓶,指在周墨的脖颈间,声音很冷,“现在想起来了吗?”
周墨深呼吸,看着李书妤的样子,怕她伤到自己,“你想知道什么?”
“让范莹接近周樾宁,是你故意的,是吗?”
“是。”
她上前一步,酒瓶抵在他心口的位置,冷漠的脸上满是易碎,像是准备很久,才问:“许况让你这么做的?”
周墨低了低头,没说话。
安静良久,李书妤有些出神的看着周墨,手里的酒瓶没有收回去。
周墨不明白她为什么这副样子,难道她真爱那个周樾宁?恨他们从中作梗?
“你别生气嘛,那周樾宁不是个好东西,范莹只是示了一点儿好,他就眼巴巴的和范莹在一起了。”他想了一会儿,“我也觉得许况这么做确实有点儿不妥,但他也是真在乎你,才不想你被骗,不想你和别人在一起······”
李书妤几乎有些麻木的听着周墨的话。
在乎你,才不想你被骗。
在乎你,才不想你和别人在一起。
真的在乎吗?或许是。
可他在乎的又是什么?
她想起半年之前京市的那间病房,男人满身矜冷,问她要不要结婚。
她当时还很疑惑,他为什么要拿出那么多利益,来换取和她的一场婚约?
她的不解、疑惑,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许况会那么及时的出现,又快速的和她登记结婚。为什么婚后的短短几个月,他总是表现的忽冷忽热。为什么一向性格冷淡的人,表现的很喜欢她肚子里的孩子。
手里的酒瓶被她丢在地上,玻璃破碎四溅。
“耍我很好玩,是吗?!”
周墨懵了一瞬。
李书妤转身往外走。
周墨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仍然没懂李书妤怎么了。
看着她出门的背影,周墨追了两步又停下,心里只有一个反应:完蛋。
他给许况打电话,显示无法接通。
周墨都服了,绕着沙发转了好几圈,给他发信息。
[书妤知道了你让我给周樾宁介绍女朋友]
发完信息,周墨在客厅站了会儿,想起李书妤刚才的样子,依旧冷静到有些冷漠,可整个人都有些不对。
周墨拿了车钥匙出门,开车紧跟在李书妤乘坐的车后面,看到她回了许家老宅,才放下心。
说完公司的正事之后,许从霖又一次提议,让李书妤住在明川公馆待产。
许况拒绝了。
“她在京市有工作。”
许从霖有些不满许况三番四次的拒绝,“那种工作有什么重要?让她先安心待产,公馆那边专门有人照顾,对她身体也好。”
许况拿过许从霖面前的茶杯,给他添满了水,动作谦和,容色却冷峻,“她喜欢正在做的工作。”
许从霖喝了一口茶,苍老的脸上眼神却锐利,“既然有了孩子,你们就好好的,书妤现在父母都不在了,等我一走,她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还要你多照顾。”
许况沉默了一会儿,说:“她是我的妻子,我自然会照顾好她。”
许从霖点点头,要他先去忙。
许况到了客厅,发现空无一人,李书妤不在。
他抬步到了外面,问等在祖祠外的司机。
司机说:“小姐坐了老赵的车走了。”
许况打开了因为开会关机的手机,看到周墨的信息时神情一暗。
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自己开车离开了祖祠。
山林的景色快速的向后退去,车窗半降,冷风吹的他脸色冷白。
抬手扯开了衬衫的领口,窒闷感却并没有消散。
车子一路超速行驶,在老宅的院落里停住,阿姨在整理摆放在门口的几盆绿植,“大少爷。”
许况淡声“嗯”了句,“书妤呢?”
“在楼上。可能是累了,在睡觉。”
阿姨有些疑惑,一起出门去扫墓的两人怎么一前一后分开回来了。
“小书回来后,说要看看她以前住的房间,我没找到钥匙,她让老赵撬开了房门。”阿姨也觉得扫墓回来的李书妤情绪不太对,“她在房间待了好一会儿,拿着几样玩具上楼了。”
许况安静了片刻,抬步进了公寓。
房子很安静,一楼客厅的沙发上放着他给她御寒的那件西装外套。
沿着台阶往上走,清隽的脸上没什么情绪,他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他清楚,很多事情不可能一辈子都瞒着她。
是他别有用心、居心不良。
是他越来越贪婪,想要股份,又不愿意放过她。
卧室的门半开,伸手推开进去,又在门口站定。
李书妤坐在靠着落地窗的白绒毛地毯上,只留给他一个有些纤瘦的背影。地上凌乱的摆放着色彩各异的玩具,她小时候很喜欢兔子,那些玩具里大多都是造型各异的兔子。
其中很多,都是许况给她买的。
李书妤小时候爱缠着许况,他有事忙的时候,就会用玩具来打发她去另一边玩儿。
听到了脚步声,她也没有回头。
许况往里面走,在她的身旁停下,看到她手里拿着一个拼图碎片,似乎在尝试着该将碎片摆放在哪里。
她脸上的神情很淡,垂眸时整个人显得很乖。
许况低头看了一会儿,蹲下身,接过她手里的一个碎片放在了拼图合适的位置,另一个还被她握着。
李书妤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收回了视线,“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吧?”
“嗯。”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没有拼完?”她微微向后,靠在身后的软椅上,面向了许况。
他的领口有些凌乱,安静看着她的眼睛里,带了些许矜漠。
没得到他的回复,李书妤低头抓起了一只烟粉色的兔子玩偶,将玩偶抱在怀里,她发现小时候能装满她整个怀抱的玩偶此刻只有小小的一点儿。
她双臂收紧了,玩偶并不能填满她的怀抱,也不能让她有任何安全感。
她怅然若失,低头将脸靠在柔软的绒毛上,在此刻也想要变成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那样就能无所顾忌的失声痛哭。
在许况回来之前,她将小时候的玩具都找出来,围在自己的周围,好像这样就能让她不那么痛苦。
可是没有什么用,它们都在提醒她有多可怜。
许况房间里的每一个地方她都无比熟悉,在年幼胆怯的时候,她每次都偷偷跑到这里来寻求他的关心。
她记得四岁时,被保姆虐待,男生那双伸向她、解救她的手。记得六岁没有坐成的旋转木马。记得被妈妈带走时她的难过和哭泣。
“为什么不能回到小时候?”李书妤将脸埋进玩偶里,近乎自言自语。
许况的手刚碰到她的胳膊,李书妤往旁边躲了下。
伸出去的手悬在那里,心里突生一种空落感。
许况以为,他会面对歇斯底里质问他的李书妤,他知道她的脾气,想着只要解释几句,哄哄她,事情或许又会过去。
可他没想到,李书妤会表现的这么平静,这让他心里的失控感逐渐升腾。
半晌,李书妤抬头,神色平淡的看着许况,像是能从矜冷的人脸上,找到那个她十几岁就心动的清隽男生。
“许况,我现在确定了一件事。”
他神情一顿,声音低沉,“什么?”
李书妤怀里还抱着那只玩偶,力道却松了一些,她声音清冷,缓缓道:“李书妤是喜欢许况的。”
他忽的抬头,对上了她辨不清情绪的眼神,心跳像是漏掉了一拍。
“李书妤很喜欢许况,虽然她自己也分不清那份喜欢里,是依赖多一些,还是爱多一些。十六七岁就有心动,看到你和别人走得近会难过,总是找各种借口去找你。可她是个胆小鬼,从来不敢先将‘喜欢’说出口。”
喉结滚动,手紧握着拳放在身侧。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李书妤说喜欢自己,也是第一次听到她这样直接的告白。
她喜欢他?
年轻男人的脸上总算不止有漠然,还有一闪而过的迷茫。
“你……”
李书妤转到了一边,看着窗外惨白的光影,打断了他,“我也想告诉你,高三毕业的那年暑假,我们第一次发生关系的那个下午,我说的‘试试’,其实只是指你之前提过的做题角度。”
时间过去了那样久远,很多事情都在记忆里逐渐变得模糊。
因为她的突然提起,那年灼热的盛夏似乎又冲破时间的桎梏翻涌而来。
许况记得女孩儿趴在桌上,扯着他的衣摆,带着几分困倦说:“许况我想试试那个角度是不是真的可以?”
他把这句话当做了邀请。
那天他接受了她的邀请,没忍住亲了她。
热浪翻滚的床铺间,他们的关系第一次发生了错乱。
意识到她的话,许况有片刻怔住,清冷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眉头微皱,似乎有些不理解她的话。
“你以为我说的‘试试’是上床,我知道你理解错了,可我还是让错误继续下去了。你知道为什么吗?”李书妤声音很低,语调几乎没有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不怎么重要的旧事。
她手习惯性的一下一下揪着兔子玩偶的耳朵,将上面的绒毛揉乱又重新抚好。
像是预感到她会说出什么,许况下意识不想她说出口,“书妤,冷静下来,我们谈谈。”
他似乎没有发觉,内心并不冷静的其实是他自己。
李书妤没理会他的话,继续道:“你或许永远不会知道,李书妤到底会有多缺爱。她会为了别人一句关怀、带来的好吃餐点、频繁的示好,就跟那些人谈恋爱,企图用恋爱留住或真或假的示好和关怀。
一直喜欢着的男生,理解错了她话里的意思,把那当做上床邀请的时候,她没有拒绝的勇气。
······缺爱的可怜鬼,就用身体和‘性’来交换,想要喜欢的人能别丢下她,别和别人建立亲密关系。”
她近乎冷酷的、以旁观者的姿态说着这些事情,冰冷的话语就像是一把利刃。她用这把利刃一点点解剖着自己,将最不安、懦弱、恐惧的自己展现在许况的面前。
到了这会儿,许况确定了,李书妤已经知道所有的事情。
心脏像被揪住了,泛起密密麻麻的难受,许况数次想打断她的话,她这样的冰冷剖白让他不安。
她不留余地的剖析着自己。
哭闹或许是想要被爱、想要被关注。
不留余地,就意味着没有所求,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可能。
李书妤手撑着地面起身,许况下意识去扶她。
她仰头看着他,眼底带着绝望和痛苦,“你是不是觉得,像我这样缺爱,你只要给我一点点甜头,就能肆无忌惮的玩弄、哄骗?”她近乎低笑出声,轻叹一声,“结婚?真是一场笑话。”
她转身就要往外走,踩过了地上那些年幼时最喜欢的玩偶。
手里的那个拼图碎片因为用力紧握损坏了,她随手丢在了他的身上。
许况哑口无言,只是沉默的要拉住她阻止她离开,被她用力推开了。
伸手向他的脸上甩了一巴掌,随着声响,他的脸偏向一边。
“我不想守着年幼时的美梦了,也不想做那个用‘性’来换陪伴的可怜鬼。”她深呼吸,“更不想做被你利用、哄骗的傻瓜。”
后退几步,远离了他,声音带着冰冷和颤抖:“离我远一点儿,你让我感到害怕。”
她转身往外走,许况跟在她身后出了卧室。
李书妤沿着楼梯往下,知道她身体不方便,也知道她此刻根本听不进去他的任何话,许况没有紧跟着她,在二楼走廊停住。
在她快要出门时,他叫住了她,“书妤。”
李书妤的步子停住。
“非得闹成这样吗?”他的声音低缓、清澈,语气里压着一些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们不是十七八岁的时候,感情也不是培养在无菌环境里的样本,不受任何污染、不含任何杂质。
为什么非得把所有事情都挑明了说,撕破他们之间那层存在着维持着微妙平衡的屏障。
她打破自己的保护壳,将鲜血淋漓的身体和隐晦的爱意赤裸展现。
他接不住,也回应不了。
许况站在走廊里,低头俯瞰着客厅,心里的郁躁无法消散。
或许应该在此刻下楼,给她歉意、拥抱和承诺。
许况做了很多次李书妤感情里的旁观者,知道她处理问题的决绝态度,挽留对于她来说不会有任何效用。
话语和他的心一样冷硬,他听到自己说:“结婚对我们来说都是利大于弊的选择,你想要你妈妈的公寓,不想许文程那样的人继续顺风顺水。而我,想借着你的身份拿到远洲。”
李书妤背影僵直,缓慢的转身看向楼上。
许况看到她红着眼睛,没哭,表情却很难过。
他没有心软,忍着心里的异样,“我们各有所图,这在一开始彼此都很清楚。”低眸片刻,“之前没告诉你股权的事情,是我考虑不周。”
李书妤静静地听他说完了这些。
在这一刻,她切身体会到了许况的凉薄。
他说得简洁又清晰,给她分析这场婚姻最原始的动机。
既然是利益分明的商业联姻,他为什么从一开始把条件摆到明面上,开诚布公的和她谈。
许况心里清楚,凭李书妤的性格,接受不了这样彻底的利用,她也不想和许家扯上太多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