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的电子音意外地轻柔,虽然吐字模糊不清,但林一岚慢慢放松了下来。
零一边哼着晚安曲,一边擦着柜子,但就在它顶着脏抹布转身时,因为视线受阻,撞得柜子歪了歪。
零手忙脚乱地扶住矮柜子,但东西还是落了一地,本来要睡着的林一岚也被噪声弄得彻底清醒。
“没事的。”
林一岚帮它收拾东西,又发现自己的黑色发圈被小轮子滚过,上头的银白珠套瘪了下去。
但是还能绑头发。她把这唯一的发圈套到手腕上。
零变得有些沮丧,收拾好柜子后,它蹲在林一岚床边,执意要再哼一遍晚安曲。
零还小声说:“你睡着了吗?一岚,你睡着了吗?”
林一岚闭着眼睛,但是并没有睡着。
她忽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小铁块似乎费劲地爬上了柜子。
它轻轻碰了碰林一岚的头发,小心翼翼的,想要靠近又怕把她吵醒。
它要做什么?
被子下,林一岚的手不安地握紧。她能感觉到这个小铁块在慢慢靠近她。
她放轻呼吸。
但是等了一会,都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林一岚只听到小铁块嘀嘀咕咕的声音,很轻也很小。
它好像有点不高兴:“一岚,你又忘了给我一个亲亲。”
然后它往前碰了碰,其实并没有碰到林一岚的脸,但看上去好像接触到了。
小铁块欢快又无声地原地转了转,呆呆地在她身边待了一会,才默默离开。
几分钟后,所有灯一起熄灭。
枕头和被子散着一股闷闷的潮味,林一岚觉得越睡越冷。
迷迷糊糊的,她睁开眼,看到很刺眼的光。
有个男人站在她面前,背对着她。
有时候她能看清周围的环境,有时候她被无处不在的光刺得低下头。
她揉了揉眼睛。
男人把手里的书放回书架上,对另一个人说:“就这样吧……显然你我已经得到答案了。”
他们低语了几句,林一岚小心地往书房里走了两步。
男人注意到了她。
他从窗边走过来,蹲下,说了什么。
林一岚看不清他的脸,也听不见他说的话。
但是她抓着男人的袖子,慌乱地、迷茫地、又带着某种期待地说:“你,你会为我感到骄傲吗?”
“你会吗?”
她睁大眼睛,有温热的水汽蓄起。
她的手紧紧拽着男人的袖子,但是过了很久很久,对方都没有说话。
模糊的视线里,所有情绪都被迷雾遮挡。
她被另一个人抱起来:“一岚,你怎么在这里?”但她的眼中只有那个男人。
对方没有再搭理她,又走回窗边。
第二个人想抱着她离开,她叫了窗边男人的名字:“你讨厌我吗?”
她听不见他的回答。
被抱着退出书房前,她只模糊地看到一瞬那双冷漠的灰色眼睛。
抱着她的人把她放在了走廊里,又问了她一遍:“一岚,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一岚迷茫地仰起小脑袋。
对方一怔:“为什么哭了?”
他的指尖轻轻抹去林一岚脸上的泪,顿了一会,却是说:“一岚,不要哭。”
“我们不应该哭。”他说。
林一岚不记得这个人是谁。
他指尖抚摸过小一岚脸蛋的轻柔是如此真实,一如他冷漠得如同刀刺一样的语气。
林一岚心中徒然生出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她推开男人,往后跑。
走廊两侧的华美装饰在不断往后退,男人并没有追上来,只是站在原地,有些头疼似的看着她的背影。
“一岚,小心,那边有楼梯。”
林一岚一脚踩空。
失重感让人无比恐慌,她闭上眼,却没有如预料地摔在地上,而是落入一个怀抱。
“小林导演!”
“小林导演你没事吧?”
“这里怎么那么滑?”
“快!把这些饮料扫干净,别再让人摔倒了。”
“小林导演你有没有事?要不要叫医生?”
林一岚穿着高跟鞋,脚很痛,撑着男人的双臂才勉强站稳。
她不满地问:“谁?是谁把饮料撒在这种地方的?”
她是名头正盛的导演,这种重要的宴会上会有很多人在暗处使绊子,或者只是单纯地想看她闹笑话。
“……小林导演?”
面前的男人轻声重复着:“小林导演?”
林一岚扶着他的手臂站稳了,又整理整理头发和礼服,很骄傲地抬起头道谢:“谢谢你扶住了我。”
男人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乍一看冷峭峭的,却像某种黑洞一样带着莫名的吸引力,让林一岚一晃神。
林一岚晃神之余还记得要保持形象,想撩撩头发,但是对方的双臂锢得意外的紧,像是要把她困陷在原地。
他长眉微拧,低气压散了出来,声音也有点哑:“又不记得我了?”
林一岚眨眨眼。
她发现每次他脸上有一点表情,眉毛动一动的时候,眉尾下的那颗痣就会显得特别俏,几乎可以说是在勾引着林一岚去靠近它。
林一岚说:“啊……亓越阳。”
他郁结的情绪散了些,又似笑非笑地重复林一岚的话:“啊……亓越阳?”
林一岚说:“亓越阳——”
尾音拖得长长的,端着个一本正经的小表情。
亓越阳眼睛深了些,叹口气说:“别在这跟我撒娇。”
林一岚推开亓越阳的双手,试了几次,直到她假装露出生气的表情,对方才不情不愿地松手。
林一岚赶紧整理头发,调整站姿。她环顾四周,寻找摄像头的影子。
林一岚跟亓越阳调换位置:“我这边脸好看,所以我站这边,你站过去。”
但是纠缠间,她丝藻似的长卷发却缠到了亓越阳的胸针上。
林一岚睁大眼,不是因为痛,而是担心毁了特意卷出的弧度:“亓越阳!头发头发!”
她很珍惜地捧着那一缕发,嘀咕着可千万不能毁了今天的造型。
过了一会又说冷,但是不想穿亓越阳的黑色外套:“你怎么不穿个蓝色的呀?我的裙子就是蓝色的。”
她对外总端着初露锋芒的小导演该有的傲气和冷淡,面对亓越阳时又总忍不住变回那个叽叽喳喳的小女孩。
亓越阳一直专注地看着她充满生动和活力的面容,对她每一句哪怕没有意义的嘀咕,都轻轻回应。
林一岚笑眯眯地说:“亓越阳,闭上眼睛。”
亓越阳顺从地闭上眼。
林一岚担心他偷看,踮起脚,伸手挡住了他的眼睛。
亓越阳嘴角勾起:“一岚,你这么不相信我?”
林一岚说:“没有没有,特别相信你的。”但是捂得更紧。
有人递来了一个眼罩,林一岚笑眯眯地接过:“戴好了。”
她带着亓越阳走了一段,周围的人声渐渐小了。
亓越阳听到林一岚和工作人员低语,而后温度骤降,他们走进一个房间。
“好啦,”林一岚说,“看吧。”
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正中的屏幕闪着光。
屏幕上正在放映一部电影。
屏幕前,有一个金色的天鹅奖杯,被安置在水晶盒中。
林一岚误将亓越阳怔愣的表情当作意料之外的惊讶,弯起眼睛:“你看,我做到了。”
“我说过的,”她说,荧幕中光芒闪烁,照亮她的面孔,“我会成为最好的那个。我做到了。”
“亓越阳,答应过你的。”
她很认真地说:“我说我会把你捧成很了不起的大明星,不是在给你画大饼。”
“我……”
“我没有想骗过你。”
荧幕中的画面已经来到故事的高潮和结局,爆炸和火光中,悬崖下的薰衣草田随风摇曳。
亓越阳失笑。
原来这是她最在意的事情。
林一岚显然还有很多话要讲,亮晶晶的眼睛就这么看着亓越阳,叫亓越阳不忍心打断,哪怕他想说的其实是“没关系,我知道。没关系。”
世界忽然很安静。
“我……”她有点害羞,但还是说,“亓越阳,我也像你在意我一样的在意你。”
林一岚不知道为什么亓越阳的身影在淡去,她慌乱地往前走,想抓住对方的手,但指尖只碰到一片空气。
她说:“亓越阳?你要去哪里,亓越阳?”
眼罩落在地上,林一岚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一岚!”
“林一岚!”
有人在叫她。
她回头,刺眼的光束里,她闭上眼睛。
“林一岚!”
牧时敲门敲得手都疼了,甚至有点怀疑林一岚已经寄了,别着脑袋费力地从门上的窗户看进去:“林一岚?你怎么还没起?”
一大早的,林一岚被那催命似的锤门声吓醒。
牧时看见她出来了,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不在了。”
林一岚说:“为什么会不在啊?”
他们被护士带着去吃早餐,粥稀得没什么颜色,牧时一边喝一边叹气。
他环顾四周,见没人注意,压低声音对林一岚说:“我昨天晚上看见,有两个护士拖走了一个病人。”
“天亮了都没有送回来。”
牧时说:“也不知道他们干什么去了……一岚,你精神不太好啊,昨晚没睡好?”
林一岚说:“昨晚做了一晚上的梦,现在还有点晕。”
牧时说:“哎,我也做梦了。梦到和一个女孩子一起吃早餐,喝稀粥,碗上头竟然还有一个豁口。”
林一岚嫌弃地往旁边坐:“牧时,你真老土。”
牧时这才回过神:“不是,我不是在跟你套近乎,我是真做了那个梦啊!”
林一岚瞄到他碗上的豁口,才不信。
牧时低头,也看到了:“真奇怪。”
“小豆!”
护士蹲下来,整理了一下小孩的病服:“今天起的真晚。那边已经坐满了,你去跟……”
她扫视一番,指了指林一岚这边:“去跟那个姐姐坐,好吗?”
小豆说:“要吃肉包子。”
护士揉揉她的脑袋:“好好好,给你拿肉包子。”
小女孩领到了两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这才一蹦一跳地过来。
疗养院的食堂区就是几张破桌子破椅子堆叠在一起,小豆一跳上座位,一整条的椅子被牵连得晃一晃。
她脆生生地喊了牧时和林一岚哥哥姐姐早,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吃那两个肉包子。
昨晚见到的那个男人,依然跟在小豆身边。
他带着口罩,低着头坐了下来,但是手还搭在小豆肩膀上。
林一岚觉得这一幕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虽然只是搭着手,但他们真的很像某种连体人。
小豆忽然嘶了一声:“好烫好烫!”
她被烫得直吸气,呼啦呼啦的:“好烫!”
牧时很没出息地被肉包子的香气吸引了:“小豆,为什么你早上有包子吃呀?”
小豆吃完了一个包子,正拿着第二个,闻言抬起头,转向牧时。
他们这才注意到她有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漆黑的瞳孔占满了大半眼眶,带着孩子特有的天真和稚气。
小豆甜甜一笑:“因为我乖。”
“护士姐姐说,乖孩子就有肉吃。”
牧时说:“那怎么算乖?”竟是盘算着和小孩竞争抢肉吃。
小豆的眼珠滴溜溜一转,陷入短暂的思考,开始数自己的好处来:“我早睡早起。”
“不乱跑。”
“听话,吃姐姐给的药。”
小豆忽然惊叫一声,又赶紧捂住嘴巴,用气声说:“不,不跟陌生人乱讲话。”
牧时咧嘴一笑:“我叫牧时,不是陌生人。”
小豆怀疑地说:“真的吗?”
牧时说:“真的。”他往旁边一扫,恰好那个带着口罩的男人正在看他,就随口道:“不信你问阿台。”
小豆就扭头,问那个搭着她肩膀的人:“真的吗?”
阿台的目光从牧时身上移开。
林一岚发现牧时有点愣,轻声问他怎么了。
牧时揉了揉额角:“奇怪,我怎么会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的?”
牧时嘀咕:“好像是在哪听到的……”
就在这时,食堂发生了骚动。
同一桌的两个穿着蓝白病服的人忽然毫无预兆地捧腹大笑,其中一人更是激动得把手中的碗扣到了一个医生头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
牧时起初以为他们在开什么玩笑,但事情渐渐不对劲起来。
那些笑声太密集了,那两个人脸上除了大笑,什么也都没有。
忽然和他们空洞的眼珠对视上,饶是牧时也觉得有些背后发凉。
疗养院处处都很破旧,两个病人跳到了桌上,承受不住的长桌直接侧翻倒地。
一个人手中举着勺子,冷不丁摔在地上。
“……嗤——”
勺子刺进了他的眼眶。
眼球破裂的声音其实很小。
但林一岚不知道为什么,那瞬间,她和牧时都清楚地听到那小小的“嗤”声。
粘稠的、掺着红色白色黄色的液体,从那皮肉乱翻的眼眶中缓缓流动出来。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即使保持着手持勺子插眼珠的姿势,那人依然在大笑,放声大笑。
“救命啊!”
“我去,发生了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另一个病人忽然不管不顾地扑了下去,一下压倒了两三个人。他几乎要因笑窒息,手却颤颤巍巍地,抓伤离他最近的人的袖子。
“哈哈哈哈哈救——”
“救——救我哈哈哈哈哈哈——”
一个好奇的病人凑过去看,埋头大笑的人猛地抬起头来。
“哈!”
他的眼眶还在流血,嘴角的笑却越勾越大,慢慢的,竟然在所有人面前直接裂开!
离他最近的那个好奇的病人因为惊讶长大了嘴。
皲裂的嘴角喷射出血液。
张嘴的病人先是惊讶,而后捂住嘴,变成惊恐。
下一秒,他也开始不受控制地放声大笑起来。
一切发生得极快,笑声成了一种病毒,猛地在那一片肆意扩散开来。
牧时说:“不对劲,太不对劲了。一岚,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
“救命!”
“救救我!”
“到底发生什么了?”
“医生!医生!这边!”
“别过来!”
可是他们的位置太靠里了,要想离开这个地方,必须经过最先被感染的那一圈病人。
小豆从听到最开始的放声大笑起,就踩在了凳子上,伸着脖子边吃包子边看热闹。
眼见笑的人越来越多,并且那些人正以各种千奇百怪的姿势伤害自己,流了一地的黄红液体,小豆惊得张大嘴,包子都掉在了地上。
“阿台!”
她直接躲藏在了阿台背后,这下阿台的手没法搭在她肩膀上了。阿豆抓着阿台的后领子,很害怕:“他们生病了!”
牧时也想找个人躲,林一岚很敏锐地注意到了,不可思议地说:“我比你矮那么多!”
牧时摸摸鼻子:“一岚,不要那么敏感。”
发笑的病人越来越多了。
最先笑的那两个人却是慢慢熄声,倒在了地上,脸色青紫,脖颈肿胀。
牧时突发奇想:“一岚,这个就叫,‘笑死’。”
林一岚:“……笑死。”
桌子太重,椅子是连成一排的也端不起来,一时间牧时能找到的趁手武器竟然是桌上带豁口的碗。
他一手举碗,一手举勺,面容严肃:“一岚,我们一起杀出去。”
林一岚说:“我觉得其实找个地方先躲一躲也不是不行……”
混乱中,有仓皇逃跑的病人忽然一发狠,直接抓起最好欺负的林一岚往前跑。
林一岚猝不及防被一个近两米的大汉提溜起来当盾牌。
牧时大惊失色:“林一岚!别回头!快闭眼睛!”
他不这么说还好,他一开口,林一岚忽然有种难以控制的反骨心,被大汉提溜的间隙里硬是想偏一点点头去瞄发生了什么。
牧时急得把碗砸了过去:“闭眼闭嘴!”
一张裂开的笑脸在她面前放大。
溅起的不只是血,还有带着温度的肉末。
逼近的瞳孔还没完全麻木,对方也许并不想伤害她,只是难以自控地大笑着,绝望地倒下来。
林一岚闭上眼睛。
“砰——”
“哐当!哐当哐当——”
牧时的不锈钢小碗滚在了地上。
带着温度的血溅到林一岚脸上。
腥臭味浓得让人干呕。
忽然有只手碰到了她的脸。
林一岚睫毛轻轻颤抖,血珠滚下,凝白的面容在这一片兵荒马乱之中有种奇异的静美。
“……别哭。”
大汉发出一声闷哼,忽然松了手,林一岚得以挣脱开。
有人蹲在她面前,轻轻地擦她的脸。
“没事了,”他说,“别怕,睁开眼睛。”
浓重的血腥臭里,林一岚忽然闻到另一种很好闻的气味。
不是香水或者别的什么,她脑海中同时闪过许多场景,却又转瞬即逝。
羽睫轻颤,如脆弱的蝶翅。
林一岚先看到他制服上扣着的名牌。
上面只写着一个“Z”。
她眨眨眼,有血珠从额头上滚下:“你是医生吗?”
他戴着口罩,只露出冷峭的眉眼。短暂的沉默后,他低低“嗯”了一声。
Z医生扶着林一岚站起来。
她的蓝白病服上沾了很多血,但都不是她自己的。
刚才对着她笑得裂嘴的病人,已经被一把餐刀直接割破了喉咙,正倒在地上滚动,口里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
Z医生平静地扫视过混乱的食堂,餐刀上血迹斑驳,手上的白手套却依然干净得刺目。
“你怎么才来!”
一个被扑倒的护士喊着他的名字:“Z!镇定剂呢?快给他们打上!”
“镇定剂?”
Z医生摘下口罩,一步一步,踏过满地的红白液体,自上而下地俯视着正要对护士咧嘴的病人。
“嗤——”
餐刀刺下,皮肉划开,迸溅的液体弄脏了锃亮的皮靴。
护士惊恐地瞪大眼。餐刀自病人颈侧斜切入,退出时锋利的刃部从护士眼球上方经过。
Z冷漠的视线,慢慢、慢慢地扫过护士脸上沾到的混合液体,对方的神情也一点点悚然起来。
“哭什么。”
Z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怎么,你也需要镇定剂吗?”
牧时抓着林一岚见缝插针地往外跑:“别愣了姐姐,快跑快跑!”
林一岚踉跄了两步,回头的时候,看见人群中央的Z正在看她。
破败的食堂里,所有颜色都是灰黯的,所以正中的白色制服格外显眼。
衬着鸦羽眉眼,和眼角不知何时沾上的一丝赤红血色,他像那副混乱画卷里的唯一活物。
林一岚心跳如鼓。
Z眼瞳微动,目光又落在牧时紧紧攥着的她的手上,莫名有些危险的阴沉。
牧时打了个喷嚏:“一岚,你觉不觉得这地方怪冷的。”
林一岚说:“牧时,我跑不动了。”
他们已经远离了食堂,不知道绕了几个弯,正在一条昏暗的走廊里打转转。
牧时闻言慢慢停了下来,还回头笑着说:“一岚,你这体力也不行啊,我们才跑了一小段路……”
林一岚轻轻点头。
然后在牧时松手的瞬间,两脚一软,扶着墙慢慢蹲了下去。
牧时这才注意到她格外惨白的脸:“怎么了怎么了?”
又露出更惊恐的表情:“你不会也被感染了吧?”
林一岚摇头:“没有。我没事。”
牧时看了她一会,虽然林一岚身上沾着那些病人的体液,但是那些血并没有进入她的口鼻。
牧时郁闷:“那是怎么了?总不能是低血糖吧。”
他其实是想缓和一下气氛,但是林一岚依然低着头,咬着下唇默不作声。
牧时问不出什么,就转而左顾右盼,探查地形起来。
林一岚用衣袖一遍一遍擦着脸上的血。
该怎么对牧时说呢?
如果说……她是被吓到了。
被那些癫狂连续的笑声、裂开的皮肉和青紫肿胀的躯体吓到……
林一岚看着蓝白病服上干涸的暗红色。她真的一点也不喜欢这里的一切。
说出来,会被嘲笑的吧。
缓了缓,林一岚吐出一口气,问牧时:“这里是哪呀?”
牧时已经爬到了窗户上。
他踩着墙面上一些已经老旧发黄的装饰,抱着摇摇欲坠的铁栏杆,像一只调皮的小猴子努力登高远望。
牧时兴奋地对林一岚招手:“你看你看!那边有个院子!”
疗养院窗户外,大多时候只能看见阴森森的树林,但是牧时爬高了,发现另一个方向有一个院子。
似乎是与疗养院直接相连的。
牧时说:“院子那里有栏杆,虽然挺高的,但起码是户外了。翻出栏杆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咯!”
他低头问林一岚:“你想不想走啊?”
林一岚没有犹豫:“想。”
牧时从上头跳下来,拍拍手上的灰:“我也是。”
“说起来,”他说,“我心里一直有个声音。”
他的声音压低:“一岚,你也有吧?我知道的,你和他们很多人都不一样。”
“像我们这样的,‘不一样的人’,在这个地方是少数。”
林一岚听着牧时的话,点头。
牧时叮嘱她:“你要小心。”
他要去找通往院子的路,而林一岚需要先换掉身上全是血的衣服。
疗养院内部并没有他们想象的复杂,繁复幽深的长廊在这种地方显得很冗余。
林一岚很快找到了大厅,里头正聚集着几个瑟瑟发抖的病人,有医生和护士在安抚他们。
“我们已经安排人给他们注射药物了,”医生说,“没事的,就是忽然发病了,不用担心。”
见到林一岚,有护士给她递来一套全新的病服,又带她到一个小房间换下。
房间里混乱地扔着几件同样沾了血的病服。
林一岚换好衣服后并没有回到大厅,而是悄悄跟在护士的后头。
护士把脏衣服全都收拾起来,要拿去另一个地方。
路上,他遇到了另一个人,抱怨了几句:“D做事就是不靠谱!”
“明明已经给了确切的名单,他还能漏人!”
“听说H被咬死了……”
“啥?他们不是就会笑吗,怎么还咬人?”
“不是不是,H是在‘那里’被咬死的……”
“啊,是K医生。早上好!”
K医生是个小麦肤色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要检查护士们抱着的脏衣物。
林一岚躲了起来,过了好一会,K医生都没有说什么话。
走廊里光线昏暗,窗外青白的天好像无法照进哪怕一束光。
林一岚才注意到自己躲的地方,好像是一个巨大的座钟侧后。
钟身是实木做的,即使经过漫长岁月的洗礼已经腐潮发霉,依然能依稀看出上面的华美雕刻。
起伏的漆料像某种文字又像某种特殊的图案。
又或者……
像小孩子随手的涂鸦。
林一岚的手不受控制地,被吸引着,轻轻抚过底下的几道划痕,凹凸不平的粗糙木料刺过她的手。
而就在这时,这座哑巴似的沉默大钟,忽然发出一声嗡鸣。
林一岚慌乱地收回手。
比起质疑一座已经坏掉的钟为什么还会发出声音,她直觉前面的K医生和两个护士更可怕。
“谁?”
见没有回应,K医生给了两个护士一个眼神,三人靠近了那座钟:“出来!”
林一岚转身就跑。
“快追上她!”
“她是不是看见了?”
“快!”
看见什么了?
林一岚心想,早知道刚才就探头瞄两眼了。
K医生追得很快,林一岚喘着气,不敢回头,只顾着闷头往前跑。
然后一下撞上了另一个医生。
对方疼得嘶了一口气,林一岚也捂着脑袋,眼泪汪汪地抬头。
……哦豁。
Z医生看着她额头磕到名牌撞出的红印,长眉微拧:“这是做什么。”
林一岚瞪他胸口的名牌。怎么那么硬?
Z医生说:“又哭?”稀奇似的弯腰,凑近看林一岚的眼睛。
林一岚眼睫上还沾着水珠,听见后头K医生来了,更是一动不敢动,僵立在原地。
Z医生说:“我又不会吃了你,怎么这个表情?”
K医生长舒一口气,说:“幸好你逮到她了,Z。”
Z医生这才看见后头还跟了人。
K医生吩咐:“带她去‘那里’。”
哪里啊?那个忘了哪个字母的医生被咬死的地方吗?
林一岚要哭不哭的:“我只是路过……”
K医生嗤笑:“路过?这个点,所有病人都应该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你怎么会路过这里呢?”
林一岚说:“今天是个意外!食堂!食堂那边出事了……”
K半信半疑:“什么事?”
两个护士赶紧把早上发生的事情简要地说了一遍,出乎林一岚意料的是,K竟然没有直接相信他们。
直到Z微微颔首,K才说:“好吧。”
林一岚的心松下一点。
K却话锋一转:“可是,你还是看见了,对么?”
林一岚说:“没有看见!”
K说:“别废话了,快点带她走。”
Z似随口说:“她看到什么了?”
K看了他一眼。
林一岚不知道他们眼神交流出了什么结果,只知道Z轻轻笑了一声:“那是该死。”
像是一锤定音,林一岚觉得埋哪里都被安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