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不论是晨昏定省,出行安排,研学参礼,他都沉默寡言,毫无存在感。
太后无数次怀疑松临是不是看错了,会不会是听错了,一个才十三岁的孩子,怎么做到这一步?
每次看到他敛眸沉默的样子,太后就会想起松临满眼惊骇的眼睛,总会收回想要亲近的手。
这样一个孩子,心里只有权势,天底下没人能做他真正的母亲。
太后是需要一个倚靠,可她不想要这样一个依靠。就算是母子,她仍假装视而不见将他冷落了两年,直到他出宫开府,夺嫡日益惨烈,他渐渐崭露头角,太后才重新正视起他。
人人都有自己的立场,都得尊贵体面的活下去。时局逼迫,太后不得不和他互相利用,互相依托。
她为他尽力游说,牵桥搭线,笼络大臣,为他保驾护航,成全他无上荣光。
太后也如愿以偿成为了本朝唯一的太后,她的母族荣华富贵从此稳固。可每每皇帝孝敬于她,令人如沐春风的笑着,甚至不惜让天下都知道,他们母子情深,皇帝至孝,愿以天下奉养她。
她的心底都觉得不真实。
皇帝的每一面都是伪装。
太后没有儿子,母族已经两代没有出现具备才干的后辈,朝中无人,再荣华富贵也是空中楼阁。一旦她百年之后,皇帝一定不会再有任何顾忌,那些不争气的晚辈会是什么命运,她不用想也知道。
如今所有的荣耀都在太后一人身上,她不得不打算,不得不权衡。
可一场战争,让她想起了当初的先帝。前些日子祈福的时候,她总能梦到先帝晚年疯狂昏昧的模样。
她不想承认,可她的倚靠如今只能是皇帝,但如果皇帝不在了呢?
是为她和母族找一个依靠,还是就此收手别惹了皇帝不满,这个问题一直伴随着噩梦反复折磨着,让她一回宫就匆匆病倒了。
说完那句是该好好嘉奖后,殿内无言静默了许久,显然他们母子二人并没什么好说的。
沉默半晌后,沈璋寒起身道:“母后才醒,是该好好歇着。儿子还有政务要忙,这会儿就不能陪您了。”
“朕已经吩咐了李太医一直随侍在长寿宫,您只管养好自己的身子,其余的宽心便是。”
太后点点头,额上濡湿的汗水冰冷又黏腻,有些不舒服:“皇帝尽管去忙政务要紧,底下的人自会照顾好哀家的。”
皇帝走后,太后才出声将松临唤进来,问了几句昨夜自己病倒之后的事。松临将知道的看到的都说了一遍,太后才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皇后让嫔妃们跪了一夜,翌日又让棠昭媛跟和顺仪在哀家这侍奉?”
松临点点头。
皇后不是个蠢人,做事自然有她的道理。就算太后此刻仍然头昏脑涨,昏昏沉沉,可她也猜得出皇后这般安排应该另有用意。
尤其这会儿在的两个嫔妃都是有皇子的,她想做什么?
只是这么想了一会儿,太后便头痛的很,艰难的喘息。退烧后满身的冷汗,她仍然觉得身子不适,浑身无力,勉强问:“皇后呢?”
“三公主自出生起就格外难带,特别爱哭些,身子也弱,皇后一早安排好了嫔妃就赶回凤仪宫去了,想必等安顿好公主就会来看望您的。”
太后缓缓合上眼睛,沉默了片刻:“皇后临走前可说了什么?”
松临道:“皇后娘娘说,太后若醒了便安心养身子,她自会将一切都安排好的。还说……棠昭媛是有孝心之人,昨儿个皇后让有皇嗣的嫔妃都回去,她都执意要侍奉太后,她性子稳重敦厚,有她留侍在侧,皇后不在的时候也能安心些。”
闻言,太后闭上眼睛思衬良久,说着:“既如此,就让棠昭媛无事的时候日日都陪侍在长寿宫吧。”
“有这么个好孩子照顾着,哀家放心。”
太后金口玉言点名要姜雪漪侍奉,她虽说有些迟疑,但口谕已下,她不得不从,陛下和皇后也没什么说的。
好在太后并不苛刻,只是让她每日用了早膳后就过去陪着说话聊天,喂药侍奉。若宫中有事,也可随时回宫处理。甚至太后睡着的时候她都可以自由出入,自由行走,等晚膳后侍奉太后喝了药就能回宫了。
太后这一病可不轻,加上人年纪大了,病去如抽丝,好得格外慢些。
她每日进出长寿宫,为了避免过病气给陛下和宸儿,她的名牒一直不曾挂上,宸儿也少见,时间这么一过就是一个多月,转眼就到了五月份。
棠昭媛一直不能侍寝,新人们没了阻碍,各出招数争宠,这近两个月时间里,宫里的几位新人都承幸过了,其中最出挑的就是丽贵人,和宁贵人平分秋色。
五月初一,太后终于痊愈,帝后带着阖宫嫔妃向太后请安。太后力赞棠昭媛恭谨孝顺,心思细腻,要嫔妃们都以她为表率,让皇帝好好赏赐她。
有了太后的夸赞,沈璋寒自然不会亏待了她。
自从姜雪漪生下宸儿,位份也有一年多不曾动过了。这回太后生病,受累最多的就是她,那份辛苦,他都看在眼里。
皇后和太后各有打算,姜雪漪夹在其中不容易。
沈璋寒坐在一侧的主位上,温润笑着:“母后病愈,儿子也就放下心了。这些日子棠昭媛费心劳力,皇后操持后宫,养育公主也十分辛苦,你们和睦安稳,这才让朕没有后顾之忧。”
"今日太后痊愈,朕心甚慰,恰好边疆也传来捷报,说姜小将军在流弯平原领兵突袭魏军,喻将军正面应敌成合围之势,大挫魏军,更是一桩喜事。"
“你们在后宫尽孝,你们的母族也是朝中栋梁,朕的左膀右臂。朕想着,是该好好嘉奖。”
太后坐在正中,掀杯抿茶看着皇帝,含笑慈祥道:“功臣之女,是该好好奖赏。”
“哀家记得,韶妃的位份也许久没动了。”
这是说陛下登基后的位份,太后聪明,径直抹去了当初她降位又复位的事,只提了妃位,可见韶妃也是要晋位了。
在座的人虽然羡慕却也没什么不服气的,谁让她们有争气的父兄,军功可不是那么好挣的。这么多人中,唯有丹妃的眼神暗了暗。
“母后说的是。”
沈璋寒扫视底下的嫔妃们,温声道:”太后慈心,便晋韶妃为德妃,棠昭媛为妃位,和顺仪为嫔位——”
说到这里,末了又添了句:”也晋宁贵人为婉仪。”
若说前头的晋位都是有迹可循,有名头在身,可后面晋宁贵人就有些打眼了。
宁贵人一无军功,二无侍奉太后的辛苦,今日这节骨眼儿,她晋什么位?
哪怕是换一天,陛下单独给她晋位都比今日顺理成章。
但陛下做什么决定自有他的道理,旁人岂敢置喙,就算是羡慕也只能憋进肚子里。
皇后颇为意外地看了一眼宁婉仪,宁婉仪倒是表情淡淡的,宠辱不惊的样子。
人群中,丽贵人的身影隐没在后头,看着棠妃和宁婉仪的背影,眸光渐渐冷了下去。
向来晋位都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晋位的这几人里,最高兴的莫过于韶德妃。
陛下刚登基后她就是妃位,后来几年都不曾动过, 谁知一动就成了嫔。老实了这么长时间, 好不容易因为父亲的功劳复位,如今终于坐上四妃宝座了。
妃到四妃虽看着只有一步之遥, 可越往上越难晋。当初她和刘嫔都是陛下的侧妃,可刘嫔因为资历比她久,又生了公主, 比她位高一级。她那时虽说视刘嫔为亲姐, 但心里还是难受的。
熬了七年,她如今也算是皇后之下的宫里第一人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到现在都没能有个孩子,凭着父亲的军功才坐上, 始终不够名正言顺……
她还是得想个法子怀上身孕才成。
“臣妾谢陛下、太后隆恩。”
韶德妃高兴地向太后和陛下行礼谢恩, 底下的姜雪漪等人也一同见礼,此事就算说过了。
后头陛下又陪着太后说了好一会子话才离开长寿宫回勤政殿处理政务,加之太后大病初愈不宜劳累, 便让嫔妃们都散了各自回宫去,唯独让皇后留了下来。
等人走尽,太后缓缓摆手,示意殿内侍奉的宫人都出去,偌大的空间内只剩下了她和皇后两个人。
太后眼皮微垂, 足足看了皇后半晌, 才说着:“当初借哀家之手拖住棠妃,可想过会有她今日晋位之喜?”
皇后敛眸半晌, 温声道:“棠妃是有福气的人,伺候您这两个月尽心尽力, 又得陛下宠爱,何时晋位都不让臣妾意外。”
“是吗?”太后拨动着手里的捻珠,“若真是这般镇定,那日就不会特意给松临留下那些话了。”
“你想让哀家做主留下棠妃,无非是想让新人在这个节骨眼得幸于皇帝,分去棠妃的恩宠罢了。但天底下没有白得的好处,你打算给哀家什么?”
“如今两国起战事,棠妃的母家文武两开花,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偏偏棠妃又有自己亲生的皇子,皇帝宠爱非常。赵氏虽在长安仍然尊贵赫然,但手中并无实权,你父亲的兵权也在皇帝登基的时候就交了出去。若哀家真的有心,趁此机会笼络棠妃,不比你这个皇后更有利吗?”
“你让哀家帮你,你能给哀家什么?”
内心不愿意被提起的弱势之处被太后这么明晃晃的揭出来,皇后牙根紧咬,下意识收紧了袖中的拳,呼吸都轻缓了起来。
“太后慧眼如炬,不论何时都能分清利弊,臣妾不敢算计母后。”皇后仍然维持着她的镇定,一字一句说着:“但臣妾所在的位置,让臣妾不得不多做打算。”
“臣妾想要的您知道,您想要的臣妾也知道。臣妾留下了棠妃与和嫔,正是为母后考虑。让棠妃侍奉您,既遂了臣妾的心意,也能遂了母后的心意,不是吗?刘嫔和兰才人,早就指望不上了。”
太后终于抬眼看向一动不动坐在底下的皇后,颇为意外的笑了笑:“你倒是实诚。”
“可你就不怕,哀家真的指望了棠妃与和嫔,你的阻力就会更大吗?你应该很清楚,哀家指望的到底是什么。”
皇后神色未变,笃定道:“和嫔生性怯弱,多愁善感,不成大器。二皇子也身子不好,并不如三皇子那般得陛下喜欢。而棠妃,她是个最有主意的人,绝不会轻易听从您的摆布。”
太后笑起来:“所以你是笃定了和嫔与棠妃都不会与哀家统一战线,所以才肆无忌惮的利用哀家是吗?”
“可你忘了,你能看到的局面,哀家也一样能看到。”
“所以皇后,你觉得,哀家最应该指望的人是谁?”
皇后沉默不语,末了才说:“臣妾。”
"但臣妾膝下并无皇子,若——若陛下有朝一日真的不在了,传位于任何一个皇子,臣妾哪怕侥幸活着,也只是个无实权也无情分的圣母皇太后,帮衬不了任何人。"
太后依旧拨动着捻珠,安静的殿内檀香幽幽,只听得到捻珠“啪嗒啪嗒”清脆的碰撞声:“哀家老了,许多事争不动,也不想争了。如今所念的,无非是给哀家,给哀家的母族寻一个庇护罢了。”
她的声音苍老又沙哑,带着大病初愈的疲惫:“没有皇子可以再生,实在不成,也可以培养二皇子。”
“你是哀家亲自挑选的皇后,你有尊贵,也有傲气,这才和哀家一直不亲厚。可事到如今,你该知道皇后这个位置意味着什么,别让自己一条路走窄了,也走死了。棠妃再得宠也只是个妃子,三皇子再得皇帝喜爱也仍然年幼,她们永远不能压过你去。”
“与其在嫔妃窝里算计太过,倒不如贴一贴皇帝的心,为你自己做打算。”
太后看着皇后,眼睛却透过皇后,看到了过去无数闪过的画面:“战争一旦打起来,谁都不能掉以轻心,不要因小失大了。”
皇后神色一凛,即刻起身,恭敬地跪在了太后跟前:“臣妾多谢母后提点。”
见状,太后才缓缓嗯了声,抬手虚扶了一把:“起来吧,说了这会子话,哀家也累了,你回去吧。”
“哀家听闻灵琋不大好,总是啼哭,宫务再忙也得看好自己的孩子,那才是你为之拼搏最要紧的东西。”
皇后应声后匆匆离开长寿宫,松临这才从耳房走出来,站到了太后跟前:“太后真的打算扶持皇后吗?依奴婢之见,陛下和皇后近来关系颇僵,恐怕皇后如今并不得陛下心意。”
“若您再和皇后走得过近,奴婢担心陛下会心生不满,对您和皇后都不好。”
太后缓缓起身,搭着松临的手说:“皇后也好,棠妃也好,和嫔也罢,只要能成全哀家所想,哀家都可以帮上一把。如今这节骨眼,虽说才传了捷报,但不知怎么的,哀家总是心慌,心里惴惴的不踏实。”
“哀家老了,剩下的且让她们自己去琢磨吧,只是哀家瞧着皇后的样子,也不知道哀家的话她听进去了几分,实在不成器就算了。”
“午睡起来后去将灵宁从皇子公主所接回来住,哀家喜欢这孩子。”
从长寿宫回来后,姜雪漪第一时间回未央宫让太医给她请了平安脉,等太医说她脉象无碍以后,她才放心的亲近宸儿,陪了他好长的时间。
这快两个月的时间,她日日都去长寿宫照顾太后,生怕过了病气给宸儿,只能趁宸儿睡着的时候偷偷看看他。
这么小的孩子,一个多月没见母妃,她都担心宸儿会不会不记得她了,不曾想宸儿小脑仁里居然没忘,看见她就紧紧地抱着她的脖子,好像一松手就看不见母妃了似的。
宸儿快一岁半了,已经会喊简短的称呼,现在在她怀里赖着,小嘴巴一直母妃母妃的叫着,让姜雪漪有些内疚,这么长的时间都没能好好的陪他。
旎春在身边笑着说:“小皇子这么久没见您还是亲近的很,血浓于水可不是说着玩呢。”
“今日娘娘晋位,日后也不必去长寿宫拘着,这么好的日子,不如咱们带着小皇子出去逛逛吧?若五月不陪着逛,等一进六月热坏人,恐怕就只能等着去行宫了。”
姜雪漪抱着宸儿弯眸浅笑:“说的也是,五月初正值春末夏初,风景宜人,我也好久没带着宸儿出去玩了。”
“就带着我之前做的那个小风筝去太液池吧,咱们带宸儿放风去。”
旎春笑眯眯的福身道:“是,奴婢这就安排下去!”
等一行人到了太液池旁边的柳堤上,她的仪仗就停在不远处的阴凉下,旎春跑着将娘娘亲手做的小风筝放飞在天上,扯着线轮过来,将木质的小线轮放在了三皇子手里。
这小风筝原本就是春分的时候娘娘为了小皇子做的,通体都是缩小版,放起来正好能被小皇子抓在手里。
今日天高气爽,阳光明媚,娘娘就那么抱着小皇子,小皇子笑盈盈的手里拿着线轮放飞一只小燕子风筝,画面不知多温馨。
不远处,一直不曾回宫四处走动的丽贵人一抬头就瞧见了天上的风筝,原本就憋闷的心里更加不悦了。
入宫才两个月,棠妃晋位,宁婉仪也晋位,今日实在是没一件顺心的事。这会儿她一看见这只风筝,就让她想起纯贵人生产那日自己的那只。
若非是四公主的出生打断了那日和陛下在太极殿前的相处,她兴许就能当夜侍寝,在陛下的心中留下不同的印象,今日可还轮的到宁婉仪晋位吗?
可惜天公不作美,计划的好好的,一切都被打乱了。
静钗原本也仰头看着那只风筝,可一察觉到自家小主的心情不好,立刻换了副语气,嘟囔着:“今儿太后才病愈,也不知道是谁这么急着出来放风。”
“瞧瞧那风筝做的,如此小家子气。依奴婢说啊,没那个画工就别出来丢人现眼,和小主您做的那只可比不了。”
宫里邀宠的手段不知几何,她前些日子才放风筝得了陛下的另眼相待,今日就有人东施效颦。
丽贵人冷冷扯了扯唇,抬脚往前走去:“我倒是想看看是谁。”也敢学着她的法子。
她快步带着静钗穿走小径过去,途径一片芙蓉花丛再抬眼,赫然竟是看到是棠妃抱着三皇子在柳堤放风筝,妃位的仪仗就停在旁边处不远,十人长的随行队伍,气派得几乎刺痛她的眼睛。
这时,棠妃也听到了有人走过来,她泠泠抬眼,淡然的向丽贵人看过来。
她的脚步动都不动,就泰然的站在那,就连身边的宫女脸色瞧见她都冷了下去。
但丽贵人没有任何资格不满。
因为她是贵人,而棠妃是妃位。
这是她们两个人第一次只有彼此的见面,可丽贵人却好似在一开始就输了一筹。
什么东施效颦,什么模仿她邀宠,棠妃只是带着孩子出来玩,就连风筝也是三皇子的。
她强忍住内心的不甘和羞恼,上前弯下了膝盖。
“妾身,给棠妃娘娘请安。”
第142章
丽贵人知道自己位份低微, 向棠妃请安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从前人多的时候,她也要依次向高位嫔妃们请安。
可如今不是人多的场合, 在场的嫔妃只有她们两个。那种不服输的感觉, 那种在心里反反复复、层层加深,长达两年的恨意才毫不遮掩的涌上来, 让她的膝盖弯折时似有千斤重。
向谁行礼都行,可偏偏是这个害死她亲姐姐,自己却过得风光无限的棠妃。
姜雪漪抱着宸儿淡淡地看着丽贵人, 将她极力忍耐却还是表现在脸上的厌恶和痛恨收在眼底, 并没有让她起身的意思:“这么巧,丽贵人也来逛太液池。”
她将宸儿递给身侧的嬷嬷,从他的小手中抽出那只线轮, 嗓音平缓:“本宫怎么觉得丽贵人的脸色瞧着不大好, 若是不舒坦,还是早早回宫去请个太医为佳。”
丽贵人拘着礼不能起身,虽是垂首敛眸的姿态, 可声音却冷冷淡淡的,没有半分恭敬的意思:“妾身多谢棠妃娘娘关心。只是娘娘今日春风得意,自然看花是花,看水是水,可人与人之间的喜怒哀乐并不相通, 妾身有自己的心事也不奇怪。”
“难道这世间, 只许娘娘欢笑,不许妾身不高兴, 否则就要给妾身定一个身子不适的名头吗?”
丽贵人掀眸看着她,只觉得棠妃面色可憎, 虚伪至极,冷冷吐字道:“早在入宫前就听闻棠妃娘娘温柔宽厚,最是大度,难道——都是假的不成?”
姜雪漪挑眉瞧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本宫不过关切你几句,丽贵人便扯出这一番宏论来,若是让旁人听见了,还以为本宫怎么你了。”
“伶牙俐齿是好,可本宫却要劝你一句,别把这聪明劲儿别用错了地方。三言两语就想把跋扈的帽子扣在本宫头上,本宫不吃你这一套。”
“是啊,受尽宠爱的棠妃娘娘怎么会针对妾身区区一个贵人,您心思纯善,无非是让妾身拘着礼不肯让妾身起来罢了。”丽贵人扯唇讥笑,”怪就怪妾身生了一副不爱笑的脸,一想起仇人就将情绪挂在脸上,让娘娘见之不喜了。”
陶姜两家的仇怨由来已久,加上陶贵人死的不明不白,丽贵人打从进宫时起就和姜雪漪注定是敌对关系,这一点姜雪漪和她身边的人都心知肚明。
在姜雪漪的立场上,丽贵人可以厌恶她,可以针对她,也可以因为两家的积怨彼此争斗,这些本无可厚非,毕竟就连姜雪漪自己也算计着丽贵人。
但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陶姝薇的死,和她没关系。
丽贵人口口声声仇人,不就是把陶姝薇的死按在了她的头上?
姜雪漪好看的眉头蹙起,面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丽贵人,这里是皇宫,天子地界,由不得你胡言乱语,肆意撒野。”
“本宫本念在你入宫不久的份上没有追究你礼数不周的罪名,这才让你拘礼不起算是略施小戒,不想是本宫还是小看了丽贵人颠倒黑白的本事。有这么一张舌灿莲花的嘴,若非这太液池还有不少人在这儿听着,恐怕你转头就要在外头糟了本宫的声名了。”
“宫里的嫔妃最忌讳勾心斗角惹出风波是非,本宫原想饶你一马,谁知你如此不知好歹。丽贵人,你言辞无状,礼仪不周,看来本宫今日不罚你是不行了。”
闻言,丽贵人反勾唇冷笑道:“妾身不过随口说说,宫里头,谁没点自己的烦心事?娘娘反应这么大,是觉得心虚了,是吗?”
此言一出,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停滞了一瞬。
阖宫嫔妃这么多,敢如此以下犯上质问棠妃的,丽贵人还是第一人。
仅仅是寻常冲撞也就罢了,可听这话头里仿佛有什么故事未说,涉及密辛,惊得身侧的乳母嬷嬷们皆屏息凝神,不敢抬头,生怕触了娘娘的霉头。
姜雪漪身边的乳母嬷嬷和宫人有一半都是陶姝薇死后才逐渐拨到身边侍奉的,对陶姝薇的死并不了解,只从旁人口中听说过一星半点罢了。
这会儿只知道丽贵人是陶贵人是嫡亲妹妹,丽贵人又说什么仇人不仇人的,摆明了是想让她身边的人都怀疑主上不慈,最好再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来。
这会儿的太液池都是姜雪漪身边的人,就算她们都知道了,对丽贵人也没什么影响,风险全在姜雪漪一人身上。
思及此,姜雪漪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啪!”
下一刻,扶霜上前就狠狠抽了丽贵人一耳光,俏颜冷声道:“丽贵人放肆了。”
“棠妃娘娘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宫规何时允许你在娘娘跟前胡言乱语了?陛下如今政务繁忙,最厌恶后宫起不必要的风波,丽贵人难道是忘了吗?”
丽贵人猝不及防被打了一耳光,力度大到将她拘礼的身子都扇得不稳了,直接往左歪去,若非静钗在身侧,她险些就倒在了地上。
静钗吓了一跳,忙扶住自家小主问:“小主!小主!”
丽贵人没想到棠妃这么要脸面的人竟然也会纵容宫婢当众动手,一时有些懵了,左脸传来火辣辣的痛感,她下意识摸上了自己的脸,睁大了眼睛:“你居然……打我的脸?”
扶霜甩了甩手,冷声道:“娘娘心慈,一直好声好气同你说话,谁想你却如此不知好歹,几次三番顶撞娘娘。位高一阶便是尊,何况你区区一个贵人,娘娘贵为妃位,丽贵人也不睁开眼看看自己的地位!娘娘贵为妃位,又有协理后宫之权,不说打你一耳光,凭你今日之过,即便将你送去宫正司你也无话可说。”
“有这一巴掌的教训,还望丽贵人能学会谨言慎行,认清自己的地位,莫要再做过言语不慎的僭越之罪了。”
扶霜已经教训过丽贵人,姜雪漪才缓缓抬手示意扶霜后退,垂眸看着丽贵人:“丽贵人,本宫从不知何为心虚。”
“你是有些小聪明,嘴巴也很会说。可本宫从方才就说过了,你的聪明用错了地方。你以为的未必就是事实,难道还要本宫将话说的再明白些吗?”
“当初陶贵人入宫,短短数月得罪了不知多少嫔妃,这才让她在宫里举步维艰,四处碰壁。你失去了姐姐固然悲痛,可若是不能认清事实,看透局势,往后还是会走陶贵人的老路。”
姜雪漪的神色冷静,语气也平静到几乎冷漠:“你若继续无理取闹不依不饶,本宫不介意好好规训你。”
丽贵人捂着脸看向姜雪漪,半晌,才缓缓冷笑起来:“当初的一切,父亲早已告诉了我一切。你我两家的恩怨在前,入宫后你又害我姐姐风寒,大病,处处受挫,你以为我们陶家都不知道吗?事到如今,我还应该感谢棠妃娘娘的教导不成?”
“孰是孰非我自然有我的分辨,娘娘再狡辩也无济于事。”
瞧着丽贵人的样子,姜雪漪就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陶贵人之死始终是个谜,一日不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丽贵人就会把这件事的始作俑者认定为自己,把自己当成她要复仇的对象。
连报仇都不能找对凶手,丽贵人还真是可笑又可悲。
但姜雪漪从来不是一个喜欢消耗自我情绪的人,对她而言,不论丽贵人是否把她当成凶手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她们已经是死敌,那就是你死我亡的关系。
手下败将的想法,她没必要在意。
只是说了半天还是对牛弹琴,反而让宸儿听了半晌的疯话,姜雪漪的心情不大好,她觉得很倒胃口。
她抱过宸儿,淡淡道:“丽贵人胡言乱语,以下犯上,污蔑主位,屡教不改。罚掌掴二十,罚跪三个时辰,宫规五十遍,跪不完不许起来。”
“身为嫔妃最要紧的便是安分守己,侍奉君主。丽贵人心不静,不足以侍奉陛下,自今日起将她的名牒撤下来,什么时候静思己过了,什么时候再挂上去。”
掌掴、罚跪也就罢了,棠妃竟然将她的名牒也撤了下来,还连具体的期限都没有。
丽贵人好不容易小有恩宠,正是她抓住机会进入君心的时候,这时候让她不能侍寝,无疑是要断了她的恩宠!
“皇后娘娘尚且安康,就算要罚,棠妃也不该如此武断,应该禀明了皇后才是,”丽贵人不甘咬牙道,“妾身不认!”
姜雪漪懒得跟她再说下去,身侧的旎春则皱着眉头转身准备教训丽贵人,谁知刚一抬头,就见不远处的仪仗全都跪了下去,陛下的御驾就停在娘娘的仪仗旁边。
旎春忙屈膝跪下,低头道:“奴婢给陛下请安!”
闻言,姜雪漪这才将视线从宸儿身上挪开,看向了正朝她走来的陛下。
她面上终于再次牵起笑容,福身道:“臣妾给陛下请安。这么远的路,陛下今日怎么也这么好兴致到太液池来了?”
沈璋寒直接略过了丽贵人走到姜雪漪身边,甚至贴心地接过了宸儿,缓声道:“本是要去未央宫的,谁知你带着宸儿来放风筝,朕只好来寻你们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