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眨着眼睛,临夏不是说林愫也来了景仪宫吗?
她心中疑惑,但宫人们都守在外面,她也没办法跟他们打听。
爹爹已经离开了吗?
林愫不在,她也就只能乖乖坐在姜拂玉身边。
现下姜拂玉正在和官员谈话,姜瑶也插不进嘴,便安静地等待机会。
无聊之余,她瞥向姜拂玉的御案。
上面是一副打开的丝绸卷轴,长长的卷轴完全打开已经可以铺满书案,一直垂落倒地上。
姜瑶的目光不经意间朝卷轴上扫去,忽然眼前一亮。
卷轴上隽秀的文字排满卷轴,整齐划一,赏心悦目。
只一眼,姜瑶就能够认出来,这是谢兰修的字迹。
谢兰修从小修习行书,字迹如行云流水般飘逸秀美,但后来他继承祖父遗志编修史书,为了让书写在锦帛上传世的文字能够更加端正,便改练正楷。
因少时书写习惯,他写的楷书中的笔画总是不够平稳,这个习惯直到他十七八岁才完全修正过来。
姜瑶上辈子磕磕碰碰求学阶段,连毛笔都不会握,写字也是歪歪扭扭的,谢兰修做她伴读时,总是将自己找来的名家字帖一起拿到宫里,让姜瑶也跟着和他一起练正楷。
久而久之,姜瑶和他的字都练好了,只不过他们两个的字迹也渐渐变得相似起来,甚至连他们自己都无法辨认彼此的字迹。
她看向卷轴的开头,果然是《南陈史》第十二卷。
《南陈史》共拟定十七卷。
前十一卷为谢不器亲自修编,第十二卷虽说是由谢兰修编制,但实际上是谢兰修在谢不器的教导下,整理谢不器旧日起草的书稿装订而成罢了。
剩下未完成几卷,谢不器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写了个大纲,就交到了谢兰修手中。
看到这卷书,姜瑶又想起了许多往事。
在姜瑶的记忆中,谢兰修时常坐在她的身边,安静地翻阅各种各样的书。
他带来的书箱几乎可以堆满姜瑶的书房,风俗民俗,各郡的县志,他逐一翻看,然后挑选部分的摘抄下来,求证后编入南陈史记中。
当初姜瑶疑惑,南陈不过一百余年历史,丢失的史书也就六十余年,一年中发生的大事也就那几件,用得着费劲心力写那么十几卷大长篇吗?
谢兰修告知她,史官记载不应只局限于朝廷之事,更涉及民间风俗,各地民情变化,各州郡县府的大事,四季时节,士农工商,各方面均要涉猎……姜瑶也听不懂,反正挺麻烦的。
姜瑶由衷感叹,人与人之间果然是不一样的,有人能十二岁开始修编传世的史书,比如谢兰修;有人十二岁的时候,能写出来的文章大概只有雨夜发烧被爸爸妈妈半夜背去医院,比如她。
姜瑶等了片刻,看着他们聊得差不多了,趁着姜拂玉喝茶空隙,总算找到了个可以插嘴的机会,适时地拉了拉姜拂玉的衣袖。
她抬头,用期盼的目光看着姜拂玉,故作小心翼翼地说道:“娘亲,你不问问阿昭今天学了些什么吗?”
姜拂玉察觉自己方才和官员说话,忽视了被撩在一边的姜瑶,颇感愧疚,连忙俯身爱惜地摸摸她的头:“是了,今天是阿昭上课的第一日,娘亲还没问夫子今日都教阿昭学了些什么,那阿昭愿意告诉娘亲吗?”
这对天家的母女一说话,周围人的注意都转向她们身上。
姜瑶没忘记今天来找姜拂玉的目的——把朱夷明给踹掉。
不仅要换,还得给他找点麻烦。
姜瑶抬头就说道:“今日夫子给我讲了《郑伯克段于鄢》。”
这个世界远古时期的历史与姜瑶穿越前那个时代是一样的,只不过好像在某个历史节点发生了改变,导致后世的历史走向不同,形成了两个平行的世界。但从远古时期流传下来的书册和文章都是相通的。
姜拂玉听到这话,已经感到有些古怪,给刚刚习字的孩子讲课,第一堂课一般都是讲《千字文》,《弟子规》这些简单显明易懂的,谁一上来就给孩子讲《左传》。
于是她问:“阿昭能听懂吗?”
只听姜瑶继续说道:“这篇文章讲得是两兄弟的故事,郑武公的王后武姜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继承了王位 ,但是武姜偏心自己的小儿子,计谋替小儿子谋夺兄长的王位,结果事情暴露,反而害死了自己的小儿子。”
“夫子说,这都怪武姜牝鸡司晨,以一介女子之身介入前朝,到最后得不偿失。身为一个女子,她就应该安安分分待在后宫中。”
姜瑶假装没看见姜拂玉逐渐发黑的脸色,继续天真地问道:“对了,娘亲,牝鸡司晨是什么意思?”
姜瑶清脆的声音扩散开来后,屋内安静到一根针掉落的声音都能听见。
英国公皱眉不语,几位稍稍年轻点的官员已经有些如坐针毡,掩袖擦汗。
姜拂玉虽然依然保持着微笑,但是周身的气场已经不一样了。
谁不知道,自从姜拂玉登基以后,那四个字就成了宫中的禁语,无人敢在姜拂玉面前提及。
小公主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居然敢当着陛下的面就这样说了出来。
所有人都知道,教公主说出这种话的那个夫子,估计得完。
其实姜瑶也有更委婉的办法办法换掉朱夷明,但是她今日也是豁出去了,即便有可能被牵连受罚,她还是要这么说。
毕竟这本来就是朱夷明的心声,他自己藏在心里不敢说,姜瑶顺口替他说出来罢了,反正这人心思不正,既不愿意效忠,也舍不得官位,留在朝中,迟早会成隐患。
自古男尊女卑,女子深居后宅,只有皇子才能登基为帝。姜拂玉的女子之身一直被人诟病,哪怕她平了藩王动乱,平衡京城世家贵族,比那只知道淫/乱后宫的先帝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但是还是有无数人在背后谩骂她,诅咒她,只因为她是一个女子。她杀了许多人才坐稳了这个皇位,让天下人承认她“女帝”这个身份。
这是姜拂玉不可触碰的逆鳞。
姜瑶就是要踩到她最痛的那个点,不仅要踩,还蹦跶了一下。
在场的可不止姜拂玉和姜瑶二人,大家都听着了姜瑶的话,姜拂玉若不严惩朱夷明,如何能服众?
正当姜瑶准备面对身为君王的母亲的雷霆暴雨时,姜拂玉只是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
出乎意料的是,姜拂玉并没有当场暴怒。
姜拂玉强忍着心中怒火,不过碍于姜瑶在,脸上不显。
她也是看着朱夷明在文渊阁任职久,学问深且较为空闲,加上襄阳王大力举荐,才愿意让他教导姜瑶。
没想到他才教了一天,就教出了这点事来,哪怕他当着姜拂玉的面说这些话姜拂玉也不至于这么生气,可他偏偏对着姜瑶说。
幸好姜瑶今夜就将此事告知她。姜瑶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不然这样让朱夷明继续教导她,以后还不知道会教成什么样子!
姜拂玉不想让姜瑶看见自己发怒的样子,担心她会自己吓到。她好不容易和姜瑶亲近,唯恐她再次与自己疏远。
姜拂玉微笑道:“娘亲觉得,这位朱夫子似乎不太会教孩子,娘亲改日给阿昭换一个吧。”
姜拂玉起身,转向诸位臣僚,在姜汤看不到的地方,目光沉了下去,“白茵,送诸位大人回府,还有这一卷《南陈史》送去文渊阁让人誊抄,给各州郡的书院都发去一份。”
姜拂玉发话后,大家都明白了,姜瑶这么一搅局,这天是没办法再聊下去了。
英国公先起身朝姜拂玉告辞,其余官员也跟着一同散去,屋内很快就只剩下姜拂玉和姜瑶两人。
姜拂玉对身边女官吩咐道:“让那人出来,带阿昭回去。”
那位女官连忙小步绕到御座后不远处的屏风前,恭敬地唤了一声:“郎君,陛下请您带殿下回宫。”
姜瑶连忙抬头望屏风后望去,只见一位身着青衫的男子从屏风后缓缓走了出来。
“爹爹!”
姜瑶一惊,她差点忘记了,为了防止后宫与前朝勾连,后宫是不得干政的,无论是男帝还是女帝,天子面见朝官时,无论在何种情况下,后宫中人须得回避。
原来林愫一直藏匿在屏风后,她竟然也没有发觉。
她定睛一看,发现此刻的林愫两眼通红,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痕,像是刚刚哭过。
虽然知道林愫情绪多变,三天两头就会哭一次,可是他哭总得有个由头,谁又惹他伤心了?
姜拂玉把她往林愫身边推去,“阿昭先回凤仪宫好不好,娘亲手头有事要处理,没办法陪阿昭。”
姜瑶被推到林愫身边,林愫直接俯身抱她起来往外走,“走吧阿昭,我们回凤仪宫。”
他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姜拂玉。
姜瑶发现,这两人好像有些不对头。
从始至终,他们都在跟姜瑶说话,但是两个人之间并没有直接说过一句话。姜拂玉方才喊林愫从屏风后出来,也是通过女官传达。
事实上,昨天林愫跟姜拂玉为了姜瑶的事吵了起来后,两个人就开始了冷战。
到了今日,即使同在一个屋檐下,两个人还是犟着,谁也不愿意给谁台阶下,连话也不愿意对对方说半句。
姜瑶虽然不了解原因,但也猜出两个人是在闹矛盾。
走出景仪宫后,她搂着林愫的脖子,“爹爹,你和娘亲又吵架了?”
林愫摇头,抱着她走在宫道上,晚风已经吹干了他的泪痕,“没有吵架,阿昭也知道,是爹爹心思比较敏感,今日听见英国公和你娘亲说话,想起了一些旧事,忍不住伤怀罢了。”
想起旧事…伤怀……
姜瑶猛地想起了方才被英国公提起的那个名字,“是不是…和沈序有关?”
那个疑似已经死了的姜拂玉的白月光!
林愫是感性的人,这种人简直和虐恋情深三角恋剧本里绝配。他对感情极为专一,如果认定了一个人,就会死心塌地一辈子。
他追求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那种极致忠贞的感情,如果姜拂玉真的有个死去的白月光,那林愫还不得哭得要死要活。
果然,听她提起这个名字,林愫身子一僵,转头看向她,眼里闪烁着泪光。
姜瑶见不得他伤心,当即道:“沈序就是个王八蛋!”
林愫脚下像是被什么拌了一下,差点没抱着姜瑶一起摔出去。
他连忙调整了个姿势,把姜瑶抱得更稳了,表情变得有些奇怪,“阿昭…为…为什么这么说?”
姜瑶吓了一跳,连忙扶稳林愫的肩膀,可小嘴巴依然没停:“惹爹爹伤心的,就是王八蛋!”
她掰过林愫的脸,替他把眼泪都擦干净,义愤填膺地说道:“爹爹你要记住,无论那个沈序的在娘亲心里的地位有多重,他现在已经死了,死了就是死了,以后陪在娘亲身边的只能是你,哪怕他曾经有天大本事,也没有办法活过来和你抢,你是娘亲唯一的丈夫,娘亲只能是你的,从沈序死去的那刻起,他就已经输了。”
姜瑶努力开导着林愫。
那些说什么活人永远没有办法比得过死人的全都是骗人的,上辈子在京城活久了,姜瑶深知活人可比死人可怕多了。
死人顶多就是在姜拂玉心里占据了一个位置,但是活人可能会下药害你,派刺客杀你,给你造谣,把你推下水池,设计冤枉你……可折腾了。
姜拂玉有一个死了的白月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世界可没有让死人复生的设定,沈序已经死了,无论他是善是恶,生前做过什么,都无关紧要。
这一切,都会随着他的死亡,化为灰烬。
“不是…你……”
林愫听完姜瑶说的话,简直哭笑不得,“真是个傻丫头,这都想哪里去了。”
“放心吧,爹爹没你想得那么脆弱,你只需要平平安安地长大,其他的事你不必管那么多,爹爹说了,爹爹会保护好阿昭的。”
春雷滚滚,闪电划破夜空。
一场大雨,倾盆而至。
今夜,注定是个不安宁的夜晚。
景仪宫前,一个身着朝服的官员跪在地上,头用力地扣在地上,一下一下,砸得满头是血。
正是朱夷明。
他声音沙哑地道:“陛下,臣冤枉,臣从来没有教过殿下说这样的话,臣对陛下之忠心,日月可鉴!”
姜拂玉表情冷漠,好像在瞥一个没什么用的物件。只需要一个眼神,就可以压得下面的人喘不过气来。
等他磕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地问道:“你是说,公主说谎?”
朱夷明脊背发凉,急忙否认:“微臣不敢!”
“呵……”
上头传来一声冷笑,“公主才八岁,刚刚被接回到宫中,她何至于冤枉你!”
身边的女官给她递来一本书册,她挥手甩到朱夷明面前。
是《左传》。
“你自己看看,这就是你教公主的文章,这篇《郑伯克段于鄢》上面被公主标注过,你还说你没有教过她?公主适才启蒙,尚且不识字,你不教别的,就教她《左传》,还说不是居心不良!”
朱夷明头冒冷汗。
他的确是存心不想让姜瑶学好,所以第一天就给她讲了比较晦涩难懂的《左传》,好让姜瑶知难而退。
读书学文这些都是男子的事,姜瑶身为一个公主,最好就应该安分守己地待嫁,怎么能和皇子一样读书?简直就是玷污了先圣。
可是他就算心里再不满,也不敢直接教姜瑶那些反叛的话,他是不要命了吗?
可是事到如今,他无论说什么,女帝恐怕也听不进去了。
他跪在原地不敢动弹,现在但凡他说错一个字,他这条命,还有他身后的九族,都命在旦夕。
就在这时候,伴随着雨水滴落的声音,外面传来了一个通报声——
“陛下,郎君到了。”
哄睡了姜瑶,林愫撑着一把油纸伞离宫,独自来到了景仪宫。
大雨滂沱,他走过宫道,衣裳已经湿了大半。
他将伞交给宫女,进入景仪宫内。
天空中响起一道惊雷,一道清冽的声音紧随其后。
“我曾经听说,你登基之前,反对你的人堆满了城外乱葬岗,宛如一座座垒起的山丘,大火烧三日不绝,尸骸被秃鹫、野狗分食。”
他冷冷瞥了地上的人一眼,“你得感谢阿昭,替你揪出了一条漏网之鱼。”
姜拂玉见他进来,神色稍稍缓和。
只听林愫继续说道:“皇位坐久了,也得给自己留点体面。”
姜拂玉冷笑一声,“你未免太小瞧我了。”
她的声音忽然凌厉:“来人,还放他在这里干什么,拖出去。”
朱夷明见状,彻底慌了,连忙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宫卫听见姜拂玉命令,立刻上来拖着朱夷明就往外走,将他带离了大殿。
他求饶的声音很快就湮灭在了雨幕中。
宫女们紧接着簇拥上来,将地上的鲜血清理干净然后迅速退下,给两人留出单独的空间。
林愫刚刚从外面走来,身上还带着雨水的气息。
他看了姜拂玉一眼,又垂下眼眸,伸手勾起她一串发丝,小声问道:“还生气吗?”
听到这话,姜拂错愕地抬头看着他,忽然明白过来,这是林愫在服软。
林愫这个人,是个十足的软骨头,从来犟不过两天。
从前她和林愫不是没有吵过架,但吵完后,向来是林愫先来寻求和好。
每次他都是垂着脑袋,摆出一副让人无法拒绝的可怜姿态,求姜拂玉原谅。只要姜拂玉一看到他这副模样,什么气都消了。
只不过他们分离的时间太久,姜拂玉都快忘记他们吵架后要走的这个流程。
“不生气。”
姜拂玉见他递梯子,顺着也就下来了,毕竟上了年纪,姜拂玉也不像年轻时那么爱计较。
她抿了口茶,说起了些别的,“英国公年纪大了,过了下个月,就快到他七十五岁寿辰。”
姜拂玉说道,“你今日在屏风后哭了这么久,都不愿意出来见他一面,是下定决心不想让他知道你还活着。”
提到英国公,林愫的眼眶里又红了。
姜拂玉盯着他的眼睛,心里却想,他今天已经哭过一次了,眼泪消耗得差不多了,应该不会再哭出来。
果然,他抿紧唇,眨着眼睛,眼眶红红但硬是没有掉眼泪。
片刻后,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十年前死去的才是老师的学生,活下来的林愫,已经和英国公没有关系了。”
“让他见到我现在这个样子,只会徒增失望罢了。”
“这倒未必,当年老师最喜欢的就是你,他知晓你天性散漫自由,从未求你功成名就,只是心里存着个念想,总是放心不下你罢了。”
姜拂玉道:“何况,老师虽然年纪大,但耳聪目明,他今天见了阿昭,大抵已经猜到了七分,阿昭总不能是我和死人生下来的吧?”
说着,姜拂玉打量似的凝视着林愫的面容,这副精致的五官,好像原封不动地搬到了姜瑶脸上。
都说女孩肖父,这父女两人的相似的程度,几乎已经到了看到姜瑶这张脸,一眼就能认出谁是她的生父。
英国公不可能看不出来。
听见姜拂玉的话,林愫沉默了。
片刻后,他叹息道:“故人相会,心领神会即可,最好中间隔一扇屏风,大家都知道回不到过去,各自站在一头,知道对方安好即可,何必一定要戳穿,追根溯源问到底?”
他摇头:“不过徒增伤怀罢了。”
两人说话期间,外面雨势又变大,闪电一道接着一道从天空中划过,连烛火也被惊雷劈得明暗交错。
雨水滴落在琉璃瓦上,顺着瓦片汇聚在屋檐下流落,汇聚成一条条细线。
林愫抬眼看向窗外的落雨,“好久没见上京城下过这样大的雨了。”
姜拂玉垂眸看着他被雨淋湿了的衣衫,青衫紧贴他的皮肉,显现出他的身形。
林愫从小习文又习武,身材自然是不差。
姜拂玉凝视他片刻,移开目光,顺手把御座上的毯子扔到他身上,“钦天监说,这场大雨会下足一夜,朱夷明已经被处置了,你想看的也已经看到了,雨夜难行,不如留宿景仪宫,等明天再回去。”
林愫接过毯子顺手擦了两把头发,就将毛毯搭在肩膀上,像个围脖。
他说道:“阿昭怕打雷,怕她被雷声吵醒后找不到我要闹着跑出来。”
他提起这事,姜拂玉又想起那日姜瑶梦魇时的状况,立刻催促起来:“那你还是快些回去,万一阿昭又做噩梦了,没人守在身边可就不好了。”
林愫放下了毯子,告辞之前,对姜拂玉说道:“把朱夷明举荐到你身边的那个人,也该问询一下了。”
大雨下了整整一夜。
林愫属实多虑,雷声滚滚中,姜瑶睡得出乎意料地好。
她梦见了上辈子朱夷明教她念书。有个字笔画太复杂,她一时间写不出来,朱夷明嫌弃她笨,拿起戒尺要抽她。
姜瑶不知道哪里来了勇气,一把夺过戒尺反抽到他脸上,梦里狠狠出了口恶气。
第二天大雨已经转换成了蒙蒙细雨,如羽毛一般在天空中肆意飘飞。
次日清晨,宫里就传出一个消息——文渊阁学士朱夷明挑唆公主,被赐自尽。
前有许婉之后有朱夷明,这下朝中官员可都知道,女帝对这位公主是真的重视,眼里容不得沙子。
经历了这件事后,姜拂玉给姜瑶挑选老师时不由得更加谨慎。
姜瑶新的启蒙夫子恐怕不会快被定下来,正当她以为自己下午可以放松地玩耍,结果到了点,她正慢悠悠吃着点心,就被林愫抓进了书房。
林愫笑着将书放在她面前:“阿昭是不是忘了,爹爹以前也是个教书夫子。”
姜瑶手中的绿豆糕差点没掉在桌子上。
“……”
姜瑶嘀咕道:“爹爹,娘亲有说要你教我吗?”
“爹爹跟娘亲说过了,阿昭的夫子要慢慢挑,不能急于一时,不求对方学问多深,但求有耐心,适合阿昭,为了防止中途耽误阿昭的学业,所以在阿昭的新夫子来之前,爹爹就暂代阿昭的夫子,教阿昭读书。”
林愫拿起书,温和地朝她笑道:“在下学艺不精,实属比不上文渊阁中诸位学士,但是教导公主,愚尚有能力胜任的。”
姜瑶胆战心惊地捏着绿豆糕,林愫来当她老师?开什么玩笑!
这就好比,谁会希望自己亲爹当自己的班主任?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爹爹,你认真的……”
还没说完,林愫的戒尺就敲了过来,姜瑶下意识闭眼,然而戒尺只是温和地在她肩膀上碰了一下。
和老师用来教训学生的敲打不同,林愫敲她的时候,轻得更像是爱抚,和摸摸她脑袋,轻敲她额头没什么不一样。
林愫纠正道:“上课的时候,要叫老师。”
完了,林愫玩真的了。
没有办法,姜瑶只好咽下绿豆糕,硬着头皮说道:“老师今天打算教阿昭什么?”
林愫翻着书,“昨天朱夫子不是给公主讲了《郑伯克段于鄢》,朱夫子讲得不好,殿下就忘了吧,今日我再为殿下重新讲述。”
“……好。”
“正如殿下昨日所言,这篇文章讲述的是两兄弟的故事,郑武公王后偏爱二儿子,股动二儿子争夺王位,从而导致兄弟相残,然而但此事究其根本,其重点并不在于武姜王后偏心……”
课后,林愫带着姜瑶去景仪宫和姜拂玉一起用晚膳。
春雨细密,即便撑伞也挡不住,林愫于是给姜瑶披上了一件蓑衣,戴上一顶草帽。
她躲在蓑衣下,像一只小小的稻草人,踩着地上的水坑走。
走一步,踩一个坑,走一步,再踩一个坑。
水花溅到她的裙摆上。
姜瑶:踩水坑真好玩。
林愫没有拦她,反正景仪宫存放有姜瑶更换的干衣,她爱玩就让她玩去。
两人走到景仪宫前,林愫给姜瑶脱下蓑衣,发现她的衣服反而没有湿太多,就是绣鞋鞋面溅了些水。
“不妨事,进去换了就行。”
林愫正要牵着姜瑶进去,立在门口当值的白茵提醒道:“郎君,殿下,襄阳王在里面。”
襄阳王?
听到这个称呼,姜瑶脸上的血色顷刻间褪去,顿时整张小脸变得煞白。
白茵的话刚说完,里面就传来的一阵铺天盖地的哭嚎声。
殿内,一个年纪约莫二十多岁的男子伏在姜拂玉身前,扯着姜拂玉的裙摆嚎啕大哭。
“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压根不知道那个朱夷明存了这样龌龊的心思,我只是看他资历深,又曾在国子监任职才把他举荐给姐姐的,我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
“姐姐,你难道不明白我对你的感情吗,我对你的忠心日月可鉴,你还记得你登基的时候,我为你挡下刺客三箭,现在下雨天我胸口还在痛,我的命都愿意给你,你的孩子就跟我的孩子一样,我甚至可以将公主殿下视为我的骨肉,要是我知道那个姓朱的是这样的人,别说姐姐,我都不愿意他去当那公主的太傅!”
“姐姐,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你要是不相信我,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姜拂玉正被他闹得头疼,听见外面传来林愫的声音,立刻挥袖甩开他,“够了,你现在立刻、马上闭嘴,消失在朕面前,朕就相信你不是故意的!”
襄阳王哭哭啼啼,连滚带爬从地上起来往外走。
正当他跌跌撞撞地从林愫身边经过的时候,林愫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脚伸到他身前。
他没注意看,整个人都被绊倒,直接摔了出去,在台阶上打了几个滚,一头扎进外头的水坑里。
“啊!殿下!”
周围的宫女吓了一跳,连忙撑伞进雨里扶他起来。
姜瑶眼睁睁看着她爹默默收回了腿,一脸无辜地道:“抱歉,我也不是故意的。”
襄阳王是肃宗的养子。
肃宗有?很多个女儿, 唯独一个独苗的儿子,而且在这个唯一的皇子长大?起来,本性渐渐显露后, 大?臣们愈发感觉这位皇子性情暴戾,不配为?君。
于是有臣子上谏让肃宗,劝他收养宗室子。
肃宗随一世英明, 但心胸没有宽广到将万里江山拱手让人。何况他自己还有?儿子,但禁不起软磨硬泡,还是勉为其难收养了几个孩子。
而且收养宗室子的时候也在偏心自己的亲生儿子,不愿意?让他们越过自己的亲生儿子,于是精挑细选,收养的皇子都是些?体弱多病、性情软弱的, 而且大?多都已经夭亡,时至今日?,活下来的就只?有?襄阳王,姜潮。
姜潮生得弱质纤细,偏偏又男生女相, 还爱艳丽的装扮, 涂脂抹粉,姜瑶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还以为?他是女扮男装。
这人行为?举止极为?轻浮,浑身像没有?骨头那样, 总是站不直,似乎没有?腰椎, 但凡身边有?个什么东西?都要往上?靠, 糜烂散漫到了极致。
就是放到姜瑶穿越前那个世界,是个人看了都会把他鉴定为?0的那种生物。
姜瑶下意?识握紧林愫的手。
其实, 看到姜潮吃瘪,她?觉得自己应该要高兴的,可是当她?想要尝试笑的时候,却发现唇角无论如何都弯不起来。
对于姜瑶来说,襄阳王就是她?的噩梦。
她?上?辈子经历过的不愉快的事情,十件有?八件和襄阳王相关。
就比如朱夷明,她?上?辈子差不多是到临死前,才知道?朱夷明是襄阳王举荐到姜拂玉面前的。
当初姜拂玉刚刚登基的时候,姜潮曾经替姜拂玉在刺杀中挡下三箭,救过姜拂玉的生命,胸口落下旧伤,阴雨天时还会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