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身着灰色的道袍,满脸杀气,眼神冷峻,周身一股势不可挡的气势,脸庞却熟悉得很,尤其是眼角一粒殷红的血痣,正是平日里笑得人畜无害的小老七。
“你疯了,”林武甩着痛到几乎要断掉的手怒喝道,“小老七,你在这里干什么?”
小七妹顺着他的力往后跃出,就地连打好几个滚,一直滚到疾驰而来的马前。
李昱白拉紧缰绳,马前蹄高高扬起,避开了小七妹的身体。
小七妹滚在他马肚子下,正要说话,突然看见他蹬在镫子里的鞋底,顿时如遭雷击,全身发麻。
李昱白今日穿着双高筒马靴,鞋底有着横竖双排的防滑铁乳钉。
横竖双排,似刚展翅的飞燕,又似倒立的羽箭。
九年前,她藏在河水里,有匹大马从她头顶跨过。
那人说:“一村贱民,为贵人而死,是尔等的福气。”
说话的人,鞋底就有着图案一模一样的防滑铁乳钉。
第49章 小七妹9
就在她无比震惊之时,李昱白那张谪仙般的脸从上而下在她面前放大,一只手伸到他面前,问:“小老七,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七妹半天说不出话来,只看着他却没伸手。
“你吓傻了?”陈南山随后赶来问。
小七妹顺势从李昱白的马腹下滚出来,滚到陈南山脚下。
陈南山也穿着高筒靴,鞋底防滑铁乳钉的纹路不一样。
“小老七,你吓傻了?”陈南山跳下马,伸手来拉她。
小七妹一个鹞子翻身站直,越过陈南山和李昱白,气势汹汹地叉腰指着林武:“林武小哥,你为什么要杀死我的小咕咕?”
“你有病吧,我哪有杀你小姑姑,”林武,“这里哪有旁人。”
“我的小咕咕在天上飞得好好的,你干嘛要射它?”小七妹跳到他面前大声质问,“要不是我动作快,你第一箭就把我的小咕咕射死了。”
“你的小姑姑,是天上那只鹰?一只鹰,为什么要叫小姑姑,还有,”林武终于反应了过来:“你会武功?”
一个看起来瘦弱的小道童,跟他一个从五品带刀侍卫对打起来,不仅不落下风,还隐隐有稳压一头的余劲。
“你什么时候练的这一身好武功?”
小七妹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你别扯开话题,你作甚要射杀我的小咕咕,你不给我个合理的解释,我非得找大人替我申冤。”
“申冤?”林武郁闷了,“我没想杀你的姑姑,我是……那是……这是……”
“哈,没法狡辩了吧,被我问住了吧,”小七妹踮着脚尖杵在他面前,一字一顿地说,“你要向小咕咕道歉。”
“好了,”陈南山来打圆场了,“小老七,这猎鹰是你的?你怎么从来没说过你会武功?”
“我哪里没说过,”小七妹叉着腰,“我明明说过的,除了长生不老和死而复生,我师父和我方方面面都会点。”
要这么说起来,那确实说过,还不止说过一回。
还以为是他吹牛呢。
几个人无言以对,林武龇牙咧嘴的瘫在地上揉着手。
“哦,”小七妹老实地加了一句,“还不会生小孩。”
王汉下了马将林武从地上拉起来:“小老七好身手。”
小老七顿时伸手:“是要给我赔偿吗?”
陈南山将她的手拍下去:“军中有养猎鹰刺探军情的,一场误会。”
他问:“怎么一直没见过你们喂养它?那这几日它都在哪里?”
小七妹揉着自己的手:“我也不知道,它大概在外面养了别的小母鹰吧,常常溜出去玩,过一阵子就回来看看我们死没死。”
“这哪是你们养它啊,这是它在放养你们。”陈南山笑起来,“小老七,你真让人刮目相看呀,养的鹰和拳法都相当不赖。”
李昱白看着她的手,叮嘱了一句:“选个趁手的武器,硬打当心伤了手。”
伤了手,毁了那手摸骨捏人的本领,那就太可惜了。
“我师父只会打拳,没教过我其他的。”小七妹一声呼哨,将手一伸,树梢上的小咕咕滑翔过来,机敏地落在她的手臂上。
她又恢复了之前笑得无邪的模样,林武几个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只叫“小咕咕”的鹰旁若无人的停到了她的肩膀上。
“大人,你们穿成这样,还带着弓箭,来这里是要干什么?”小七妹问。
“来这,抓专杀拍花子的凶犯克星。”陈南山问,“小老七,你身手这么好,不会是你干的吧?”
李昱白抬起眼帘,认真的看向她的脸。
“杀拍花子有赏银吗?赏银多吗?多的话就是我干的。”小七妹笑眯眯的摸着小咕咕的脑袋。
陈南山见状也伸手去摸,只见小咕咕利喙一啄,唬得他立刻缩了回去。
“小咕咕,你暴露了我们设的陷阱,如今还敢啄我,小心我给你烤了。”陈南山威胁道。
“诶,可别乱给我小咕咕造因果,”小七妹不满地反驳,“我小咕咕乖得很,它飞它的,又没惹事。”
“青天大老爷……哦豁……”
只听见水洪庙那边,山呼海啸的喊起来。
小七妹脸一垮,顾不得和他们几个说话,转身就往回跑:“糟糕,错过了看杀头……”
大武怂得很,又要看,又要怕。
他的灰色道袍在田野中随着奔跑而衣袂翩飞。
中,那个早早来这摆摊卖茶汤的老伯抬起眼,认真的记住了她的脸。
有些人留不得的!
“报……”
“急报……”
钱塘县最豪华的客栈外,叶伯文焦急地踱着步。
“李大人和陈大人什么时候能见本官?”他问王汉,“本官有急事启禀大人。”
王汉:“叶大人,你说的急事,陈大人已经收到消息了,稍后就会见你。”
话音刚落,客栈门打开了
“叶大人,陈大人有请。”
叶伯文三步并作两步进去,上楼后 整理了衣襟,这才伸手敲响天字第一号房的房门。
“李大人,陈大人,下官收到来自嘉兴府的消息,盐官县县衙出大事了。”
盐官县县衙的后院,知县林长贤连同他的娇妻子女仆从,都死得干干净净。
听到这个消息的小七妹也惊呆了,她刚从盐官县回来才三天,那个她曾去过的盐官县衙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但她不能跟着李昱白一行人过去。
李昱白也没打算带他去。
陈南山在临走前特意来交代他们师徒三人:“这里还需要你们,你们且在这里安心等,第一,将活人造畜的受害者恢复人形;第二,准备好上京都的各项事宜,有要告别的朋友亲眷,有要安置的物事等,若有需要,可以直接找叶知县。”
于是,小七妹和叶伯文一起,面露不舍实则欢喜的送走了李昱白一行人。
叶伯文继续回他的知县衙门当他这钱塘县的土皇帝,小七妹则跟着小咕咕,一路往北上,去找小咕咕要带她去的地方。
她们出了钱塘,路经余杭,又过玄妙观,进入江宁府的边境后,停在了离江南东路转运使大营仅有不到十公里的城墙上。
站在城墙上,小七妹隐隐可以看到江南东路驻兵大营的旌旗迎风在猎猎作响。
“小咕咕,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跟着的人,最后进了军营?”
九年前,那个声音低沉的人说:“若不是你拍花门办事不力,何须我带人千里奔袭而来?”
千里奔袭,原来是从江南东路驻兵大营而来。
好一个千里奔袭!
谷雨已过,闷而潮湿,黏腻中吃一碗浸在井水里的细凉粉,真是让人身心通泰。
江宁府城门口的集市前支了好多摊子,其中卖细凉粉的那个摊子生意最好,摊子前都排着队,那伙年轻的帮闲干完一个活,就到摊子上要碗细凉粉。
就像摆在他隔壁、市集里生意最差的那个小道童,一个下午都已经吃了三碗了。
“小道长,细凉粉虽然好吃,但也不能贪多,你人小,吃多了要拉肚子的。”卖细凉粉的阿婆劝道,“再吃这一碗,阿婆就不卖给你了。”
“阿婆,再多要一碗,”小七妹愁眉苦脸地说,“我这心啊,还有这肚肠啊,就像有把火在里面烧。”
她说的是真的,胸口燃着一把火,躁动着始终不肯熄灭。
军营里那么多人,带队的是谁,带的又是哪些人?九年过去了,这人在军中任什么职务?
这一切,好像都近在眼前,却不知道该怎么查下去,难道她要一个挨一个的去听,就算她肯,又怎么进这大营,听这么多人说话。
但让她就这样离开,也是万万不能也不甘愿的。
“没生意就没生意啰,别发愁,”阿婆说,“你再多吃几碗,不更加没银钱了么?”
“再说了,你那个招牌啊,不合适,十日不开张,开张吃十日,”阿婆边做边念叨,“一听就很贵的样子,普通老百姓哪敢来。”
小七妹不说话,望着城门口发愁。
没机会啊,怎么办?
“小伙子,老婆子我就一贯钱,想请个人帮我把东西送到军营去。”
城门口市集对面,那伙帮闲聚集的角落,来了个老婆子。
“我儿子扭了脚,不然老婆子也不舍得花钱请人的。”
老婆子佝偻着背,衣着倒还干净,不过十根手指都有些变形了。
“一贯钱,送到军营?不干,这得耽误大半天的功夫呢,最少也得五贯钱。”那伙帮闲看不上这点子银钱的活。
“东西不重的,就一个背篓,大概也就三十来斤……”
“三十来斤还不重啊,”帮闲不耐烦了,“去去去,一边去,别耽误功夫……”
“来来来,”小老七直起腰喊,“阿婆,我去,只要两贯钱……”
“小道长,一贯钱行吗?”老婆子不太好意思的讲价,“都是军营里的小兵哥缝缝补补的鞋子衣服啊这些,老婆子得送过去之后才能收到工钱。”
“阿婆,那加两碗细凉粉行吗?去之前一碗,回来之后一碗,”小七妹问,“行我就干。”
“行。”
一个超大的背篓,快有半个人高了,里面有鞋子、衣服、还有马鞍下的汗垫,不但重,还有股好重的汗臭味。
小七妹弓着背驮着背篓:“阿婆,咱不能整个独轮车么,或者租头驴?那不省事多了。”
“那不得花银钱置办么,”阿婆颤颠颠的解开头上那块打着补丁的头巾给自己扇风,“老婆子这样的人,只有两只手和一身力气是值点子钱的。”
“买个独轮车,老婆子得缝两年衣服才能赚回来,租头驴的钱,也得做小半月的工呢,”她伸出那双已经变形的手,“也不知道还能缝多少年,我儿子从小就有病,干不得力气活……”
小七妹便不再说话,她们俩人出了城门,就靠着两条腿,径直往大营的方向走。
幸好官道两旁还有树阴可乘凉,树叶在阳光下扑簌簌的动着,有布谷鸟不知疲倦的唱着“布谷布谷”。
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肩上的背篓越来越重,直往下坠,小七妹快没力气了:“阿婆,歇一下脚啰。”
“累了吧,走,到那个石头边去,我来托着背篓,你慢慢蹲下来,”阿婆说,“咱卸下背篓去靠着石头坐会,阿婆带了肉包子。”
于是两人挪到树荫下的石头边上,小七妹半蹲下身体,听到背后阿婆“嘿呦”一声,背篓一松,一块带着气味的头巾从后而上,直接捂向自己的口鼻。
小七妹赶紧憋住呼吸,抓牢拿头巾的手,一个用力,将背后的阿婆扯住甩在身前。
“我向来不信什么从天而降的幸运,”小七妹扼住阿婆的喉咙,“只不过要打死你之前想等你先动手,总不好误会了你。”
她欣喜地笑起来:“说吧,梅氏,你为何而来?”
“误会,”阿婆沙哑着嗓子:“老婆子……是给你擦汗……”
“擦汗,是擦蒙汗药吧,你当我闻不出你头巾上蒙汗药的味道,是吗?”小七妹腾出一只手,折断阿婆的一根手指,“说。”
“啊, 我的手,我缝……不
了……衣服了……”阿婆惨叫着哭起来,“我的手哇……”
“别装了,梅氏,你怎么知道我来了……这里……”
小七妹突然眼前一花,很快就感觉到自己变得头重脚轻。
而阿婆趁机挣脱她的禁锢,闪电般逃出三米开外,佝偻着的身体已经站直了,慈祥的面容变得狠厉,双眼警觉地盯着自己,但并不上前,只等着自己昏倒。
“三七小道长,不要反抗,乖乖睡吧,”婆子的声音好像变得很远,“睡着了就好了。”
小七妹恍然大悟,扶着身边的树,喘息着说:“是你杀了丽娘子……”
“果然是你。”阿婆冷笑着回,“告诉我九年前的事跟你有什么相干,我或许能饶你一命。”
“那你怎么还不过来?”小七妹眼神迷离,身体晃了一下。
“我等你躺下。”阿婆笑起来,“背篓的背带被药浸过,比头巾上的药慢,但时间一到,你就该睡了。”
“让你……失望了。”小七妹手撑在树上,脚在石头上一蹬,反身往树后蹿去。
想不到她竟然还有力气,阿婆立刻跟上来,她不需要动手,但要确认这小道童没法逃走。
哪知小七妹竟只做了个逃的假动作,从树后又绕了出来,没一句废话,直接一拳将她打倒。
阿婆会骗会演,但没什么功夫,此刻嘴里大喊:“别打我,我全都说,丽娘子是田堂主杀……”
她只是随便抛出个诱饵,好争取多一点时间,要么拖到接应的人来,要么拖到这小道童迷药发作坚持不住。
然而她的话没说完,之前一心想听秘密的小七妹此刻压根不听,直接又一拳砸向她的头。
阿婆心头恐惧无比,这才意识到,这小道童下决断竟如此快,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已经做了取舍,此刻只想杀人。
第51章 小七妹11
小七妹咬紧牙关,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力气在快速流失,头脑已经迷糊,若是不能在几息之间即刻将婆子杀死,那等蒙汗药药性发作上头,死的就是自己。
她用上了自己此刻能用上的所有力气,婆子先还能惨叫出声, 随着三拳过去,她头骨塌陷,鲜血喷溅。
而小七妹的力气越来越小,动作也越来越慢,直到确定这婆子死了之后,她“噗”的吐出一口血。
仓促之间,她只有咬破自己的舌尖,用剧痛来让自己保持清醒。
但此刻,她又开始头晕脑胀起来,手脚发软的从兜里掏出三平制的解毒丹,乱七八糟的塞了几颗之后,她取了根银针,摸索着扎进自己头顶的百会穴。
扎出血后,趁着这一丝清明,她起身将阿婆的尸身和背篓都扔进路边的水沟,摇摇晃晃的将拳头上的血迹胡乱的沿着去树林的方向甩了一路,然后脱下道袍卷成一团,拼尽全力往前一抛。
但她自己却转身跑回婆子的抛尸地,大胆地选了棵最大最高的树爬上去,毫不扭捏地解下束胸带,将自己牢牢的绑在树上。
不知道在何时何地,她已经露了行迹,但她还不能死。
她的眼前闪现出了阿爹阿娘的脸,阿娘在喊她回家吃稞稞,阿爹挑着担子说要给她挣嫁妆,小山村里依旧很热闹,昔日的玩伴们一个接一些的露出了小脑袋……
银针再一次扎在头顶百会穴上,三平说,这是能让人瞬间清醒的穴位,确实是。
她还需要再清醒一会,婆子虽死了,但还有个她嘴里说到的堂主,或许……
但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意识了,模模糊糊中,只见有个中等身材的男子挑着货担,带着斗笠,从军营的方向走过来。
莫非他也是“梅氏”?
这个挑着货担的男人看不到脸,但他搭在扁担上的左手中指,好像戴着个奇怪的物件。
小七妹想再看清楚一点,然而还没等那人走近,眼皮已经闭上,头也重重地垂了下去。
那个货郎一路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什么。
直到看见石头上红色的血迹,他四下寻找见没有人,就将货担放下,在石头边的草丛里翻找,直到找到水沟里的尸体,这才面色大变。
他压低了斗笠,沿着草叶上的点点血迹,往树林里追去。
官道的树林那边有个山坡,坡下有个村子,好藏人。
东青坡下,担儿村。
呼呼呼……
一只大黄狗叼着件衣袍“嗖”的一下蹿出来。
它两股颤颤,夹着尾巴,眼神中带着恐惧,有人跟在它身后追逐着它。
突然,它惨叫一声,嘴里的衣袍掉了下来。
村东头杂货铺里打瞌睡的李婶陡然惊醒了。
“好像是大黄在叫?”
她走到屋檐下张望,阴云渐拢,闷热又起,大概要下雨了。
有个戴着斗笠的挑担货郎在沿路叫卖:“麻糍……又香又甜的麻糍……”
“老伙计,”李婶招手问道,“你从那头过来,见没见着一只大黄狗?”
“没看见啊,”货郎放下担子,“大姐,你铺子里有水吗?讨口水喝,喉咙渴得冒烟了。”
“有有有,随便喝,”李婶踮起脚又看了两眼,“奇怪,我明明听见大黄在叫。”
货郎伸了个懒腰,和气地问:“大姐,打听个事,今儿村里来没来过一个小道童,或者,你有没有见过生人?”
“没呢,”李婶自信地说,“我这人就眼神好使,要是见过就一定记得住的。今儿除了你,就没来过别的生人。”
她拎起个大锡壶递给货郎:“你喝,我去找找我家的大黄狗,万一又去哪里祸害人家的鸡鸭鹅就不好了。”
毫无戒备的她正要出门,突然,有只手勒住她的脖子,想喊喊不出,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人挂在门后。
货郎阴恻恻地说:“大姐,我送你去见它。”
哒……哒……
杂货铺的木门在没有规律的乱晃乱动,有黄色的水从门框下流出来,一股子的尿骚味。
不久,一个穿着李婶衣服的阿婆走出来,挑起担子继续走。
“三七道长,接下来,就看谁先找到谁了。”
“咱们,京都见。”
一声雷响,阴云密布处,终于下起大雨来,白昼恍如黑夜,雨声激
荡如鼓点般急促。
雨打树叶哗哗作响,叶子与叶子的交汇之中,有个仅着单衣的女子低垂着头,长发紧贴着脸颊,雨水像瀑布一样沿着头发和衣服流下。
突然,她发了个抖,缓缓的抬起了头,苍白的脸,惨白的唇,还有满身冷意,仿佛从地里爬出来的女鬼。
她又活过了一天,原先隐身在黑暗中的某些人已经发现了她,那就让她站得再高再醒目一点。
她解开了将自己和树身缠在一起的束胸布,一圈又一圈的缠在自己的双手上。
软布吸满了水,变得又重又结实。
三平确实没教过她其他的打法,她最擅长的,一直就是直接粗暴的拳法。
她三拳,有人头七。
李昱白一行人已经到达了盐官县衙,县衙的前堂和后院都挂上了白灯笼,衙前墙角的鸣冤鼓也被白布罩住。
陈南山表明了身份,立刻有人迎了出来。
“大人,下官迎接来迟,请勿怪罪,”来的是县里的主簿,“实在是……”
陈南山打断了他:“尸格可有?”
尸格,就是仵作验尸后的文字笔录,包括现场尸体图。
“仵作还在验,实在是太惨了,县里从来没有一次见过这么多尸体,大人他们一家人白天的时候还好好的。”
“不知为何,后院突然失火了。”
“他们一家人,都被烧死了。”
这场火烧得离奇又诡异。
盐官县的县衙,依然是按照标准的坐北朝南、左文右武、前衙后邸的格局建造的。
前衙有大堂、二堂,屋面蓝瓦兽脊,梁栋之间可见青碧绘饰,往南的墙下有两道小门,东为生门,西为死门,均连接县大牢。
往北则有灶房、厨房和饭堂,往西是衙门里众人休息用的西裙房,这一带,都是衙门里众人点卯后的起居所在。
仪门之后是屏门,屏门之后均是内宅,是知县大人和家人居住生活之处。
这把火,从知县大人林长贤及其夫人林田氏居住的正房烧起,将正歇息的两夫妻并通房、大丫头四人烧死,又烧到东厢房,将其幼子及乳母烧死。
火势还蔓延到了后罩楼,将住在后罩楼上才刚及笄的知县之女及守夜丫头、嬷嬷烧死。
死九人,伤三人。
这受伤的三人均是在救火时受的伤。
“这么懂亲疏远近的火,我还是头一次见,”陈南山摇着折扇,“这是将知县大人的后宅亲近之人一网打尽,半点都没波及到旁人,真是神奇。”
比如隔壁的西厢杂院,住着林长贤手下两位幕僚的亲眷各四人,摆放着更多的易燃杂物,却没有起火,也没有一个受伤,仅仅受惊。
李昱白手里拿着盐官县衙的花名册,安排道:“让县丞吴明暂任知县,让资历最老的周全暂任县丞,其他职务不变,先保证县衙公务的正常运行。”
“是。”陈南山应了声。
“通知嘉兴府知州,让他派人来见我。”
“大人,仵作和坐婆来送尸格了。”林武在屋外禀告。
尸格,就是验尸格目,其中包括初、复验尸格目和检验正背人形图,一式三份。
因来的有女眷,陈南山起身将围屏打开,将李昱白拦在围屏里。
那两人进得屋来,对着陈南山叩头就拜。
陈南山将尸格的其中一份递进围屏里,自己翻开另一份,边看边问:“死因如何?”
“禀告大人,几位死者口鼻内、喉管内均有烟灰,头身连面一概焦黑,两手脚皆蜷缩,红光验伤无所得,确因火烧而死。”
“但不敢欺瞒大人,小的查验时,见死者林大人口唇内发小疱,略显青黑色,于是便用银针探之,银针变青黑色,用皂角水揩洗,其色仍不去,可见生前有服毒。”
“小的便进一步用银针压入肠脏内,也可见青黑色,唯谷道内未见变色……”
“这位林大人晚间用的饭菜可验过,有毒吗?”陈南山问。
仵作:“厨房里已经清洗过,小的取了剩泔水,在泔水中找到了几块剩余的糟鸭,经查验后发现正是糟鸭有毒。”
也就是说,林长贤中毒的源头,是晚饭中的那碗漕鸭。
然而奇怪的是,其余的人都没有吃漕鸭,也都中了毒。
“你确定,在其他尸体的肚腹间没有找到中毒的迹象?”陈南山问,“那其他女眷中的毒从何而来?”
“小的怕蕴积在内的毒验不出,就用热糟醋自下而上慢慢蒸,在口鼻间发现有黑色显现,似乎这毒物是被吸进去的。”
陈南山正要继续问,就见围屏内伸出一张纸来。
“尸格里为何没有林大人的尸身正面相?”陈南山问了出来。
仵作:“唯有林大人,被烧得面目全毁,不可辨认。”
这又是另一点可疑之处,睡在同一张床上的知县夫人林田氏,一张脸除了被熏黑,并无被烧毁的痕迹。
“这把火啊,可真懂事。”
坐婆则对所有女死者进行了其他检验。
“启禀大人,所有女眷没有异常,无孕、双乳、两股、阴户无伤……”
除了奶妈被烧断的横梁砸伤胸口之外,其余女眷尽是在昏迷中被火烧死。
陈南山见过了县衙各部所有人,又单独问询了当夜后院最先发现着火的厨娘黄氏,以及英勇救火的其余人等……
所有人走后,他一拍折扇,摇头对李昱白说;“早知道就该带着小老七一同前来了。”
摸骨捏头,可不就派上用场了。
“也不知道小老七这手本领,我学不学得会?”
一直没有人说话,陈南山将围屏推到一边,这才发现围屏里的李昱白不知何时已离开了。
“哎,女人在我们大人眼里,都是洪水猛兽啊。”
他将折扇插在后脖颈,招来护卫:“大人去哪了?”
“殓尸房。”
陈南山也赶去了殓尸房。
殓尸房里很拥挤,大大小小一共摆了九口棺材。
想必这也是殓尸房用处最大的一次。
林武守在门口,李昱白正在林长贤的棺材边。
陈南山故意悄悄的摸进去,突然大声说道:“林大人一定没想过自己会有躺在这里的一天,可见世事难料啊。”
李昱白没理他也没吱声。
陈南山见他竟然戴着万纹绫手套,捏着林长贤的脚看得认真,便也凑了上去。
“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线索么?”
死者林长贤的脚也被熏得焦黑,黑色从脚趾开始,一直过渡到足踝,活像是穿了两只齐踝的袜子。
陈南山没看出什么异常,便问到:“大人发现了什么?”
李昱白没说话,只伸出另一只手拉着他去摸死者的脚底板。
“你觉得,有谁会在他死之前,从他脚底板下切走一块肉?”
陈南山忍着恶心细细一摸:“呀,这个地方,好像被烧得格外焦。”
“不但格外焦,还有皮筋肌肉的大幅度皱缩。”李昱白补充,“这是在起火之前出现的伤口。”
好像烤鹿肉时为了更入味,先用利刃划上几道。
陈南山:“是啊,这火真邪门,正正好将脸和脚底烧得无法辨认。”
李昱白:“看起来,这个林知县身上有秘密。这个秘密,可能和他的脸、脚底有关。”
陈南山一拍折扇:“就说么,真的应该带着小老七来才对,多热闹啊。”
被擢升为典籍一职的县衙衙役周全觉得自己飘飘然的,他十分迫切的想念着花三十贯买白头签打板子的那个小道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