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 看见那个红头发的妖鬼了没?那个就是在狝狩场里最能打的揽诸!”
竹木搭成的脚手架上,许多妖鬼目送着穿着狝狩场衣饰的妖鬼从街道穿过。
屋檐上面容冷淡的小少年投去一眼。
“要是我也能进狝狩场就好了,”旁边的妖鬼羡慕道,“听说狝狩场的妖鬼一天能吃一顿饭,卯时起子时休, 冬日衣裳也厚, 打赢了比赛那些世族还会给赏钱, 真幸福。”
小少年冷笑。
“给人当逗趣的狗有什么幸福的。”
周围的妖鬼面露鄙色,交头接耳中, 能听到有妖鬼暗骂“怪胎”。
无论人还是妖鬼,看不见希望是活不下去的。
小少年不识字,没上过一天学堂,但观察力惊人。
他知道无色城的城主设立了许多条条框框,比如禁杀令,比如待遇稍好一些的狝狩场,这让妖鬼们觉得日子还不至于太坏,努努力,甚至还有些奔头。
身后有人在嘀咕:
“怎么不幸福?至少在狝狩场上,就连世族也会正眼看我们,也会为我们欢呼鼓舞呢。”
少男少女灰扑扑的脸上泛着红晕,朝狝狩场的妖鬼投去倾慕景仰的目光。
小少年愣了许久。
第二日,他在那些妖鬼们诧异的目光中,通过了狝狩场的入场门槛。
琉玉看着小妖鬼在狝狩场内日复一日的摔打,受伤,成长。
像春日饮饱雨露的竹笋,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狝狩场内崛起,就连许多喜欢在狝狩场内一掷千金的世族也知道,有个代号叫鳞的妖鬼胜率最高,永远不败。
他已经不能被称作小少年了。
百年时光足够一个妖鬼从小孩子成长为少年,他的模样褪去稚气,深邃轮廓有沉郁的压迫感,抬眸注视一个人时,眸色锐利如竹林雨夜里一闪而过的寒芒。
狝狩场内开始有漂亮的妖鬼朝他抛去昭然欲揭的暗示。
妖鬼不知人族礼教,今朝快活今朝醉,她们热情又大胆,会在无色城沉闷枯燥的夜晚替自己寻找一些乐趣。
“……你的意思是,她们喜欢我?”
来找茬却被少年摁着打的揽诸破防大喊:
“这不废话吗你!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你抢我女人还装傻,去你大爷的!”
少年反手一拳揍得他彻底闭上了嘴。
他终于开始将目光分出几分在周围的女孩子身上。
有的会怯怯的同他打招呼,有的会主动地要去拿他的旧衣替他缝补,还有的会在夜晚的桃花林边拦住他,眼波潋滟如丝。
那些都是很好的女孩子。
可他骗不了自己,她们的喜欢对他而言一文不值,他不为她们心动。
每次在狝狩场上取胜,浑身浴血的他迎着山呼海啸的掌声,在这虚幻一瞬的万众瞩目下,他环顾四野,心绪仍然平静得不可思议。
不是这样。
不是这些人。
他想要被人看见,想要被人爱,但这个人,并不是他们。
一切的转折,是他偷偷修炼无量鬼火,却被撞破的那一日。
“——真漂亮的异火啊,是你自己钻研出来的吗?”
红衣如火的青年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距离。
与紧绷如弓的少年不同,他清贵从容,发如流泉,在这月光下面似兰玉皎洁,噙着浅淡笑意,比女人还要秀美三分。
“你叫什么名字?”
“阿麟?唔……麟之趾,振振公子,真是个好名字啊。”
那夜之后,很少出现在狝狩场的阴山泽,开始频频现身此地。
少年的每一次上场他都会远远旁观,但从不会主动于少年说一句话。
又过了一段时间,阴山泽买通了狝狩场的守卫,用人将他暂时置换出半日,少年亦步亦趋跟在红衣青年身后,走进了仙宫似的宅院。
琉玉此刻才恍然意识到——
前世阴山氏覆灭后的那些传闻不是空穴来风。
早在无色城被无量鬼火烧成灰烬之前,她爹爹就认识墨麟。
甚至,还不惜冒险将他带回家中。
“年轻的小妖鬼。”
他俯身笑眯眯望着眼神阴郁的少年。
“先别急着用眼神杀死我,现在有一个带领你的族人推翻我的机会,或许只有你能做到,但或许连你做不到,阿麟,你愿意试一试吗?”
春风吹过庭院内的山樱花。
墨麟走出内室时,还沉浸在阴山泽的一席话中。
……这个人是个神经病。
几大世族合力掌控的无色城是铜墙铁壁,就算有城主本人提供布防图,仍然要靠他自己的力量突破重围,阴山泽想毁灭无色城,为什么要他去赴死?
他只想好好活着。
他没有义务救任何人。
踏入花雨的脚步被迎面而来的身影所摄,墨麟站在原地,见纷飞花雨中,裙裳灿然如朝霞的少女提着裙摆,笑盈盈朝他跑来。
“爹爹!”
她毫不迟疑地从他身旁经过,响起玉珠清脆的嗓音:
“今日灵雍春试放榜,我果然又是榜首!”
阴山泽笑道:“钟离家的四姑娘要气坏了,她上次是不是说这次一定打败你来着?”
“她都气哭了。”
那少女得意轻哼:
“谁让她闲得无聊,要排挤跟我玩得好的人?今后她排挤谁,我就替谁揍她,只要我在灵雍一日,灵雍就是我说了算,钟离灵沼再死性不改,我就让她也尝尝被人欺负的滋味……这人谁啊?”
阴山泽看着唇线紧抿,背脊僵直的少年。
“他呀……”
红衣青年摸了摸女儿的发顶。
“是个也要替被欺负的人出头的孩子哦。”
少女眉梢微挑,从台阶上轻跳两步而下,她双手环臂,浅金色的披帛在风中如蹙金蝶轻轻飘动。
“那你还挺有种的,跟我一样。”
那双杏子眸一错不错地打量着他,凑近时,有一缕不知名的少女香似有若无掠过鼻尖。
他近距离地瞧着她微微开合的唇。
“你也是灵雍的学子?我怎么没见过你?你叫什……”
少年倏然后撤一步。
一息之后,踏着一地山樱花瓣,他在少女惊愕的目光中夺路而逃。
琉玉知道自己为何不记得见过墨麟了。
不只是这一次,还有之后在阴山氏府邸中擦肩而过的每一次,阴山泽都用易容幻术替他遮掩了容貌,甚至每一次都不是同一张脸。
她看到被送回无色城的少年辗转反侧,时而面露讥色不屑唾弃,时而神色怔松呆愣出神。
“王在想什么?”
下铺探出一个脑袋,是狝狩场内与墨麟几番较量后被征服的山魈。
墨麟垂眸看他。
“你在叫什么鬼东西。”
山魈神采飞扬地指着草屋内的几人。
“上次我听白萍汀的娘亲说,王侯将相……种……什么……”
揽诸翻了个白眼:“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都记住了。”
“对!就是这个!”
山魈微抬下颌,身上衣裳打了七八个补丁,却一副壮志凌云的模样。
“我很喜欢这句话,所以我决定今后在狝狩场中,就按这个王侯将相划分等级,我与揽诸在狝狩场原本是一等实力,自从你来之后就成了二等,勉强屈居鬼侯吧,你在我们之上,自然就是鬼王——”
上铺的少年将铺床的稻草用成锐利的暗器,直刺山魈的腿边。
“不准这么叫。”
少年冷冷拒绝,翻了个身。
他绝不会为这些人冒险去死。
然而当夜,他就梦见了白日见过的那个少女。
在他泛着山樱色的梦中,瑰姿艳质的少女在花雨中再度朝他小跑而来。
但这一次,她并没有从他身旁经过,而是轻盈柔软地扑进了他的怀中,像春季晴日的一捧云。
她昂头,用那双琉璃般的杏子眸看他,软声道:
“鬼王大人,果然是英勇无双,少年英雄……”
翌日一早的山魈,是被睡在他上铺的鬼王大人一拳揍醒的。
第二次跨入阴山氏府邸时,墨麟觉得自己是中了邪。
他试图说服自己,他之所以会同意,绝不是为了做什么该死的英雄。
他只是想要权势,想要地位,想冲出这个逼仄的奴隶城池,像所有男人梦想的那样建功立业。
他已经不是当年逃出无色城时那个愚蠢的小孩子了。
他不要什么真情,不要虚无的爱,他已经尝试过,那些东西他根本没有兴趣。
阴山泽将无色城的布防图徐徐在他面前展开。
他要墨麟将这份图印刻在脑海中,并且在狝狩场内摸清所有妖鬼的能力,带着他们的信息,每个月来阴山氏府邸一次,与他和南宫镜仔细研究破城当日的兵力安排。
墨麟为此要付出的努力超乎寻常。
他要在狝狩场上场比试,要尽一切可能提升实力,要认清狝狩场内每一个妖鬼以及无色城内几大世族强者的每一张脸,甚至还要学会识字。
他忙得几乎没有空闲时间。
所以他在穿过月亮门时不会去看树下练剑的少女。
不会在水榭旁看少女垂下眼睫替那个叫九方彰华的人上药。
也不看花朝节时仙都玉京的那些世族少年,将写满恋慕之情的诗句悬挂在她窗外最近的花树。
更不去听那些仆役私底下聊琉玉小姐与彰华公子昨日又去何地试炼,携手帮助了多少贫苦百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道侣。
……他明明已经决定不会多看一眼。
“喂。”
在山樱花海中浅寐的少女睁开眼,隔着重重花影看向途径此处的妖鬼少年。
“你不是灵雍的学子,你是妖鬼吧?”
墨麟蓦然停下了脚步,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用了一张与那次见她时相同的面孔。
“你身上那些伤,是为妖鬼出头时受的吗?”
她枕着臂弯,视线在他露出的一截手腕上掠过。
他下意识将手臂往后藏。
“仙都玉京的确有不少讨人厌的家伙爱去无色城呢……”
她似乎将他的伤归咎于世族,随口感叹了一句,剔透如玉珠的瞳仁又转而看向他。
“对不起哦,其实我们人族也有一些好人的,下次你再来,不用偷看,我教你练剑啊。”
墨麟怔然望着她。
原来她早就发现了。
她早就知道一个妖鬼躲在暗处偷窥她,却没有让人将他赶走。
她还说……要教他练剑。
“哎呀。”
从花枝中坐起的少女被勾到了发带,鎏金色的发带恰被一阵风吹动,落进了旁边的院子里。
少女还没开口,墨麟道:
“——我去捡。”
他再一次在她面前落荒而逃。
等他再回来时,花妖一样美丽的少女早已不见踪影,树下放着一只药瓶,瓶子下压着一张少女亲笔所书的字条。
【送你啦,下次再被人揍记得报我的名字】
字迹行云流水,翩然欲飞,末尾留名——
阴山琉玉。
墨麟紧紧攥住少女的发带,压抑在沉寂心底的情绪在此刻如藤蔓悄然爬满心房。
他无法再欺骗自己。
他想要占据她的视野,想要得到她的夸赞,不想再像从前那样狼狈苟活,更不想被这个高看过他一眼的少女知晓,他曾经是个自私胆怯的懦夫。
那些权势富贵无法在他心中激起半分波澜,至始至终,他有求于这个世间的——
从来都是爱。
而且,是这张字条主人的爱。
火烧无色城的那夜, 乌啼长夜,月落玉京。
“筹谋十数载,到今朝, 终于要与这几家世族正面交战。”
站在城楼上的阴山泽,将手中火把投入脚下无边夜色。
火苗舔舐着地上火油,从城楼顺着无色城的主街一路烧去, 宛如一条火龙徐徐而生,叫嚣着要吞没一切。
乌衣垂发的墨麟迎着烈火掀起的风浪,侧目看向身旁的阴山泽。
“我不想做孤魂野鬼,若我今日死了, 枯骨尸骸, 能葬在阴山氏的坟冢内吗?”
阴山泽愣了一下,兰玉之质的面容泛起一抹柔和笑意。
“你想进我们家的坟冢, 恐怕只有入赘才行。”
“今夜麒麟踏鬼,正是统御千妖万鬼之主横空出世之日——别惦记我家的坟冢了, 带领你的族人去, 去更广阔的天地吧。”
他缓慢地抬起头,任由月光浸透眼眸。
在阴山泽不解的视线中, 他取出一条女子用的发带,一圈一圈缠绕于手腕。
滔天火光摧枯拉朽烧遍四野,他跃下城楼,坠入漫天血雨腥风,却如同坠入一场荒芜又盛大的美梦。
在这个梦中。
不会再有被迫孕育怪物的母亲, 不会再有无休止追杀妖鬼的世族。
被献祭给邪魔的女子不会被视为人族耻辱而失去容身之地, 无辜来到这世上的妖鬼也不会被当做敛财的工具肆意奴隶。
在这个梦中, 妖鬼能够坦然行走在阳光下,看万山花开, 日升月落。
在这个梦中,妖鬼能与人族受同样的律法约束,也有同样的尊严可享。
在今夜这个不知是否会就此消亡的幻梦中。
他不想像一个愤怒的怪物一样肆意屠杀。
他想清醒地,冷静地走出这座困守着他和同族的城池,他想堂堂正正地走到她的面前——
他想被她看见。
《四十二章经》中曾言: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琉玉站在错位的时光里,看他在无边黑暗中踽踽独行,看他在烈烈火光中被烫得遍体鳞伤,却仍然不肯停下逆风朝她靠近的脚步。
将无色城烧成灰烬的妖鬼之主,按照南宫镜指引的方向,翻山越岭,来到了混乱黑暗的北荒九幽。
他花了两年的时间来安顿妖鬼,统治九幽。
他手腕残酷,弹压下那些试图煽动百姓反攻人族的声音,主动向仙都玉京提出议和。
那时整个仙都玉京都以为九幽妖鬼会向他们开战,阴山氏守城不力,正在风口浪尖上,妖鬼之主提出的议和令阴山氏承担的压力减轻几分。
这本就在他们事前计划之中。
墨麟知道,计划中的这一步,完全是在赌他的良知,正因如此,他才更不可能辜负。
……可谁都没料到琉玉会主动提出婚约。
那日朝天阙台上,那少女朝万人畏惧的妖鬼之主遥遥一指时。
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变回了那个想要落荒而逃的小奴隶。
恩重如山。
不能辜负。
他知道,自己应该拒绝。
他怎么能将恩人的掌中明珠,从云端拖进一个自己都还未挣脱的泥泞之中?
可她那么坚定。
那么坚定地要选择他。
妖鬼之主在那一刻头晕目眩,忘记了阴山氏的处境,忘记了她昭然欲揭的目的,忘记了她根本不可能对妖鬼墨麟有一丝好感。
他认真地挑选聘礼,虔诚地求得她家人的许可。
聘礼被阴山氏的族老丢了出来,九幽的那点家底在天下首富的阴山氏面前如同破铜烂铁。
但没关系。
最后他们还是同意了。
妖鬼之主前所未有的高兴。
极夜宫太陈旧了,要好好修缮。
柔软奢丽的裙袍,小巧精致的绣鞋,点缀乌发的金玉宝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都是他很久很久以前想要送她的东西。
只可惜九幽百花不生,连她最喜欢的金缕玉都种不出。
妖鬼之主在花圃中抚摸着那些枯枝残叶。
“我已经尽力了。”
他在垂下眼睫,喃喃自语。
“你会喜欢九幽吗?你会有……一点点喜欢我吗?”
琉玉的虚影在他面前蹲下,她挤出一个笑容,尽管她知道这一切已经过去了太久,但她还是想告诉他——
“我会的。”
“不只一点点,我会很喜欢很喜欢你的。”
只是你要等一等。
那个她太骄傲,太要强,要越过很多很多的偏见与误解,才能见到你的真心。
琉玉伸出手,指尖穿过他面庞的一瞬间,识海内的画面动荡,毫无征兆地陷入了黑暗。
琉玉下意识摸了摸手腕上缠绕的月娘。
她无事,仍然在昏睡。
“……墨麟?”
琉玉在黑暗中试图唤醒他的意思。
“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你还有……”琉玉哽咽了一下,“你还有意识吗?”
到底为什么?
他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黑暗在白光中消融,风雪漫天,血染积雪,有刀凿声断断续续传来。
琉玉回过头,看到了在她的墓碑前长眠于雪地里的绿衣妖鬼。
她被安葬在银白雪山之巅。
而他曝尸于野,一点一点,腐朽成白骨。
琉玉曾不惜一切代价想要改变这个结局,但此刻她看着这一世的墨麟,却恨不得他就这样安眠在此,而不是看着他的魂魄在无意识地情况下,被冥冥之中的某种力量带到了崖山。
崖山天门。
天外邪魔封印所在之地。
活人无法穿越这道界限,但琉玉看到死去的魂魄却穿过天门,进入了属于天外邪魔的领域。
天外之地,没有仙宫。
甚至连一丝光明也无,只有浓稠如墨的黑暗,脚下是黏腻不见底的泥沼。
与琉玉在傀将识海中见到的那些黑泥一模一样。
【人间的妖鬼啊,欢迎回到属于你父族的天域。】
黑暗中回响着沙哑的魔语。
【你不会在这里待得太久,我们会回溯时间,让你附身在崖山海底的一只邪魔身上,狡猾的人族用我等邪魔的力量完成他们低级的斗争,但人间的妖鬼啊,你要真正的打开封印,令我等重回人间大地,吞噬一切。】
【复仇复仇复仇】
【毁灭毁灭毁灭】
悉悉索索的魔语汇聚成奇异古怪的响动。
琉玉在黑暗中隐约窥探到一些藏匿于黑雾中的庞然大物,但他们发出的声响却像是大片大片的虫群。
琉玉试图理解他们的话语。
崖山海底的邪魔,指的应该是前世导致天门封印松动的那只邪魔。
如他们之前所猜测的那样,封印松动不是邪魔主动导致的结果,是世族——或者说是九方氏的人找到了它,利用它动摇封印,将天下世族聚集于一日,最终嫁祸于阴山氏,排除异己。
而这些声音又说,要让墨麟的魂魄附在那只邪魔身上。
所以她所看到的傀将,应该就是邪魔之身与前世墨麟魂魄结合的结果。
说明墨麟真的听了他们的话,顺从了他们的意思。
“……不要。”
那个魂魄在此刻却说。
“我要去找我的妻子。”
邪魔悉悉索索的议论声再度响起:
【妻子是什么?】
【是繁育人族的母体,每个雄性都会替自己寻找一个孕育后代的母体。】
【邪魔是更高等的生物,不需要这种劣等的追……】
“我要去见我的妻子,”他充耳不闻,“她比我先离开,她在等我。”
被墨麟打断的天外邪魔静默了一瞬,旋即又立刻交头接耳起来。
【他很执着,他一定要这个。】
【给他吧,只要他能替我们打开封印,都给他。】
【怎么给他?】
黑雾中的邪魔们将视线放在那个魂魄身上。
【只要回溯时间,你的妻子就会复生。】
魂魄道:“但她还是会死,因为她什么都不记得,一切仍然会按照原本发展,甚至最后天门封印重开,所有人都会死。”
【他不同意,怎么办?】
【他要是不同意,魂魄没有办法与邪魔之躯融合。】
那名为首的魔主思虑片刻后道:
【我们做个交易吧。】
【死人的魂魄会消散于天外天,人间的妖鬼,你要是能找到你妻子的魂魄,可以在回溯时间后将他们融合,她会记得这一世发生过的事,也就有机会改变一切,甚至当你试图去解开天门封印时,也会阻止你。】
【人族有阻止我们的机会,当然,我们也有成功打开封印的机会,这很公平,不是吗?】
魂魄终于有了反应。
“……天外天在何处。”
魔主含混的魔语带着几分笑意,道:
【九百万天外天,痴情的妖鬼,你真的要去找吗?】
魂魄抬起眼帘,冷淡又睥睨地答:
“废什么话。”
画面在痛苦中崩塌,重建,化作浮着奶白色雾气的水泽,水泽之上,无数金色丝线漂浮游荡。
天外天。
九百万之一的天外天。
握紧了从天外邪魔手中得到的唯一一缕意念游丝,魂魄穿行在茫茫白雾中,寻找他消散其中的妻子。
第一百万个天外天,魂魄因为太久没有说话,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第四百万个天外天,魂魄的思绪开始混乱,与他情绪相通的琉玉能感觉到他的记忆在一点点丢失。
第六百万个天外天,魂魄已经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自己的来处,他只记得自己要找一个很重要的人。
她叫阴山琉玉。
他要保护她。
第七百八十五个天外天,所有逸散的意念游丝终于被他收回,魂魄回到了天域。
对于天域来说,时间只过去了须臾,天外邪魔们没想到他真的能集齐一个人消散的意念游丝,又是一轮悉悉索索的议论。
议论之后,魔主见他的意识已被天外天内漫长的时光消磨,很是满意。
祂正欲违背誓言,捏碎那些意念游丝时,才发现魂魄竟然将意念游丝与它自身死死系在了一起。
无法毁去意念游丝的魔主暴跳如雷。
但他最终还是只能将魂魄从天门送回了人间,他别无选择。
黑暗的崖山海底中,墨麟的魂魄与邪魔之躯融合。
琉玉只能听到海底隐隐约约传来压抑克制的悲啸声,从克制变得凄厉,从人类的声音便成了野兽的嚎叫。
琉玉看着这一切,急得想要杀了这些邪魔,可她什么都做不到。
天域内的天外邪魔想趁他将意识游丝送回他妻子身边前,就将此方世界的时间回溯,但就在祂启动阵法的同时,海面下的邪魔破水而出,朝着琉玉的埋骨之地狂奔而去!
天地在灰飞烟灭。
万物在回溯倒退。
疾跑的邪魔穿过山川,穿过城池,穿过正在为祓禊日祈福的人群。
一个女人拿着刚编好的长命缕,要赠给她的孩子。
“我的囡囡要长命百……”
回溯时间的宙阵之下,一切都在寸寸瓦解。
邪魔拾起地上的长命缕,将快要再次消散的意念游丝封入其中,终于回到了那个墓碑前。
【吾妻阴山琉玉之墓】
邪魔挖出了那具在宝珠的庇护下,完好如初的尸骸。
邪魔没有手指,无法将细细的丝线紧紧与她缠绕在一起,只能小心地放在她沾满鲜血的心口,祈祷这样能够让意念游丝与她融合。
它紧紧抱住她的尸首,想让这缕意念游丝与她的魂魄融合。
即使一切回溯,从头再来,魂魄也会记得曾发生过的一切。
这样,他的使命就完成了。
邪魔张了张口:
“这一次……要……长命……百岁……千岁……”
这是他最后的意识。
无色城的妖鬼墨麟从生到死,从未被人爱过,将最浓烈的爱全都给了她。
阴山氏的大小姐从生到死,没有一刻不被人爱着,却唯独吝啬爱他。
宙阵倾轧万物,天地在短暂的一瞬化作混沌空茫,邪魔的怀抱归于空寂,只余下一缕因承载过意念游丝而未消散的长命缕。
视野再度黑暗。
“……找到了!魔息的来源在这里!”
琉玉记得这个声音。
这是九方少庚在说话。
“那底下肯定是父亲说的邪魔,快拿钟离氏的法器来……等等,这是什么?丝线?手链?”
“算了,都带回去,小心些,绝对不能有丝毫损伤,这东西可有大用处呢。”
所有的疑虑在此刻得到了解答。
前世从没听说过的巨型傀将之所以会出现在这一世, 是因为这一世的邪魔融合了墨麟的魂魄,拥有了截然不同的强大实力。
它不仅能作为开启天门封印的“钥匙”,甚至在钟离氏的炼化之下, 成了一个强大的武器。
她亲眼看到化身邪魔的墨麟是如何被宙阵之力拖回崖山海底。
也亲眼看到九方氏的人将他从沉眠中强行唤醒,看到钟离氏的老太太将昆吾铁敲进他的头颅,敲进他身体里的每一个关节。
还好他已经失去了清醒的意识。
还好他已经只会受□□上的痛苦, 不会再有精神上的折磨。
但是被绞碎的心脏仍然传来黏腻钝痛,琉玉感觉体内一种前所未有的暴戾扼住了她的呼吸。
有什么东西扯着她喉管,要撕扯出愤怒的尖锐的啸声。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为什么这些人丑陋的野心要落在他的身上!
为什么——
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再次相逢时, 你还要不顾一切地奔我而来?
琉玉不自觉地朝那个身影迈出半步。
但下一刻, 一切归于黑暗。
琉玉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 一路行来看至此处,的确已经到了终点。
她回过头, 看到身后大片黑色的沼泽海。
那是他颠沛流离又一意孤行的一生。
“……小姐。”
远离了那些黑色沼泽——或者说是天外邪魔的魔息之后, 月娘的意念游丝终于有了反应。
她迷迷糊糊地看了眼身后识海中的器体回路,又指着另一头道:
“那边应该就是出口, 从那里离开,我们就能出去了。”
琉玉静静地在此处站了良久。
“走吧。”
戌时三刻,对于外面的钟离氏众人来说,琉玉进去不过一炷香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