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滴溅在了月娘脸上。
人的鲜血,原来如此滚烫。
耳畔静默了一段时间,再恢复听觉时,月娘见钟离鹤反手将剑插回身旁侍从的腰间,微笑道:
“人已经给了,算是定金,余下的,待月娘与我钟离氏的炼器师一并将那只天甲三十一修好之后再付,即墨小姐以为如何?”
琉玉放在月娘肩头的手指收拢几分。
一只冰凉的小手反过来紧攥住琉玉的手。
月娘在害怕。
……对她一个小孩子而言,是不是有些太残忍了?
这个念头只在琉玉的脑海中短暂的停留了一下。
残忍未必不是好事。
对于月娘这样的天才,世族会给出无数甜蜜哄诱,让她很快就忘记自己的来处,生出自己高人一等的错觉,认为自己就该凌驾在旁人之上。
但其实在他们眼中,昔日的钟无庸与此刻的月娘,没有任何区别。
人命对他们来说,如此轻贱。
月娘那双清亮亮的乌瞳中倒映着钟离鹤平静如水的面容,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把阴山琉玉交给我。”
身后传来一道低冷沉郁的嗓音。
因为刚刚大战一场,声线里带着几分疲乏,杀气稍歇的妖鬼之主垂下眼帘,瞥了一眼地上休眠的大块头,又挪开视线。
“还有,南宫曜的尸首,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毁人尸首非世族礼节,传出去贻笑大方,钟离鹤刚想说自然是送返阴山氏,但话要出口时,却不知为何迟疑了一下。
钟离鹤反问:
“尊主想如何处置?”
他面无表情道:
“自然是挫骨扬灰,以绝后患。”
“……尊主说笑了。”钟离鹤敛去那些似有若无的猜忌,对下属道,“愣着做什么,去寻一副最好的棺椁来。”
断壁残垣间,宾客们无声看着方伏藏将废墟中晕厥的“阴山琉玉”抱了起来,缓缓朝墨麟走去。
钟离氏的下属却有不解,低声问:
“长老,今日何不趁此机会将阴山琉玉也一并……”
话未说完,就被另一人拍在后脑上的一巴掌打断。
“你疯了吗!阴山琉玉是阴山泽和南宫镜的独女,杀了她整个阴山氏不跟你拼命啊!”
钟离鹤遥遥望着那道身影,亦是觉得可惜。
这样的机会可不一定有下一次了。
但没办法。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阴山氏此刻真要搏命一击,也能让他们伤筋动骨。
易容成琉玉的阴兰若安静地躺在方伏藏怀里,他的心怦怦直跳。
只要交给墨麟,阴兰若今日就能平安脱身,彻底自由。
玄色宽袖下伸出的一只长臂,将方伏藏小心递出的女子随意扛在了肩上。
方伏藏:!!
墨麟却向他递去一个平静的目光。
他说过,他会让方伏藏一家团聚,今日定会将阴兰若安全带出去。
“那个……就是……能不能……”
能不能好好抱着!
他夫人身体柔弱,风吹就倒,哪里经得住被当麻袋一样扛一路啊!
方伏藏的手在空气中笔划了半天,墨麟也没从他欲言又止的神态中看出他的意思,他只得放弃。
……算了。
情况紧急,凑合着扛吧。
转身欲走时,身后响起钟离鹤的声音:
“尊主亲手杀了南宫曜,不知之后打算如何向阴山氏交代?”
脚步微微停顿。
“我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
墨麟淡淡扫了一眼地上的傀将。
“倒是你们钟离氏,最好尽快给我一个合理的交代,否则,我可以帮你们杀南宫曜,也就能帮九方氏杀你们。”
钟离鹤骤然变了脸色。
区区妖鬼,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威胁他们!
她看向地上沉睡的巨型傀将。
就让他暂且得意一段时日。
连与他们钟离氏联手造出这只傀将的九方氏都不知道,这只天甲三十一的实力还远不止如此。
如若能够完全地、可控地掌握了这股力量,什么妖鬼之主,什么九方氏,都不过是他们钟离氏一统神州路上的踏脚石罢了。
“钟离长老。”
申屠襄拦住了正欲离开的钟离鹤。
钟离鹤压了压心头怒意,平淡道:
“今日给申屠家主添了不少麻烦,老身会留下人手处理残局。”
申屠襄却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您知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钟离氏和九方氏为何会与九幽妖鬼联手?
他们到底在图谋什么?又打算牺牲谁?
钟离鹤眸色深深,半响抿出一个浅淡笑意。
“臣下只需聆听主命,申屠家主,你僭越了,好好在你的府邸里找找阴兰若吧,你们申屠氏将这么一个大活人凭空放跑,钟离氏还没向你们追责呢。”
骨节粗大的手指缓缓攥紧,发出咯咯弹响。
正在盯着钟离氏的人替南宫曜敛尸的琉玉回眸,瞧见申屠襄的脸色,她翘了翘唇角。
“有句话是不是叫‘升官发财死舅舅’来着?”
方伏藏欲言又止:
“我很想说是,但真的不是。”
怎么回事。
没文化居然还会传染吗?
琉玉并没有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她只知道,今日虽然中途发生意外,但情形总体仍然在她的掌握之中。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此时钟离氏的不仅没觉得自己吃亏,应该还觉得自己大赚特赚。
她的猜测没错。
入夜之后,在青铜城一处别院内,钟离鹤连通了与仙都玉京的通讯阵,将今日发生的事传回了本家。
“——立刻解除钟离氏对即墨氏的禁令,那个即墨瑰,好好安抚,务必拉拢到咱们钟离氏的阵营内,绝不能让九方氏抢先一步,将这个即墨瑰收入麾下!”
钟离氏的祠堂内,人人俱是红光满面,神采飞扬。
“还有那个叫燕月娘的,也尽快带她回仙都玉京,仅靠自学就能改造傀将,这样的天赋真是闻所未闻,必须收入钟离氏门下,哪怕不能直接迁入本家,也要赐姓为钟,好好栽培。”
“南宫曜竟就这么死了!还送来一个炼器天才,真是天佑我钟离氏!”
列坐其中的一个素衣女子却冷声开口:
“即墨瑰不能收入麾下。”
祠堂内热闹的氛围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
钟离嶷蹙眉看向这个女儿,不悦道:
“灵沼,休要胡言。”
“非我胡言,是你们被即墨瑰骗了!”
钟离灵沼豁然起身,眸色冷冽如刀。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即墨瑰诡计多端,狡诈善变,你们这是在引狼入室!真要信了她,钟离氏必将召来祸患……”
“祸患?”
长老坐席中,有人嗤笑打断。
“真正差点给钟离氏召来祸患的,只怕是四小姐你才对!就因为败在即墨瑰手下,就让你对她怀恨在心,勒令妖鬼长城一带世族与即墨氏断绝往来,可知引起了多少众怒?”
“今日即墨瑰虽是趁乱捡漏,夺得了阴子实和阴兰若手里的东西,但木已成舟,如今只能拉拢,难道还能将她推出去吗?四小姐,枉我等从前认为你才智过人,天赋卓绝,你未免也太意气用事!全然比不上你几个姐姐!”
前面的话,钟离灵沼还可以充耳不闻,但最后一句,却直刺钟离灵沼的软肋。
钟离氏的女孩众多,她从小在脂粉堆中厮杀搏命,一心想要超越几个姐姐,成为钟离氏的支柱。
她明明已经成功了!
却因为即墨瑰,又将她打回了无底深渊。
为什么?
凭什么!
钟离嶷瞧着这个失魂落魄的女儿,略有些失望地摇摇头。
灵沼自幼心气大,心气大并不是什么坏事,但若与实力不匹配,就成了缺点。
他思索片刻,看向通讯阵中的钟离鹤,叩了叩桌面道:
“明日钟离氏的炼器师动身去修理那只失控的傀将,我也一并同行,看看天甲三十一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也看看你说的那个孩子,是不是真有那么天才。”
他还有一个私心。
除了阴山泽的女儿外,他也想知道,这天下还有谁能让他钟离嶷的女儿惨败至此。
墨麟在漆黑的深渊中听到细碎的交谈声。
“……可恶!这些触肢把我缠住了!我砍不动!刀就在你脚边, 杀了他,杀了他我就带你走!”
被他触肢缠住的男人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寸寸收拢的触肢勒得他濒临窒息。
女人的脚步声在空旷洞穴内回响。
她的手指柔软, 气息恬静,是他出生以来最熟悉的存在。
“很快的。”
“男子汉应该保护娘亲,对吗?”
“阿鳞, 很快的,很快就不会痛了。”
滚烫的眼泪落在他脸上,刀锋映在他眼底时,小少年似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扼住, 蓦然静止当场。
“下一世, 别再生成一个小怪物了。”
秋雨打在竹坞外的芭蕉叶上,屋檐坠下的雨珠连成一线, 冲刷着石阶爬满的青苔。
墨麟听着雨声醒来,被褥里浸着暖香, 余烬在铜炉内发出一声沉闷噼啪, 他望着头顶横梁,好一会儿才回忆起来自己身在何处。
——这里是青铜城内的一处竹坞, 因为远离申屠氏和钟离氏的府邸,被方伏藏租赁下来给他们这几日落脚修整。
墨麟回过神来,下意识摸了摸一旁的枕榻。
她不在。
“尊主?”
门外的山魈鬼女与揽诸三人正在玩六博棋,见披着外袍的青年无声出现,有些意外地抬头。
墨麟的视线平视前方。
“他们在干什么?”
鬼女扭过头去看回廊上的月娘和阴兰若, 两人躺在躺椅上闲聊, 月娘双手比划得手舞足蹈, 逗得阴兰若盈盈笑语不断。
“很明显,在赏雨聊天呀。”
墨麟面无表情地盯着在旁边蹲着添炭火, 添完炭火又给月娘奉茶端点心盘子的方伏藏。
“我是说他在干什么。”
回廊上的月娘咬了一口豆糕,细眉严肃地蹙了起来:
“小方,你这个豆糕不是刚出炉的吧?怎么尝着一点都不香甜呀?”
方伏藏咬牙切齿:“外面下这么大的雨,我到哪儿去给你弄刚出炉的,还有,你再敢叫一声小方试……”
“师娘!”
“方伏藏,”阴兰若柔柔的嗓音带着一种奇妙的压迫感,“这次要不是月娘争气,还有琉玉小姐和九幽的尊主在前头拼命,我也不能好好待在这里,你真以为是你的功劳吗?”
月娘在一旁附和,重重点头。
方伏藏忍了。
因为阴兰若说得没错,这次小姐的计划,的确是仰仗着月娘的天赋才能顺利进行。
如果月娘没有得到钟离氏的青眼,就算他们真能抢走阴兰若,钟离氏也未必会善罢甘休。
“行,”方伏藏忍了,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还有什么吩咐?”
月娘的短胳膊勉强在躺椅扶手上摊开,眯着眼满意道:
“很好,那就再替我按按肩……”
“别逼我下次切磋指导的时候真的抽你。”
月娘:“……我去看书了!过几天还要去钟离氏修傀将,我、我这几日可没空切磋!”
墨麟看着慌不择路的月娘差点撞上柱子,缓缓收回视线。
“尊后呢?”
揽诸盯着棋盘,被鬼女的棋逼得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心不在焉答:
“尊后一早就去膳房了。”
墨麟微微拢起眉头:“她去膳房做什么?”
“给尊主做朝食呀。”鬼女笑眼弯弯地望着神色蓦然错愕的墨麟,“肯定是觉得尊主昨日辛苦,才会想亲自下厨给尊主做吃的吧,尊主真幸福呢!”
山魈瞥了眼鬼女。
就算尊后下厨叫人受宠若惊,但他们尊主为了尊后的计划忙前忙后,也受了不轻的伤呢,有这么一位夫君,他觉得还是尊后更幸福一点!
鬼女又道:“医师说您炁海消耗过度,得好好修养几日才行,您还是先回去躺着休息吧。”
“大惊小怪。”山魈扫她一眼,“尊主哪次受伤不是睡一觉就好了?何时需要修……”
“不准告诉她我起来过。”
墨麟撤回了刚要迈出去的脚步,关上房门之前,他眸带警告:
“继续下你们的棋,要是露馅,拿你们试问。”
门迅速关上,徒留山魈站在原地,一脸错愕。
回廊很快传来少女的脚步声,墨麟早已动作迅速地翻身上榻,阖上眼,他听到少女在门外与山魈交谈,询问他是否醒来过,山魈却欲言又止道——
尊后,您给尊主准备的朝食就这啊?
墨麟眉梢不耐烦地动了动。
管那么多。
又不是给他吃。
房门被人缓缓推开,琉玉将托盘在床边放下后回过头,正好见墨麟缓缓睁开眼瞧着她。
“你醒啦?”琉玉将垂下来的纱帐挂上银钩,“我吵醒你的吗?”
墨麟却目光下移,看向她送来的朝食。
“这是你做的?”
“你怎么知道?”
琉玉将砂锅里的白粥盛出一碗,兴致勃勃地问:
“要尝尝吗?”
他瞧了一眼砂锅烧糊的边缘,本该莹白的粥里浮着一些黑色残渣,是火太大烧焦的米粒。
但墨麟哪里会嫌弃这个。
妖鬼之主捧着那一碗再寻常不过的白粥,半点不见昨日煞气与桀骜,垂顺的乌发下,那双眼如窗外潮湿青苔,透着氤氲暗绿。
他接过碗,舀了一勺又一勺,就这样喝完了一整碗,才道:
“很好吃。”
琉玉有些微诧地眨了眨眼。
“但下次不用特意为我下厨,膳房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他好像还是不太会说软话,琉玉忍不住笑,明明是在怜惜她,但听上去总不像什么好话。
“不是为你特意下厨。”
她托着腮,眼底明亮。
“这是丹髓送来的稻谷,装在匣子里送来的,金灿灿的一捧,和世族平日所食的仙米一样,但产量却更高,更重要的是——这是用你们九幽的土种出来的。”
据丹髓所言,《仙农全书》称九幽的土为腐土,本不适宜寻常稻种。
但著书者发现,有吞瘴蛊虫活动的地界植被繁茂,蛊虫吞食腐臭的瘴气,最终却会排出一种甘露,而这种甘露则会净化腐土,反而有助于作物生长。
所以,只需要大量繁育这种蛊虫,九幽就不再是百花不开的荒芜之地。
当然,更重要的是九幽今后能在粮草上自给自足,不必被大晁的仙家世族牵制。
甚至说不定能够反过来牵制他们。
想到此处,琉玉颇为感慨:
“我小时候觉得,天底下又丑又恶心的小虫子都该灭绝,没想到丑归丑,但却是个有用的好虫子。”
听了这话,墨麟眸色微动,想起了方才的那个梦。
他垂下眼帘,敛去眼底起伏晦暗的情绪。
琉玉搅了一下那碗粥,用墨麟的勺子尝了一口。
“呸呸呸——”
她吃一口就吐了出来。
“怎么是苦的啊!”琉玉愕然看他,“烧糊了你怎么不告诉我?”
墨麟如实答:“这粥烧糊了的事实,我以为不用说你也看得出来。”
“……”
想到方才他面不改色的喝了一整碗,还以为这是特意给他做的朝食,琉玉又忍不住心软几分。
“你就这么想吃我做的饭?”
她眸光灿然地瞧着他,窗外寒雨淅沥,但内室炭火噼啪,暖香阵阵,烘得人耳尖有丝丝缕缕的燥。
墨麟刚错开眼,就被她掰过脸来。
她凑得那样近,几乎能嗅到她发丝间的栀子香。
“不想吗?”
他静静瞧着她,想用吻来回应这个问题,却被她合掌截住。
琉玉有时候真是不明白。
他求。欢的时候什么羞耻的话都说得出来,但却会在这种最简单的问题上闭口不言,能不回答就不会回答,千方百计地要避开她的问题。
想不想吃她做的饭而已,这是什么很难回答的问题吗?
墨麟很轻地叹了口气。
“想,也不那么想,因为我想你对我做的事情很多,你打算每一个都满足吗?”
琉玉无所谓道:
“你说说看,说不定可以呢?”
他觉得她不是很可以。
墨麟跳过了这个话题,他靠在床柱边,长腿支起,问道:
“方才我听见月娘说,她过几日要去钟离氏接触那只叫做天甲三十一的傀将?”
“没错。”
琉玉放下了碗。
“据说用牵机傀杖强行收束起这些傀将之后,想要再重新启用,必须由钟离氏的内部的天级炼器师来操纵,所以过几日会有仙都玉京的人来这里,钟离氏应该会趁那日再考校她一次,彻底确认她的天赋。”
墨麟抬眸瞧她:“你也要去吗?”
“当然。”
墨麟抿紧了唇线,眉宇有一丝郁气。
“你担心我的安危?”琉玉眨了眨眼,“没什么好担心的啊,那只傀将不都已经动不了了吗?昨天都是被钟离氏的人抬回去的。”
他却心不在焉道:“我知道。”
但他的神情仍旧看上去心事重重。
接连几日,琉玉忙着调派人手,护送假死的南宫曜安全回到仙都玉京,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突然意识到——
这几日墨麟都早出晚归,两人忙得都没说上几句话。
收到钟离氏邀请的前夜,琉玉才抓到子时归来的墨麟,她用术法燃起琉璃灯内的烛光,照亮了衣衫褴褛的妖鬼之主。
“你衣服……怎么回事?”
一身雪白寝衣的少女披发行来,诧异地看着他那身上被烧得破败不堪的外袍。
他穿的是以前的旧衣。
墨麟见她拉起他的手转圈细看,开口说的却是:
“你怎么还没睡?”
琉玉扫他一眼:
“我要是睡了,怎么能看到堂堂妖鬼之主把自己烧成乞丐的样子呢?这是怎么回事?”
墨麟对无量鬼火的操控,在无数次实战中早已娴熟得如同呼吸。
琉玉不是第一次看他与人交手,无论是现在,还是前世百年后的那个他,都不会有这样的差错。
说实话,琉玉第一反应就想到了当日的那个巨型傀将。
她攥住了他的衣袖,问:“是不是跟他交手之后,你伤得很重?”
墨麟怔了一下。
“不是……”
“不然怎么会烧到你自己?”琉玉越说越觉得有可能,拽着他的衣袖令他弯下腰,“我今夜就传讯给相里华莲,让她从头到尾的替你检查……”
“琉玉。”
他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指,轻声安抚:
“我没事,真的。”
倒映在他眼底的少女紧抿着唇,对视之间,仍然是一副不太相信他的模样,墨麟看着她眼中因焦急不安而升起的水雾,拇指指腹轻轻地蹭了蹭。
他的妻子很担心他。
或许是前世他给她留下了太惨烈的记忆,所以每一次他受伤的时候,他发现琉玉看他的眼神都会格外惊惧,和她平日从容镇定的模样截然不同。
墨麟很享受她对他的怜惜与珍重,却舍不得她受如此惊吓。
他只能如实道:
“我是去修行了。”
琉玉怔松一瞬。
“还记得之前你舅舅与我切磋时指点过我吗?那日与你舅舅全力对战了一次,又跟那个……那个破铁块交手过,有了些灵感,想看看能不能再精进几分。”
墨麟摊开手掌,掌中一簇鬼火有着与之前不太一样的色泽。
是纯度更高的无量鬼火。
琉玉替他高兴之余,又问:
“那你怎么自己找地方偷偷练?怎么不告诉我?”
鬼火扑簌一瞬,墨麟别开脸。
“……你要不说,今晚只能打地铺。”
迎上琉玉那副“没错又是这招但这招你就说吃不吃吧”的模样,妖鬼之主迟疑良久,才紧蹙着眉,略显生涩地开口:
“那个破铁块,如果真的正面打下去,我打不过。”
那日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墨麟心底就生出难以遏制的暴戾怒火。
他说不出来自己为何会对那只傀将有如此大的敌意,明明它甚至无法开口说一句话,但他只要看到那只傀将靠近琉玉,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血肉都在狂吠,想要将它从她的身边驱赶开。
就好像……就好像它与他是互斥的两端。
二者之间,水火不容。
如果它接近琉玉,那么自己就会被远远抛开。
墨麟自己也觉得这个念头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但光是对方的异火胜过自己这一点,就足够令他生出强烈的危机感。
这一次它靠近琉玉似乎并无杀意。
那下一次呢?
等钟离氏修好这只傀将之后,它真要对琉玉不利,他能保护好她吗?
琉玉从他眼中看出这样沉重的畏惧,甚至有几分垂头丧气的低沉,不仅没有半分轻视,甚至还觉得他这副模样实在可爱。
“我知道啊,而且我也打不过,那又如何?”
打不过想办法就是了,又没到死到临头那一步,这么苦大仇深做什么?
墨麟看着她毫无畏惧的清冽眸光,良久才道:
“……你不明白,那个东西,绝对不是寻常的傀将,我有个猜测……你还记得九方家派九方少庚去过崖山吗?”
琉玉眼睫颤了颤。
“崖山天门,是封印天外邪魔的地方,我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但很有可能,那缕黑色异火,甚至是那只傀将……都与天外邪魔有关。”
继承了天外邪魔一半血脉的他,觉醒了无量鬼火与天授鬼律。
这不是凭空而来的。
是他的血脉发生返祖,纯正的邪魔之力让他天赋卓绝,无师自通了无量鬼火,甚至在炼成无量鬼火的那一日,脑海之中突然浮现出天下三十万六千妖鬼的名讳,拥有了统御妖鬼的能力。
墨麟不知道那个傀将是不是被天外邪魔选中的第二个他。
但这股异火,一定与天外邪魔脱不了干系。
他将这些猜测一一梳理告诉了琉玉,最后才嗓音干涩道:
“所以,我只有尽快变得更强,你明白吗?”
他和琉玉不同。
在他的生存规则里面,世间是巨大的荒野丛林,绝对意义的强大是守护领地与族群的唯一法则,只要稍微显露弱态,就有被暗中窥伺的敌人咬断脖颈的危险。
弱小就会被掠夺,生命,领地,亲友,还有……爱人。
他只有足够强,才能死死咬住他来之不易的所有物。
“不是你,”少女捧着他的脸,一字一顿道,“是我们。”
墨麟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双眸,呼吸有一瞬的错乱。
“这一世,我会变得很强,很强,我会保护我的夫君,再也不让他吃那么多苦,再也不会让他死在我的面前。”
“即墨小姐, 月姑娘,这边请。”
雨后初霁,钟离氏派人拜访即墨氏的竹坞, 邀琉玉与月娘登门共商傀将之事。
前来迎接的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女使和几名小女使。
穿过几重院落,两人在女使的引路下登上一座廊桥后,走到一半, 便见桥上的一双双眼睛朝她们望了过来。
乌泱泱二十多人,应该都是钟离氏最顶尖的炼器师。
其中为首的男子长髯蜂目,神识沉敏,正静静地朝琉玉投来审视目光。
琉玉知道他是谁。
——钟离嶷, 钟离灵沼的父亲, 也是阴山泽的好友,前世出卖琉玉, 杀害柳娘之人。
垂在袖中的指尖缓慢掐进掌心,但琉玉的面上却攒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
“没想到钟离氏在青铜城的一处小小别居都如此豪奢, 不愧是大晁屈指一数的一等世族。”
钟离嶷面上不显, 但不得不说,这个即墨瑰令他颇觉失望。
仙家世族一看出身, 二看样貌,三才看本事。
眼前的年轻家主出身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三流世族,样貌又如此平平无奇,若非实在干出了一些了不得的大事,看惯了风流人物的钟离嶷根本不会多看其一眼。
这样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女孩子, 真的是那个让灵沼一听见她的名字, 就气得理智全失的即墨瑰?
“小小陋居, 让即墨小姐见笑了。”
语调平淡地寒暄了几句,钟离嶷这才看了眼月娘。
“月姑娘, 听闻你前些日子只用很短的时间,就将这些傀将从六境实力提升至七境,可以告诉我们,你是怎么做到的吗?”
月娘头一次被这么多的世族审视打量。
按理说这应该是她人生巅峰的时刻,但月娘见到这些熏衣剃面,傅粉施朱的世族,脑子里想到的却全都是那日钟离家长老一剑斩落钟无庸脑袋的一幕。
熏香掩不住那日的血腥气。
他们风雅温和的语调,听上去还没有九幽的妖鬼好相处。
月娘很想回九幽。
但师父告诉过她,她如今不只身系琉玉小姐的计划,也是即墨氏的招牌,甚至是大晁无数庶人的招牌。
她的存在就是让天下人都知道,哪怕是出身贫贱的庶人,也能有同这些世族子弟一较高下的能力。
所以,她必须得到《仙工开物》的传承。
必须朝着一个,她自己都没想过的位置攀爬。
十一岁的小姑娘深吸一口气,缓缓迈开了步伐,向这群出身尊贵的贵人们走去。
琉玉看着这些原本对月娘颇有质疑的炼器师们神色松动,从居高临下的审视,逐渐化作不敢置信的震撼,再到最后,所有人瞧着月娘的神情都汇聚成一句话——
这个小姑娘,怎么偏偏就不是他们钟离氏的子孙后代呢?
“——即墨氏真的舍得将这样一个天才,就这么拱手让人?”
钟离嶷从侃侃而谈的月娘身上收回视线,看向朱红栏杆旁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