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玉楼金阙的仙都玉京,连寻常百姓家中也这样豪奢。”
“不是寻常百姓豪奢,”慕苍水低头专注地绣着鞋面,头也不抬道, “而是真正贫苦的百姓都进不了这座繁华城池, 仔细瞧瞧城池四角偏僻处, 那些也是玉京的一部分。”
山魈与揽诸仔细分辨,果真在金光覆瓦的繁华都城边缘, 窥见了一些低矮陈旧的屋舍。
这些屋舍掩在辉煌璀璨的亭台楼阁下,像一块不起眼的污垢。
“也不知道月娘那孩子在钟离氏怎么样。”
阴兰若有些忧虑地轻叹一声:
“她年纪还这么小,独自一人身处敌营,心里不知该有多害怕。”
“那你可就想太多了。”方伏藏不动声色地往阴兰若的方向挪,“当初月娘那孩子都能孤身一人从太平城追到极夜宫,这么大的胆子,与其担心她害怕,还不如担心她会不会叛变……”
阴兰若偏头冲他微微一笑:
“亲手带大的徒弟都能如此淡薄以待,也难怪这么多年不见你关心蛮蛮。”
蛮蛮是两人女儿的小名。
方伏藏的手都快搭到阴兰若的肩头了,闻言顿时动作一僵。
“可不能冤枉人啊,我每个月的月俸十之八九全都寄回给你,还给蛮蛮买了礼物,你一样都不收,叫我如何关心……”
前面的车架停下,远远传来朝暝招呼女使与鬼侍今夜在此扎营修整的声音。
阴兰若懒得理会他,提裙施施然下了车架。
乌金西沉,月上枝头。
离仙都玉京只剩半日路程,用过宵夜后,众人聚在篝火旁闲聊。
无论是琉玉身边的女使,还是护卫队伍的九幽鬼侍与十二傩神,面上皆是连日奔波后即将抵达目的地的轻松愉快。
琉玉看着朝暝搬出一只大箱子。
“那是什么?”
“为了明日入城让绣娘们特意为这些鬼侍和十二傩神准备的新衣裳啊。”
朝暝挥挥手,让女使将衣裳抖开给众人欣赏。
“这些都是我亲手花的图样,亲自挑选的衣料,既保留了九幽时兴的大红大绿穿金戴银的特点,又不至于太俗气,就连这些鬼侍的蓑帽,别看不起眼,都是我在九种蓑草中精心挑选出来的,上面用来穿铜钱的红线也是上好的丝——”
“我只有一个问题,”琉玉眯了眯眼,“你的钱是谁给你的?”
朝暝心虚地瞥向墨麟的方向。
对上琉玉不满的神色,墨麟错开视线道:
“先敬罗衣再敬人,你们仙都玉京不是最吃这一套……”
“而且这可是尊后第一次回门,我们九幽的弟兄绝不能穿得破破烂烂给尊后丢人,得让仙都玉京的人都知道,尊后嫁去九幽没受委屈——是吧尊主!”
揽诸一回头,就见墨麟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就你长嘴了是吧?
怔愣片刻的琉玉噗嗤轻笑,刚想说什么,忽而在冬夜寒风中觉察到一丝微妙的波澜。
琉玉与墨麟同时面色一变。
身后传来方伏藏与朝鸢同时拔刀的出鞘声。
方伏藏沉声道:“所有人警戒——”
“是流民。”
飞身越上近处高树的阴山岐微微蹙眉道:
“目测至少有上千人,有领头人,手头还有兵器——可此地离雾影山只有百里,翻过雾影山就是仙都玉京,这么近,哪儿来的那么多流民?”
原本围着篝火的女使与鬼侍一扫闲散松弛的姿态,顿时列阵做好迎敌准备。
琉玉环顾周遭。
专门趁他们即将抵达玉京,最为松懈的时候动手,对方一定是有备而来。
流民军?
琉玉前世四处流亡时见过数不胜数的流民,也知道有许多因世族而流离失所的流民会揭竿而起,形成一股独立于世族和妖鬼的力量。
而这股力量,据琉玉所知,其暗中所效忠之人,应该是身处中州王畿的少帝——慕容炽。
前世,在柳娘和朝鸢朝暝身死后,琉玉曾经寻求过少帝的帮助,她能数次世族合力围剿之下脱身,离不开流民军的暗中相助。
这支不被世族知晓的少帝势力,还有一个所知者不多的名字——
玄武蝉。
“先等等。”
琉玉看了眼墨麟。
他也在她的记忆中见到过玄武蝉的身影,理解她此刻的迟疑。
“说不定他们不是来伏击我们,而是来帮……”
弓弩弦震声划破夜雪,寒光撕开沉沉黑暗,方伏藏与朝鸢的身影倏然而出,浓烈的双刀火与流水般干脆利落的刀术如坚实的盾墙,瞬间挡下了第一波箭雨。
玉簪化成弯月般的长弓,阴山岐挽弓,一支王玉制成的玉箭挟着极寒冰霜掠过上空,在一片黑暗中精准射中了对方先遣的头颅。
一只伤魂鸟鸣叫着落在青年肩头,仿佛在为他喝彩。
阴山岐看向琉玉,问道:“帮?帮谁?”
琉玉将未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算她走眼。
但这些流民军绝不可能是恰巧出现在这里,恰好选中了他们。
是九方家?还是钟离家?
算起来,送去仙都玉京各世族的信也已经送到了,他们是该对她回到仙都玉京有些反应才对。
对方的纯粹杀意昭然欲揭,琉玉也就不再迟疑,准备严阵以待来敌。
上千人呢。
他们这边上上下下加起来,不过五百人,还不清楚对方顶尖战力如何,但如果真是有备而来,恐怕会是一场硬战——
墨麟掌心的鬼火却摇曳一瞬,忽而熄灭。
山巅寒风急促,他看向仙都玉京的方向,放出感知,仔细探查来者气息。
“又有一队人来了,”幽绿眼眸凝视着那个方向,“但是,对方没有敌意。”
岂止是没有敌意。
琉玉也很快觉察到,这队人竟然和伏击他们的流民军打起来了!
原本都准备迎战的十二傩神纷纷看起了热闹。
“等一下,”琉玉眯了眯眼,在夜色中仔细辨认,“这看起来……怎么像两队人呢?”
山下炁流相撞,荡开无数波澜。
一对人正面与流民军交战,而另一队人马却显然列阵有序,不像寻常世族部曲,倒像是——
“申屠襄?”
墨麟点点头:“应该是他们。”
朝暝问:“这个申屠氏家主是不是还不知道小姐和即墨瑰是同一个人?”
“没错。”
墨麟看着山下乱战道:
“申屠襄只知道给他的百姓提供粮食的人是即墨瑰,这次执意要与你当面详谈,也是想确定你的立场,决定要投靠到什么程度。”
琉玉转了转指尖剑簪:
“进了我的口袋的东西,还轮得到他有所保留?”
天下法器机巧,都出自申屠氏的工坊。
哪怕钟离氏有一天与申屠氏决裂,不再提供机巧核心秘法,目前在他工坊内的大量法器库存,也会是琉玉这方修者的后盾。
山下交战在两个时辰后结束。
好整以暇的琉玉看着远处似曾相识的部曲朝她而来。
与率领部曲的将领并肩的少女着一身格格不入的雾粉色裙裳,雪白狐裘披在她肩头,衬得她雪肤花貌,矜贵出尘。
——正是阔别了百年的檀宁。
檀氏部曲的几位将领见了琉玉,皆恭敬见礼,还向琉玉简单说明了情况。
“镜夫人称今夜或有人欲截杀琉玉小姐,派我等前来援助,途中恰好遇上这位申屠氏家主,对方好心出手援助,还赠了我们一批法器,故而有幸无一伤亡,真是帮了大忙。”
待他说完,檀宁眉宇中那点微微自得的神色更加昭然欲揭,上下打量了琉玉一遍后,她有些得意道:
“想不到,你也有被我救的一日。”
琉玉比她修行天赋不知高了多少,那些倾慕她的世族少年等闲也抓不到一个英雄救美的时机。
没想到今日叫她狐假虎威,救了琉玉一次,这还不让她吹上十年?
夹杂着零星雪花的风从山巅呼啸而过。
琉玉浸在月色中,视线仿佛随着这些风雪,看到了前世那个为了撑到她来,而在护山大阵中早早耗尽生机的少女。
她眸含浅笑道:
“是啊,要不是你救了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呢。”
檀宁:“……”
又来了。
她怎么又发疯不按套路来!
檀宁扬眉吐气的那口气没顺利吐出来,堵在了琉玉和善又友好的目光中,令她只觉得浑身都不得劲。
“……你真歹毒。”檀宁肃然凝视着她,“我好心好意跑来救你,你阴阳怪气我?”
墨麟微微拢起眉头。
他对琉玉这个便宜妹妹的印象并不好。
从前他进出阴山氏府邸时,曾见过这个妹妹捡起琉玉练剑时不小心切断的几缕头发,让女使将琉玉的头发缝进自己的鞋垫里,说这样能让琉玉倒霉。
到底是谁歹毒?
墨麟冷然嗤笑一声:
“多此一举。”
就算没有她带来的部曲,有申屠襄支援,这一仗打起来也不会有多艰难。
原本注意力全在琉玉身上的少女,这才发现琉玉身旁站了一个青年。
琉玉身边的陌生面孔多了不少,但这个,尤其突出。
檀宁完全没有将墨麟和那个妖鬼之主联系在一起,琉玉喜欢长得漂亮的人,这在阴山氏又不是什么秘密,她连选身边亲卫都要选长得最漂亮的一对呢。
但她看到了墨麟的那一身九幽服饰。
跟琉玉贴得那么近,态度这么差,应该和他身后那些妖鬼一样,都是那个妖鬼之主派来监管琉玉的。
她就知道那个妖鬼不会那么容易放琉玉回来!
檀宁冷冰冰道:
“九幽来的妖鬼,果然就是无礼。”
鬼女和其他十二傩神齐齐看向墨麟。
不是要一雪前耻改变九幽妖鬼的形象给尊后争气?
尊主,别拖大家后腿啊!
此时不是为了这个同檀宁掰扯的时候,琉玉看向申屠襄丢在地上的流民军统领,道:
“人怎么死了?”
“都是服了毒的死士,能抓到的都死了。”
申屠襄如此回答,又忍不住多打量了琉玉几眼。
玉京明珠,果然灿然生辉。
妻子如此美貌,怎么那位妖鬼之主竟还会三心二意,又去喜欢即墨氏的家主呢?
真是道德败坏,世风日下啊。
琉玉浑然不知申屠襄心中对墨麟的鄙夷,只是瞧着地上尸骸沉思片刻,蓦然冷笑,悠悠道:
“看来,这仙都玉京之中,真是有不少人都太希望我们能回去呢。”
只可惜,她恰好有那么一点反骨。
不想让她活着回去。
那她不仅偏要回去,而且,还要大张旗鼓的回去。
雪落满庭。
院中松枝在积雪覆压下突兀折断,折枝声落在庭中末席的九方彰华耳中,莫名有种刺耳之感。
“——暗中派人夺走了天甲三十一,至今藏匿未还,如今见妖鬼墨麟脱离掌控,倒是想起我们钟离氏来了,九方家主,这事情办得是不是难看了些?”
一身布衣道袍的九方潜噙着浅笑,不疾不徐地烹茶。
隔着水雾氤氲,钟离嶷听到对方从容淡然的嗓音响起。
“事情办得难不难看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我两家不能死得难看。”
钟离嶷神色微凝。
“阴山琉玉与妖鬼墨麟今日将抵仙都玉京的消息,嶷兄应该知道了吧。”
“仙都玉京如今何人不知?”钟离嶷轻嗤一声,“你应该问,知不知道昨夜有一队流民军欲截杀他们的事。”
半晌,九方潜笑道:
“竟有此事?”
钟离嶷道:“我也是今早听人禀报才知,还以为九方家主的消息会更灵通些。”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只余茶汤沸腾声,与后方九方少庚坐麻了腿的摩挲声。
钟离灵沼无语地瞥了他一眼。
“我们九方家如何比得上钟离家如日中天?消息自然慢些,我这几日还在琢磨边境送来的战报,不知妖鬼墨麟那些粮草,到底是从何处弄来的。”
九方潜替钟离嶷斟茶。
“天下粮仓尽在相里氏,如今又可以说,尽在即墨氏,嶷兄,这背后该不会有你们的手笔吧?”
钟离嶷眼皮微跳,心想这老东西还真会倒打一耙。
“九方家主这话从何说起啊?我还以为这即墨氏明面上是我们的人,实际上是你们九方家插进来的钉子呢。”
否则即墨氏怎么会跑去支援申屠氏?
这不就是趁着妖鬼墨麟突袭申屠氏,让即墨氏去雪中送炭,挑拨钟离与申屠的关系?
关键是还真让他成功了。
消息传回玉京时,钟离嶷牙都快咬碎了。
老狐狸。
黑心肝。
跟这种人结盟真是要揣着八百个心眼子。
九方潜面色忽而沉凝。
钟离嶷眼中警惕戒备不似作伪。
难道即墨氏支援申屠氏,不是钟离嶷的授意?
“……这些都是玩笑话。”
九方潜微笑道:
“阴山琉玉与妖鬼墨麟回到仙都玉京,虽说没带大队兵马,又是借回门之名,但他二人并非寻常夫妻,这次回玉京,恐怕别有深意,嶷兄,你我要摈弃前嫌,联手迎敌才是。”
钟离嶷抚着茶盏边缘,似是而非道:
“真有大敌,自是联手胜算更大,怕只怕这个敌人是假象,要同我联手的,才是真正可怕的敌人。”
一番会面不欢而散。
九方少庚见人走了,这才起身活动了一下坐麻了的腿。
“昨夜伏击阴山琉玉他们的,必定是钟离氏的人,送粮草也肯定是他们的命令,竟还装蒜!父亲,干脆就同钟离氏撕破脸得了,这种盟友,岂敢信任?”
九方潜不置可否。
“父亲,”月白衣袍的青年久思后出声,“说不定,妖鬼墨麟与钟离家早已暗中往来,今日妖鬼墨麟抵达玉京,只要派人监视……”
“你是想去看阴山琉玉吧?”
九方潜将茶盏盖子随手一抛。
“去吧,去了也趁早死心。”
九方彰华不解地微微蹙眉,九方少庚这才想起来——
他好像忘记告诉他长兄,妖鬼墨麟,长得究竟是什么模样了。
停在九方府邸外的车架上。
钟离嶷朝门匾看了一眼,冷笑:
“昨夜截杀,定是九方潜的手笔,除了他,谁还能无声无息弄出一队流民军?这人龟缩府邸内,却满肚子阴谋诡计,简直可恶。”
钟离灵沼平静道:
“早说了即墨氏不能用,父亲执意如此,输了一筹能怪谁?”
“……回府!”
“不回府,”钟离灵沼抿了抿唇,道,“去城北城门。”
钟离嶷反应了一下,旋即闭了闭眼,有些恨铁不成钢道:
“怎么,阴山琉玉班师回朝,我们钟离氏的四小姐还要亲自去迎?”
钟离灵沼倏然瞪了父亲一眼,冷声否认:
“我迎?我是去看她的笑话!您信不信,今日满玉京的人都会在城北,都等着看阴山琉玉的笑话呢!”
钟离灵沼说得没错。
此时此刻的玉京城北,车马如流,人人摩肩接踵。
看热闹的平民百姓挤满了街道两侧,有钱的世族子弟包下了两侧酒肆楼阁,有些人天还未亮,就已经让仆役提前订下位置,只为今日最早瞧见阴山琉玉与她那个夫君的模样,好第一个向身边人分享议论。
可以说,在今日的玉京城内,若有人没来瞧这个热闹,恐怕三日之内都挤不进旁人的话题。
当然,这些看热闹的人不怀好意居多。
闲来无事的世族子弟不操心什么大晁局势,就是想看看阴山氏今非昔比之后,当初眼高于顶的阴山琉玉,如今到底是个什么落魄模样。
说不定这次回玉京,她那个妖鬼夫君就是与她和离的。
要真是这样,虽然嘴上不说,但不知有多少人都动了心思,想从他手中接下这朵仙都玉京曾经最耀眼的金缕玉。
没想到这一等,满玉京的人就从天光乍亮,等到了日暮西斜。
“……阴山琉玉是死在半路了吗?”
硬生生等了一整日的钟离灵沼觉得自己被耍了。
她恨不得现在立刻掉头回家,却又怕自己前脚刚走,阴山琉玉的人就进城了,更显得她等了大半日的举动格外可笑。
和她一起等着的,还有灵雍学宫内的七八个姐妹。
这些等着看阴山琉玉笑话的女孩,等了一日也早就疲累,不过其中有一人捧着本书看了一日,神色痴迷专注,倒叫钟离灵沼瞥了她几眼。
她眼神刚动,就有人替她将那女孩手里的诗集拿了过来。
“这什么?”
那少女眨了眨眼,怯怯出声:“诗集而已……”
钟离灵沼正觉无趣,接过来随手翻了翻。
没想到刚看几眼,神色冷淡的少女忽而坐直了几分。
这诗集——
这诗集里的诗句绮丽诡幻,非大晁风物,却又在鬼气森森中透着文采斐然,世族多好华章,但这样的诗句,即便在文人雅客无数的仙都玉京也不多见。
却是……写妖鬼,写九幽的好诗。
“这诗集在玉京出现多久了?”
被钟离灵沼逼问的少女瑟缩了一下,还未回答,就听楼外响起谁的声音——
“九幽的队伍到了!”
日暮四合。
蹄叫的伤魂鸟盘旋在仙都玉京的上空。
玉京城内四悬的琉璃灯在风中飘摇,一个错眼,灯内烛火竟化作幽幽磷火。
读了一整日鬼诗的少女靠近窗边,见街道尽头有赤色招魂幡摇曳,黑衣蓑帽的鬼侍开道而来。
仿佛书中鬼诗化作现实。
却并不可怕。
对于沉湎于辞藻华章中的世族子弟而言,这样的场景,反而有种奇异鬼魅的灵怪感。
肃杀寒风吹动车帘,令街道两旁的百姓隐约窥见了车内贵人的面孔。
瑰姿艳质,世无其二的殊色。
还有——
一个并非青面獠牙、三头六臂的阴郁青年。
第85章
“快至酉时了, 姑爷,再不去买羊羹和水晶皂儿,小姐爱吃的那家点心铺可就要关门了。”
天枢大街的二楼酒肆内人声喧哗, 自九幽队伍进入玉京城的消息传入,临街的窗边就挤满了看热闹的脑袋。
姬氏老仆从那些攒动的人头上收回视线,看向眼前乌衣青年的侧影。
青年握着耳杯, 劲瘦的身型如张弛有度的弓,那双鹰隼般的眸子在听到老仆的话后掠过一丝不耐的情绪。
“姬家仆役无数,一定要我去买?”
老仆面无表情:“姑爷与小姐新婚燕尔,就算不亲自去, 也不该在此处久留——别忘了姑爷当初是怎么被钟离氏的四小姐逐出灵雍学宫的。”
燕无恕捏着耳杯的指尖用力得泛白, 视线随着人群,落在天枢大街尽头而来的队伍。
他怎么会忘。
更何况当初他能得到钟离灵沼的青眼, 正是因为他揣摩对方心意,将写有“阴山琉玉”姓名的纸团丢上了月旦评的台子, 让阴山琉玉得到了“百姓之英杰, 世族之耻辱”这样的品评。
结果月娘却告诉她,自己私藏阴山琉玉画像, 对钟离灵沼最讨厌的人暗中倾慕多年,至今难忘。
谁能容忍自己身边的人,竟然喜欢自己的死对头?
在钟离灵沼看来,燕无恕彻头彻尾地愚弄了她。
世族一怒,他在仙都玉京的数年努力, 随着那些画像如此轻易地化为灰烬。
燕月娘, 即墨瑰。
就是这二人, 将他害到如此境地,让他不得不放弃正途, 只能靠着姻亲,靠着女人的裙带,才能让自己有重新回到灵雍的可能。
燕无恕平生最恨屈居人下。
一想到如今一个仆役都能监视他,挟制他的行动,燕无恕心底恨意更深。
远处的赤色招魂幡越来越近。
他心中不甘与怨恨化作阴毒视线,投向姑获鸟鬼车的方向。
一个妖鬼,凭什么能如此风光招摇地出现在仙都玉京的大街上?
又凭什么。
能娶到他想都不敢想的人?
“快看!仙都十二将来了!”
隔壁的世族子弟乌泱泱地挤在一起,看宽阔的天枢大街上,戍守玉京的十二位将领列队如长蛇,挡住了九幽队伍的去路。
仙都十二将乃玉京十二家世族联合结成的同盟,每家各择其一,是护卫玉京的一道铜墙铁壁。
“不会打起来吧?”有人神色兴奋道,“这要真打起来,哪边胜算更大?”
“那肯定是我们啊——”
“说不准,这得看阴山琉玉帮哪边。”
有人暗暗分析。
“据说之前南宫曜在青铜城与钟离家的那一战,阴山琉玉就已突破八境,她家的儒家剑术和定势那么强,她这个八境可不是寻常八境能比——妖鬼墨麟跟他的十二傩神就更不用提了。”
见过妖鬼墨麟的人少之又少的原因很简单。
就是当初火烧无色城那一战,见过他的人几乎都死了,除非请出隐居不出世的几位大宗师,否则,这仙都十二将根本拦不住他们的去路。
“阴山琉玉怎么可能帮他?”
一名少年嗤笑道:
“妖鬼墨麟亲手杀了南宫曜,还和‘那两家’搅得不清不楚,阴山氏今日境地,少不了他推波助澜,这对夫妻只怕恨不得你死我活,帮他?”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那人怼了怼身旁少年,挤眉弄眼问,“星澜,你不是说那个妖鬼墨麟模样长得还不错,阴山琉玉对他颇为维护吗?”
此人口中的星澜,赫然是鬼戏仙游祭上被玉面蜘蛛斩断一臂的九方星澜。
少年袖管下藏着钟离氏为他所制的钢筋铁骨,虽无碍日常生活,但九方星澜看到街上那些妖鬼,仍然难忍心中恐惧。
他至今都还记得那日夜行四野的魑魅魍魉。
还有那个昳丽得鬼气森森的妖鬼之主。
“你们不信……就算了。”
倒也不是这些人不信。
放眼望去,今日现身于玉京城内的十二傩神与鬼侍,色彩浓丽,瑰丽奇峭,带着与仙都玉京迥然不同的异域风情闯入众人视野,的确令人顿生眼花缭乱之感。
可阴山琉玉的青梅竹马是谁?
九方家的长公子矜贵如鹤台丹顶,论姿容,论气度,在仙都玉京无人能出其右。
就算此刻与阴山琉玉一道坐在鬼车内的妖鬼之主并不丑陋,但见过九方彰华这样贵不可言的世族公子,一个妖鬼,能有什么出众之处?
众人不愿口出恶言令自己面目丑陋,可谁不曾在心底暗暗想——
丑点正好。
好好磋磨一下那位大小姐的傲骨,日后真有和离之日,也叫她再嫁时眼光别那么高。
“——中郎将的意思是,没有十二家世族的允准,我们不得进入玉京,少一家的许可,都不行?”
夏侯氏的中郎将面露尬色,拱手道:
“没错,琉玉小姐。”
“可我在九日之前,就已经去信各家,说明除夕回门之事,到底是哪家不允,你说个姓氏给我。”
中郎将听着帘后响起的嗓音,背脊一时冷汗涔涔。
哪家不允?
哪家都不想允!
嘴上说着回门,谁知道是不是妖鬼墨麟胁迫阴山琉玉,借回门之名,趁机直入玉京中枢?
但偏偏妖鬼墨麟这次来玉京,又做足了礼节,甚至只带了五百余人入玉京。
世族怕态度强硬,惹恼了妖鬼墨麟,一旦开战,自家就成了罪人。
但态度软弱也不行,传出去有失国体,同样贻笑大方。
所以仙都十二将收到的命令是——九幽队伍进城这日,要拦,但不能真拦,更重要的是,绝不能打起来。
收到这种命令的仙都十二将只想苦笑。
“琉玉小姐……”
话说到一半,在场仙都十二将陡然变色,顿时摆出了迎战姿态。
——以鬼车为中心,那位妖鬼之主,放出了自身的定势。
一瞬间,玉京上空鬼炁与妖炁翻涌,茫茫苍穹如被鬼火灼烧,泛起幽幽碧绿色泽。
在场的寻常百姓并没有收到多少影响,但此刻围在天枢大街两侧的世族子弟,各家修者,却在此刻感受到了来自九境巅峰绝对实力碾压。
炁海运转的速度减缓。
空气骤然稀薄。
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覆压而下,沉沉压在所有修者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
“客随主便,既然要十二家世族准允之后才能入内,我们就在此等候。”
一道沉郁冷冽的嗓音响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
“劳烦中郎将通传,九幽妖鬼在此期间,绝不会惊扰玉京百姓,还请安心。”
……安心?
中郎将惶然看向这满大街的世族子弟,放眼望去,全都是玉京十二世族未来的中流砥柱,让这些中流砥柱全都笼罩在妖鬼之主的定势内,哪家世族会觉得安心?
这些来看笑话的世族子弟也没料到,笑话还没看到,自己先成人质了。
这妖鬼墨麟要真是个疯子,不计后果地要报复世族,那他们还真成了第一批自己送上门给他杀的倒霉蛋!
“玉京之地!岂容你一个妖鬼放肆!”
仙都十二将命令在身,不敢轻举妄动,但天枢大街旁观者众多,总有那么几个按捺不住的热血青年,见状愤然而出,朝鬼车方向拔剑而来。
姑获鸟怒喝一声,翅膀重重拍打地面,以做威吓。
剑风掀起车帘,琉玉望向杀气腾腾而来的几人。
勇气可嘉。
下一刻——
橘红夕阳下,无数双眼被幽幽鬼火映亮。
和澄澈汹涌的鬼火一并冲向众人的,还有霞光辉映下深邃俊朗的五官。
绣着绿翡翠与黑曜石的玄色衣袍在风中招展,被灼灼磷火反射出波澜起伏的流光,像是幽暗夜色中忽明忽灭的星河。
但他的手脚并未被宽大雍容的袍袖束缚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