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几日基本上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种地书,琉玉若是安排她去做别的事,她可能还不太乐意,但打理荒地种良种,她可太喜欢了。
“当然。”
琉玉笑眯眯偏头看她。
“只要保证七成种粟稻,两成种仙草就行,余下一成,你想怎么安排都行,等相里华莲这边的事情一了,你们再一起研究九幽种植的问题,若是需要钱,给我个大致预算,我给你们拨。”
丹髓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兴奋劲,恨不得现在就挽起裤腿大干一场。
那么大的地,随便种!
还不用考虑经费,还有充足的人手!哪个爱种地的人听了不上头?
丹髓望着琉玉的眼格外复杂。
虽然难免有点身为情敌相形见绌的滋味,但当她迎上琉玉那双对她满是赞许和信任的眼时,那点微妙的情绪很快就被想要好好表现,不辜负这份信任的心情取代。
她还不忘提醒琉玉:
“尊后千万别客气,一定要从九幽这边拨钱,尊后能夺下《仙农全书》已经格外辛苦,不能再让尊后破费了。”
说完视线落在墨麟身上,像是生怕墨麟不同意似的。
墨麟慢吞吞掀起眼帘:
“不必看我,自她来了以后,九幽的财库就一直在由她管。”
“那属下就放心了。”
丹髓笑眯眯地领命离开,徒留墨麟缓缓蹙起一个疑惑神色。
她这是放的哪门子心?
“——让慕婆婆久等了。”
内室只余下琉玉、墨麟和慕苍水,骤然寂静了几分。
将卷轴放在一旁的慕苍水在左侧落座,沉静如水的眼眸倒映着琉玉的模样。
“老朽一路行来,见太平城已完全在尊后掌控之下,城内风平浪静,并未受此战事波及,尊后做得很好。”
琉玉拨弄着茶盏里的茶叶,心情并没有因慕苍水的夸奖而轻松几分。
她卸下了面对下属时的镇定,懒懒歪坐着道:
“那封信慕婆婆看过了吧?真要是做得够好,这封信我看完就撕了,压根不理,也不至于还要劳驾您来这一趟。”
慕苍水却笑。
“即墨与九方,犹如新生幼虎,与狼中头狼,想要击败头狼,靠得不是幼虎逞凶,而是韬光养晦,谋定而后动,尊后才初露头角,就想要一口吞下这样的庞然大物——即便是阴山氏,也无这样的把握吧?”
坐在琉玉右侧的墨麟眼帘半垂,一边用指尖破开荔枝壳,一边道:
“仙都玉京传来的消息,三日前,九方潜正式获封了镇国破鬼大将军的军位,品阶二品,赐空桑城、雷泽城两座城池良田千顷,昨日,九方潜就提拔了两名家臣任空桑城、雷泽城城主,实际上掌控了这两座城池。”
慕苍水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才问琉玉:
“您母亲可有说法?”
中州王畿尽在阴山氏掌控之下,这一点大晁世人皆知。
“想问,不过这几日我们两头都忙,凑不上时间开通讯阵细聊。”
琉玉用银叉取了一粒剥好的荔枝,边吃边道:
“而且从墨麟这边收到的消息来看,应该是民间对九幽一统这件事颇为畏惧,担心妖鬼会和天外邪魔一样再度席卷神州,挑起战乱,九方家利用了这一点,在朝中造势。”
“阴山氏的人若是阻拦九方家掌兵,便与民心对立,倒显得九方家是为国征战的猛将,阴山氏成了玩弄权术的小人,所以,就算能阻止,也没法阻止。”
到时候九方家稍加煽动,民怨滔天,阴山氏便是居心不良的乱臣贼子。
九方家师出有名,局势颠倒不过一刹之间。
慕苍水被这穿堂风吹得有些冷,拢了拢衣袖,声音带着讥意:
“为国征战?九方潜绝没那个胆子,他是个在自己家中,也要卧在四面无窗的铁笼子里才安心的人,谨小慎微到了极点,以他九境巅峰的实力,都不敢与同样境界的尊主在战场上交手。”
琉玉眨了眨眼,无言地偏头与墨麟对视。
怎么回事?
她怎么连九方潜卧房什么样都知道?
这位出身中州天虞的贵女,到底是什么来历?
她好奇死了。
墨麟对慕苍水的来历没什么兴趣,但提及九方潜,墨麟想到了他在琉玉记忆里看到的片段。
为了从九方彰华手中夺回琉玉的尸首,那时已经迈入大宗师境界的他在九方家大开杀戒,几乎灭了九方家满门。
但到最后,也没见到九方潜露面。
“——以您对九方潜的了解,若九方家有灭门之祸,而九方潜不敌,他会不会拼死一战?”
慕苍水对他的这个假设有些意外,但还是毫不犹豫答:
“不会。”
“他只会觉得,保住了他自己,就是保住了九方家。”
琉玉也想起了前世九方家被墨麟所屠的一幕。
全族被屠,独他不见踪影。
她在仙都玉京生活多年,见过九方潜的次数屈指可数。
如非必要,他几乎不会离开自家宅邸,仙家世族的清谈会,他也甚少赴宴。
所以当日墨麟屠灭九方家时,他必定在场,却从始至终没有出面。
琉玉从前只觉得九方彰华这个父亲怪内向的,现在想来,他是谨慎,是冷血,是想运筹千里之外,而自己却永远不立于危墙之下。
慕苍水对面色凝重的琉玉道:
“所以,尊后另立门户,以即墨氏的身份暗中参与这场乱世争斗,不失为一个降低九方潜戒心的办法。”
琉玉明白她的意思。
前世九方潜在暗,他们在明,到死也没弄清此人的谋划。
这一世要想找到破局的办法,只能让九方潜自以为自己占尽优势,再也没有人能威胁到他,他才有可能露出马脚。
要做黄雀,而不是被捕的螳螂。
琉玉郑重道:
“我不知您与九方家有何渊源,但此次我以即墨瑰的身份与九方家和申屠家三方会面,事关龙兑城的归属,既然不可能以武力夺之,唯有智取,还望慕婆婆能助我一臂……”
“我此次来,就是为了助你一臂之力。”
慕苍水在琉玉刚要折腰时扶住她的手臂,正色道:
“不仅是这次洛水清谈,还有太平城和九幽,这些时日,我已做了详细的强国之策,必定助你二人扶摇直上,终结乱世。”
语毕,慕苍水回身拿起了桌上的两张卷轴,逐一抖开——
琉玉和墨麟就这么看着那厚厚两张卷轴,从他们眼前展开,然后一路滚到了门槛外的台阶之下。
密密麻麻的小字如蚂蚁一般爬满卷轴。
一眼望去,简直看不见尽头。
两人默契地觉得,在终结乱世之前,这个东西会先终结了他们。
洛水清谈的日子定在了三日后。
乘丹雀车自太平城出发,只需一日便可抵达洛水之畔,一水相隔,朝东的六座城池,皆是申屠氏的地盘,而洛水之西的城池却无显赫世族把持。
九方彰华将这个地方定做会面地点,不得不说是花了几分心思的。
“……你真的不同我一道?”
丹雀车内铺着织锦软垫,桌案上摆了出发前朝暝准备的茶点和解暑的紫苏水,琉玉半卧在宽敞车内,一边吃茶点一边向墨麟再次确定。
“九方家再猖狂,也不敢在清谈会上公然动手。”
墨麟垂眸轻轻揉捏着她的手指。
“但龙兑城那边,必须得有所防备。”
事实上,已经不是防备了。
昨夜他们已经收到消息,龙兑城五里外有百名修者驻扎,虽然不明身份,但十有八九是申屠氏的人。
申屠氏坐拥六城,在妖鬼长城边境这一带,有绝对的掌控力。
“他们派出这支先遣队就是想震慑你,要是无人坐镇后方,你如何安心与他们谈判?”
墨麟轻描淡写道:
“我与乌止带五十人去,必要时刻,可以直接灭掉这支先遣队,不至于让你跟他们谈时太被动。”
申屠氏修兵道,族內修者善武,哪怕是乌止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带着五十个人就灭掉对方。
但如果去的是墨麟,琉玉没有任何担忧。
她偏头,眼含笑意地望着他道:
“我还以为你肯定死皮赖脸也要跟着我去呢,毕竟你看到九方彰华的那封信,看上去恨不得把信和他本人都一起烧了。”
墨麟那日见到那封信的第一眼,也认出了九方彰华的字迹。
但他认得出,和琉玉认得出,意义全然不同。
一想到琉玉肯定不认识自己的字迹,却认识那个人的,墨麟就感到一阵妒火在他胸腔里疯狂燃烧。
“你说得没错。”
因是参加世族间的清谈会,她换上了那些又轻又软的褒衣博带,发簪流苏,腰坠环佩,哪怕因为待会要用易容蝉纸而未施脂粉,也容色秾艳得令人全然挪不开眼。
墨麟眸色晦暗地轻抚着她今日这件春桃色绣金线的抹胸。
牡丹绣花贴在他掌心,他在握着绣花轻。捻。
“一想到你要打扮得这么漂亮去见他,我就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另一半跟着你去把他杀了。”
他的语调冷淡平静,但说出的话却疯癫得不像话。
琉玉的背脊抵在车壁上,口中呵出温热断续的气流,简直快要软成一滩水。
上等的丝绸和金线被他揉得皱巴巴的,若是被今日仔仔细细替她熨平衣裳的朝暝知道,定会气得半死。
琉玉抬起松软无力的手,抚着他颈上妖纹道:
“看过了我的血境洄游,你应该知道,我比你更恨他。”
那双波光潋滟的眼底,有深不见底的暗色。
但凡是任何一个人,琉玉都不会有这样深的恨,可偏偏是他。
被九方家抛弃的时候,是她爹爹力排众议,将原本只有阴山氏族人才能修行的剑法传授给他,让他不至于沦为世族之中的笑话。
阴山氏给了他立身之本,给了他容身之地,给了他不必沦为世族笑柄的尊严。
他给了阴山氏什么?
给了致命一剑,给了不可饶恕的背叛。
无法释怀。
无法原谅。
正因自幼相识,所以他的这一剑捅得比任何人都要深,都要疼,哪怕是复仇,她也绝不让九方彰华如此干脆利落的偿命。
她要他跪在她爹娘面前忏悔他的罪过,她要让他痛不欲生。
“我知道。”
墨麟吻了吻她的眼,握住衣角,莹润玉色整个得扑向他。
“所以,我都会替你守住龙兑城的大门,在你到这里之前,绝不会让九方家和申屠家的人跨进来半只脚。”
琉玉已出了一身薄汗,手指穿插在他发间,悬空的足松松垂在他背上。
“怎么不说话?”
他抬起头,望过来的瞳孔幽深,舔了舔唇道:
“在想要给我什么赏赐?”
车外还能听到随行人的谈话声,琉玉咬着唇,在潮。红中哼声轻得不能再轻。
“……你还想要什么?”
日光透过车帘落在他挺拔的鼻梁上,照着上面湿漉漉的水光。
他声线暗哑,道:
“一粒玉珠而已,大小姐,你给得起。”
丹雀车驶过崎岖不平的路。
她在颠簸中轻颤。
行至半途,墨麟下车换马。
乌止驯养的黑马疾跑如风,因此个头也比寻常马匹要高,墨麟的手指在缰绳上挽了一圈,轻巧从容地翻上马,回头对丹雀车内的琉玉道:
“我走了。”
车内并无应答。
乌止有些疑惑,墨麟却很浅的笑了笑,夹紧马腹朝另一条道而行。
在后面一辆丹雀车内的相里华莲挑起车帘望了一眼。
墨麟用的还是当日在钟离灵沼面前留下印象的那张脸,侧影英俊,相里华莲看着他策马而过,心道这小白脸还挺有本事,能睡能打的。
……要不然她也从相里氏选几个模样不错的,送到这位即墨小姐枕边?
话本里的都这么写的。
臣子要想在君主面前地位更稳固些,都要送女儿去当后妃。
相里华莲撂下帘子,开始琢磨起这个事。
抵达洛水已是戌时三刻。
给他们提供落脚之地的,是洛水一个名为樗里氏的小世族,这个洛水清谈,名义上也是由樗里氏广邀世族来此交流,兼认识认识这位即墨氏的后起之秀。
九方少庚已经在门外等了许久。
自从那日他被琉玉揍得面子全无,和钟离灵沼灰头土脸地逃至申屠氏的城池后,他就咽不下这口气。
钟离灵沼更不服气,但仙都玉京派人来接她回去,她不得不走。
而九方少庚却不一样。
相里氏是依附于九方家的世族,现在在他的手里丢了,他不可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所以他安全脱身的当夜,就给长兄寄信,向他求助。
九方少庚知道,在九方家如果还有一个真正疼爱他的人,那就只有九方彰华了。
果然,得知此时的九方彰华立刻将情况了解清楚,确定太平城很难夺回来了之后,九方彰华也没有放弃,他在钟离家与申屠家之间周旋,替弟弟亡羊补牢。
丢了大半个相里氏,至少得保住剩下宗族和龙兑城,让这个即墨氏不至于飞速崛起。
日后再徐徐图之,也不是没有希望。
有了长兄的嘱咐与安排,九方少庚的心定了几分。
但他这些时日,午夜梦回,想到最多的竟然不是回家之后要如何面对父亲的惩戒,而是当日那个将他痛揍一顿的即墨瑰。
明明和阴山琉玉长得完全不同,修炼的术式也千差万别。
可那种笼罩他在心上的感觉却一模一样。
每天晚上一闭上眼,就是她摁着他一拳一拳往脸上招呼的样子。
九方少庚时常梦见她。
惊醒之后,一身冷汗。
车轮声由远及近。
内室饮茶的青年放下茶盏,趿着木屐行至门边。
月白宽袍下探出一只骨节如竹的手,执起了一盏侍从递来的琉璃灯,莹白淡光穿过通透琉璃,在青年冷白侧脸上打出挺括阴影,姿容淡雅,如玉雕而成。
久在门边候着的相里雎见状殷切追上,道:
“彰华公子,这等小人物哪里需要劳驾您去迎,就该晾着她,让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丹雀车和随行车架已停在了门外。
九方彰华朝弟弟的身影走去,见他神色不定,淡声道:
“不必畏惧,无人敢在清谈会上动手,而且此行有十名八境修者,她若是个不懂规矩的,也讨不着好。”
九方少庚双手环臂,喉结不自觉滚了一下。
“……我没怕她,我就是想一雪前耻,让她知道我们九方家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九方彰华不语。
他这个弟弟记打不记吃,对他好的他不以为意,但谁若是把他打服了,隔着十里地听到对方的名字他就开始紧张。
并且还记仇。
琉玉少时揍他一顿,他记仇一辈子。
九方彰华回过头,看向从车架上走下来的身影。
车檐四角悬着琉璃灯,灯影摇曳,落在少女春桃色的裙裳,和流云般的长发上,一支斜斜插在她发间的流苏折射着星星点点的光,摇晃着,像是要晃进人心里去。
她抬起头,仍是当日见过的那张平淡清秀的面庞,却又有说不出来的不平淡。
琉玉的目光很轻地扫过提灯而立的青年,落在九方少庚身上。
“你这脸消肿了我还有点认不出来,原来长得还挺漂亮的嘛。”
满是讥讽的一句话,换来了九方少庚的怔然。
……她说他长得什么?
不是,那天那个跟泥坑里捞出来一样的即墨瑰……怎么是这个样子?
她怎么能是这个样子?
四目相对之际,他的脸和耳朵,一整个地烧了起来。
见九方少庚被她气得面红耳赤, 琉玉这才将视线落在他身旁的九方彰华脸上。
作为同父异母的兄弟,两人的五官轮廓极为相似,然眉目间的气韵却千差万别。
一个是玉楼金阙慵归去的乖张少年, 一个是仙台玉树般的风尘外物。
仙家世族崇尚临万事而有静气的气度,九方彰华自幼秉持此道,仙都玉京中见过九方彰华其人者, 哪怕与九方家立场相悖,也少有人会诟病他的容貌风姿。
琉玉望着他,略显平淡的脸庞缓缓浮出一个笑容。
“不过还是你哥比较漂亮,难怪人人都说仙都玉京是好地方, 这样的美人, 咱们这种边境小城平日可见不着。”
晚来风急,吹得九方彰华所执的琉璃灯忽明忽灭。
他那双静如寒潭的眼眸, 也似是闪烁了一下。
难怪少庚和灵沼都说此人与琉玉颇有相似,就连他第一眼见到这位即墨氏家主时, 也因她的身型背影而恍惚。
他疏淡平和地答:
“皮囊朽物, 谬赞了,即墨小姐近日在太平城一战, 以七境之力瞬杀八境高手,才是风姿飒爽,胜彰百倍。”
琉玉笑了一下,冰凉的流苏随她偏头而悠悠摇动,有珠翠琳琅声伴着她嗓音荡开。
“长公子太谦虚了, 听闻长公子一手承袭自阴山氏的雅剑深得阴山家主亲传, 攻玉一式更是使得出神入化, 若是有机会,真想领教一二呢。”
九方彰华深深凝望她说话时的神态。
“若是领教剑意, 明日清谈即可,若是真刀真枪,易伤人,也伤己,不过即墨小姐来者是客,主随客便,无论怎么选,彰自当奉陪。”
两人你来我往,不过刚打照面,便已在言语间暗自交锋。
且这位看似落落穆穆的贵公子攻势更猛。
琉玉仔仔细细地用目光描摹他此刻模样,心底发出悠悠感叹。
人有时候很奇怪。
明明是同一个人,但前世的琉玉有时很难将她认识的那个九方彰华,和他做的事对应起来。
这个人在她的脑中被分割成了两半。
一半是从小到大的回忆堆积起来的九方彰华,一个是与她有血海深仇的九方彰华。
上一次鬼戏仙游祭时,她仍然是以阴山琉玉的身份面对他,但这一次,却完全算得上是以一个下位者的视角来观察这个人。
人在面对上位者时会下意识伪装,但对下位者却往往会露出最真实的一面。
他今日这副模样才对。
这才像是前世那个会“大义弑师”,趁势而上,从弟弟手中夺下九方家少主之位的九方彰华。
而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总是和风细雨,对她一切无理要求都无有不应的青梅竹马。
立在后面的揽诸转头看鬼女:
“不是来打架的吗?怎么感觉气氛还挺友善的?”
鬼女笑眯眯看他:“人笨就少说话,别给小姐丢人。”
洛水之畔芦花丛生,夜风一吹,四散平野,琉玉在风中随手拢住一片芦花,指腹碾了碾,抬头朝九方彰华笑道:
“饿了,能传宵夜吗?”
话题转得太快,就连对面的九方彰华都有些意外。
但他面色看不出任何变化,温然道:
“当然,即墨小姐可有什么喜好,彰遣人去备。”
琉玉回头问鬼女想吃什么,路上她就一直在喊饿了。
鬼女认真思索着平日朝暝口中那些死装死装的菜名,还没来得及选好,就听琉玉道:
“算了,就简简单单来个酱猪肘、脆皮烧鹅和肉夹馍吧。”
鬼女眨眨眼。
好耶!都是她爱吃的!
琉玉看向九方彰华身后的相里雎,将他当成了此地的仆役。
“我们住的客舍在哪儿,带个路。”
相里雎错愕地瞪着这个要吃酱猪肘的世族之女,但身体却为她气势所迫,竟不自觉地动了起来。
“在……这边。”
“嗯,走吧。”
琉玉抬脚走了几步,忽而回头。
隔着茫茫夜色,她似笑非笑地看向九方彰华。
“听钟离小姐说,我与阴山氏的那位大小姐有些相似,依长公子之见,我们像吗?”
她就这么直愣愣地问了出来,问得方伏藏这几个知情者心头一悬。
“……天下身型相似者何其多,”九方彰华乌睫微扫,眼底平静无波,“阴山氏的大小姐灿然若牡丹,即墨小姐如夹竹桃嫣夭绛玉,花开两朵,各有风姿。”
答得真是滴水不漏。
琉玉收回视线,转身没入黑暗之中。
九方少庚望着她的背影想,他哥的形容真是精准。
夹竹桃。
花色殷然……亦有剧毒。
夜宵在半个时辰后送了进来。
琉玉刚沐浴完,换相里华莲进去,出来时见揽诸他们聚在正堂内吃宵夜,凑上前看了一眼,忍不住笑:
“大半夜的,他们还真能找到会做这些菜的膳夫啊。”
揽诸和鬼女大快朵颐,月娘眼大肚子小,刚想拿一整块肉夹馍,就被方伏藏先夺了去,掰成两半再递给她。
慕苍水没动桌上的菜肴,只饮了一盏茶道:
“九方家的这位长公子气度不凡,若不是他修不了九方家的兵道术,恐怕下任家主非他莫属。”
“可惜,谁叫他自己不争气呢。”
琉玉说着风凉话落座,夹了一块烧鹅。
“即便如此,也不可轻视,”慕苍水徐徐道,“除了九幽的妖鬼他们不会仔细盘查底细,即墨氏的其他人恐怕已经在太平城一战后被他们摸透,九方彰华一定会想尽办法攻克我们。”
琉玉手背撑着额角: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您放心,我会提前准备好应对之策的。”
慕苍水眼中含笑:“小姐善于纳谏,有明君之风——就是不知,我给小姐的国策,看到第几卷了呢?”
琉玉手里的筷子顿住。
“……突然有点困,今日就算了吧,养精蓄锐,明日再……”
“食多必困,故而才说一日二食方为养生之道,小姐有吃宵夜的功夫,已经看完一节了。”
在慕苍水的注视下,琉玉被迫放下筷子,取出慕苍水所呈国策,接着上次没看完的地方继续看。
平心而论,这份国策写得真的很好。
给琉玉的这一卷,所述内容是太平城与龙雀城日后治理的详策,其中包括妖鬼与人族共居一城后会有的矛盾,两地的乡绅豪族与她利益冲突之处。
条理清晰,针砭时弊,更重要的是,她还给出了应对之策。
这些绝不是一夜之间就能想出来的。
几年,十多年,甚至数十年,才能对时局世事有如此深刻的洞察力。
——就是有点太深刻了,有点费人。
琉玉硬着头皮看完一节论妖鬼如何在文化认同上融入人族的内容,勉强消化了七八分,通过慕苍水的提问——或者说是拷问后,才得到了睡觉的许可。
女使在替她整理行李,琉玉散了头发躺在榻上,抓起一旁的玉简时,看到了一连串讯息。
墨麟:【见到那个人了?】
墨麟:【有认出你吗?聊了什么?】
墨麟:【随便问问,不是介意你们说话,你不想说就算了】
墨麟:【……已经快子时了,还在聊?】
墨麟:【子时了,子时了,子时了】
琉玉看着那个重复强调了三遍的“子时了”,她趴在枕上,忍不住笑。
琉玉:【见到了,没认出,打了几句机锋而已,重头戏在明日】
另一头的墨麟一行人已经扎营,刚摸清了周遭地形与申屠氏的兵力,现下一拨值夜,一拨入睡。
墨麟以臂为枕,在帐内躺着等消息。
玉简闪烁的流光都还没灭,他已经看完了琉玉传来的讯息。
墨麟看完才忽而意识到,在没收到琉玉的回复之前,自己一直压着眉头,神色凝沉。
墨麟:【怎么还没睡?】
琉玉:【刚才被慕婆婆压着看书去了,看完就考我,比学宫先生还严,好惨】
他摩挲着那行字。
仿佛能想象到少女此刻下颌抵在枕上,苦着脸给他传讯的模样,眉宇染上点点浅笑。
墨麟:【早点睡吧】
这话换成别人,她会觉得敷衍,但换成墨麟,她觉得他应该是担心说太多会妨碍她休息,所以才言简意赅催她睡觉。
她已经不太指望这个人会在床下说什么甜言蜜语了。
但琉玉还是翻了个身,在玉简上划字。
琉玉:【记得想我】
四个字浮现在玉简流光中,墨麟盯着这几个字看了许久,玉简无声,但他的脑海中却仿佛已经响起她说这句话时会有的语调。
咬字利落,但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点狡黠。
……他怎么会不想。
视线落在芥子袋透出的一角藕粉色的细带上。
他轻轻一扯,独属于琉玉的气息缓缓在帐内逸散开来,他敏锐的嗅觉可以很轻易地捕捉到常人无法嗅到的气息,哪怕只有残余的体香,阖上眼,也仿佛她就在一臂之内一样。
细腻昂贵的绸缎如同她柔软手指。
他的呼吸渐渐粗。重。
昂着头,颈间嶙峋起伏,潮湿汗水顺着下颌线滑过喉结,他闭上眼,有无数仙都玉京的片段从他的脑海里划过,每一幕都遥远又模糊。
他想抓住什么,但枕边空无一人,唯一能攥取的只有这缕淡香。
在抵达临界点时,他唤着她的名字,发出一声低低的喟叹。
另一头的琉玉久未等到他回应,正欲入睡,外间的女使很轻地发出一声疑问。
琉玉掀起纱帷:“怎么了?”
女使歉然道:“好像给小姐收拾衣物时,漏带了一件小衣,奇怪,明明检查过了啊……”
这女使是相里氏原来的人,不如她自己的女使细心也正常,琉玉没放在心上。
“没关系,今日换下来的洗过再穿便是。”
只是等女使吹灯走后,快要睡着的琉玉忽而睁开眼。
琉玉:【你没有从我的行李里拿走什么东西吧?】
琉玉:【你还是别想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