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近乎叹息的说着,乐阳侯亦是面色难看:
“本侯从哪里给他找娘过来?便是本侯,这么多年来,夫人尚且不曾入梦……”
乐阳侯适时的住了口,这是个不合时宜的话题,正在这时,二门的门子走了过来,禀报道:
“侯爷,有客前来,是世子的客人。客人说,他与世子相交甚笃,世子一定愿意见他。”
“世子这样子怎么见客,打发了去吧!”
乐阳侯有些不耐的摆了摆手,可那门子欲言又止,乐阳侯皱起眉,管家随即道:
“你还有话要说?”
“是,这是那位客人给的打赏。”
门子递出一枚金瓜子,乐阳侯本不放在眼中,可是那小小一粒金瓜子,即是在有些昏暗的里屋,仍绽放出光亮,让他一时愣住:
“这,这,这……”
“这是文思院的手艺。”
乐阳侯捏着这颗金瓜子的时间有些久了,连门子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乐阳侯这才将金瓜子丢给他:
“本侯还不至于贪你这么点儿东西,让人……先进来吧,明乐病着,本侯替他一见。”
况且,能拿出这样成色的金瓜子的人,左不过就是那么几家,只怕是见明乐是假,见自己才是真!
而这个念头,在乐阳侯看到徐韶华的第一眼时,便直接在乐阳侯的脑中炸开。
这京里数得上名号的权贵族亲他都有印象,可唯独这少年他不曾见过,而且,观其年岁,怕是才入国子监读书才是。
“学生徐韶华,见过侯爷。”
徐韶华冲着乐阳侯拱手一礼,乐阳侯这会儿表情呆呆木木的点了点头:
“免礼,你便是徐韶华,刘摘星亲自选定的那位点贡生?”
哪怕是乐阳侯,对于之前国子监的动向都略有耳闻,不过他只卫知徵一个儿子,卫知徵又争气,故而乐阳侯对于国子监的名额没有什么旁的想法,听到点贡生之事,也只当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可是这会儿,那位大名鼎鼎的点贡生真的站到自己面前时,乐阳侯忍不住暗中打量了一下徐韶华。
是个美人。
这是乐阳侯心里浮起的第一个念头,哪怕他的夫人曾是京中第一美人。
少年如今眉眼尚有些青涩,可却已是世间难寻的绝色,待到他日及冠之时,也不知会是何等的倾世之姿。
可是,刘摘星可不是看脸的,最起码这位点贡生当初可是远在清北的,刘摘星那家伙半辈子都没有出过京城一步。
那么,只能说明这样的容貌也是在他有真才实学的情况下了。
乐阳侯在打量徐韶华,徐韶华何尝不是在打量乐阳侯,乐阳侯如今已经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他的鬓角染了点点霜白,一双眼平静如死水,眼角只有零星几条皱纹,并未打弯,显然是素日不爱笑,自然衰老留下的。
整个人给人一种暮气沉沉的感觉,仿佛若是没有什么支撑着,便是他此刻长眠不起也无所谓。
不过,徐韶华还是从乐阳侯的衣袖出发现了一处褐色的痕迹,空气中也有一股若隐若现的药汤味儿。
徐韶华心中一动,看来这位乐阳侯心里还是有卫同窗几分位置的。
二人的暗中打量只在一瞬,随后徐韶华便面色如常,笑道:
“目前,应当还没有第二位。”
“哦?你倒是不自傲,可若是第二位出来了,这点贡生也就不值钱了。”
徐韶华闻言,抚了抚袖口,低眉浅笑:
“值不值钱,原也不看是否是独一份。”
乐阳侯眉梢轻动,徐韶华不紧不慢道:
“价值,只有在有用之时才能体现。若是黄金买不到米,那与路边石块何异?”
乐阳侯听到这里,倒是赞同的点了点头:
“你说的不错,那么,你是黄金,还是石头?”
“学生就不能是人吗?”
徐韶华微微一笑,看向乐阳侯,乐阳侯倒是有些稀奇的看着徐韶华:
“你不怕本侯?”
“早就听说侯爷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学生自然不怕。”
乐阳侯听着,有些高兴,又觉得有些别扭,但随后也是道:
“是明乐告诉你的?他……”
乐阳侯似是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说出来:
“你既是来看明乐,那便随本侯来吧。”
乐阳侯自己也不曾发现,今日是他叫卫知徵的字最多的一日,而不是疏离的世子。
乐阳侯带着徐韶华进来的时候,管家急的满头大汗:
“侯爷,还是喂不进去,强灌怕世子会呛着,这可怎么是好?”
乐阳侯面色也不由一变,徐韶华听到这里,有些奇怪的皱了皱眉。
他夜里喂水的时候,挺好喂的啊。
“侯爷,学生来试试吧。”
徐韶华这话一出,乐阳侯沉默了一下,点了头。
他没有想到,徐韶华会在这时候出言。
不过,徐韶华才来京城几日,如何就与明乐相交甚笃了?
乐阳侯抱有怀疑,可又因那金瓜子更添几分顾虑。
不多时,一碗重新煎好的汤药被送了上来,徐韶华侧坐在卫知徵的床边,将人一手扶起,一手端着药碗凑了过去。
“客人,这使……”不得。
管家话还没有说完,便见卫知徵直接就着徐韶华的手,咕嘟咕嘟的将一整碗药喝了下去,随后这才迷迷糊糊道:
“娘,好苦。”
“这个逆——”
乐阳侯话还没有说完, 便被管家拉到了一旁,乐阳侯气的怒发冲冠,指着徐韶华, 又低又急道:
“那是个男人!明乐可是我乐阳侯府的世子, 他就是病着,也不能昏了头啊!”
“可是侯爷,世子喝下药了。”
管家看着乐阳侯, 用陈述的语气说着, 乐阳侯一噎, 手指有些颤抖, 缓缓缩了回去, 但还是忍不住咕哝着:
“那,那也不能这样, 堂堂世子叫一个大男……一个少年娘, 我,我都无颜见人了!”
乐阳侯恨不得掩面离去,他这会儿连自称都顾不得了,而一旁的管家却只是静静的看着徐韶华喂完药后,顺手将卫知徵放平的一幕, 重复道:
“可是, 世子喝下药了。”
“侯爷,现在有什么, 比世子的命还重要吗?若是世子当真有个万一,您如何自处?他日九泉之下, 您又如何向夫人交代?”
管家叹了一口气, 这次世子受到的无妄之灾全来自侯爷,若是世子真的因此有个万一, 父杀子、父害子,对如今子嗣单薄的乐阳侯府来说,简直是一场灭顶之灾!
乐阳侯嘴唇抖了抖,终于安静的坐在一旁,徐韶华从一旁的侍从手里取过帕子,给卫知徵将溢出的药液擦拭好,这才起身净手。
方才乐阳侯所言他也是听的分明,他这个被迫当娘的都还没怎样,乐阳侯倒是跳的比谁都高。
言辞之中,句句字字都是乐阳侯府如何如何,也难怪卫知徵对乐阳侯的教导那般桀骜不驯。
等徐韶华净手后,乐阳侯请徐韶华在离自己最远的地方坐下,徐韶华只是挑了挑眉,并未多言。
不多时,侍从奉上茶水,那香味倒是与今日徐韶华看到的碧螺春有些相似,乐阳侯亦是嗅到了那缕茶香,直拿眼睛去瞪管家。
这上好的碧螺春,便是他也得走不少门路才能得来,其中所费金银人脉更是不可计数。
他自个都要省着喝,管家竟然给这个头次登门的小子喝!
可管家却像是没有看到乐阳侯的眼神一样,只笑着道:
“小郎君先用些茶水,方才有劳小郎君施以援手,世子他病的重,若非小郎君挺身而出,还不知要怎么是好。”
徐韶华道了一句谢,随后这才漫不经心道:
“卫同窗,当真是病重吗?他身上,似乎有金疮药的气味。”
徐韶华睁着眼睛说瞎话,他对于自己拿来的药味自然熟的不能再熟,而正坐的端正的乐阳侯听到这里,不由面色一沉:
“此事,不是你可以置喙的。”
乐阳侯的声音不可谓不严厉,可徐韶华却只是慢悠悠的喝了一口茶水,这才不疾不徐道:
“侯爷所为,不过是想避开右相大人与安王爷之间的相争罢了,倒是要卫同窗平白受这些皮肉之苦。”
徐韶华轻笑一声,那笑声中不掺杂任何情绪,可是莫名让乐阳侯心里一紧:
“休要胡言乱语!来人,送客人出府!”
乐阳侯当即便下了逐客令,徐韶华却一动不动,只是笑眼看着,眸底却没有一丝笑意:
“侯爷以为,连我这样的文弱书生听了几句坊间的闲言碎语都可以知道侯爷的目的为何,那两位……便不知道吗?”
“你……”
管家识趣的带人离开,并守在门外,乐阳侯心中一番挣扎,这才看向徐韶华:
“你当真是从那个贫瘠落后的清北省走出来的?”
徐韶华只是笑笑,乐阳侯抿了抿唇,见徐韶华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加之他那金瓜子,一时吃不准徐韶华是否是替让人带话,只得道:
“此事利害牵扯甚大,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卫家。”
徐韶华眉梢轻动,随即淡淡道:
“侯爷心系宗族,我略有耳闻,只不过……侯爷可愿与我一赌,这次安王定下卫同窗作证,卫家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你是安王的人?”
乐阳侯面上惊疑不定,徐韶华摇了摇头:
“我是谁的人,侯爷不必往妄加揣测,今日我来,只为全卫同窗艺师之谊罢了。
若是侯爷不信,我即刻离开,只不过,届时若是卫同窗这幅模样,被强逼上堂作证,只怕他会生不如死。
侯爷身为人父,不知看到那样的场景,是顾大义,还是全小情?”
徐韶华说完,一盏茶也已经吃完,随后便起身准备离开,而乐阳侯怔愣了一刻,在徐韶华都要走到门口时,这才急急道:
“徐郎君,你方才所言……可是你有破局之法?”
乐阳侯之所以要将卫知徵打的这样重,就是为了避开右相和安王的纷争,可若是安王执意要拉卫家下水,他亦无计可施。
此前种种,只不过……是建立在安王愿意讲道义的份上。
而这样的认知与现实,恰恰是最薄弱的。
说白了,不过是寄予强者愿意怜弱的希望之上。
可笑,可悲!
徐韶华不语,而此刻屋中的地位已经颠倒过来,乐阳侯咬了咬牙,起身走到徐韶华的身上坐下,亲自执壶为徐韶华斟了一盏茶,这才道:
“徐郎君,我从明乐入手,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此事的法子了。
哪怕安王爷贵为王爷,我卫家好歹也是侯爵之尊,他哪里能那般不顾忌?”
乐阳侯没有说什么与卫家为敌的话,可意思确实那样。
而徐韶华闻言,却道:
“若是常家与卫家还能如原来那般维持表面的平和,或许安王爷不会强逼,可是常家转投右相之事,便是来学生也有所耳闻,勋贵之间,天平已失,谁会不想着惦记一二呢?”
乐阳侯闻言,沉默了一下:
“话虽如此,可是,常家乃是心甘情愿,安王也不想,不想落了下乘吧?”
徐韶华有些诧异的看了乐阳侯一眼,两大勋贵都沦落到在国子监抢人了,还这么拿腔作调吗?
“所以,安王爷这不是给侯爷递了梯子吗?”
乐阳侯一时心中苦涩这梯子递的还不如不递,这与逼良为娼有何异?!
乐阳侯的表情实在不容忽视,徐韶华端起茶水抿了一口,这才低低道:
“侯爷在犹豫什么?这可是一个不可多得机会。”
“什么?”
乐阳侯有些呆愣,徐韶华这才悠悠道:
“一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机会。安王爷要的是洗刷世子清白,而右相大人想要的是什么?”
“左不过是打压安王爷的势力,收归己用罢了。”
乐阳侯可有可无的说着,徐韶华低眉一笑:
“是了,所以这就是侯爷的机会。如今安王爷在弱势,不可避免的想要为自己一壮声势,而侯爷便是最好的选择。”
“可那是右相啊!”
乐阳侯不光怕安王,更怕右相,那可是权倾朝野的右相!
“难道现在侯爷有旁的选择?莫不是真要让安王爷派人逼上门来,才要忸怩作态,最后亦不知身归何处?”
徐韶华的口吻淡淡的,乐阳侯没来由的有些心慌,但还是强作镇定道:
“那本侯总不能将明乐这样送去吧?可明乐伤,咳,病的这么重,若要好起来,也不知要多少时日。”
“侯爷,拨一下动一下的叫算盘珠子,是物件,侯爷想做人,还是物件?”
“你!”
乐阳侯不可自抑的想到了徐韶华之前反问自己的话,可等那怒意褪去,他才觉得寒意缓缓爬了上来。
人,确实难为。
“侯爷,安王爷想要的是证人、证物,更想要的是卫家的态度,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随后,徐韶华低语几句,乐阳侯袖中的手不由紧张的握成拳头,心中起伏不定。
这徐郎君说的,也不过是一种可能性罢了,若是,若是安王不介意呢?
徐韶华见乐阳侯眼神闪烁,眸子微沉,表情平静道:
“我今日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信与不信,全在侯爷,告辞。”
徐韶华说罢,走的干脆利落,而乐阳侯等徐韶华走后,久久不语,可忽而,他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那粒金瓜子。
方才那徐郎君所言种种,若他不是安王和右相的人,而大都督厌文喜武,徐韶华一个从清北省走出来的寻常学子,能得到那金瓜子的渠道,唯有一处!
乐阳侯想到这里,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所以……这是圣上的意思?
可是圣上若有圣意,何须让这么一个连官身都没有少年来传达?
这一刻,乐阳侯头痛欲裂,他冷不丁看着在榻上昏睡的卫知徵,心里难得升起几分羡慕。
有时候,不省人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儿?
乐阳侯辗转反侧了一夜,终于在第二日晨起时定下主意,他在书房言辞恳切的写了一封信,让管家交给安王爷。
那封信上所言,乃是他在听说了安王世子牵扯进霖阳学子被杀案后,他的种种着急焦虑,以及听闻安王爷所言证物玉佩系月前佩戴,特将今年京中子弟惯用的花纹样式、工匠习惯手法、玉材来源等等一一整理在册。
“……吾儿因故不得前,仅能以此物助王爷一臂之力,望君莫怪,莫怪。”
乐阳侯写完最后一笔后,深吸一口气,立刻将其放入信封,用火漆封好,连忙丢给管家:
“快些送到安王府!”
“侯爷,此信很急吗?要我特马急行过去吗?”
管家立刻说着,乐阳侯摆了摆手:
“速去,再让本侯看一眼,本侯就该后悔了!”
管家一时无言,随后只悄悄将信送出了府,而乐阳侯这会儿浑身无力的靠在圈椅之中,脑中却是想起那少年昨日的一言一行。
他一点儿也不想承认自己是被少年说服了,可是勋贵大势已去,他早已深有体会。
到了这一步,他着实不愿意成为那少年口中为人驱使的物件。
不过是一封语焉不详的信件,倒也不打紧。
可是想到少年说,后手还在明乐身上,乐阳侯又觉得心里极为没底。
难难难!
做人难!
管家去了不过一个时辰便回来了,还带来了安王送的一些贵重的礼物,只乐阳侯喜欢的碧螺春,便足足有三斤!
那样的碧螺春,除了皇宫,怕是都落到了安王手里吧?
可乐阳侯难得看到那一匣子碧螺春时,面露苦涩,而一旁的管家更是给了他重重一击:
“侯爷,我送信去的时候,安王府正要派人过来,不过我看那人手不少,还带的软轿……”
管家的声音低了下来,安王府此举什么意思,自然不言而喻了。
乐阳侯面色一白,整个人差点儿从圈椅上滑了下去,幸好管家及时扶住,乐阳侯这才抓住管家的手,急急问道:
“安王爷看了信,如何说?”
“这……安王爷只说,侯爷的心意他知道了,之后便让我带了那些东西回来。”
乐阳侯长长吐出一口气,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他忍不住喃喃道:
“如此少年,他日若入朝堂,只怕要搅动风云,也不知是好是坏?”
“可,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呢?”
乐阳侯的信件一递,不出三日,安王便找到了那玉佩系被人偷盗的证据,盖因那块玉佩曾被磕过一角,可又是安王去岁送给安王世子的及冠礼。
是以,安王世子让文思院的曾为其重新描样雕琢,更是在文思院留有底稿。
好巧不巧,那玉佩被修补之时,正是安王世子游学泰安府之时。
试问,安王世子如何将一个正在修补玉佩赠人做信物?
于是,安王世子无罪释放,而那位刑部给事中则被以污蔑皇亲国戚为由投入大狱,只待秋后问斩。
此局,右相与安王的对决中,安王小胜一筹。
这一切,徐韶华暂且不知,不过他对这些倒是小有猜测,是以倒是没事儿人一样的在国子监里日日看书上课。
直到这日,卫知徵大病初醒,让人递了信来,竹青的姐姐找到了。
而且,巧合的是……她曾与徐韶华有过一面之缘。
她正是那日,常齐昀给徐韶华设套之时,侥幸闯入房中的女娘。
因为曾经被常齐昀破了身后,丢在百花楼任人摆布,以至于在去岁便染了脏病。
常齐昀本想要让其自生自灭,却没想到她生生挣扎着活到了现在。
卫知徵的信中,不乏可惜,可他不方便行事,便将此事全权托付给徐韶华,任由徐韶华处置。
若是,能得到常齐昀的春宫图,那最好不过,若是不行也就罢了。
总而言之,整封信满是别扭中带着一丝亲昵,傲娇中带着些许柔软,那行文让徐韶华连看了三遍,确定是卫知徵的笔迹这才敢相信。
徐韶华捏着那封信,久久难言,支撑这那位桃红姑娘活下来的信念,不在乎便是竹青了。
可是,姐弟二人明明都在百花楼,可却数年之间不得相见,再见之时,却已是另一人命尽之日。
徐韶华还是决定此事要告知竹青,且由他来定夺。
是以,等到夜色朦胧至极,徐韶华便离开了国子监,来到了竹青暂居的院子,这处避人,卫知徵为掩人耳目并未将竹青带走。
这会儿,原本的荒院被竹青整理的极好,庭院中的杂草被他清理的干干净净。
就连屋子里也被收拾的十分妥当,整洁,桌子上都插着一枝嫩黄的野花。
徐韶华到的时候,竹青惊了一下,但随后又展颜一笑:
‘你来了’
竹青的笑意很浅,一闪即逝,眉宇间依旧带着一层薄愁,他见徐韶华看向桌上的野花,忙又写道:
‘姐姐喜欢’
徐韶华一时觉得口舌有些艰涩,半晌,他才终于开口:
“令姐,找到了。”
竹青闻言,先是一愣,随后眼中迸发处让人心惊的光,他紧紧抓住徐韶华的袖子,口中啊啊的不停,急的出了一身的汗,这才在纸上写下歪歪扭扭的三个字:
‘带我去’
随后,竹青又立刻补上两个字:
‘求你’
徐韶华抿了抿唇,犹豫片刻,这才将卫知徵信中的内容简单说了一下,竹青听完,如遭雷击,随后整个人痴痴的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他又哭了。
他为常齐昀画男春宫,做尽天下男儿耻于的脏事儿。
而他的姐姐也被常齐昀害的流落花楼,做着天下女娘羞于的耻辱之事!
‘报应’
“报应”
“报应”
竹青疯了一样的在纸上落下一个个黑字,枯笔勾连,一股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竹青疯了,他不知疲倦的写着报应,纸不够了,便在桌子上写,再在地上写,柱子上写,就连前胸都被他狠狠写了两个字。
“够了。”
徐韶华握着竹青那青筋暴起的右手,竹青浑浑噩噩,还想要挣脱,可又抵不过徐韶华的力气。
徐韶华深吸一口气,低低道:
“我说够了。你这样,无法改变什么。况且,令姐已经时日无多,你不想见见她吗?”
竹青眼中滑下一滴泪水,闪过一抹哀戚之色,他重重的点了点头,然后看着自己的衣裳,连忙取来一件干净的。
他也不管秋水寒凉,直接取来清洗头脸,等他穿戴一新后,看着铜盆水中的自己,张了张口,只看到黑洞洞的嗓子眼。
竹青沉默的闭上了嘴,轻轻走了出去。
‘见姐姐’
徐韶华看着竹青面色苍白的模样,他点了点头,带着竹青顶着夜色出了门。
桃红被救出来后,安置在第七十六坊的一处民居之中,二人走了足足半个时辰这才到。
“就是这里了,我们进去吧。”
徐韶华说着,看向竹青,却没想到,竹青竟是后退一步,反应过来后,这才上前,轻轻推开了门。
这座院子不大,里头只有一个婆子,看到徐韶华后,点了点头:
“徐郎君吧?您请进。”
“深夜来此,有劳了。”
婆子摇了摇头,只是叹了一口气:
“不打紧,人今个救出来的时候……就剩一口气了,也就这两日功夫了,世子原怕您要耽搁两日,现下倒是正好。”
婆子这话一出,竹青木楞的眼神动了动,看着徐韶华,满是感激。
他庆幸这位徐郎君没有拖延时间,让自己可以和姐姐见最后一面。
徐韶华没有进去,那是属于竹青和桃红的时间。
竹青是两刻钟后走出来了的,他面色苍白,双目通红,那只提笔作画的手,被他咬破,在衣裳上写了两个血字:
‘多谢’
徐韶华摇了摇头:
“若是早知道令姐是那日闯屋的女娘,我该早日救下她,也不至于……”
桃红的死,除了因为病症之外,更多的是近来的一次殴打,肋骨插进肺叶,就连卫知徵让人将她救出来的时候,大夫都不知道桃红是怎么活下来的。
所幸,桃红的坚持,终于让她见到了弟弟。
可惜,那是今生最后一面。
竹青涕不成声,随后冲着徐韶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徐韶华忙要将他扶起来,可是他死活躲着不让徐韶华碰。
随后,竹青又咬破一根手指,在衣服上写着:
‘报仇’
那字力透纸背,见者动容,徐韶华心中一时百味杂陈,他确实想要借竹青之手,让常家下场。
可是,他从未想过此事会有这般惨烈的内情。
徐韶华沉默良久,这才哑声道:
“你可知,常家侯爵之尊,这世间唯有皇权可以处决他。”
‘告御状’
竹青写的坚定有力,姐姐若死他绝不独活,但死前,他也要看着那害他们姐弟至此的人,为他们陪葬!
徐韶华看罢,只叹息一声:
“此事,需要三日准备,这三日你也好好考虑考虑,若是你后悔了,尚且还来得及。”
‘不悔’
竹青摇了摇头,徐韶华扶起了他,让他送桃红最后一程。
桃红是在次日午时离开的,这一日,晴空万里,碧空如洗,一只翩跹的秋蝶飞过,桃红那张苍白的面上,有一瞬红润:
“真美。”
那个爱花的女娘,看着秋日最后的蝴蝶,彻底陷入沉睡。
近日,乐阳侯府得了一位画师,据说其颇擅画,最擅人像画,更能以老画少,以少画老。
听说,他第一副画,便是乐阳侯的亲爹,那位英年早逝的老乐阳侯,画成之日,连乐阳侯都忍不住掩面而泣,冲着画像细表了一整日的哀思,这才作罢。
一时间,京中之人纷纷想要上门求画,雪花般的帖子飞到了乐阳侯府的大门前,让那门子说的嘴皮子都要磨出泡了,也不曾罢休。
与此同时,卫知徵正拥着狐裘,与徐韶华在屋中对弈,卫知徵忍不住提醒徐韶华:
“还有五日便是月试,你便不慌吗?”
“本月我能上的六艺课只有两科,如今尚有两月的缓冲期,届时尽力即是。倒是卫同窗你抱病在身,那日若不能赴考,下次我要在何处寻你?”
徐韶华笑眯眯的说着,卫知徵忍不住瞪了徐韶华一眼:
“我不管,这乐艺之首的名次若不是你,待我回去,谁占了我就弄谁!”
“整日满口打打杀杀,又不曾见你真如何。”
卫知徵一时哑口无言,随后忍不住看着徐韶华说道:
“我,我确实比不得你。”
卫知徵这几日即便是病着,却也知道些他爹和徐韶华私底下安排的事儿。
若是那竹青真的告御状成功了,别说常齐昀,整个常家有一个算一个,那都得死!
卫知徵忍不住用舌尖顶了顶内颊,比狠,他确实比不过面前坐着的这位!
“可是,你对那竹青也真是够好,竟然让我爹都同意给他借势,圣上思先帝已久,若是得知此事自然召见,倒是免去了他的皮肉之苦。”
“他还不够苦吗?”
徐韶华反问了一句,卫知徵抿了抿唇,忍不住嘟囔:
“总之,你真是太奇怪了!他哪里值得那么费心了?”
“一个竹青,死不足惜,可一个画艺大家,若是被逼的走投无路,愤而告御状,那才是举世瞩目之事。
唯有如此,才能有把握让常家付出应有的代价……”
“道理我都知道,只不过,你到底是如何劝服我爹答应你做这件事?他为了避祸,连我这个亲儿子都舍得。”
卫知徵的话中带着一丝讥讽,徐韶华看了卫知徵一眼,缓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