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胡氏兄弟的登门让徐韶华惊讶的同时,遂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竟是在自己家里蹭了午饭晚饭,甚至他们索性直接留了下来。
不过,想想他们来时马车上带着的厚礼,便也知道他们不是一时兴起。
三日时光飞逝而过,徐韶华与安望飞说好了借乘安家的马车,是以他将需要的东西放在大哥早前准备好的考箱之中,再用包袱装好娘亲手赶制的夏衫,换洗衣物,干粮等便坐上了胡家的马车朝县城而去。
“华弟,怎么了?”
这一次,和安望飞一道前去的是安乘风,这也是安望飞一次至关重要的考试,安乘风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耽搁的。
而他听说了徐韶华想要借乘他家的马车之后,索性准备了两辆马车。
毕竟,商贾的马车规格一直很小,一辆马车四人坐着虽然并不拥挤,可若是遇到无处借宿,需要睡觉时,那便太过拥挤了。
不过,安乘风会说话,只说让安望飞与徐韶华一处,路上也能一起探讨题目,不被打扰。
这会儿,徐韶华站在马车前,却回身看着社学,面上难得露出一抹犹豫之色,安望飞不由得关怀了一句。
徐韶华摇了摇头:
“我只是想起,有些话应该对齐哥儿说的。”
齐哥儿虽然心思敏感,可有些事空穴来风,总是另有缘由的。
只不过,那日齐哥儿只在家里留了一日,还一直躲着徐韶华,让徐韶华没有逮到人。
“这会儿正是上晨课的时候,齐哥儿只怕不方便。”
徐韶华听了安望飞的话,点了点头:
“罢了,这次若是还有人欺了齐哥儿,待我回来,定要好好讨回。现在若是进去,只怕齐哥儿又要屁股不保了。”
最后一句话徐韶华说的很低,安望飞没有听到,只是听到徐韶华前面的话有些懵:
“张瑞不是都被华弟你抓出来了吗?这社学里还有谁会针对齐哥儿?”
“人性之复杂,如何说的准?”
徐韶华叹了一口气,上了马车,只不过这次齐哥儿虽然辛苦,但也不曾太过糟践自己的身子,徐韶华并未准备直接出手。
马车辘辘,终是踏上了启程之路。
这一路,安望飞一直捧着大周律如饥似渴的读着,只是读着读着,随着出了县城后,官道日益破败,他看的眼睛都要花了。
于是,徐韶华索性直接给他出了一个主意,由他来抽背,若是不熟悉的律条便记下来,能夜里马车停下来后,再温习巩固。
这样的方法,安望飞接受良好,而在徐韶华的抽背之下,安望飞竟然觉得比自己单纯死记硬背记忆的更加深刻,一时干劲儿十足。
不过,这样的福利,安望飞只独享了两日。
这次十一人结伴出行,徐韶华借乘了安家的马车,胡氏兄弟、马煜、魏子峰各有一辆马车,但他们素来在社学独树一帜,不与其他学子交好便不曾让其他人借乘。
而剩下的五人便合租了两辆马车,这才堪堪跟上了队伍,因为五人的东西多,马匹也不够精良,速度不及其他六辆马车快,五人商量后便决定由他们押后。
前两日,学子们彼此还有些放不开,心里也有些即将远行的紧张,是以也没有什么串马车的举动。
而直到第三日的午饭后,刘铭与徐韶华正就一道题目讨论饭一半,却到了出发的时候,徐韶华索性请刘铭跟着自己上了马车。
等刘铭听徐韶华讲完了题目后,便瞧见一旁眼巴巴等着的安望飞直接切换了兴奋模式。
而随着二人一答一问的律条,让刘铭目瞪口呆的同时,又不由得升起一个念头。
这样子好像确实背的更快欸!
刘铭将此事暗暗记下了回去后便与自己同车的王余试了下,但二人试的磕磕绊绊,虽然也有进益,可是却不如徐韶华和安望飞一问一答时的自然流畅。
见状,刘铭忍不住托腮沉思,他这些日子实在是看书看的眼睛都花了,徐同窗和安同窗的法子实在巧妙。
可是,自己怎么就做不来呢?
刘铭冥思苦想了许久,这才一拍大腿:
“我就说怎么感觉不顺畅呢!人家徐同窗对律条的出处那叫一个信手拈来,安同窗所有答不上来的,他直接能说出哪本哪则哪条,如此一来,可不就顺畅了吗?!”
刘铭这话一出,马车里久久无言,刘铭不由奇怪道:
“王同窗,你怎么不说话?你觉得我说的不对吗?”
“刘同窗自然没有说的不对。”
王余抹了把脸,幽幽道:
“可是,刘同窗呐,你瞧我可能有徐同窗一二本事?”
“呃……”
意识到这点后,刘铭不由挫败的低下了头。
本来县试和府试之间间隔的这两月的时间便已经十分紧迫,这赶路时间白白浪费,实在是太过可惜了!
刘铭一下子沉寂下来,他这一消沉便是一整日,等到第二日徐韶华察觉不对,这才请他过来一问究竟。
等听了刘铭的话后,徐韶华不由笑了起来:
“我当是什么事儿呢!望飞兄这几日的问答下来,尚有一大部分需要巩固,日后刘同窗若是有意,大可直接上马车寻我。至于刘同窗烦恼之事,我亦有法子。”
徐韶华这话一出,刘铭不由得抬起头,急急道:
“徐同窗的法子是什么?”
徐韶华微微一笑:
“古有以物易物,那我们学子亦可以以学识易学识。”
“何为以学识易学识?”
刘铭很是不解,徐韶华解释道:
“据我所知,大周律这三册中,几位同窗的侧重点都各不相同,比如刘同窗你擅刑律,而王同窗擅民律,那便可以让王同窗提问刘同窗的刑律,如此更替,岂不美哉?”
徐韶华这话一出,刘铭狠狠的一拍大腿:
“原来还有这法子,我怎么没有想到?!”
徐韶华笑吟吟道:
“不过是当局者迷罢了,刘同窗可以浅试一番,若是实在不行,亦可以再来寻我一试。”
刘铭重重的点了点头:
“多谢徐同窗赐教!”
而之后,刘铭与王余的试验取得了成功,不过那五人之中总有一人多出来。
刘铭又问过徐韶华,确定安望飞这段时日需要重新背诵巩固律条,这才与徐韶华商议,他们五人问答之时,多出来的那人可否由徐韶华来提问。
徐韶华对此欣然应允,他虽然过目不忘,可是每每与人探讨,亦能有新的体悟,做学问便是如此。
而之后的路程,徐韶华的马车上分外热闹,今日这个,明日那个,就连胡文锦看到这一幕都不由道:
“我还想请徐同窗来我的马车,没想到竟是都排不到我。”
胡文绣闻言只是笑笑,他们胡家的马车与寻常人家不同,即便道路颠簸,也不至于看书眼花。
至于大周律,他们对此亦是了如指掌,便不去凑那个热闹了。
瑞阳县至泰安府城需要翻过一段较为低矮的万木岭,因泰安府偏僻且一面临海,这里一直不被重视,
是以这一路众人走到颇为坎坷,甚至在遇到道路实在毁坏严重的时候,所有人都要下车跟车行走,必要时还要推一把马车,让马车不至于卡在路上。
路途艰辛,可是学子们却都是充满干劲儿,甚至有时候下车步行的时候,也能看到他们口中念念有词的模样。
就连胡文锦看到这一幕,也不由得感叹:
“原来,曾祖父当初便是这样走出村庄,让我胡氏一族发展壮大起来的啊。”
胡文绣这一次没有避而不谈,而是回身看着认真的学子们,低低道:
“如此恒心,何事不成?咱们这些同窗们,都不简单啊。”
这厢,徐韶华已经离开多日,而徐宥齐当日被张柳儿打疼的屁股,其实到第二天便不怎么疼了。
可是,这次先挨了小叔叔一顿说,又得了娘一顿打,徐宥齐后知后觉的发现了些不对劲儿的地方。
这日,晨课刚下,徐宥齐去膳堂用了饭,他个子小小,可是膳堂里打饭的婶子却知道这个小家伙虽然人小可是学问厉害,已经连续几次都考了月试头名。
是以,等到徐宥齐去盛饭的时候,婶子给他碗里额外盛了半勺鸡蛋,徐宥齐一时惊讶,随后便红着脸道谢。
婶子也没有想到这小家伙竟如此敏锐,当下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面上的笑着却更浓了。
而后,徐宥齐端着自己的餐盘,随意捡了一个空位坐下,他的吃相并不粗鲁,甚至还有几分文雅。
只不过,徐宥齐一边吃着饭,一边抬头看向不远处正对着他,闷头扒饭,好似饿死鬼投胎的林亭。
如今,学子们已经在社学读书了数月,按理来说,他们也应当进入“仓廪足而知礼节”的阶段了。
而林亭此举实在颇为异常。
徐宥齐将这一幕记下心中,没有多言。
于是,便又过去了三日。
三日后,刚吃过午饭,林亭正溜溜达达的朝学子舍走去,看他轻快的脚步,应是心情极为愉悦的。
只不过,等他推开自己的房门时,看到那正坐在自己房间桌旁的徐宥齐不由一愣,随后立刻喝道:
“徐宥齐,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是不是,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
徐宥齐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他走到林亭的面前,抬起头看着他,平静道:
“你在紧张什么?”
徐宥齐虽是仰视着林亭,可是看着徐宥齐那淡定的神色,林亭心中却越发慌乱:
“我,我什么时候紧张了?你,你不要胡说!”
“胡说吗?”
徐宥齐笑了笑,若是徐韶华在这里,便会发现自家小侄子这笑与他每次“逼供”时一模一样。
“那我们来说点儿,不胡说的。”
徐宥齐缓声说着,他随后抬起小短腿,在屋子里慢悠悠的走着,他抬一次腿,林亭便觉得心被提起一次。
终于,徐宥齐在衣柜旁停了下来,他转过身,抬眼看着林亭,慢悠悠道:
“比如,我该叫你林亭,还是……林楼?”
徐宥齐这话一出,林亭面色陡然一变,一瞬间,他的面色从红到青,再到白:
“你,你怎么知道的!”
林亭,不,林楼这会儿心如乱麻,整个人嘴唇白的可怕,徐宥齐看着林亭的脸,平静道:
“这很难看出来吗?每日早饭和午饭之时,你们的吃相都仿佛饿了一整天一般,我观察了你们三日。
每一日,每一顿,你们都可以吃下普通人一整日的食物,可是你们都依旧削瘦无比。”
徐宥齐一字一句的说着,林楼听了徐宥齐的话,面色更加白了,几乎白的有些透明。
而徐宥齐只是顿了顿,随后继续道:
“而前日,我刻意在收取课业时,帮你重新写了名字,不小心溅了几滴墨水在你的手上……
可巧合的是,昨日的你,手指光洁如新,可是今日那墨渍却又重新出现在你的手上。”
徐宥齐这话一出,林亭猛的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指,那上面还有几滴极为浅淡的墨渍!
下一刻,林亭立刻触电一般的将自己的手背到了身后,徐宥齐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又道:
“如此疑点重重,我自然要寻与你同窗之人好好打听一番了。却不想,原来当初林家出生的竟是一对儿双生子……”
“别说了!”
林楼打断了徐宥齐的话,他死死盯着徐宥齐,仿佛被人戳中了死穴,他忍不住道: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去打听这些?我用了三年让他们忘了弟弟,你为什么要去打听!”
“为什么?好问题。”
徐宥齐抬手勾住了衣柜的锁扣,拨弄了两下,这才淡淡道:
“我也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屡次乱我心志。此前,张瑞买通你之事,我便不计较了,现如今,又是为什么?”
“你,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林楼面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便收敛起来,徐宥齐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你觉得今日我既然能找上门来,手中会没有证据吗?”
“我,我……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虽然一无是处,可也有我都道义,否则以后谁还能找我做事?!
张瑞虽然进了大牢,可是当初他让我做的事儿我还没有做完,我岂能放弃?”
林楼咬牙说着,他双目赤红的看着徐宥齐:
“我知道很多人都说你徐家家境贫寒,可是你有你叔叔,有你那么多家人,他们关心你,保护你,你永远不知道辛辛苦苦攒下两个铜板也要被人从手里扣去,还要被人毒打一顿的滋味!
我今日能站在这儿,而不是让我爹把我和弟弟卖给别人做娈宠,是我磕破了头,不惜拉着弟弟去跳河才得到的!
呵,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总之,现在你既然发现了,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
林楼如是说着,突然像是放下了什么,灰败的面色也渐渐变得正常,可唯独那双眼,已经被绝望淹没。
徐宥齐静静的看着他,或许是一瞬,或许是一盏茶,林楼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知生命即将走到终点。
到了这一步,他竟是觉得无畏起来。
而徐宥齐终于缓缓开口——
“你在嫉妒我。”
徐宥齐转过身, 看着林楼,林楼眸色木然,他颓然的靠在一旁的门框上, 喃喃道:
“那又如何?我, 嫉妒你们每一个人。你们所有人都有希望,而我来此,只是为了吃顿饱饭。”
“你二人同胎双生, 应当相差不大, 为何只以林亭的名义来此?”
徐宥齐并未急着发作, 反而还开始仔细询问起来, 他言辞颇有条理, 林楼虽然不解,但还是道:
“因为, 我……在官府之中已是奴籍。”
林楼这话一出, 徐宥齐几乎不敢相信的瞪圆了一双眼睛,而林楼也是自嘲的笑了笑:
“很难相信吗?这世上应该没有一个当爹的,会将自己的儿子打上贱籍的名号吧?
可我爹做的出,这是当初他不曾卖掉我们的代价。他从不管我们在外面如何生存,他只要银子, 只要我每个月给他一笔银子, 他便可以对我们视而不见。”
林楼缓缓的垂下眸子,他低低道:
“张瑞或许对你来说罪大恶极, 可是对我们来说,却是如救命恩人一般。
我们虽然进入社学, 可以勉强有饭吃, 可是冬天实在太难熬了……我们抓过鱼,打过柴, 甚至想要去做苦力,可是人家不愿意要我们。
那个月,我爹说,要是我们再交不出银子,弟弟也要被他换了籍,若不是张瑞给的银子,我……”
林楼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活不到现在。而张瑞因为你叔叔被打入大牢,我想,我应该替他做点儿什么。”
林楼静静的看着徐宥齐,他这一生,唯一一次得救便源于张瑞,便是因此,他也会拼尽全力将张瑞曾经的要求做到。
“我不信你只做了这些。”
徐宥齐听完后,面色虽然有一瞬和缓,可是看着林楼的眸子依旧是那么平静,平静到林楼都不由得心间狠狠一跳。
徐宥齐抬眸看向房间的摆设:
“若是你头上悬着你父亲那把刀,你不会一气定了半年的学子舍二楼……你骗我。”
徐宥齐的语气很是平淡,林楼却不由得低下了头:
“你和你那个叔叔,还真不愧是同出一脉啊——”
那日,公堂之上的种种,林楼都看在眼中,从徐韶华开始游刃有余的解决张二牛后,他便心惊胆颤了许久。
可是今日一见徐宥齐,便知道这叔侄二人是一样的眼利如刀。
“张瑞给的银子很丰厚,我爹爱赌,我便找了几个赌坊的打手,告诉他们下次我爹再输光耍赖时,定要好好给他一个教训……
可谁承想,那日他得了笔银子,还喝了顿大酒,又被打的手脚无力。嗯,如此栽进河里起不来身,也是情有可原吧。”
林楼轻之又轻的说着,而徐宥齐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道:
“你这是弑父!”
“谁能证明?”
林楼冷冷一笑:
“况且,有这样爹,你也会走到我这一步的。”
徐宥齐不由得皱起眉,可是想起方才林楼所说的种种,他还是按耐了下去:
“也罢,此事确实不是我可要发表见解的。那么,来算算我们的帐吧。”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这些事都是我一人做下,与我弟弟无关,你应该不会牵连无辜吧?”
“若是我要牵连他,你又当如何?”
徐宥齐白嫩小脸上终于多了几分表情,却是带着嘲讽。
林楼闻言,不由得攥紧了掌心:
“你到底想做什么?”
徐宥齐抬眸看着林楼,语气淡淡:
“你两次乱我心志,我已经告知韩先生你兄弟二人在社学冒名顶替之事,你二人必有一人离开学舍……
可据我对比你二人的字迹,不管是考入社学还是月试排名,乃是因你之故你兄弟二人才能留在社学,不知你会如何决定?”
徐宥齐这话一出,林楼不由得退了一步,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徐宥齐的用意。
弟弟不喜读书,能在课上坐住,也是因为有一顿饱饭的诱惑。如今陡然要面临二选一的抉择,留下弟弟,那么不出两月,弟弟便会因为退步太过厉害而被社学退学。
可若是留下他,不说冒籍问题,只这件事也终将成为横亘在兄弟二人中间隔阂。
不患寡而患不均。
这徐宥齐小小年纪,竟能给他出了这么一个难题,难怪当初他两次出手,他都能安然度过。
可林楼又哪里知道,徐宥齐本身便不是一人,哪怕徐宥齐先着了道,以徐韶华体察入微的本事,也会将其在岔路口拉回来。
而徐宥齐也不等林楼深思,他只是淡声道:
“你既然能对你父亲下手,那么,你的奴籍你也应当有法子解决吧?
你在犹豫什么?让出社学名额,下一次可就是与数百人争夺了。你,真的不怕吗?”
或者说,到时候教瑜大人他们还愿意录入林楼这样的人吗?
林楼听到这里,终于回过神来,他只觉得自己的后背在这一刻都湿透了。
在这个小小少年的眼里,他与弟弟是不是早就已经是在困兽犹斗了?
自己出手乱了他的心志,他便让自己面临两难抉择,当真是好手段!
“这就是你想看到的?”
林楼看着徐宥齐,徐宥齐却真的点了点头:
“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这是叔叔教我的。”
“你,可真是有个好叔叔啊。”
林楼发誓,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嫉妒过一个人。
徐宥齐听到这里,终于面上有了笑容:
“多谢。韩先生说了,此事你还可以考虑一夜,明日你二人前去他的值房重述此事即是。”
徐宥齐说完,便朝门外走去,步履轻盈。
这一趟,徐宥齐从始至终都不曾动怒,情绪无比稳定,却已将所有事解决妥当。
他相信,今夜彻夜难眠的人,不会是自己,也算是他对于林楼此前种种的回敬吧。
不过,徐宥齐现在唯一苦恼的便是……叔叔他不能也看出来这次林楼的出手吧?
可是,连他都能想明白的事儿,叔叔又岂能不明白,只希望等叔叔回来问起此事,能满意自己的处理结果吧。
徐宥齐走的潇洒,可是林楼却远无法平静,他直接托了一位相熟的学子去向韩先生告假。
毕竟,如今还没有决断出来前,他实在无颜去连韩先生。
只不过,兄弟二人平日里各有各的谋生手段,如今他只能等林亭回来——张瑞给的银子,早在当初算计林父的时候,便被他们花的七七八八,如今的二楼乃是二人为了掩人耳目这才定下的。
月上枝头,林楼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屋内坐了多久,他看着眼前的亮光渐渐变得黯淡,这才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便看到一个身影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
林亭一进来,冷不丁看到桌旁坐着的身影,被吓了一跳:
“嘶!哥,人吓人,吓死人啊!今日社学散学的早了吗?哎呀,不说这个了,哥,你看我带什么回来了!”
林亭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了一张荷叶包裹的东西,他献宝似的打开:
“现在化冻了,鱼都好摸了,今个卖到最后剩了一条鱼,我给咱们烤了,咱们也尝尝这烤鱼的滋味儿!”
林亭的声音难掩兴奋,空气中顿时散发出一种浓郁的焦香,随之,林亭的肚子便开始叫了起来。
学子舍二楼虽然提供一定量的灯油,可是这灯油平日都是留着给林楼赶课业。
是以这会儿屋子里已经有些黑漆漆的,可即使如此,林楼也知道这个烤鱼卖相并不好,因为他们从未吃过这等金贵之物。
林楼没有动,他只是招了招手:
“小亭,过来。”
“哥,都说了别这么叫我,像个姑娘家。”
林楼想要笑笑,可是却笑不出来,他只是拉着林亭站到自己的面前,月光之下,他勉强可以看到林亭的神情。
“小亭,这样东躲西藏的日子,你可厌烦了?”
林亭有些不解的看向林楼:
“哥,咱们这样挺好的。虽然每隔一天才能吃饱,可是那可是吃饱啊!我真想一辈子都能这样!”
林楼闻言,唇角有些僵硬,他沉默许久,还是将今日徐宥齐所言之事的前因后果一一道来,林亭听后默了默,这才抬头笑着道:
“咱们当初拿了那张瑞的银子帮他做了错事,如今事主找上门来,也给了解决法子,咱们照做便是。
哥,当初社学这个能吃饭的地方是你发现的,也是你考中的,于情于理都应该你留下来。”
林楼听了林亭的话,眼眶微微湿润,今日被徐宥齐逼迫之时,他尚且可以保持镇定,可是这会儿听了弟弟这话,他只觉悲从中来。
“不,我们抓阄。”
林楼随后从袖中取出两个纸团,哑声道:
“谁留下来,便让老天来决定吧。这纸中有墨点者,便留下来,好不好?”
林亭听了林楼的话,顿了顿,随后点了点头:
“好,我听哥的。我可要好好挑挑。”
林楼点头,随后将二人平时舍不得点的油灯点上,这才将那两个纸团放在桌上。
林亭借着灯光仔细的观察着,林楼含笑看着,弟弟小时候被饿狠过,最怕饿了,让他留下来一日是一日,说不得到时候自己也找到好活计了。
“哥,我选好了。”
林亭终于拿起一个,林楼也将另一个收入掌中,看着林亭笑着道:
“打开看看吧。”
林亭却将手背到身后:
“看我的做什么,反正留两个纸条,看哥你的也一样。”
“胡闹,我是大哥,你得听我的,打开看看!”
林楼听了这话,却是难得变了面色,可下一刻,林亭直接将那纸团塞入口中,囫囵道:
“我的已经没了,只能看哥的了!”
林楼闻言面色一僵,下一刻,林亭便直接缠住林楼的身子,从他攥紧的手掌中将那纸团直接掏了出来:
“有墨点,哥,是老天让你留下啊!”
林亭一脸惊喜,林楼却僵着身子看着林亭:
“小亭,你……”
林亭却直接拉着林楼坐在桌前:
“我什么?哥,我又不喜欢读书,现在开了春,也好找食儿了,那个人也不在了,今年咱们也能攒攒银子。
说不得什么时候我哥也能考个官儿当当,那时候我可是要好好的威风威风!”
林亭笑嘻嘻的说着,随后直接取了一块鱼腹肉塞到林楼的嘴里:
“哥,快尝尝好不好吃!”
“嗯,好吃。”
林楼狼狈的别过脸去,泪水滑入口中,又苦,又涩。
翌日,林楼一大早起来,却发现林亭不见踪影,但是因为昨日之事,林亭走一遭也是徒劳,林楼便只一人去寻了韩先生。
韩谦今日没有晨课,林楼到的时候,韩谦正在察看学子们的课业,看到林楼时还有些惊讶,随后也反应过来道:
“吾应该叫你什么?”
“学生,林楼。此前欺瞒先生,是学生之过,还请先生责罚。”
林楼只觉得脸烫的厉害,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被这样揭穿,毫无保留的暴露在自己敬重的先生面前。
“林楼……好,昨日徐宥齐可有告知你,社学的决定?你,决定好了吗?”
林楼点了点头:
“学生决定好了,学生……留下来。”
韩谦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因为昨日是他与徐宥齐一起比对了二人的字迹,而林楼只有旁人一半读书的时间,却能取得社学中游的成绩。也是颇有天赋之人。
“好。只不过此事虽然现下已经说清,但你兄弟二人同胎同像,贸然混入社学之中实在不妥。而且……”
韩谦面露犹疑,但还是坦言道:
“昨日徐宥齐来报于吾此事之时,吾便让人查了你的籍贯,你乃是以贱改良之籍,按律……不得科举。”
贱籍及其子女不得科举乃是在大周以前便传下来的规矩,纵使改贱为良,也需等到其子之时才可以科举。
如今韩谦纵然可以让林楼留下,混一口饱饭,可是随着他日益年长,社学迟早会容不下他。
除非他能再进一步,可他却没有这个机会。
韩谦一时有些唏嘘,可下一刻,便听一人高声道:
“韩先生,我这弟弟今日起来睡糊涂了,他是正经八百的良籍!”
林亭自门外走了进来,他的一只手被紧紧包裹着,林楼一看到他便面色一变:
“你的手怎么了?!”
“弟弟,没事儿,只是干活的时候不小心砍到了手指。韩先生。我二人虽然相貌相似,可是如今我断了手,以后您可万不能认错了啊!这是我的照身帖,刚从官府里换的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