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谦接过一看,果然是林楼的名字,他的目光在那行“左尾指残缺”处停了停。
“既是如此,也好分辨了。好了,既然此事已经说开了,你二人也可离开了。”
林楼,不,林亭这会儿却浑浑噩噩的,看着林楼手上的鲜红血迹,几次张口欲言,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而林楼竟是还笑眯眯道:
“韩先生,我兄弟二人自知此次做下错事,给社学带来了不少麻烦,实在是……”
韩谦听到这里,也叹了口气道:
“说起来,你们还要谢一谢徐宥齐。此番也是他向教瑜大人求情,他察觉到你二人的异样,以为你二人是遭了胁迫,等后来知道你二人家中已无长辈,这便替你们求了情。”
韩谦这话一出,林亭又一变色,林楼闻言也点了点头:
“是,徐同窗的情,我们自当铭记在心。”
随后,兄弟二人这才一个拉着一个走了出去。
等回了学子舍,林亭这才一脸欢喜的拍了拍林楼的肩膀:
“弟啊,这躲躲藏藏的日子,我确实是过够啦!以后终于不用躲了,等会儿我问问学子舍的小厮,看看咱们俩能不能挤一处睡,你可不要嫌弃我……”
林亭抓住林楼的手腕,看着那处的鲜红,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了下来:
“小亭,你何至于此?!”
“小亭是你呀,弟啊,你以后可别再说胡话了,一根手指而已,断了就断了。
我啊,也想试试当个哥哥了。”
夕阳西沉,橘红色的光芒柔和的覆盖着整个大地,残影漆黑,在红与黑的交织之中,安望飞挑起车帘,长舒一口气:
“可算是到了!”
远处,一座无比巍峨的城池拔地而起,只那城墙便足足有三丈之余,远远便可以看到那上面来回巡逻的兵将。
与瑞阳县那矮矮的城墙,实在不可相比。
而随着安望飞这话一出,其余五名学子也不由得发出惊叹声:
“这就是府城啊,真壮观!”
“他们这个时候竟然就点灯了!”
“远远便听着里头的声音了,他们的商贩不用赶着归家吗?”
“好大的城门!”
“这个时候还有人进城门,好像还是商队呢!”
他们瑞阳县一年都遇不到两次商队!
这会儿,每个人面上都带着惊奇,胡文锦和胡文绣二人也挑起车帘看了一眼,随后这才有些失望道:
“比晏南的省城差太远了!”
“久闻清北省贫困,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二人说的小声,并未惊动安望飞等人,而徐韶华今日坐了一整日的马车,这会儿也跳下马车,准备松松骨头。
此刻,看着不远处那即便已经被黄昏暮色笼罩,却依旧络绎不绝道府城,徐韶华也只是道了一句:
“人真多啊,可算是能看到人了。”
徐韶华这话一出,众人不由哄笑。
说来也是,他们这一路也走的都是官道,可是却鲜少能遇到路过的行人,以至于这会儿看到人群,众人纷纷有种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多了些莫名其妙的亲切感。
对于徐韶华来说,看过现代高楼大厦的气势恢宏后,如今不过一座普普通通的府城很难让他震惊起来。
而最贴近他感受的,还是那群进城的人,很快,他们也加入了进城的队伍。
进了城,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黯淡下来,可是城内却依旧灯火辉煌,来来往往的行人、车队络绎不绝,称得上一句接袂成帷,车马如龙。
众人进了府城后,很快便被眼前的繁华迷了眼睛,还是安乘风来过两次,引着众人寻到了客栈。
“今日天色已晚,吾等且在客栈落脚,待到明日外另寻住处为佳。”
众学子自然没有意见,而徐易平早就在进城后便走到了徐韶华的身边,虽说他知道二弟习武,可是当哥哥的在面前,岂能让人欺负了自己弟弟?
徐韶华对于徐易平那呈保护姿态的模样很是无奈,但心里颇为受用,便也没有多言。
徐韶华他们这次走的早,如今的客栈远不及半月后的人满为患,是以学子们都纷纷量力而行选了自己能接受的房子。
刘铭等五人直接选择了大通铺,他们五个人正好占了一个铺。
而安望飞和徐韶华斟酌后,只选了能提供热水的人字号房,反倒是胡文锦一行直接定了天字号房,胡文锦甚至不由分说的直接将徐家和安家的房间也提到了天字号房。
“左不过只是一日,徐同窗、安同窗就不必客气了,而且,这天字号房自有天字号房的好,你们会喜欢的!”
胡文锦这么一说,二人倒是难得有了一丝好奇之心,道过谢后,一行人便朝天字号房而去。
这天字号房果然不同凡响,里面的摆设很是华贵,大小更是学子舍三楼的两倍。
最妙的是,那屏风后竟是有一个小型温泉汤,正涓涓流淌,让人一时惊奇不已。
徐韶华这几日赶路时只来得及擦一擦,这会儿看到温泉汤整个人眼睛都亮了,待舒舒服服的泡出来后,那玉白的面容已被熏出一抹红晕,难得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味道。
“华哥儿,方才望飞兄弟托人来传话,今日客栈大堂有学子聚会,你可要去瞧瞧?”
如今天气已经热了起来,徐韶华沐浴后索性直接穿上了夏衫,这夏衫是瑞阳县里数一数二的好料子,颜色也是淡雅清爽的品月色,徐韶华一上身,配上那出色的容貌,恰如神仙中人。
“自是要去的!”
随后,徐韶华便走出屏风,徐易平只觉得眼前豁然一亮,没忍住道:
“难怪娘和柳娘都说这衣裳颜色好,我本来觉得怪素的,没想到华哥儿穿上就不一样了!”
具体怎么不一样,徐易平说不上来,只能干巴巴的夸着,徐韶华闻言却不由得笑了出来:
“我知道大哥的意思了,这一路辛苦大哥了,里头有一温泉汤,我瞧着是活水,大哥也泡泡解解乏吧。”
“嗐,我可泡不惯那个东西,还不如三桶凉水下去清爽哩!”
“凉水伤身,这对身体不好。”
徐韶华不由得皱了皱眉,徐易平连忙摆手:
“成成成,我知道了!二弟不是要去聚会,望飞兄弟还等着呢!”
徐韶华一听大哥这打发自己的话,便不由得摇了摇头,只得道:
“大哥去试试吧,真的很舒服。”
随后,徐韶华将徐易平直接放到了屏风后,这才离去。
而此时,明明时候已经不早了,客栈的大堂里却坐满了人,徐韶华到的时候,安望飞已经占到了位子,等徐韶华坐过去后,这才咬耳朵道:
“华弟,这些学子可都是其他县的,他们来的早,正好客栈组织了这场聚会……”
说话间,隔壁的学子直接开始高谈阔论起来:
“今日难得与诸君一聚,在此先祝诸君此番府试取得骄绩,将瑞阳县那群蛮化未开之辈赶回他们的破县城!”
此人这话一出,安望飞等人纷纷色变,但一旁聚会的气氛却依旧热闹:
“孙兄说的不错!若不是瑞阳县不争气,整个泰安府怎么会因此受灾?他们既然要当野蛮人,便好好窝在他们瑞阳县便是!”
“古有人杰地灵,瑞阳县只有一群草包罢了!”
学子们对此群情激奋,贬低之言不绝于耳,安望飞没忍住低语:
“这些人也太过分了,他们便不怕在座之人有瑞阳县的学子吗?”
下一刻,隔壁学子却直接捏着酒杯转过身来,笑着道:
“瑞阳县是十三县中最穷之县,他们的学子总是要等到最后关头才跟逃难一样过来呢,咱们今日只管畅所欲言即是……”
那学子说着,看到徐韶华的面容,眼中不由闪过一抹惊艳之色,口中直接道:
“况且,瑞阳县那等地方出来的人都畏畏缩缩,不成气候,这人啊,有时候只看衣着打扮便能看出身份。就像这位同窗,一看便是府城之人!”
那学子看着徐韶华,笑眯眯道。
那学子这话一出, 安望飞一时面色古怪,随后徐韶华缓缓抬眼:
“这位同窗有礼了。不才,正是瑞阳县人。”
徐韶华此言虽淡, 可是却如同一滴水溅进了油锅里, 一下子让整个客栈大堂都炸了。
其中便属方才搭话的学子最为尴尬,他这会儿直接开扇掩面,只干巴巴道:
“是, 是我冒昧。”
“你方才所为岂是区区冒昧可以掩盖的!还是读书人, 一个个竟如那些长舌妇人一般!”
安望飞率先怒斥出声, 随后也有学子缓过劲儿来, 喝道:
“口出妄言!我们若是长舌妇人, 那你瑞阳县人也不过是一群野蛮人罢了!”
“野蛮人?方才那位学子指着我们案首还当是是府城中人呢!”
刘铭一脸讥诮的看着众人,这一次来此的只有他们十一人, 胡文锦等人并未下来, 是以此刻满堂只有他们七名瑞阳学子。
但即使如此,他们也未曾露怯,迎着那些学子或愤怒,或厌恶的目光坐在堂中。
“荒唐!唐同窗一时失言罢了!当初若非是你瑞阳县之人太过粗蛮,何至于其余十二县为你们数十年不得社学?!”
“就是就是!若不是你们瑞阳县, 何至于泰安府越来越贫困?其他府城每年有多少学子考中为官, 为自己家乡谋福祉,可我们泰安府呢?”
诸县学子直接拍案而起, 气的脸红脖子粗,嘴里不带一个脏字可却将瑞阳县贬的一文不值。
而瑞阳学子们听了这话纷纷咬牙切齿, 但哪怕是偶尔的争辩也都被压了下来。
争执间, 不知是何人摔了杯子,场上这才为之一静。
可纵使如此, 瑞阳学子势单力薄,却仍与其他诸县学子剑拔弩张,一时客栈大堂的火药味儿极浓。
而这时,客栈掌柜也终于露面了。
每逢科举,诸府城便会有客栈掌柜牵头举办聚会、文会等的惯例,一但他日有学子高中,便能沾的一二喜气,提高客栈声名,对于客栈也颇有好处。
此前这样的聚会并不少,可却一直都没有这样的乱子,这会儿掌柜赔笑走出:
“客官们消消气,消消气!气是一把剑,伤人又伤己,客官们都是读书人,有什么话咱们且坐下来好好说。”
虽然已经立夏,可是天气并不炎热,但掌柜的还是不由得用帕子不住的擦着脑门上的汗。
他开客栈这么多年,还不曾看到这群读书人一起打嘴仗的一幕呢,这还只是待考的学子,也不知朝上要面对文武百官一起唇枪舌剑的圣上又得是什么滋味?
掌柜到底是本次聚会的组织人,那唐学子看到掌柜后,面色稍霁,放下掩面的扇子道:
“掌柜有所不知,今年……瑞阳学子提前来了。”
唐学子说完这话,便重新掩面,实在是他方才一句话没有说对,此刻有些无颜见人。
“哼!提前来又如何?知府大人可不会为谁提前来应考便高能看一眼!
况且,在座诸位之所以对他瑞阳学子不满,乃是情有可原,就因为当初他们瑞阳县的野蛮不化,最起码毁了其余诸县一半的读书人!”
掌柜寻声看去,那学子他也认识,正是本次覃阳县案首容真,覃阳县乃是泰安十三县中的富县,而这位容案首却是里面最贫困普通的农户之家中走出来的。
可偏偏在他考取案首的这一届,上头终于为覃阳县建了社学,让他曾经吃的那些苦头都仿佛是一个笑话。
掌柜听了容真这话,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支支吾吾:
“这,这……”
而其他学子随着容真这话一出,也不由气愤填膺道:
“不错!我家中只有寡母,我娘为了供我读书给人浣洗衣服,十指裂口遍布,每逢冬日稍一用力便鲜血直流!”
“新社学我们都看过了!它很好,它太好了!可是我们本可以更早的拥有!”
“要不是瑞阳县,要不是瑞阳县,我们岂会这么艰难的走到这一步?!”
“束脩,书本,笔墨纸砚,一样一样榨干了我们父母的血肉,才有今日的我们,可我们本不必如此!”
这世间最大的遗憾,便是我本可以。
而也因此,他们无法责怪朝廷撤回社学,只能将一腔怒火发泄在罪魁祸首的瑞阳县上。
掌柜何曾见过这一幕,这会儿整个人不由得后退两步,这些读书人的气势实在可怕,他连忙使眼色给小二,让他去报官。
可小二这会儿看热闹看的正起劲儿,哪怕掌柜的使眼色使得眼睛抽筋儿都不曾注意到。
正在这时,掌柜只觉得肩膀被人碰了碰,他回身看去,便不由得屏住呼吸。
这是谁家少年郎,如此盛世之姿,世间无二!
“方才我听诸君之言,对瑞阳县颇有怨怼,那不知诸君可能听我一言?”
徐韶华歉意的冲着掌柜笑了笑,随后用了些内力,让声音在整座大堂响起。
少年的声音轻而和缓,如春雨绵绵,让众人只觉得耳旁一清。
可是,若是他们不曾记错,这少年也是出身于他们所厌恶的瑞阳县。
“你有什么话说?不过诡辩罢了!”
容真冷冷的看着徐韶华,他与唐清交好,可方才唐清随意一言便因为这少年栽了跟头,他一时也对其反感不已。
“你!”
安望飞眼中不由得闪过一抹怒气,他本以为这次聚会能与其余诸县学子以文会友,没想到他们的聚会竟是对瑞阳学子的排挤。
如今竟然还对华弟大放厥词!
“我竟不知阁下竟有未卜先知之能,还未听过便知我所言乃是诡辩了。”
徐韶华面上闪过一丝惊讶,容真不由得冷哼一声:
“哼!你要说便说,你们瑞阳县所犯之错本就罪大恶极,我倒要瞧瞧你如何辩驳!”
徐韶华闻言轻笑一声,抬眸看向众人:
“诸君既是要听,便不妨且都坐下来吧,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争辩未免有失风度。”
徐韶华顿了顿,眸子蕴起点点笑意:
“也免得让路人都要以为诸君这些读书人都要是些蛮化不堪的野蛮人了。”
徐韶华这话一出,容真下意识便要一拍桌案,可是对上少年含笑的眉眼,再一看外面路人探究的眼神,他还是咬了咬牙,坐了下来。
容真这一坐,唐清也缓缓坐了下来,不过他还是下意识的换了位置,不愿意与徐韶华靠的太近。
而容真和唐清本就是众学子之首,他们这一坐,其余学子也纷纷坐了下来。
徐韶华随后看向安望飞等人,他们亦是直接落座,不过因为方才的一场争端,这会儿六人身边形成了一大片真空区,两方将界限划得十分分明。
场上一时颇为安静,让一旁的掌柜都不由得纳罕不已,明明只是个尚还青涩的少年,竟也有稳定四方的本事?
待众人坐定之后,徐韶华这才缓缓开口:
“在回应诸君对我瑞阳县之言前,我有一问,敢问诸君可知社学于何时出现?”
徐韶华这话一出,众人虽是一愣,可他们虽说平日只需要学习四书五经,但对于国家大事也是略有涉猎。
很快,人群中便有人出了声,徐韶华抬眼看去,正是放下扇子的唐清:
“社学乃是太祖帝,也就是先帝时期所设,设于乾元九年。彼时,五十为一社,先帝为其取名社学,听说乃是因先帝愿景我大周子民皆能因社学而开智。
而第一座社学便设于晏南省怀安府光平县内,如今随着时移日变,光平县内的社学已经颇有声名……据我所知,便是我泰安府中,亦有慕名而去之人。”
唐清向来喜读史书,且对此多有钻研,这会儿不由得侃侃而谈。社学虽是社学,可却难保不会有些关系户,比如胡氏兄弟等人。
而徐韶华听了唐清的话,微微一笑:
“不错,是乾元九年,而光平社学成立后一年,新社学才在我大周各地遍地开花,我且再问诸君,诸君可知彼时我大周有社学几所?”
徐韶华这话一时无人可以答出,容真不由皱眉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说便是,这般拐弯抹角作甚?”
徐韶华闻言,不由叹息一声:
“据我所知,次年朝廷于我大周设立的社学共计五十座,时至今日……才终于有六百二十一座,不对,加上如今的十二座,为六百三十三座。”
徐韶华这话一出,众人不由愕然。
六百三十三座,听起来很多,可是大周只如瑞阳县这样的小县城便有五百余座。
可一座县城内又岂能只有一座社学,那社学也不会名副其实。
徐韶华却并未因为众人的惊讶而停下,反而看着众人缓缓道:
“诸君可知乾元十年又曾发生过什么?”
唐清回过神,下意识道:
“是赫沙之战。”
赫赫一族长与北地,其族人皆骁勇善战,且土地肥沃,草地丰饶,有最强壮的牛羊和马匹,精良的铁矿。
但即使如此,赫赫一族却仍旧觊觎物产更加富饶的大周,屡次进犯,而在乾元十年,赫赫一族更是与河西省巡抚勾结,导致大周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十一座城池!
但最惨无人道的,便是赫赫一族直接对当地百姓下了屠杀令,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甚至对与其他固守的城池露出了贪婪的目光。
先帝大怒不已,不顾群臣劝阻,御驾亲征,并在河西省平沙府爆发了大周有史以来最长时间的一场战役,足足持续了半年之久,这才终于将赫赫赶出大周!
唐清一字一句的解释着,有些学子听到这里依旧有些茫然:
“那又如何?那是河西省的事……”
那学子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人直接捂住了嘴巴,而徐韶华适时开口:
“不错,正因如此,大周国库空虚,才有了之后安家献出家产之事,想必诸位也都略有耳闻。”
众人对视一眼,不由得点了点头,没想到原来此事竟也有所关联。
“诸君都是聪明人,应当知道战至那时,军费已经那般紧迫,社学的设立又岂能在我大周边疆安定之上?
是以,我以为,当初社学退出泰安府除了因为此事瑞阳县第一批学子的原因外,更多的乃是与战事有关。”
徐韶华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在此之前,他们从未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过,可是今日听了徐韶华这话,又突然觉得有些道理。
“你如今说这些,也不过只是猜测罢了!况且,你告诉我们这些,是想要我们去怨怼朝廷吗?”
容真心里还是憋着一口气,或者说,他不愿意将自己这么多时日吃下的苦头就这么咽下去,他想要有一个发泄的渠道。
徐韶华看了他一眼。便知道他如何做想,当下只是淡淡道:
“你便只能看到这些吗?若是如此,那我到真要怀疑贵县学子的本事,竟能以你为首了。”
徐韶华的语言并不尖利,可是容真却不由得脸颊发热,他闭了闭眼,让自己冷静下来道:
“我只是猜测罢了!方才,你不也是猜测吗?!”
徐韶华笑了一声,为自己道了一杯茶,可纵使他停了这片刻,众人也依旧巴巴的等着,并未与方才一般顺着容真的话争吵。
等徐韶华慢悠悠的喝下一杯茶水后,他这才继续道:
“若说前面只是我的猜测,可是去岁发生之事,便足以说明,当初社学退出泰安府之事与我瑞阳县无关,乃是当时的权宜之计!”
“什么?去年……不就是社学设在了瑞阳县吗?”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徐韶华却直接道:
“对,正是社学重设我瑞阳县!我且试问诸位,若真是如诸位所想,因为我瑞阳县一家之故害的其余十二县无社学,那朝廷为何又在我瑞阳县重设下社学?”
徐韶华这话一出,众人不由恍然:
“对啊,若是因为瑞阳县的问题,朝廷撤出社学,现下重建也是说不通的!”
“难不成,当年撤出社学真的是情有可原?”
“战火纷飞,确实该紧着边疆行事……”
众人不由得交谈起来,可是言谈之间却没有了方才的针锋相对,甚至还有人看向瑞阳学子:
“听说最初社学设在你们的大柳村,也不知新社学中,可曾有大柳村的学子?”
“我便是。”
王余站了出来,他垂下眼,掩住了微红的眼圈,这是他第一次说出自己的籍贯,以往在社学他亦不敢说出自己的出生地。
“我很感激,社学的先生们有教无类,给了我入学的机会。我,我也没有想到,原来并不只是我们的原因!”
王余不由得失声痛哭起来,刘铭等人纷纷安慰起来,虽说当初大柳村社学之事让他们提起其便牙根痒,可他们与王余朝夕相处这么久,又岂会不知他的为人品性?
而就在众人渐渐沉默之际,容真看着徐韶华,冷淡道:
“纵使如此,那又如何?重设社学或许可以说明一点儿问题,但是如今时隔十五年,这才重新设下社学,未尝不是因为你们瑞阳县吓到了大人们的缘故!”
容真说到这里,已经显出了几分执拗,唐清连忙拦住:
“别说了,容同窗!”
而徐韶华却隔着人群看向他,灯火重重,映的少年眼眸璀璨,流光溢彩,却见少年语气平静道:
“你错了。社学在此时重建,恰恰是朝廷,是圣上对我泰安府的看重。”
徐韶华随后拱手冲着京城方向行了一礼,这才朗声道:
“你可知去岁是什么日子?”
随后,徐韶华不等容真回答,便直接道:
“去岁是圣上亲政之年,若是你们有心去查验,便会发现社学从当初的五十座走到现在,并非一日促成。
乾元十年后,社学的建立并不曾如最开始那般大规模建设,此间原因我不做赘述。
然,至先帝龙驭宾天之后,社学便停在了那六百三十座。
而我瑞阳县,便是那第六百三十一座。”
最后一句话,徐韶华说的轻之又轻,仿佛吐息一般,可是却又那样真切的回荡在众人耳边。
“这说明什么?说明朝廷、圣上从未因为那些不足挂齿的小事放弃过我泰安府!
而圣上,也将秉承先帝遗志,终有一日,让我大周社学名副其实起来!”
“好!”
徐韶华这话一出,众人不由得呼吸一滞,下一刻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好,一时间,掌声雷动,几乎可以掀翻整个客栈的屋顶。
即便是有住宿的客人,也在这一刻不由得从二楼探出头来,看着大堂发生的一切,忍不住拉着小二打听。
可眼前的盛况并未让徐韶华的表情有所改变,他只是缓缓的扫视过在场每个人的脸,声音微沉:
“今日,诸君与我同在一舍者,皆为我泰安府之学子,他日乡试之时,我等亦皆为泰安府之学子。
我等同出一府,同饮一源之水,同食一地之米,同乡之谊岂可辜负?”
徐韶华随后冲着众人拱了拱手:
“今日某之一言微薄,望诸君共勉。”
随后,徐韶华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大堂。
从当初在刘铭口中听到了关于社学之事的种种,他便揣测这次前往府城之行只怕并不顺利,这便早做了一系列调查。
没想到,这才来的第一日便用上了。
徐韶华这一走,仿佛带走了整个聚会的灵魂,容真有些失魂落魄的坐了下来,唐清担忧的看着他:
“容同窗,你还好吗?”
“唐同窗,我真的错了吗?”
容真喃喃着,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除了笔茧外更有诸多伤痕,茧子的手。
无人知道他这一路走上来有多么不容易,而他却在看到新社学后,心里嫉妒的藤蔓疯狂滋长。
若不是瑞阳县,若是社学早早落成,他何至于这般劳苦?!
唐清抿了抿唇,他读史多年,只能缓缓道:
“史笔无情,唯有英豪可得半点笔墨。我等只是墨中一粒灰罢了,终是成墨……不成字。”
随后,唐清搀扶着容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而其余学子今日听了徐韶华一番话后,皆有所感悟,也都纷纷离席。
而安望飞等人,却是最后离开的,无他,实在是王余哭的不能自己。
瑞阳县如今被其余诸县排挤的有多么厉害,那么他作为大柳村的孩子被瑞阳县排挤的便有多么厉害,甚至过犹不及。
他能有今日,乃是父母亲托了好几层关系,这才让他小小年纪便开始启蒙读书的。
可到了今日,他才是真真正正,可以光明正大见人了!
“好了,王同窗,莫哭了,都过去了。”
安望飞想,王余此刻的情感他最能体会了,不由得劝了劝,而王余缓缓止住了眼泪,哽咽道:
“是,都过去了。我……得去替我同村的学子向徐同窗道谢才是!今日之后,我们终得清白了!”
随后,众人忙搀扶起王余,朝客栈厢房而去。
与此同时,客栈斜对面一架平平无奇的青篷马车内,袁容单手支颐,正在翻看着一本古籍。
他素来是知道客栈学子聚会之事的,其余诸县对于瑞阳县的排挤他亦是明白,可此事若是当初先帝在缓两年后重设社学倒也不至于如此。
可偏偏,这一等便是十五年。
十五年,足够一个少年意气消沉。
十五年,足够一个家庭门庭凋零。
十五年的光阴,让诸县对于瑞阳县的隔阂越来越大。
故而今日听到瑞阳学子进城的消息后,袁容顾不得休息便让人套了车匆匆赶来,生怕发生什么冲突。
这些,可都是本次府试的好苗子,他们泰安府的文气本就不丰,要是折上几个他怕是心疼都来不及!
却没想到,他来的时候,客栈里头虽然还有些吵杂,可却并不过分,袁容不由得停下脚步,让侍从前去打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