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明明很想打他。
她根本没有迟疑,一瞬间就扑了上去。
司明明不知哪里迸发的力量,又或者她始终是有这样的力量的。双手推着他肩膀,他躲闪不及,被她推倒在了小溪边。在他挣扎的时候,裤腿沾了水,藏袍上沾满了草屑。
她挥出的第一拳是到了他脸上,那狠狠的、扎实的一拳,手背撞到脸颊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我让你死!”司明明又挥出一拳:“让你死!”
叶惊秋压根没躲,他想司明明一定是从十几年前就想打死他了。不然他俩在墙下支胳膊的时候她力气怎么那么大呢?他因为刚刚看过母亲的信,心脏又丢失了最后一块,他快要变成空心人了,他真的是一个人在世上游荡苟活,他的奇怪症候都有了对应,他是个怪人、是有着精神疾病的人,他被他的亲生母亲影响着,尽管他对她毫无记忆。
叶惊秋的痛苦是麻木的。
但司明明的拳头是很疼的。
紧接着那拳头落在他肩膀、手臂上,叶惊秋闷哼出声,但他故意扬起手吓唬她,司明明却不怕,仍旧打他。陆曼曼揉着疼痛的头走出来,看到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二话不说冲了上去。哪怕那个人是叶惊秋,她都没舍着力气,脱下鞋,将鞋底拍在了叶惊秋的脸上。
“我早就想打你了!”陆曼曼大声骂:“你不敢拒绝我,用那些生生死死的话吓唬我,你这个败类!”
叶惊秋给她留下了阴影,当她想到他会早早死掉就觉得可惜。她及时行乐,担忧自己哪一天也像叶惊秋一样早早就死了。她满世界地跑,倘若遇到一个像他的人,她会激动不已。
叶惊秋太可恶了!
陆曼曼用鞋底子拍打他,她们两个人对叶惊秋进行了一场殴打,一直到打累了,才都坐下。叶惊秋嘴角流着血,眼底火辣辣地疼。
但他却笑了。
“真痛快。”他说。
“你还有脸笑!”陆曼曼又要打他,被司明明拦腰抱住了。
他们都在小溪里洗了脸,然后安静坐在那里。打了这一架,高反开始发作,两个人抱着氧气罐,姿态也很狼狈。
司明明想:叶惊秋是她性格的催化剂。她之所以变成今天这样,跟他在她少年时代对她心理的影响有关,跟那封她离家出走途中看到的信有关,跟他的命运有关。这些本不该对她造成影响的。但就是这样说不清。
今天她对叶惊秋有了交代,尽管在她心中,那交代轻飘飘的,而叶惊秋也表现得那样轻描淡写。但司明明察觉到了由他内心里流出的裹带着悲伤的河流,已经蔓延到两岸。
陆曼曼并不知发生的这一切。她只是又心疼起了叶惊秋。捏着他的下巴让他的脸转向她,跟曾经眉目无异的脸。动手拍了拍他的脸颊,真好,还有温度、有棱角呢。
就这样吧,她也算对自己有了交代。
她有点欣慰,以至于呕吐的感觉来的时候她都没有察觉,就那么吐在了叶惊秋的藏袍上。叶惊秋也一阵犯恶心,推开她去换衣服冲洗,陆曼曼跟在他身后,非要脱他的衣裳。
而司明明坐在那,看着若有似无的信号,给苏景秋回消息:“我思考过,我们挺合适。我不离婚。你如果想离婚,就等我回去再谈。”
“你什么时候回来?”苏景秋问。
“一个星期后。”司明明回,但消息又发送失败了。没有等到她消息的苏景秋又陷入到了不被爱的幻想中,想象更加发散:惊秋,景秋,他不是替身是什么呢?司明明还懂得玩谐音呢!
第79章 一个故事(七)
苏景秋在怀疑自己不被爱着, 司明明在思考一些别的事,而陆曼曼跟叶惊秋一直在吵闹,他们在高中就一直吵, 现在那感觉很熟悉。
叶惊秋住的地方很美。林子里的虫鸣鸟叫都很动人, 太阳距离人很近,司明明裹成粽子, 仍旧被紫外线打透了,她觉得痒,但不像从前那样痛苦。孩子们的歌声很好听, 他们希望司明明能留下,因为再过几天,他们要每天凌晨三点出发去捡松茸。他们觉得司明明虽然瘦弱,单又很能干的样子,是捡菌子的一把好手。藏民们喝了酒就打架,打完架又喝酒, 天不亮就去做活。收留叶惊秋的这家藏民的屋顶上插着几面旗帜, 风一吹,那旗子就格外骄傲。
司明明获得了心灵的休憩、陆曼曼获得了单纯的喜欢一个人的快乐, 而叶惊秋, 他获得了早已死去的记忆。
他们三个待在一起, 就像回到高中时代, 这样的感觉也不是谁都能体会。
司明明偷偷问叶惊秋:“你好奇你的亲生母亲吗?”如果他好奇,她可以跟他说说她在精神病院看到的人, 她不会加以美化,会如实描述, 让叶惊秋对自己的母亲有具象的想象。
他摇摇头。
“那你究竟为什么要被直播?”司明明又问。
“赚钱送孩子去学点什么,给他们买点东西, 虽然他们有很多值钱的东西,但他们又很贫穷。真奇……叶惊秋答。
“既然如此,我想介绍一位朋友给你认识。”司明明看着远处跑来跑去的孩子们,他们首先要保证自己的民族语言和普通话教育,其次要能看更多的书。她是在看到那几个孩子的第一瞬间就有了这样的念头的。这个念头把她从对工作的厌恶中解放了出来,她想再待几天,等等她的朋友。
也不算是朋友,只是一个相交不深的、但司明明很欣赏的同事,艾兰。
她离职后,司明明一直在关注她的动态,看到她做的公益图书馆的进度,时日很艰难。司明明认为这里很适合她的选址,那几个孩子以至于附近村落的孩子的教育目标很契合艾兰的目标,所以她想让艾兰来看看。艾兰几乎一秒钟就决定了要来,而她动作很快,当天一早开始辗转,这一天晚上就到了这块闭塞但充满人情味的地方。
司明明跟艾兰很久没见,但她们省去了寒酸。司明明称叶惊秋是她在此扎根的老朋友,又对藏民朋友们说艾兰是佛祖的读书信使。
艾兰有点不好意思,她创业很难,非赢利性的创业更不能称之为创业。这一年多她很拮据。你很难想象一个在大城市拿过多年高薪的人突然变成了一个“苦行僧”,开始算计着花钱、降级消费,就连化妆品都换成了十块钱一支的乳膏。
陆曼曼对艾兰充满好奇。
她自己奢侈痛快地生活,不知艾兰这样低物欲地活着是否适应。所以当艾兰从大背包里向外拿东西的时候,她一直在旁边看着。最后拿起一个透明的便携管闻了闻,说:“这玩意儿我小时候老用,现在还好用吗?”
艾兰认真回答她:“化妆品的基础功效是保湿,它能做到,而且添加剂少。我用了一段时间,觉得还行。”
“那……陆曼曼还想问,司明明打断她:“陆曼曼!”
“哦哦哦!”陆曼曼住了嘴。
艾兰则笑了:“我其实还是喜欢一些华而不实的东西的,只是现在并不太想拥有了。”
“我看你把房子卖了。”司明明说。
“卖了。”艾兰说:“那房子有什么用啊?我现在也不住,一直在山区里,租出去倒是省心,但不能变现。”
陆曼曼在一边听得头疼,她实在无法想象,在这个她听不懂讲话的地方,有被直播的叶惊秋、满屋子的没有妈妈的孩子,现在又来了一个变卖家产,搞什么公益图书馆的艾兰。
“到底什么是公益图书馆啊?”陆曼曼问。
“我现在只是初步的设想。”艾兰说:“在一点点实践,首先要做一个聚合平台,将全世界适合儿童的读物录入进去,紧接着用不同的少数民族语言将其翻译。还有,孩子们可以在阅读的过程中通过语境学习知识。”艾兰说起这个很兴奋,在屋子里踱步,手放在自己的脑袋上,闭上眼睛,身临其境地说:“我给大家演示一下这个公益图书馆的动态路……
艾兰好像疯了。
但司明明很喜欢这个疯了的艾兰,或许她一直是这样的人,只是她慢慢才得以发现。她拿出手机来录下了艾兰的演示。
她闭着眼睛,走进自己的思维殿堂。
“首先当你走近这里,要先解决使用教程的问题。我们会进行人像识别,语音引导进入到图书馆的人主动发出指令:比如怎么使用?怎么切换语言?这会应用到一些新的技术,很好玩;第二步,你要开始使用。你可以走进电子书库,也可以走进纸质书库,无论怎样都没有关系,都可以调取我们的点读系统;第三……
叶惊秋坐在门槛上,看着里面的几个人。艾兰的描述将他带入了一个神奇的国度。强大的产品技术思维和应用解决方案,都堪称完美。当一个人全部身心要投入一项事业的时候,是那么独特。
陆曼曼也听入迷了,手托着腮看着艾兰,但说了句扫兴的话:“可惜你没有……
艾兰垂下肩膀:“是的。”但紧接着又高兴起来:“没关系,我的目标是建成一个。建成一个就行。”
此时的司明明觉得在人类的所有情感中,爱情的确算是微不足道的一种。它有必要,但不是全部。她几乎一直都抱有这样的念头,所以苏景秋才会战战兢兢感觉自己不被爱。
司明明原本只是想帮艾兰一个小忙、却没想到艾兰反哺了她。困住司明明的东西好像一瞬间有了一点出路,她一直谨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但此刻,她又觉得蝇营狗苟的工作似乎没有做的必要了。她或许一直在等着一个不顾一切的时刻。
接下来几天,叶惊秋和向导带着她们在这里徒步。她们拜访了很多藏民,看到很多小朋友。她们读书要去很远的地方,只有放假了才能回家。也有的小孩在学龄前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他们的快乐都在森林、草原,天上的鸟。
几天时间很快过去,艾兰觉得这个地方很好,她想让她的技术同事也来评测一下,而司明明也该走了。
在她离开的前一晚,叶惊秋的藏民朋友们为她们举行欢送宴,在大院子里支起了篝火,唱歌喝酒,好不快活。
艾兰坐在司明明身边,真诚感谢司明明帮助她。她做这个项目起步很难,在偏远的地方,如果不跟当地人打成一片、扎根下去,就会遇到很大的问题。她感激司明明在来到这的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她,为她架桥铺路。而司明明介绍帮忙的叶惊秋,实在是一个非常善良自由的人。
短短几天,艾兰跟他们建立起了很深厚的友谊。她没有多问司明明跟叶惊秋的关系,因为她能看出那是一种很质朴很纯粹的情感。
在艾兰心里的司明明,是一个总能快速打通各种资源和流程的人。就像她把叶惊秋义务拉进自己的项目,从而实现啦很多目的。
“你来了,你先……艾兰也八卦,明总的老公大花臂不好惹,能让明总出来找异性朋友,这也的确罕见。
“艾兰,我问你几个问题。”司明明朝艾兰靠了靠,看着艾兰映着篝火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簇一簇的火苗。
“明总尽管问。”
“叫我明明。”
“明明。”艾兰有点不习惯,司明明从明总变成明明。但仔细一想,现在她的确不是明总了,她是她的朋友了。
司明明眼睛眯起来,笑的时候露出了酒窝:“第一,你是怎么度过离职后的迷茫时期的?第二,你觉得爱情是相互吸引还是相互管束?第三,你是怎么平衡艰难的工作和情感的?”
司明明喜欢艾兰的思想。
她自己也在慢慢转变,从前的司明明是绝不会与人承认自己内心的脆弱的。现在她觉得偶尔的示弱并没有什么不可以,她不是钢铁战士,不能一直紧绷强势。她想听艾兰聊聊这些。
艾兰很认真地思考,这一直是很艰难的时光,但她不想赘述了。如果让她总结,那她当时的心态就是“去他妈的”。房子、车子不要了,去他的;大企业名校光环不要了,去他的;勾心斗角不要了,去他的。
“我倒想看看我什么都不要了,生活还能拿我怎么办?我空杯了、释然了。”艾兰耸耸肩膀:“后来公司也找到我,合作的项目当地的政府和合作企业不同意解约,公司核算违约金还不如让我回去对接,低频运营。就找我,工资涨15%,股票仍旧按原来的年包发。我拒绝了。我走的时候很伤心,我不允许自己走回头路。”
司明明拍拍艾兰的肩膀,本想把手撤走,因为再亲昵的动作她自己也别扭。但艾兰把头靠在她肩膀上了,像一个老朋友一样。
“第二个问题,我认为爱情不是管束,管束不能长久,互相吸引才能长久。所以明总觉得你老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有超出常理的占有欲。”艾兰那么聪明,当然明白司明明的问题,那么就来到第三个问题了。艾兰说:“我心里只有工作,当下也没有特别喜欢什么人。所以感情并没有影响到我什么。”
司明明就移远些看着艾兰:“无论如何,加油,艾兰。”
“好的,明明。”
他们一直在喝酒、唱歌,篝火灭了再添柴,好像天永远不会黑。陆曼曼跟叶惊秋喝酒,她终于步高反了,她对叶惊秋说:“哥们,北京见吧。等你准备好了回去,我们一起在后海边上坐会儿。现在的后海不是当年的后海了,但永远是我们的后海。”
叶惊秋仰头干了,表示感谢。
他们都不是婆婆妈妈的人,过去并不会束缚他们,未来怎样也无法预料。今天的酒喝了,连悲壮的情绪都没有。他们都远离了有暴烈情绪的少年岁月。都要赶路的。
分开的时候也没什么惊天动地,就像来的时候一样。艾兰、叶惊秋和藏民朋友们送她们穿过那片树林,当司明明和陆曼曼回头,看到金色的晨曦之光笼罩在他们头上。那像一个新世界。
司明明也不知怎么了,眼睛红了那么一下。
她知道她的人生和性格,或许永远都会如一汪平静的死水,尽管她内心汹涌,但她总是无法发泄出来。她偶尔任性,并不期待能被人理解和包容。
她在这里的这几天,因为信号的原因远离了工作,那头应该已经非常混乱了,昨天她的老板说:不行就给你招个助理。
司明明说我不需要助理,你可以直接招个人取代我、老板再没回复她。她也没再说话。
她意识到她执意前来香格里拉,或许是因为她太需要一次逃离,需要真正的休憩。
平静的告别就这样结束了。
没有谁要跟谁纠缠,也没有对过去过的回忆或对未来过多的计划,这并非他们麻木,而是因为在将过半的人生里,他们早已学会告别。
在飞机起飞那一刻,陆曼曼说:“我知道叶惊秋为什么选择这里停下,因为这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而他本来就想去往天堂。”
“你还喜欢他吗?”司明明问。
陆曼曼确定地点头:“喜欢。但不是男女之情的喜欢了,我们都向前走了。我们再不是十几二十岁要偏执地得到什么的年纪了。当然,你老公苏景秋除外。”
“他是我认识的人之中,唯一一个,在这样的年纪,还哭着喊着要爱情的人。”陆曼曼用胳膊肘碰一下司明明:“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呀?”
司明明则摇头:“好坏由心转。叶惊秋神神叨叨那一套,我学会了。”
下了飞机直奔家里,看到苏景秋坐在沙发上等着她。他还在生气。他的气随着司明明在香格里拉时间的延长而不断积累,现在已经到了爆炸的边缘。
“你回来了,我们就谈谈离婚吧。”苏景秋说:“条件你随便提,我只要能离就行。”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抽了好几下,但他故意忽略了。反正司明明不在乎他的死活。
“我可以先问问你提出离婚的原因吗?”司明明坐在他旁边,认真看着他。
苏景秋坐直身体,像是在给自己打气。终于在鼓足了勇气后说道:“你要是非让我说的话,我后悔跟你结婚了。”
我后悔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
因为不止一次听过这样的话, 所以她的内心并没有极其的触动。不,其实有一点,因为这话是从苏景秋口中说出来的。在此以前, 司明明认为苏景秋不会说出这种话。因为他的心肠真的很软, 比她交往过的每一个男人都软。
她看着苏景秋,见他或许是因为生气, 额头有了汗意,就倾身扯了一张纸巾递给他,对他说:“你先擦擦汗, 然后让我们慢慢说。你说你后悔跟我结婚了,我能问问你原因吗?”
苏景秋早就料到司明明会是这种态度,因为不在乎所以冷静。被忽略的痛苦成倍在放大,他决定一吐为快。
“这样说吧司明月,我本来对跟你结婚没有期待。是你给我描绘了一个蓝图让我跟着你的脚步走,给我营造了我们在一起生活会很幸福的假象。你从最开始就在骗我。”
司明明的眉头微微皱了下, 但她没有反驳, 而是点点头,示意苏景秋继续说下去。
“你骗了我, 你又不负责任、不用心骗, 你想演就演, 不想演你连装都不愿意装。你就那么居高临下地把我当傻子!”苏景秋没控诉过什么人, 此刻体会到了一种带着一点恶毒的快感和痛苦,那滋味很奇妙, 他捶了下胸口,企图将痛苦赶走。
“所以你觉得我对你没有一点感情, 以往我们相处的点滴都是我在骗你是吗?”司明明将冰凉的指尖攥进掌心里,又将拳头塞到腿下。
苏景秋的心梗了一下, 那个“对”字试图冲破着他的喉咙,但最终被他咽了回去。他沉默下来。
司明明则说:“你继续说吧。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机会能吐露你内心真实的想法,那不如就都说完。你觉得我骗你,但你为什么还要坚持这么久呢?”
“因为我觉得虽然你骗我,但那是因为你压根就不懂得爱人、不会爱人,那是你的性格缺陷。你虽然不爱我,但你尊重我,从道德上守护着我们的家,没有踏破我的底线。所以我觉得无论如何,这日子都还能过。”苏景秋顿了顿:“但你这次真的伤到我的心了。你执意去找叶惊秋,还是在我们的旅行泡汤以后。孰轻孰重非常明显,你为了叶惊秋不管不顾,你觉得这合适吗?”苏景秋问道。
司明明思考了几秒,反问苏景秋:“你觉得你以上说的话逻辑是成立的吗?”
“这个时候你跟我讲逻辑是吗?”苏景秋腾地站起来在地上踱步,他因为生气,脖子上那根血管微微突起,那是司明明曾经觉得很性感的地方。那是非常顽强而有力的生命力,她的手贴在上面能感受到血液的流淌。如今它充满着愤怒,随着苏景秋对她的指责和控诉一鼓一鼓:“你什么时候能丢下你所谓的逻辑!你什么时候能明白感情是感情!逻辑是逻辑!感情没有逻辑!”
司明明的指尖愈发地凉,她的心头也在颤抖。她想,叶惊秋说的没错的,我这种人就是要孤独终老的。就连那么包容、乐观的苏景秋都变成了现在这么狰狞的样子,他从前一定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争吵,不然他不会说话的时候声音抖着,眼睛通红,像要哭了似的。
她说:“你先冷静一下,可以吗?”
“我冷静不下来,我想不通!”苏景秋说:“我原本以为我有耐心,能跟你相处,但我现在不想跟你继续相处了,我看不到希望。”
苏景秋收不住了,他的确有着少年一样的天真,在这样的年纪还哭喊着要爱情。他要不到,索性就不要了,鲁莽冲动。
这一套流程司明明也很熟了。
真奇怪,这些男人是共用了一个大脑吗?好像相处了一年半载,两个人就要生生死死分不开了。他们对伴侣的诉求是统一的,但他们对自己的要求又不是那么回事。苏景秋比别人好一点,他更有耐心一点,也比别人带给她的快乐和感动多。但他说他感受不到她的喜欢,尽管司明明的喜欢表现得很淡,那是因为她的性格使然。她鲜少热烈地表达、鲜少冲动,但在跟苏景秋的相处中,她是用了心的。
但苏景秋感受不到。
司明明一直没有辩白,苏景秋还在控诉她。她总结了一下:冷淡、现实、理智、高傲、机械、不尊重伴侣、不适合婚姻和爱情。她安静听完了苏景秋说的话,然后问他:“还有别的吗?”
“没了。”苏景秋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现在他变成了一个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坐回沙发,心里空落落的。小心翼翼看了眼司明明,看到她的手始终压在腿下,肩膀微微耸着。她低着头好像在思考什么,苏景秋看到她的鼻尖亮了一下,但紧接着那亮着的东西就消失了,让他误以为自己看错了。
司明明有点难过。
在香格里拉的一个晚上,天上群星璀璨,她沿着树林边散步,碰到了观星的叶惊秋。
他怎么还观星呢?司明明很是纳闷。她站在那看了会儿,等他观完,又打了坐,才蹲下跟他说话:“叶惊秋,我问你啊,你当年给我算卦,会不会算错了呢?至少现在看来你算错了。”
叶惊秋则神秘一笑:“对与错,看你的想法。”
“我不懂,你给我说清楚。你凭什么从我十几岁就诅咒我,一直诅咒到今天?”司明明握紧拳头,又想打他一顿。
“你还不明白吗?”叶惊秋说:“你每次与人分开的根本原因都是别人快、你慢。天山雪莲长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地方,每八年开一次花,每次花期只有一个月。多少人想一睹它的美貌,但只有少数人能看到。你那么聪明,这个道理,不懂吗?”
那天的司明明,手机里躺着苏景秋要离婚的消息,她觉得苏景秋不一样。他开那样的车,敢冒别人不敢冒的险,他能走上高寒之地,看到那朵雪莲。
“你胡说八道。”司明明反驳叶惊秋:“你一个没恋爱过的人,懂什么?”
“这些人在人世里穿梭,我懂人。”叶惊秋说:“你和我,从始至终都是一路人。”
“闭嘴,再说我打你。”
司明明又走了。她想:好歹雪莲的花期固定,每年七八月,寻之即可。但人呢?人的情感不固定、不能定义,所以叶惊秋说的不对。
司明明想起了雪莲,又抬头看看苏景秋。她有点难受,但她真是一个不太会示弱的人。她不会说:苏景秋我有点难受,你最好收回刚刚说的每一句话。她不会说,她庆幸苏景秋说了,而她没有阻止。在她的生活里,真的不缺面具人。那些人带着面具,说着伪善的话,司明明听腻了看透了。苏景秋扯下了面具,这很好。他让司明明明白,雪莲之所以长在那里,就是因为不在意别人是否能够看到。那是雪莲自己的花期,自己的命运。
“好吧。”她说:“我知道你离婚的念头很坚决,而我也不该过多纠缠,不然对咱们两个都是一种消耗。咱们的境遇本来就很惨了,你在破产边缘,我在失业边缘,我们都处于迷茫的阶段,再多一件事牵扯,真的很费神。”
“我同意离婚。”司明明平静地说。她看到苏景秋惊讶地抬起头,就笑了笑。
她依稀记得他们有过有关分开的对话,苏景秋说一旦分开,他马上就会找下一段感情的。现在司明明相信他当时所言非虚。
司明明一点都没有不甘、不舍或者留恋,这让苏景秋更难受了。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似的,在此以前还期待司明明能挽回。就算不挽回,她是明总,明总怎么会允许别人不战自退呢?
想法落空,人仿佛被置身于一片荒芜之地。在她没回来以前,他脑海中真是上演了一部跌宕起伏、动人心魂的爱情电影。
他目送司明明起身走向她自己的房间,看她关上门,紧接着听到里面传来动静。司明明在收拾东西了,她应该会马上搬出他们的家。苏景秋想了很多,当司明明要拿着东西离开的时候,他该以什么姿态目送她呢?
门开了,司明明突然冲了出来。苏景秋从未见过这样的司明明,她满脸通红,眼睛也是红的,头发有点乱了,肩膀僵硬,手攥着拳头。她瞪着他,目光像要将他焚烧了,苏景秋觉得她下一刻就要将他大卸八块了!她的愤怒充斥在身体的每一块骨骼、每一个关节、每一个毛孔。
“你凭什么这样说我!”司明明突然吼了一声,声音颤抖着,那也是苏景秋从未在司明明身上见过的。
“你凭什么!”司明明大跨了一步到他面前,她身上的烈焰在熊熊燃烧着:“你说我骗你,你没有骗我吗?你自己又究竟为什么结婚你不清楚吗!因为郑良结婚了!你心灰意冷跟我结婚的!”
“你说我不尊重你,你彻底尊重过我吗!你暗暗喜欢郑良!有女人给你发微信!你胳膊上纹着前女友的名字!我是怎么处理的!我理解了你!包容了你!那些都是跟你有关系的人!叶惊秋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污蔑我情感上对你不忠!你配吗?”
司明明也察觉到痛快,原来吵架是这样的,大家都不需要理性,因为理性会被嗤之以鼻,会被诟病没有情感。不哭就是不喜欢,不闹就是没有走进心里,没有情绪的跌宕起伏就是没有投入感情!所以吵架要说尽伤人的话,所以分手了离婚了要将别人撕扯粉碎,这样才能证明刻骨!
司明明迷茫了,她说不清是自己有问题还是别人有问题。他们做产品写代码,就那一套代码,有问题就修代码,时间金钱充裕就迭代,原来感情也是这样的吗?要被写成一套程序,人不能有差异,不然就要被新的产品替换掉!
她学会了!
原来尖刻是这么有用的武器。
“你说你后悔跟我结婚,就在刚刚,我也后悔了,彻底后悔。我以为你跟别人不一样,我以为你能明白,我正经历我自己人生的低谷,我在抗衡我的工作、压力,我以为你是我的伴侣,我们会彼此理解搀扶走过这段岁月。可你满脑子都只是我对你不忠、我不尊重你、我不爱你,你让我觉得我过去付出的每一次真心,都喂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