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景秋一个人被丢在家里,跟顾峻川说起这件事,他的好朋友思路很罕见,问他:“不会对申京京的事耿耿于怀吧?”
苏景秋忙否定他的想法:“司明明?司明明不会的。她是司明明。过去了就过去了,她不会后反劲的。”
“那为什么呢?”顾峻川反问。
“我怎么知道?”苏景秋有点烦躁。司明明登机了,给他发了个消息报平安,他说:“注意安全。”并没像从前一样跟她腻歪。
这一天不光司明明气他,他的生意也不算顺利。有人打电话说想要兑酒吧,他匆匆赶到酒吧去,看到了胡润奇,以及他身边站着的人。
“来喝酒?”苏景秋问。
“来兑酒吧。”胡润奇指指身边的人:“我找了个律师帮我跟你谈,这家酒吧我很喜欢,也很看好,我准备兑下来。”
苏景秋下意识觉得晦气。被胡润奇这么个东西缠上可真晦气。他径直拒绝:“不兑。你懂酒吗?”
“我懂经营。”胡润奇自命不凡地说:“就这么说吧,我两个月就能扭亏为盈。”
胡润奇是苏景秋见过的人之中最自大的了,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苏景秋心里,胡润奇压根就不配接手他的酒吧。
“那你去买旁边那家。”苏景秋说:“老板说了要卖,明天就挂牌了。”
“我就买你的。”胡润奇说。
苏景秋想骂他一句滚蛋,但想到他回头又要在司明明面前羞辱他,生生忍住了。借口家里有事就要走,但胡润奇拦住他去路:“你别走。这么说吧,你冷静冷静,我个人觉得比起破产,你不如把酒吧卖给我。你所有的条件我都答应,而你能在司明明面前维持住一个男人的尊严。”
苏景秋就知道他见胡润奇第一眼就讨厌他是有原因的。这个人从骨子里就坏,自以为是、见缝插针地落井下石,别人夫妻间怎么样关他屁事啊?他是拿说话当放屁呢吗?
苏景秋平常不爱跟人计较,但真计较起来气人也是一把好手。他拍拍胡润奇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兄弟,这么说吧,你就算盘下我所有的生意,我老婆也不会多看你一眼的。她要是愿意看你,当年你俩关系还没僵的时候你总该有机会的。是不是呀?”
“我真心想兑。你提的那些条件我都答应。”
“我真心不想卖给你,你给我两千万也不行。”
“你就不为司明明着想?”
“反正轮不到你操心。”
苏景秋真想揍他一顿,怎么会有人这么傻逼这么烦人。他将胡润奇和他的那个人模狗样的律师赶出酒吧,心想这人要是倒霉,就连路过的哈巴狗都敢给你叫两声!
而司明明的这趟旅程,也是从倒霉开始的。在她飞机落地那一刻,就接到了创业老板的电话,大概有两层含义:第一层,后悔给司明明批假。公司现在正是全员奋斗的时候,司明明不在,约等于少了胳膊腿,老板心慌;第二层,希望司明明为他做个跳板,他想跟施一楠进行一次非正式的会面。
司明明均回绝:飞机已经落地,回不去了。施总从不接受这种态度不明朗的私下邀约,这个忙她帮不了。
老板说了一些带有侮辱性意味的话:大意是他给司明明开高薪,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司明明跟他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最好认清形势。当然他不会说得这么直白,既然是老板,水平还是有的,表达委婉,但司明明提炼出了这些。
她该做的工作一样没少做,这个公司非常浮躁,老板奔着卖公司,员工指望着赶上风口,全员不在乎流程制度,只想成就一夜神话。她那么辛苦在这样的形势下做一个良性的制度,现在的价值竟然只是老板要跟施一楠非正式会谈的跳板。
司明明第一反应就是:原公司投的子公司,他自己约不到施一楠,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她不愿意参与,只是对老板说:您说的我了解了,如果您觉得我的工资不匹配我的工作,那么调整就好了。
司明明对于工作的倦怠是从这一天开始正式显现出来的,她意识到自己身上已经有了戾气。偏偏这时苏景秋给她发消息说胡润奇的事,她就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回。她对男人之间这些幼稚的较量不理解,好像他们的生活没有任何一件有意义的事一样。
她没回苏景秋。
她知道苏景秋需要她的情感支持,一同讨伐胡润奇,但她没回他。
她和陆曼曼落地后还没有什么高原反应,就坐上包车赶路。都担心去晚了叶惊秋这个人就又消失了。陆曼曼一直在看那个人的直播,这一天在直播叶惊秋做编织。
一个大男人,手倒是很巧,树枝用什么工艺弄软了,被他编成各种形状。看直播的人多了一点,多是觉得出境的人挺好看,但有人问:他不会是哑巴吧?
陆曼曼哈哈大笑,哑巴!笑完了问司明明:他不会真哑了吧?
她们赶了一天多的路,终于到了那个有点原始的地方。穿过那片高山草甸和河流,进入到密林之中。天上的云快要掉下来似的,两个人的高反渐渐严重,都觉得头要炸了,还犯恶心。
向导鼓励她们:“快到了快到了,穿过去就到了。”
陆曼曼捂着脑袋,指指林子外那间小藏屋门口盘腿打坐的男人问司明明:“司明明你看,我是幻觉了吗?”
林外的叶惊秋站在那里, 看着她们。
他穿着一身藏民的袍子,带着藏民身上那些串子,面孔干净, 眼神清澈。他似乎早已预料到她们会来, 因为他根本没有任何的惊讶。
十几岁到三十出头,隔着十几年的光景, 少男少女穿越了时间的丛林,相见了。
故人相见原本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戏码,但这个人是她们少女时代很特别的朋友。她们跟叶惊秋在校门口、后海边上、胡同里发生了很多很多故事, 那些充斥着激烈冲突、厌恶,但又彼此关心、懂得的日子,一下子就回到了人的脑海中。陆曼曼都快哭了,她率先冲了上午,到叶惊秋面前,推搡他肩膀一下, 带着哭腔说:“我就知道是你!我就知道我没看错!叶惊秋, 你小子没死啊?”
叶惊秋阿弥陀佛一声,生生受了陆曼曼几拳。他跟陆曼曼最后一次见面, 是在高考结束的那天。俩人在一个考场, 陆曼曼考完后问他:“会不会啊?我看你的笔一直没停。”
“我在卷子上画画。”那时的叶惊秋说。
陆曼曼就打他:“你有病啊叶惊秋!”
陆曼曼总打叶惊秋, 叶惊秋惹司明明她打他, 叶惊秋没惹司明明她也打他。叶惊秋就像陆曼曼的解压神器,有事没事拍打叶惊秋两下, 神清气爽。这习惯在十几年后自动觉醒,在他们见面的一瞬间, 她就按捺不住。
陆曼曼打够了,又拥抱了叶惊秋。这下她真的哭了。她抽泣着说:“叶惊秋, 怎么会有人像你一样,说放下就放下,说消失就消失啊?你那时才几岁啊?你怎么能够放下啊?”
“叶惊秋你到底管不管别人死活啊?”陆曼曼几乎从未这样真诚地哭过。她平时哭泣是为发泄,嚎啕大哭最能发泄情绪,但只是为发泄。而当她真正伤心的时候,反倒会收敛。
退回到她们离家出走去昌平县城的那一天清晨。
陆曼曼背着书包坐在学校门口的石墩上,远远看着叶惊秋耷拉着脑袋来上学。少女藏不住心事,脸上绽开了笑容。那时她喜欢一个人,就是忍不住跟他作对、较劲、看他不顺眼。但见到他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开心。
她朝叶惊秋跑过去,书包在她背后被甩来甩去,到了叶惊秋跟前问他:“看没看?”她昨天放学时候往叶惊秋书包塞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上面没写什么,是她胡乱抄的歌词。
叶惊秋说:“什么?”
“歌词啊!”
“没有歌词。”叶惊秋回答她,而后把书包丢给她:“我昨天到家后都没打开,不信你看看。”陆曼曼不信,打开书包,果然没有那张纸。再翻他的作业本,他连作业都没写。陆曼曼将书包还给他,歪着脑袋思考:难道塞错了吗?
那时的叶惊秋小声对陆曼曼说:“我又给自己占卜了,我三十岁那年会死的。如果我不死,我也会出家。陆曼曼同学,我想我这辈子无缘男女之情了。”
陆曼曼心里凉了半截,她不肯相信叶惊秋的话,怎么会有人在十几岁就预感自己三十岁要死呢?怎么会有男孩在十几岁就断定自己这一生断情绝爱了呢!他们才十几岁啊!
她那一整天心情都不好,当司明明突发奇想说要离家出走的时候,二话没说,骑着车就跟她走了。那时的昌平县城太远了,好像远在天边,陆曼曼一边骑车一边想叶惊秋:叶惊秋真的会死吗?他为什么要那么说呢?他不喜欢我就不喜欢我,为什么要编出那么恶毒的话来骗我呢?直接拒绝我也不难啊。
她满是困惑。
那天的陆曼曼在路上摔倒了,在司明明和张乐乐决定冲刺的那段路上。她的车轱辘压到了一块石头,车身不稳,向一边倒。她诶诶诶地叫,试图用自己的长腿支住,却还是摔了一下。不严重,但酸疼。她站起身拍拍屁股继续走,但决定再也不想叶惊秋的事了。
此刻成年的陆曼曼百感交集,哭了一会儿不好意思了,擦了擦眼睛说:嘿,看我这点出息。叶惊秋你还记得我们吧?
“我再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陆曼曼,那是司明明啊。”陆曼曼说。
“你们仨化成灰我都记得。”叶惊秋问:“那个爱哭的张乐乐没来吗?”
“张乐乐很忙,要带小孩,没时间。”陆曼曼说。
司明明就那么站在那里,看陆曼曼和叶惊秋聊天。陆曼曼哭哭笑笑,那么真实。
等他们说完了,司明明才说:“你好啊,叶惊秋。”
“你好啊,司明明。”
司明明走上前去,向导跟在她身后,狐疑地看着这三个年轻人。司明明并不像陆曼曼那么激动,她觉得叶惊秋还活着真好,陆曼曼能见到她悄悄喜欢过的人真好。
向导悄悄提醒司明明:“小心骗局啊。”
“把我们卖到缅北去吗?”司明明玩笑道。缅北的新闻空前发酵,这时来云南的人都会被家人叮嘱:小心啊。
向导就笑了。倒也不是,他大概看出一点来,故人多年未见了,至于人心是不是变了,这都说不准。他有点担心这两个姑娘被故人骗了。虽然故人看着面善,但面善不代表心善。
“这地方太偏了。”向导说:“这片林子我都好几年没进来了。”
“好的。谢谢你。”
司明明与向导交流完,就走到叶惊秋面前。她登山包的最下面压着叶惊秋妈妈给他的信,当然,还有一个她和叶惊秋的口头约定。只是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一个高大的藏民向他们走来,几个人都停止交谈,看那藏民。
藏民合掌说:“扎西德勒。”
她们也回:“扎西德勒。”
“走,去喝点酥油茶。”叶惊秋邀请她们前去。陆曼曼挎住叶惊秋胳膊说:“好啊。”扯着他就走了。
司明明摇摇头,拿出手机看了眼,信号很微弱。她给苏景秋发了条消息:“见到叶惊秋了。的确是他。现在我们去喝点酥油茶。”
但那消息转啊转,半天没有发出去。司明明就收起手机跟上了他们。
谁能想到在这深山里隐藏着一栋还算不错的房子呢。那房子不大,是典型的藏族风格,通天挑高,阳光照进去,很是透亮。他们踩着吱呀的楼梯上到二楼,去到一间屋子里。
司明明惊讶地看到,屋里的大长桌边上围坐着七八个红脸蛋儿的小孩子,他们见有陌生人进来,就拘谨地躲到了看起来最大的那个孩子身后。
司明明和陆曼曼对视一眼,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形。倒是向导很了解,问那个藏民:“是你的孩子们吗?”
“是我和我兄弟们的孩子。”
“妈妈呢?”
“死了。”
他们说藏语,所以司明明她们听不懂,过一会儿向导转述给她们,陆曼曼唏嘘一声。
叶惊秋显然跟小孩子很熟,耐心安慰了他们几句。孩子们放松下来,而他们也陷入了沉默。藏民端来酥油茶和青稞饼请她们吃,怕她们吃不惯,还特意做了甜的酥油茶。
两碗茶下肚,陆曼曼忍不住了,问叶惊秋:“你要不要说说这些年怎么过的?”
“晚点说吧。”叶惊秋说:“难道你们今天要走吗?”他说完扭脸看着司明明,说了句说莫名其妙的话:“我是不是都算对了?”
司明明没有回答他。
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离奇的事,命运的起承转合也多伴有一些巧合,她有时觉得天命或许是存在,有时觉得那不过是人的意念。
在叶惊秋的预言里,她读了很好的大学,去了高薪的企业,拿了百万年薪,在三十岁这年遇到了转折。可很多人的命运都是这样的,他不尽然算对,他说司明明孤独终老,可司明明结了婚。
想到结婚,她又拿出手机,刚刚那条消息发送失败了。想到苏景秋可能会担心,就决定借用向导的手机出去打个电话。向导的手机信号更好一点。
她走出藏民家,电话打了很久,苏景秋都没接。他手机不离手,很少不接电话,司明明有点担心,就联系了顾峻川。
对方很快接了,但有点吵。
问:“哪位?”顾峻川跟司明明没正式留过电话,还是之前说要请司明明帮忙做咨询的时候她顺手存的。
“你好,我是司明明。请问苏景秋跟你在一起吗?”
顾峻川看了一眼喝多了躺在一边睡觉的苏景秋,一时不知该说是在一起还是不在一起。但顾峻川不太愿意说谎,更何况万一说谎了,以后被揭穿了尴尬,于是坦白:“我们在外面,他喝多了,睡着了。”
“好的,谢谢。”司明明说。
“他心情不好。”顾峻川说:“今天没喝多少,但是醉了。”
“我知道了。”司明明说:“等他酒醒让他给我回个电话,辛苦。”
司明明挂断了电话。
在跟顾峻川电话的时候,她听到那边的音乐声和吵闹声,他们应该是在酒吧里。但不是苏景秋自己的酒吧,不然顾峻川就会直说了。
等司明明回去,发现屋子里来了很多藏族朋友。他们开始喝酒,看起来很高兴。叶惊秋这一天也不被直播了,他也参与了喝酒。陆曼曼坐在他身边,应该已经喝了一碗。
她招呼司明明:“快来!青稞酒好喝!”
司明明摇摇头,她不想喝酒,想到苏景秋又酩酊大醉了,她心情也不太好。
司明明觉得自己陷入了怪圈。
在这一天跋涉的图中,她体会到了久违的避世的快乐。她有一瞬间不想再回去了。大城市里人太多了,太吵嚷了,勾心斗角太累了,有些人太丑陋了。司明明有点疲惫。
风景很美,尽管开始有了高原反应,但只要远眺那反应就能被稀释。想起高反,她上前抢下陆曼曼的酒碗,对她说:“你不要命啦?”
陆曼曼揉着头,抱住了她。
叶惊秋已经喝多了,跟藏民朋友唱起了歌,小孩子们也歪在一边睡了。这场面太混乱了,这重逢也跟她想象的不一样。她想跟叶惊秋单独谈谈,但喝多了的叶惊秋对她竖起手指,不停地摇,含糊说道:“今朝有酒今朝~醉~”
向导拿着电话对她示意:“找你的。”
司明明又拿着电话出去,听到醉酒的苏景秋说:“你压根不爱我、不在乎……明………”苏景秋吐了。顾峻川在一边说:“你吐我衣服上了!我操!”
苏景秋又拿过电话,对司明明说:“我要跟你……
不等司明明反应,顾峻川已经抢走了电话,他应该是捂住了苏景秋的嘴。接着对司明明说:“他喝多了,胡说八道呢,我先安顿他一下。”而后挂断了电话。
好像全世界都在喝酒,整个世界都醉了。司明明不敢耽搁太久,甚至没有咀嚼苏景秋的话,就匆匆回去了。从一众醉鬼中拉起陆曼曼,在叶惊秋的“摄影师”的指挥下,把陆曼曼带回一个房间,顺手锁上了门。
作死的陆曼曼这会儿喊着要跟叶惊秋拼酒,她说我一个喝他十个,让我跟他喝!接着她又抱着司明明,说:“叶惊秋没死真好啊。他还是那么好看啊。”
“我知道。”司明明说:“我知道。你快睡吧,你高反,还喝酒,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还不一定。”
外面的喧哗声停止了。
司明明将窗帘拉开一个缝隙,看着外面的藏居屋顶倾泻下了月光,那简直像一幅画。
她转身从背包里拿出那出那封信,这是她此行的目的之一。明天一早她就会将信交给他,并且跟他进行一场谈话。为了不让叶惊秋从她眼皮子底下跑掉,她一直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这一次叶惊秋没跑。他真的醉酒了,跑到一楼的平地处,张开手臂躺在了月光里。他喊:你们看啊!今天也有月亮!
陆曼曼听到了叶惊秋的话,挣扎着爬起来要跟他看月亮:“看看成年的月亮!”
“闭嘴吧!”司明明把她推回去,让她赶紧睡觉。
这一晚太混乱了。
苏景秋给她打了几个电话,但都被顾峻川抢走了,他那句“我要跟你离婚”的话始终没有表达完整,但司明明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而陆曼曼一直在吐,外面的叶惊秋一直在喊别人看月亮。
一直到第二天天擦亮,世界才安静下来。
司明明想睡会儿,苏景秋的电话却又进来了。经过了不到四个小时,他醒酒了。只是声音有点哑。他问司明明:“我昨天晚上跟你说什么了?”
“说你想离婚。”
“那你怎么想?”
“我不离。”司明明说。
第78章 一个故事(六)
关于离婚的讨论就这么告一段落, 但却是在苏景秋的心里萌芽了。苏景秋心里就是莫名憋着一股气。
人有的时候是很奇怪的,有时事情看起来很大,似乎过不去, 但就是那么轻易过去了;有时事情很小, 似乎根本不重要,但就是过不去。
眼前这件事, 他就是过不去。也说不清理由,大概就是不能允许司明明生活中有一个异性比他还要重要,哪怕只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也不行。
顾峻川劝他不要意气用事, 很多话说出来容易,但事情真到面对的时候就很难了。
苏景秋不管,坚持要跟司明明离婚。他甚至还给司明明发消息:我说要离婚是认真的,你也仔细思考一下,咱俩在一起是不是真的合适。
司明明信号不好,看到消息后尝试回了一下, 但又发送失败了。外面有人醒来的动静, 她爬起来,捏着信出去了。
叶惊秋醒酒速度也算快, 拿着自己的牙缸出门去, 司明明跟着他来到了那条小溪边, 看他蹲下身子舀了一杯溪水刷牙。她也蹲到了他身边。
叶惊秋回头看她, 对她笑了笑:“你是不是有东西给我?等会儿。”
司明明将信拿了出来。
这么多年了,这封信带给她无形的压力, 她一直想找到他,阻止他对自己的放逐。直到昨天, 她看到他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大声唱歌,又觉得自己那些关于叶惊秋在进行自我惩罚的臆想是不存在的。
叶惊秋的牙刷磕在瓷缸子上当当响, 洗了牙刷又掬起一捧水到脸上,双手用力地搓,如此几次。当他洗完了回过头的时候,鼻尖上还挂着水珠。
他笑了笑,接过司明明的信,自言自语道:“我猜这是我妈给我的。她云游四方前给我的。”
司明明点点头,没有多说。
天色还没完全亮,一切都被罩在朦胧的、不清的光影之下,叶惊秋坐在草地上费力地看信,他前面的小溪潺潺地响。司明明面对着小溪,并没有去看他的神情。
写信给叶惊秋的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他的亲生母亲在精神病院里。
叶惊秋来到世界上是一场丑陋的意外,而他被那对要离婚的夫妻捡到,又带着一点温情。
那天天色很晚,刚结婚两个月的小夫妻决定离婚。因为他们意识到他们各有信仰,没法在一起生活。他们穿过胡同,去到后海边上,想随便找一家小店吃一口炸酱面,顺便商量一下离婚的安排。
在一棵树下,他们碰到了小学同学,她抱着一个孩子站在那,正四处张望,神情很奇怪很紧张。二人想上前打招呼,却见那人走到河边,要将怀里的孩子扔到水里去。
叶惊秋的养父一个箭步窜上去,从她手里抢下了孩子。这时再看那同学,她满是惊恐,浑身颤抖,一个腿软就坐到了地上。嘴里振振有辞不知在念叨什么,接着自己也要跳下去。
他们死命抱住了她,凭借记忆找到她的家,但她家里空无一人,也几乎没有人生活过的痕迹。就这样,叶惊秋的亲生母亲被送进了医院,由他们代为照顾这个小孩。两个有信仰的人,一心遁入空门,却又觉得这是佛祖冥冥之中给予的考验,婚是不能离了,为了这个小孩,就这样重新过起了日子。
叶惊秋是如何来到世上的,信上并没有说,但他的亲生母亲,却是在高考那一年秋天离世了。他亲生母亲的离世,是司明明自己发现的。
司明明那时看到这样一封信,想到那个奇怪的叶惊秋,犹如被命运敲了一闷棍。当她再去找叶惊秋,他已经消失了。于是她有了一个被动接受的承诺。
此时的叶惊秋看着那封信,并没有流泪,只是平静地折起信纸,塞进他藏服的衣襟里。他也没有问司明明任何问题,接下来只是看着小溪上的一颗石头发呆。
叶惊秋是有预感的。
父母与别的父母不一样,整天穿着那样的衣服,各自在家中修行,后来又去了道观。他从记事起,就泡在那些东西里,他不觉得奇怪,甚至主动参悟其中的道理。他在向父母靠近,想与他们一样,以此证明他们是一家人。
他是被爱着的。
父母都在清修,但他儿时一日三餐都荤素搭配营养均衡,他们总带他去森林里、小河边、大山里去玩,让他吸收大自然的灵气。
但不知为什么,他从很小的时候就觉得自己会死于三十岁。别人问他多大了?他说三十。
他要在三十岁那天死掉,这个念头根植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现在他知道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疯狂的念头了,因为他体内有疯子的基因。
司明明其实偷偷去过精神病院,那家精神病院在北五环。那时她还处于对生命有强烈探索欲望的十几岁,还有着英雄的幻想,想替自己的同学叶惊秋去看一眼他的亲生母亲。
她的确是悄悄去的。
叶惊秋的身世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答应过会守口如瓶,那也渐渐变成了她心里的一棵小树。她去医院,医生护士当然不会允许她探视,但在病人推出来晒太阳的时候,司明明站在铁围栏外一眼就认出了叶惊秋的亲生母亲。
她可真白。
尽管头发灰白了,但她的皮肤却极其好。她半躺在轮椅上,毫无力气。从她的神态里看不出她已经疯了十几年。
司明明有说不出的紧张,她的手握着铁栅栏,手心出了一层汗,导致很滑。她握不住,用裤子擦手心,又握着。
对别人命运的关心,犹如对她自己的心灵进行一场凌迟。她自孩提时代起就有的奇怪的想象,从那天起又多了一层。各种的动物企图建造家园,分工明确、合作有序。但不知为何,建造家园总会失败。
那时的司明明看着叶惊秋的亲生母亲,知道生命从她的身体里流逝,而她,可能根本不记得她曾有过一个漂亮的小孩。
她去网上查资料。资料上说,精神疾病大概率不会遗传,她的心微微放下。但不知为什么,从那以后她偶尔会想到叶惊秋疯了的样子。
叶惊秋成了司明明的心魔。
她惦记着叶惊秋的生死,又在关心着他的命运,她期待着将信交给他,又怕这沉重的打击让他彻底失却生的意志。这简直太折磨人了。
天色微微亮了一些,溪流之上有了粼粼的波光。叶惊秋那么安静,始终不发一言。司明明看着他问:“这是不是坚定了你寻死的念头?”
“我不过一具肉身,生死不重要。”叶惊秋看着司明明,眼底狡黠的光一闪而过。他们两个可真是很像的人啊。
“你收到了我的礼物。”叶惊秋说:“那些东西好玩吗?”
“好玩。那些破石头、明信片,都挺好玩的。谢谢。”
“那就好。反正我也没什么朋友,偶尔想恶作剧吓你一下。想到你因此好奇我就开心。”
司明明点头:“我知道。我也跟你一样。”
“叶惊秋,答应你妈妈的事我做到了。我现在想跟你说几句话。”司明明说。
“你给我算的卦,都准了,除了孤独终老这一条,我结婚了。”
叶惊秋打断了司明明:“你是因为不想被命运掌控,所以才结婚了吗?”
司明明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继续说道:“但我知道那只是巧合而已。有人的人生就是充满了巧合。只是这些年每发生一件事,跟你的卦对得上,都对我的心理和性格造成了影响。我既有一种窥得命运的安稳感,又害怕你说的一些事情的到来。尤其是关于死亡。”
“你跟我说你会在三十岁那天寻死,你知道吗?在你生日前后的那几天,我真的整个人都要疯掉了。但当我知道你活着的时候,我又松了一口气。”
“三十岁那天我的确自杀了。”叶惊秋说:“我选择把自己撑死。但是当我的胃开始疼的时候,我觉得这个死法不行,下一年换个死法吧。”他说这些轻飘飘的,好像在开玩笑,但神情又很认真,像他当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