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年雪—— by栗连
栗连  发于:2024年09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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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音对着新闻图片出神,突然身后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新人的座位必然最差,最差的座位必然对着门口,即使程音身手敏捷,迅速关掉了页面,还是被江媛媛当场抓了包。
“偷看我家季总!”她发出快乐的尖叫。
程音矢口否认,江媛媛哪里肯听,像一个找到了同担的老粉,欢喜地扒拉着程音的胳膊,与她交流心得。
“超帅吧?”
“还行。”
“一眼就迷上了吧?”
“没有。”
“是不是想调去总裁办,贴身服务18楼?”
“不想。”
“拉倒吧你,不想你脸红什么?音姐,请你诚实一点,喜欢季总又不丢人。在这座大楼里,不喜欢季总的女人,不是拉拉就是瞎,你是哪种?”
“我瞎。”
不但瞎,而且因为瞎,被你们季总抛弃了——抛弃这个词可能有点过,但他当年离她而去,一半原因是因为她疯,另一半原因,恐怕真的是因为她瞎。
一个刚满二十的年轻人,让他去当一个十七岁少女的监护人,少女还有眼疾,是个正常人都会退避三舍。
江媛媛却以为程音在玩笑,继续念叨她的梦想——祈祷有朝一日能调出后勤组,去总裁办或者公关组,这样可以每天见到活的季总。
音姐这状态,她可太懂了,她每天早上到了公司,第一件事也是打开新闻中心,吸点最新的图片续命。
“姐,我这里存了一些好货,你要不要?”江媛媛用肩膀推了推程音,笑得像个不怀好意的药贩子。
“不要。”她戒了,早戒了。
“你看这张,这制服诱惑,这指节,这眉骨……”
江媛媛不放过程音,十七八张图片扔进了她的微信。程音看都不看,整个对话框左滑删除。
不能碰,碰了就会死。
如果可以,她这辈子都不想踏上18楼。
然而职场,从来都是一个喜欢强人所难的地方。
一小时后,程音出现在了18楼。
不去不行,后勤组每天一惊喜,今天刚开张一小时,就又捅了一个全新的篓子。
捅娄子的员工名叫尹春晓,是程音在后勤组见到的第三位同事,一进门就让她感觉到蓬荜生辉。
尹女士里外皆名牌,浑身香水味,脖子上一串耀眼澳白,颗粒大到能引发颈椎病。
单论那一身行头,在北京城就能买下十平米的房子,为什么如此贵妇愿意在地下室打杂,程音一时没懂。
按照王组长的说法,这是老天爷给后勤组派来的考验。
尹女士做事随性,线条粗疏,处处体现了十指不沾阳春水,在家估计从来不干活。
所以,发现问题的也不是她本人。之所以她会发出一声高亢的尖叫,是因为在仓库里遇到了一只老鼠。
叫声很惨,充满柯南风味,王强和江媛媛却充耳不闻,明显习惯了这位女高音歌唱家的表演。
只有程音,出于礼貌和好奇,决定移步去仓库看个究竟。
只扫了一眼,她脸色就变了,立刻跑回去叫来了王强。
闹耗子的地方在仓库的T区。
后勤组的仓库管理混乱,所有常温储藏的点心,都胡乱堆放在T区的货架,归属于“糖”这个分类。
问题是T开头的不仅有糖,还有其他。程音从货架顶端拎起一个绿色纸袋,袋身被老鼠咬了个口子,状似白砂糖的细颗粒撒了出来,和架子上的甜点混作了一堆。
仔细看,不少点心袋上都有咬痕,这耗子闹了应该不止一天。
“刚才国际部领走的点心,包装完整吗?”程音问。
尹春晓并没有听懂程音的问题,但王强懂了。他抓起那个绿色纸袋,果见背面印有三个大字:铁灭克,衬着个触目惊心的骷髅图案。
铁灭克,又名涕灭威,是目前市面上能买到的毒性最高的农药品种。
糖的开头是T,铁灭克也是,只不过这两个T,一个令人愉快,一个杀人无形,竟然会放在同一个货架,板上钉钉是后勤的锅。
王强两腿一软,跌跌撞撞就要往外跑,被江媛媛一把揪住。
“组长,姑奶奶会把我们都开了!”小姑娘差点哭出来。
“再不上去,警察会把咱几个都逮了!”王强也想跟着哭。
尹春晓总算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没那么背运吧”,她强作镇定,翻动早上用过那袋点心,倒出了厚厚一层“砂糖”,立马牢牢闭上了嘴。
三个人都被吓懵了。
唯独程音,在一旁迅速按着手机:“先不慌,会谈还没开始。”
三张脸齐齐看向她:“你怎么知道的?”
“物业系统早上收到通知,预留的地面停车位从十点半开始,我刚问了司机班,客人的车还没到。”
王强顿时振作:“我们现在上去,悄摸把东西换了!快,给物业服务部打电话!”
“不可,”程音摇头,“这件事,不能声张出去。”
仓库里四个人,除了王强这张熟脸,余下有三人可以假扮成物业员工。
尹春晓首先排除,她的外形过于豪奢,水晶甲一伸能演西太后,给人端茶能把茶杯摔了。
江媛媛最为合适,和物业制服百分百适配,奈何她生了个鼠胆,打死也不肯去暗度这个陈仓。
王强手里的小卒,只剩下一个程音。
然而程音也有她的问题——外貌过于出众。王强转来转去,觉得无论从哪个角度,她看起来都不像茶水小妹,倒像他年轻时的女神胡因梦。
但这种时候,哪容得了他们挑肥拣瘦,程音抓起一套制服,走了两步又回头,问贵妇有没有过期要丢的化妆品。
尹春晓无所谓地指了指她堪比美妆柜台的边桌:“随便拿。”
五分钟后,程音回到办公室,已经是一个地道的物业服务员。
长发束成发髻,套裙穿得板板正正,点睛之笔是僵硬的全包眼线和栗红色嘴唇,看起来相当国营。
确实没那么亮眼了,但有种复古美感……贵妇啧啧称赞,把她挑出来的色号放在一旁,决定明天也要试试这种“港风”。
程音又利落地摆了几盘干净点心,将一摞银制带盖托盘交给王组长:“等在会议室门口,我对您点头,立刻端进来。”
她用敬语“您”,却是主导一切的口吻,没有任何人觉得有什么不妥,此时此刻,程音是这里唯一的主心骨。
王强跟在他的新员工身后,看着她一丝不苟的盘发,镇定自若的步伐,奇迹般地恢复了信心。
也许后勤组会把事情搞砸,甚至被全组裁员,但应该不是在今天。
柳世集团近来国际业务风生水起,全球拓展有序推进,正大踏步地奔向“国际一流”这个战略愿景。
前进道路上唯一的绊脚石,是本公司的行政后勤。
国际业务总监张尧宁捏着自己新做的鼻子,以免被活活气歪。这帮杀才,昨晚差点搞砸一场晚宴,今天上午的会务又继续拉胯。
矿泉水是塑料瓶装的开架货,咖啡用的是植脂末不是鲜奶,也就点心的摆盘比较好看,但盖子一揭,糖霜撒得到处都是,怎么看都不够上等。
柳石裕一介草根,在生活方面确实不大讲究,对会务从来睁只眼闭只眼。
但柳亚斌不一样,太子爷自幼生长在锦绣堆,吃穿用度样样顶尖,对行政部的外事服务水平相当不满。
小柳总眉头一皱,张尧宁立刻开起了嘲讽。
“老黄历不适合新时代,后勤水平也是企业形象的一部分,云曦总,您那位强人同志,实在不适合干这摊活,太强人所难了哈哈哈哈哈!”
张尧宁喜欢以畅快大笑作为一句话的结尾,仿佛这能让他的言语显得不那么冒犯。
王云曦显然被冒犯了,但确实无从辩驳,等到客人进场,连她都有些不好意思——是有点被比下去了。
东瀛来宾,表面礼节十足周全,进门先送精美伴手礼,反观己方……回礼居然是印着公司LOGO的U盘……
都什么年代了,猫都能在云上吸了,谁家没个云存储空间,还U盘!
姜晓茹所在的公关组,由于还负责集团新闻采编,总会出现在任何重要场合。
美女组长慧眼如炬,发现自家老板不开心,立刻附耳道:“曦总,最近刚采购了一批巴黎水,要不要现在拿过来换上?”
临时抱这个佛脚意义不大,当着客人的面也有点不妥,王云曦摇了摇头。
“强哥也真是的,这么重要的事,只交给物业怎么行,自己也该上来盯一盯。”连拍照都亲力亲为的姜组长如此说道。
上眼药她拿手,谁让王强从来不刷存在感。
怎知话音刚落,会议室的门开了,露出了王强鬼鬼祟祟的半个脑袋!

王强往会议室里瞄了一眼,秒速缩了回去,心里凄苦拔凉:会谈竟然开始了!
他绝望地看向程音,她已不动声色推门进去,拎着个钢制热水壶,悄然走到了会议室的角落。
几名物业服务员正站在那儿待命。
姿态懒散,昏昏欲睡,突然出现一张生面孔,她们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也许是新来的,或者从别的楼层调来的,谁在乎。
整个会议室,几乎无人注意到她的潜入,程音像一片雪花落入池塘,悄无声息地融了进去。
除了季辞。
他直直看向她,微微睁大眼,目光在她的奇装异服上停留了数秒钟。
程音陡然僵直,有点担心季辞会让她露馅。好在这时候,正与客人东扯西拉的柳亚斌,突然调转了矛头。
“季总这是什么表情?我哪儿没说对,劳您指点指点。”
翻译愣住了,不知是否应该翻这一句。客人也愣住了,不知他们在聊什么。只有柳世的参会人员心知肚明,暗自疯狂交换眼神。
王云曦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判断,两宫之争白热化了!
老头子太有手段,今天这场会,季辞会出现,八成是来自于柳石裕的授意。
搞不好昨晚也是——东宫功课荒废,老头十分不爽,决定给西宫添一把柴。这不就是经典的鲶鱼效应?
不仅王云曦,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同样的想法。
搞不好,不是鲶鱼是鲤鱼,哪天直接跳个龙门也说不定。
季辞的确不姓柳,但那又如何?他已经是副总裁,未必不能当总裁,再进一步就是董事会。
“柳世要存百年基业,柳亚斌这个总裁,能上也就能下。”这话柳石裕不是没说过,但从来没有哪一刻,大家感受得如此清晰。
柳亚斌这一打岔,程音那边的警报顺利解除。
太子可以不分场合耍性子,反正烂摊子会有人来收拾。
会议室气氛诡异,王云曦赶快出来和稀泥,扯了两句北京的天气,又打开托盘盖,请他们品尝水果与点心。
这个举动,直接触发了程音的行动。
她提着热水壶,径自走向桌旁,正牌服务员追着她又扯衣袖又使眼色,表示会议才刚开始,还没到添水的时候。
可这个新来的,既没眼力价,耳朵也不好,手上还没个螺。
她连热水壶都拎不稳,就这么直挺挺走过去,将水直接倒进了点心盘,还殃及了最近的池鱼。
柳总裁的领带被溅湿了。
东宫正气恼,遇上这么个棒槌,当然要借机发作。
他狠狠盯了程音一眼,目光触及她虽妆容拙劣但仍赏心悦目的脸,吞下了嘴边的咒骂。
小服务员长得不错,身材尤其好。
程音临时抓的衣服,尺码不太合适,略有些绷在身上,曲线美好得令人想入非非。
柳亚斌瞄了好几眼她胸口,可惜没瞄到任何名牌。
他又侧头多看了一眼,就在此时,季辞接招了,续上了被王云曦打断的那个话题。
“柳总,所谓商务会谈,总要谈一点商务的。”季辞冷冷道。
举座皆惊。
以前柳亚斌不是没挑衅过,季辞从来避其锋芒,完全不和东宫正面硬刚。
然而今日,一贯温文尔雅的季总居然接招了,而且上来就是杀招,下手又准又狠。
谁不知道东宫纨绔,这么多年只是挂名总裁,四十岁的人了,专精只在玩乐一途,对业务的了解相当稀松。
所以老爷子即使放权,也只敢放一些类似国际事务的板块——团队靠谱、运行有序,只要不瞎搞,躺着就能摘一些果子。
张尧宁以前由柳石裕直管,何曾见过这种名场面,当街宫斗,过于刺激,他小心脏都跳得砰砰的。
至于之前关于茶点的小插曲,谁还顾得上啊!
修罗场后续如何,程音不得而知,她在第一时间就事了拂衣去。
回到办公室,江媛媛献上了最热烈的欢迎:“好险,以为今天是我领工资的最后一天。”
本该感激的尹春晓却反应平淡:“别高兴太早,搞不好只能领到这个月底。”
这话别有所指,程音留了个心,私下去问江媛媛,她却含糊其辞,没给出确切的答案。
最后还是尹春晓,趁着去洗手间的工夫,向程音传递了一个重要小道消息。
后勤组也许会关门大吉。
“曦总觉得,我们组没有存在的必要,都在吃空饷,听说人事办已经在做评估。”
“姜晓茹你见过了吧?一心想把公关组升格为公关办,那可不是一般人,年初吃下了品牌组,要是再搞定后勤,三组合并,直接跳升一个级别,变成姜主管。”
柳世集团的行政架构相对扁平,自下而上只有三级,组、办、事业部,再往上就到高管层了,普通人想也不用想。
姜晓茹三十刚出头,要是今年能升中层主管,绝对是同僚中的佼佼者,搞不好还能接上王云曦的班。
难怪她厮杀得那么厉害,成功路上的绊脚石有且只有……程音想了想自家老实巴交的组长。
嗯,怎么看都像一道送分题。
“老王年纪大,江媛媛学历低,八成都要被n+1。”尹春晓斜睨程音。
“你倒是不用担心,肯定会被留下。但是有时间呢,去找姜组长拜个码头。”她对镜涂着口红,一张妖娆的贵妇脸,透着十足的世故。
“别等船沉了才想找下家,万一没地方了呢?”
尹春晓补完妆,蹬着恨天高离开了洗手间,徒留程音消化这个突来的坏消息。
她一直以为,保住工作的第一根死线在半年后,没想到只剩下了一个月。
难怪后勤组人心涣散,王组长看起来总像一只奓毛鸡。
原来被人抡着镰刀跟在后面追呢,天天上演死神来了,指不定哪天一睁眼,这条漏洞百出的小船,就悄无声息倾覆了。
程音的心仿佛浸了凉水,刚刚成功化解危机的雀跃,被这意外的噩耗瞬间浇灭。
意志消沉了三秒,程音重新打起了精神。
退路没了再找,日子终究得过,命运对她从不慷慨,总是打一棍子给个甜枣,她习惯了。
尽人事听天命,她能做的,就是不轻易认输。
“没事的,程音,不会比当初更差了。”
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斗志昂扬一抬头,却被镜子里的人吓了一跳。
刚忘记卸妆了。
妆上得匆忙,被明亮灯光一照,叫一个触目惊心。
浓艳,拙劣,很像她十四岁那年试图装成熟,第一次偷用妈妈的化妆品。
那次是为什么来着?哦,对,要给暗恋的人送情书。
那一年,季辞才十七岁,漂亮得像个神话少年,能让城邦为他混战,昏君戏弄诸侯。程音如此贪图美色之人,当然二话没说当场昏了头。
她至今记得那个暑假,北京城莫名潮湿,每到傍晚都无缘无故,突降一场热烈灿烂的雷雨。
闪电是亮紫色,天空是明灰色,来敲门的少年头发湿透,瞳仁黑得清澈,是怦然心动的颜色。
之前程音见过季辞很多次,但那天之后,一切都变得有所不同。
她小时候没大没小,对季辞要么直呼其名,要么喊他“季三”,偏偏那天莫名其妙红了脸,小声地叫了一声“三哥”。
人在五岁前喜欢独占一切,往后才有分享意识,等到十来岁,占有欲又会重新萌芽,这一次,将针对某个特殊的人。
那一刻程音意识到,季辞就是那个人,三哥只能是属于她一个人。
可惜她还只是个小女孩。
身高还没到季辞的胸口,身材也是块平板,不太分得清前后。他来北京是为了参加生物竞赛夏令营,同行者都是韶华正盛的同龄人,其中不乏漂亮姐姐。这让程音无比焦虑。
从小程音就是行动派,照了照镜子,觉得自己单凭这张脸,未必没有竞争力。
情书写了三个晚上,化妆用了两个小时,递出去的时候多少还是忐忑,毕竟这是她的第一次。
结果……
季辞连夜离开,从此连电话都不再打过来……
多年之后程音才意识到,这是他拒绝别人的方式,特意为人留全一些颜面。
其实全无用处,他想象不到那个十四岁的少女偷偷哭了多久,心里有多羞耻。
年少时的羞耻感,保质期往往长得出人意料。程音用卸妆水猛搓了几下脸,将眼线和口红完全洗净,都没能卸掉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往事真的不堪回首。
她扯了张纸巾盖在脸上,忽然后知后觉,想到一件很要命的事——
刚才她又顶着相似的尊容,在季辞面前耍了半天宝。他该不会以为,她又在故技重施吧!?
这个念头,基本摧毁了程音的午休时光。
柳世的员工食堂远近闻名,在点评网站有“民间米其林”之称。最值得称道之处,并非菜系口味的多元,而是贴心的座位安排。
有适合整个部门聚坐的长条桌,也有研发部那群nerds喜欢的太空舱——?*? 半包围的圆形单人座,可独自吃饭不被打扰,堪称i人天堂。
对于习惯独来独往的程音来说,这是福音。
但独自,并不等于清净。
柳世作为医疗健康企业,装修风格充满科技感,环形座椅内侧,错落悬挂各色LED屏。
播放的视频内容各不相同,有些是高管新年致辞,有些是最新产品介绍,还有员工到偏远地区扶贫公益活动。
摄影师仿佛知道观众的眼睛贪恋哪种风景,留给季总的屏幕时间格外长。
因此,不论转到哪个方向,只要抬眼,程音就能见到那个人。
本来她心里就有鬼,哪受得了这么四面楚歌。最后,程音只能把头埋进餐盘,维持着一个很不利于颈椎健康的姿势。
今天她是没脸再见他了。
程音匆忙吃完最后一口,收拾盘子准备逃离,突然座位前多了个不速之客。
对方胸口垂落工作挂牌,照片上一张方正严肃的脸——抬眼看,本人更严肃,神情肖似程音的高中班主任。
是陈嘉棋。
程音沉默看他,没主动开腔——之前他警告过,在公司少跟他讲话。
怎么自己先食言而肥了呢?

陈嘉棋一张臭脸,环顾周围,低声命令程音:“你跟我来。”
更像班主任了……程音寻思,她这两天正常上下班,没做什么出格的事……除了上午在18楼泼了一壶茶。
她不声不响,跟随陈嘉棋出了食堂,来到通往花园的一扇小门。
不是正门,因此没什么人,算是方便说话的偏僻地方。
她有预感,这人要找她茬。
果然,陈嘉棋一开口就开喷,冷笑道:“我真是小瞧你了。”
这声气,听着不像是因为扰乱会场秩序……
程音按兵不动,静候他的下文,有些好奇自己又有什么壮举,将这人气得脸色铁青。
上次他这么激动,还是突然听闻她怀孕。
想起来了,貌似他们就是那时候闹翻的,在此之前,他们一直保持着“友好的竞争关系”。
绩点排名,市三好生,国家奖学金……陈嘉棋上中毕业,从小就是天之骄子,只在程音面前吃过败仗。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奖学金于这位少爷而言,只是锦上添花的荣耀,却是她有限的生活费来源,要是抢输了,她在食堂就吃不起肉了。
那些年程音正长身体,护食比小豹子都凶。
陈嘉棋这点心胸还有,并没有因此反目,比拼输了就下次再来,直到有一次他毫无悬念成了第一。
程音在体育课摔倒,子宫出血被送医院,养胎躺了两个月,直接错过了期末考试。
当时,他差不多就是现在这种怒其不争的脸。
“你一定要靠这种手段?”陈嘉棋质问道。
程音脑瓜再好使,也猜不出这种天外飞来的哑谜。哪种手段?她手段可多了,池子特别深,面对不同场景都能掏出相应的面具。
但她完全不知道对方的怒点在哪,只能继续一张扑克脸,听他接下来要如何分解。
程音平静若水的沉默,反而更进一步激怒了陈嘉棋。
“程音,你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程音:“……啊?”
“当年的事情,再提已经没有意义,但你现在,总该为小孩着想。”
程音的扑克脸变成了迷惑脸。
等等,现在是在哪个频道?怎么听起来像夫妻吵架呢?还是破镜重圆的那种剧情。
“我干嘛了?”她试探着问。
“干嘛了,您可太本事了,上班第一天,就引起了18楼的关注。”
“上班第二天。”程音纠正,但果然还是有点心虚,18楼,是说季辞吗。
这心虚的微表情,让陈嘉棋的声调又高了两度,程音不得不又拉着他往花园走了两步,以免被人听到他的连续输出。
“刚才总裁秘书打电话来,让我查一下,今天在第一会议服务的物业人员名单。”
“我问怎么回事儿,说是有个新来的服务员,将茶水倒在了总裁身上。”
“我特意去调了监控,原来总裁要找的那个服务员,是你。”
“曲有误周郎顾是吧,程音你是不是甄嬛传看多了?”
程音:“……啊。”
这还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副作用。
就她那个妆容,居然能入柳亚斌的法眼,被他现任女朋友知道了,不得气个倒仰。
那可是一位特别热衷于发“艳压”通稿的影视新星。
程音忍不住嘴角一抽,看在陈嘉棋眼中,自动翻译成了志得意满。
“程音,你现在是一个母亲!”他生气极了,“给你女儿做个好榜样行吗?你是比别人缺了智力还是能力,为什么非要走一条歪路?”
哎,来了,她的show time。
程音一直想找个机会,把陈嘉棋脑子里歪掉的那颗螺丝给拧正。
大三那年她突然怀孕,不管谁来问,她都绝口不提孩子的父亲是谁,因此引起了很多猜测。
人们自作聪明,自发达成了共识——男人必然是有妇之夫,搞不好还很有身份地位,否则程音不会如此讳莫如深。
他们就没想到,她不说,是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当年懒得费口舌的后遗症,就是谣言越传越真。
看陈嘉棋这个态度,现在再想把螺丝拧正,可能性不大。程音早早考虑过,与其往回掰,还不如将错就错。
歪,也有歪的拧法。
她抬起眼,盯住了花园门上的那片小窗。
玻璃不大,透进一块方方正正的光域,能看到屋檐下垂落的藤蔓。
只要目不转睛盯着亮的地方,不出半分钟就会流泪,这是专业演员在哭戏中会使用到的技巧。
果然,不一会,泪水便自动滑落,程音顺势吸了吸鼻子,认真演起了“悲从中来”。
这一招堪称奇袭,陈嘉棋当场石化,肉眼可见地手足无措了起来。
他认识程音挺久了,她从18岁起,就是个不太合群的冰美人,跟谁都不远不近,喜怒也不大分明,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似的。
他没想到,自己稍微严厉一些,就惹出了对方的眼泪。
她哭起来并不出声,努力压抑着抽噎,但能感觉到满腹委屈。
想来也是,她先前找的那位,恐怕是个负心汉,这些年完全销声匿迹,程音一个人把孩子养到这么大,确实很不容易。
“你,你别哭啊……即使,你也不应该……有困难可以跟我说,你为什么要……”他有点语无伦次。
“我没有。”程音总算说出了关键台词,倔强地擦掉眼泪。
她的眼睛始终盯着玻璃窗,眼泪汹涌,口齿却很清楚:“早上是组长让我上去帮忙,因为物业的人手不够。我没那么无耻,也很珍惜这份工作,一步都不敢走错。”
陈嘉棋彻底呆住了。
他手忙脚乱,试图扒拉衣兜找张纸巾也找不着,只能忙忙点头:“啊,对,这就对了……程音,18楼那位,不是你能沾手的,只喜欢图个新鲜,你可千万别犯傻。”
他是如此推心置腹,连总裁的错处都敢指摘,搞得程音有些演不下去。
陈嘉棋为人过于黑白分明,但至少人不算坏,劝她的话也都为了她着想。
程音点了点头,顺着他往下说:“我知道当年你们都看不起我,背后议论我的话,我也都听到过……”
“啊,那不是我!”陈嘉棋举手,也是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急忙自辩,“当年我确实见到过你跟那谁在会议室……可是那些话,不是我传的!”
不是他吗?那能是谁?
程音迷惑了一瞬,管他呢,不重要,重要的是陈嘉棋看来并非站在对立阵营,那就好办。
“总之,你的提醒我都记着,也很感谢。”程音诚恳道,“曾经我年少无知,不小心行差踏错,我自己也很后悔。”
“唉你知道错了就好,好好的一个人,把自己弄成今天这样。”
“是是是,请你相信我,我会以实际行动向你证明一切。”
程音的本意是说,陈嘉棋作为HRBP,可以随时检阅和评价她的工作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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