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吱嘎作响的掉漆铁门,苟延残喘的声控灯闪着幽幽的光,电箱上爬着密集蛛网。
崔钰把原馨手臂上的防晒护臂取下来,领着她迅速爬了三层,在踏向四楼前,扯着嗓子开喊。
“有——人——吗——!”
刚走到 401 门口,紧扣的房门里忽然多了条缝,伸出一只强壮的手臂,猝不及防揪住崔钰耳朵,随即是一阵倒豆子似得怒火。
“喊什么喊喊什么喊,现在是打坐时间你不知道?而且你怎么还没走!?!”
崔钰啊一声痛叫:“耳朵!我的耳朵!”
施兰霞比崔钰矮八厘米,穿鞋勉强一六零,但战斗力和爆发力不可小觑。
“……姥姥。”
一道从低处传来的细弱声响,吸引了施兰霞的目光,她吃惊地愣一愣,手陡然松了。
崔钰立马抽空钻入房内,如尾灵活的鱼,听着施兰霞女士下一秒变夹的语气,不由抖了抖肩,快步走向餐桌如同女王巡视领地。
“晚饭吃的什么呀?哇塞,卤鸡架酿皮子羊肉包子!不错不错,我来一点子。”
“子什么子!好好说话!”
施兰霞身形精瘦,单手抱着原馨,啪一下打在她手臂上,嘴跟机关枪似得往外连珠炮倒:“看看你多大了没个正形,想一出是一出,原来那工作你说不做了就不做了,行你自己做,刚做出点样子来又折返跑回来了!我知道,你们现在流行什么,躺……躺平是吧?你躺得倒是板直!每个月还敢充阔给我打钱,账上几个子儿啊?!”
崔钰叼着鸡架,充耳未闻,环顾四周:“沙漠孤狼呢?还在休息?”
她的舅舅董爱国同志性格十分内向,微信名倒是狂野。最近半年董爱国但凡在室外撞见崔钰,立刻低头避开,以免被叛逆外甥女公开喊出旧网名。
施兰霞把原馨放到地上,把她哄进卧室玩玩具,门关紧,把崔钰揪进客厅,横眉冷对:“到底怎么想的?别跟我打岔!”
“哎呀还能怎么想,先赚点小钱花花咯,想你了,住的离你近不好吗?”
崔钰嬉皮笑脸地抱住她手臂,捏了一捏又微微蹙眉:“怎么瘦了?最近体检做了不?”
“造孽……对了,你回来这么久,有没有去看看你爸?”
施兰霞皱眉问道:“离得那么近——”
“施女士,”崔钰松开手,靠在米色布艺沙发上,不知道从哪掏出放在纸巾上的羊肉包子,咬了结实一口,眨巴了下眼:“我没有祭拜性骚扰者的习惯哦。”
“……”
施兰霞没想到她嘴还是这么无遮无拦,下意识看了眼卧室,不想让原馨听见。
又望回崔钰漆黑又带着笑意的眼,施兰霞最终叹了口气,迅速过掉了这个话题。
面前是铜墙铁壁,她早就知道的。
“算了,懒得管你。”
施兰霞起身,去电视柜下面给她取了零食篮,里面都是未开封的袋子,山核桃仁、猪肉脯、芒果干,都是她喜欢吃的东西。
“既然你最近这么闲,多去见见朋友吧。”
她抓紧时机掏出手机——
跟崔钰这种反应快的人打交道,反应要比她更快才行!
施兰霞眯着眼点进微信收藏,看向聊天记录:“金城有个一米八二的小伙子,比你大一岁,在烟草局工作,以前大学也跟你一个地儿,最近人家刚好回来休假,你——”
“我去楼下买碗搅团。”
崔钰抓了四包猪肉脯在手里,果断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出了门。
“去吧你,不要再回来了!”
施兰霞的怒吼从身后传来,伴随着扔到她背上的愤怒芒果干。
关上的门又迅速打开,一只手捞起地上芒果干,迅速收回,声音清脆。
“谢谢!”
她晃到居民楼下,今晚月朗星稀,楼前的树高大笔直,树叶被燥热的微风吹得晃来晃去,叶边微微卷曲。
她干脆站在原地看了会儿月亮。
电话忽然响起。
崔钰随手从工装裤里摸出来,本来以为是周茉或者春姨,结果是一串陌生号码。
来自上海。
这串号码,怎么看都有点眼熟。
她在数字上的记忆力极敏锐。
崔钰若有所思,盯着在黑暗中发亮的屏幕。
五六声过后,她才接起。
她没说话,那边也一时没音,只是呼吸重了两分,沉默中似乎回荡着一种这通电话竟然能通的震撼,但最后还是先开了口。
一贯温和而悠扬的语调。
“小钰?最近怎么样?还在老家?”
崔钰抬手揉了揉眉心,深切感到最近出门没看黄历是个很严重的错误。
“活着。我们是这种可以互相打电话问候的关系吗?”
方攸然这次又顿了几秒,没想到崔钰风格一如既往,便轻笑了下。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真好。是这样,今年有一中校友托我帮忙,刚好听说我赞助的同学聚会……是你们那届,你会来吗?也许有你可以用到的资源。”
漂亮。相当精致的自我展示艺术。
崔钰不由失笑:“方总,非要让我把话说清楚一点吗?不是你的专属讣告就不要叫我了,好吗?”
她正要挂电话,忽然听见方攸然道。
“好,让我把话说清楚一点。”
“以前我们没有缘分,如果你愿意来上海,要跟我见一面吗?”
方攸然说话时,声线起伏总是坚定又柔和。他从前做班长,做学生会主席时也是这样,从陇城跳出去,去了北京,纽约,朋友圈始终精彩纷呈,永不落败的完美精英。
崔钰见过他未婚妻,在公共场合那千金接起他电话时满眼爱意的样子。
于是失去耐心,笑意也消失殆尽:“你抽空给裤裆上个贞操锁吧。”
华尔道夫行政酒廊内。
这儿的环境复古典雅,也很有些年龄感了,无论建筑内外,都透着一股老神在在的纸醉金迷。
角落的位置里,有张桌上放着两瓶山崎 18,还有一个刚灭了的手机屏幕。
方攸然靠在沙发椅里,姿态舒展,面带无奈的微笑。
“你看,我说什么?”
对面的人也是一中校友,正在为了投资拍马屁中,三百六十五度无死角夸。
刚夸完方攸然虽然订婚取消了,但是很有个人魅力,会有更好的——
也是没想到方攸然现场验证,更没想到对面说话这么劲爆,短短一分钟,他后背都汗湿了,观察形势后打着哈哈:“方总,这……真是我们学校的吗?我还真没听过,不过您说都回了陇城,估计也是,嗨,跟您都是不同世界的人了,那肯定不了解您这邀约的分量啊。您要是回家一趟顺便找她,那绝对没问题。”
“是吗?”
方攸然叹了口气,忽然扭头,状似无意地扫过一道背影。
只隔了一张空椅,方攸然确定他能听见。
对方穿 lemaire 新款墨绿近黑的真丝衬衫,风格休闲优雅,肩线宽阔,肌理坚实,把布料衬得更昂贵。
男人把玩着酒杯的手指骨节修长,袖子卷至小臂,隐约有淡青色的青筋脉络。
不过,没有任何反应。
方攸然唇角划过一丝冷笑,声音不高不低。
“不过,只是为了睡一下吗?没必要。我做事讲究效率,干不出太掉价又浪费时间的事。”
方攸然话音刚落,忽地拎起另一瓶未开的山崎,走向隔壁的桌子,站定,酒瓶‘砰’地落在桌面,略带惊讶地抬眉。
“梁总,这么巧?一起喝吗?”
梁弋周两条长腿懒散交叠,眼皮都懒得抬,望着坐在对面的陆以昊,慢条斯理地开口,似笑非笑。
“看见没,学着点儿。从艺术的角度来说,你就算买票去伦敦西区,也很难看到这么令人绝望的拙劣表演。”
方攸然却也没有被激怒,反倒笑了下:“过奖了梁总,有段日子没见了,不想叙叙旧?”
梁弋周眉头一挑,抬眸时,幽暗灯色在眉骨下方落成阴影。
“我没有这个习惯。”
方攸然噢了声:“可我倒挺想见见我们小师妹呢。也挺久没见她了,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么?”
他话说的轻巧,目光始终牢牢盯着梁弋周,不放过任何一丝波动。
梁弋周没说话。
一时间,空气冷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梁弋周忽然深深笑了。
“我对见陌生人更没有兴趣。”
气氛微妙而紧绷,不太对窍。
陆以昊靠在座椅深处,眼珠咕噜噜从左转到右,来回观察。
唯恐天下不乱是他特性尤其新上司要今晚真闹出点什么明天可不就不用走了吗!
但转念一想,这喝酒地可是自己选的,以后梁弋周要算账,可不得算他头上?
得罪梁弋周事小,得罪他爹事大。
“哎,别理他,这人说话就这样,”
陆以昊冲方攸然道:“这样,今晚你们随便喝,算我账上吧。”
话音刚落,一声嗤笑,伴随着椅子轻拖地的声响。
陆以昊转头一看,他爹口里处事稳健耐心蛰伏的天才直接甩手走人了。
好嘛。这大爷作风,连友好社交都做不到!
他赶着看热闹,也起身走了。
走之前,还被方攸然往手心塞了张名片。
——小陆总,你在那儿待屈才了。以后想换地试试,可以来我这。
对方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彬彬有礼,十分绅士。
陆以昊满意点头。
是嘛,这才符合正常社交的流程。
陆以昊追出去几百米,看到人在不远处的路灯边靠着。
短短一两分钟,两拨人上去要联系方式。
有男有女,不过都很快离开了。
陆以昊走过去,不无幸灾乐祸:“梁总,真招桃花啊您。”
梁弋周凉凉看他一眼。
“行李准备好了?”
陆以昊理直气壮:“我有人帮我搞啊,今天是我自由前最后一夜,我可是要通宵的我提前跟你说过!”
“自己玩儿吧。”
梁弋周没再理他,转身沿着街沿走了。
陆以昊不着调,可是个人精。
察觉到对方好像是真生气了。
他给另一个即将同行的上司徐渊打了个电话。
徐渊听到‘生气’两个字就不再继续了,安抚他:“你去玩儿吧,梁弋周不会生气的,他只是脾气比较操蛋。”
“他不是跟我生气,是遇到了个……什么方什么的。”
陆以昊挠挠头,有点尴尬:“我拉梁总去喝了杯。”
徐渊一顿,似乎是倒抽了口凉气,挂到一半的电话又送回耳边。
“他们说了什么?”
上海飞陇城三个小时,这次预计要待一周,要调研的项目有政府牵头想发展转型的,想集合了大型机构想选一家帮忙管理引路,也有梁弋周和徐渊个人感兴趣的,刚好在省内其他城市。
落地后马不停蹄投入工作。
第三天下午开完会才有了空,招商局的负责人说附近有食品文化节集会展,决定吃饭前带着大家逛逛,顺便休息散心一下。
梁弋周本来不想去,被徐渊架上了中巴。
俩人坐倒数第二排。
“我知道这是你老家,看看变化不好吗?就想在酒店窝到天荒地老啊?”
徐渊压低声音:“有些事害怕是没用的,要是有缘了不还得碰上?没缘了你就是一条路走着也撞不着。”
梁弋周冷笑:“害怕?害怕什么?”
徐渊颇为同情地拍了拍他肩:“被女人甩了不可怕,但是心灵阳痿不可取,——”
“什么?什么阳痿?谁阳痿了?”
坐最后排的陆以昊一个激灵,脑袋还蒙着,已经凑到了两人椅子中间:“怎么了?什么八卦让我也听听?”
梁弋周懒得跟他俩掰扯,直接换了位置。
眼不见心不烦。
趁着店休,崔钰给原馨也请了几天假,崔钰带着她去参加了个集市,是今年陇市最大的食品文化节的一部分,市里今年开始要大力发展文旅,招商引资,投入的精力不小,这节虽然只办三天,但人流量不可小觑。
她早早申请了。
摊位本来抽中在 B 区,却被临时换到了 E 区,在尽头拐角的位置,很多人都不会逛到这里。
崔钰打电话问过,却只得到官方回答。她坐回椅子上,不想吵醒一旁睡觉的原馨,只能无声地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
大意了。
小地方人情紧密,但用得上人情的地方未免也太多了。权力在人情这张网上无声无息地伸出细密触角,是人就会被影响。
集市活动三天,她本来提前备了很多料,打算做 300 份左右水果类甜品的。
可备都备了,她还是做了。第一天结束,E 区人流量如她所料的冷清,干脆把剩下九十份送给了其他摊位的老板。
这不是最烦的。
集市第二天,有之前来她店里找过茬的混混,又叼着个烟来她摊位前嬉皮笑脸了。
“老板,你卖烂水果还敢来这啊?不会影响我们市里形象吧?”
这几天都是早上四五点起的,原馨睡眠浅,被迫跟着一起熬。
崔钰抱着睡眠不够的原馨,把耳机飞快塞进孩子耳朵,压低声音:“麻烦灭一下烟。”
混混切了声,他现在算是被正规军收编了,难得上头的俞哥派任务让他干擅长的事——
还给钱!
钱壮人胆,混混来了劲,在她脸上扑了口烟。
“你他妈管老子,这里有写不给抽吗?给老子指出来!”
室外场合,这边人都爱抽,确实没有。面前的黄毛手里夹了支硬黄兰州,姿态嚣张。
崔钰沉静地看着他。
见她不说话,周围人也不想多事惹麻烦,黄毛夹着烟的右手举高,在空中虚点了点,终于用上了存过的非主流语录:“津南津北一条街,打听打听谁是爹——”
一道阴影忽地覆上。
黄毛话没说完,手里突然空了,“他妈的——”
这话也只说到一半。
黄毛转头,看见个很高的男人,黑色冲锋衣,深色工装裤。
逆光下,也看不清来人的脸,对方高到压迫感十足。
“伸手。”
对方的声音不高不低,命令感很强。
雄性之间有种非常原始的比拼,第一眼就能打量出来。
黄毛迟疑半秒,照做。
对方把烟捻灭在黄毛掌心,动作利落,压根没留反应时间。
“啊——!!”
黄毛反应过来,捂着手痛叫着跳起来。
男人退了半步,看着人弓背跳得像虾子,眉头微挑,轻笑,透着散漫的不屑。
“有小孩儿的地方,抽什么烟,要装别在这。”
很快,有个穿休闲西装的年轻人赶过来,绕过破口大骂的黄毛,微笑着给周围人颔首抱歉,气质称得上如沐春风。
转头,徐渊咬牙切齿地捏着他肩:“你没事吧你?”
梁弋周耸肩,满不在乎。路过黄毛时又冷不丁加码:“对了?你没妈吗,长着嘴不会说人话啊?”
“老子今天不干死你!”
黄毛几乎要气撅过去了,冲上去就要抓住他领子。
简直一场闹剧。
众人瞠目,闻声围来看戏的人越来越多。
徐渊吓得赶紧把人分开,正准备抓着他赶紧离开,忽然想起被惊吓到的核心人员。
在良心的驱使下,又抓着祖宗返回摊位,给那个抱孩子坐回椅子上,明显因为局促而安静下来的母亲道歉。
“实在不好意思啊,给您添麻烦了。”
徐渊知道这些做小本生意的老板,争取这次集市机会也不容易,面对冲突第一时间更愿意息事宁人,不想撕破脸。
梁弋周倒好,回老家这趟心情指数极低,今天更好,简直是混混血脉觉醒了。
“抱歉啊,我不是有意的。”
梁弋周也恢复了正常社交水平,收起了玩世不恭,笑得眼微微眯起,瞬间冲散了五官线条过于锋利带来的凌厉感。
他对低头看摊位上满满当当、没卖出去多少的甜品和果脯,随口道。
“我这边朋友多,您——”
“不用。”
戴着口罩的年轻母亲轻声开口,截断他。
她低头,看着怀中女孩儿,只露出发旋,声音比刚才更低。
“想要你们拿一盒走就好。”
“那我多拿几个,谢谢。”
徐渊顺手扫码付了钱,用手肘撞了下梁弋周,示意他多挑点。
梁弋周没动。
他站在原地,闷热的夏日晚风吹来,吹得黑色衣角微微掀起。
“怎么了?”
徐渊感觉到异常,扭头看他,紧张地蹙眉。
偏偏原馨此时醒了,像一尾捉不住的小鱼,正要从崔钰怀里挣扎下来。
崔钰怀里没了孩子,于是慢吞吞抬头,摘了口罩。
“随便选。”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着两人礼貌颔首,也恢复了正常社交水平,一双杏眼温柔潋滟:“是我该谢谢你们。”
徐渊:“不用不用——”
“拿吧。”
梁弋周说。
“她欠的,该拿就拿。”
语气客气冷漠,视线从旁边的原馨扫一圈,转回来,落到她身上,举重若轻,毫不在意。
这显然是孩子。
梁弋周:“恭喜。”
崔钰颔首:“谢谢。”
下一秒,梁弋周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徐渊的问话从身后遥遥飘来。
“哎是你自己说要的你又不选蛋糕啦?!”
崔钰晚上八点半收的摊,比前一天早一小时。
有穿藏蓝色夹克的主管来过,详细咨询了她傍晚发生的事,崔钰还没来得及开口,其他摊主已经一拥而上,七嘴八舌,绘声绘色描述了一遍。
“行,我知道了。我们一定会督促严肃处理,各位看见不文明的现象,也可以及时出手制止举报。”
几句官话后,等人群散了,这主管才又严肃看向崔钰:“走吧。”
主管走马上任第五年,顶头上司是招商局的领导,今年的重点是招商、安商、富商加城市系统转型,白纸黑字写着呢,重点是转型。跟这些投资机构打交道,再选出合适的组支基金交给人家管,最好手把手帮着办成产能落地这事,算是目前的重中之重了。
今晚这意外当事人,是盛颐创投的两名 GP,虽说人家本来也有项目要考察,但看一眼那履历,那人脉,愿意在这待上一周,怎么着都算贵客了。
今天开完会正好有空,本来想带着这批贵客看看活动,休息散心,结果就遇上了这档子事,跟一混混杠起来了。
领导听完太阳穴都要冒烟,无数糟糕案例从脑海飞过,生怕人家一拍屁股、带着坏印象连夜飞走了,赶紧把两位合伙人拉去单独摆了桌饭。
摆饭摆饭,自然要集齐当事人。
崔钰也得在。
她有了心理准备,一推门,红木圆桌坐着几个人,一打眼扫过,也没太惊讶。
说是饭局,也不是来吃饭的。
第一件事,就是被主管推着过去好好谢人家。
——态度要好,尊敬一点,要是有条件最好感情充沛一点,要是忍不住掉了眼泪也没事,要表现出我们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心呐。
崔钰被推到跟前,再次站到了对方跟前。
他坐着,坐姿稍显散漫,指尖在桌面依序轻敲,有一下没一下。
那双黑眸打量起人,已然陌生许多。
褪色的骤然变鲜明。
像很久前一场漫天雪色,再次现出原色,变得刺目,也显现出令人不安的痕迹。
记忆倒退留下的。照在雪地上的光影,是明与暗掺在一起。或许写作记忆,读作厄运。
崔钰垂了几秒眼,最终抬眸。
平静地看向他,伸出手。
“今晚,非常感谢您。”
周围有什么附和或催促的声音,她也听不太清。
他这张脸是很大的干扰项。
梁弋周把她的手晾在空中足足半分钟,最后才站起来,不轻不重地握住,一贯的笑意,轻佻又玩世不恭。
“不用,顺手。”
手心交握的瞬间,干燥温热与冰凉柔软交触。
男人的指腹与虎口有茧,触感清晰磨人。
这并不奇怪,梁弋周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少爷,他也从不避讳这一点。
崔钰出神很短瞬间,垂眸凝视。
只是这些磨人的茧与指尖,曾经游走过其他地方,用手指摩挲对方的疤痕,在夏夜蝉鸣中汗湿着纠缠,把所有恼人话语吞没在含糊不清的吻里,指骨与脊椎相触,指甲从温热结实的背上划出血痕。
曾经,手的作用是这些。
小时候,崔钰不理解为什么大人排斥饭局。
明明是下馆子猛吃的好机会,还不用自己付钱。一年到头,只有舅舅沙漠孤狼同志偶尔会带她去一两次,每次她都像全自动进食机器,吃到头也不抬。
长大才知道“长大就知道了”不是空话。
饭局,好烂的发明。
席间带她来的陈主管是慷慨激昂主讲人,主管的领导负责点睛之笔,把徐渊和梁弋周见义勇为的义举一顿夸,又不着痕迹地将话题转到了碳材料项目和负极材料一体化的可能性。
专业对口的徐渊帮忙分析,旁边的梁弋周没接腔,没动筷子,只垂眸安静听着。
崔钰坐在他们对面,也是最边上。
她夹了一筷子凉拌木耳腐竹,挖了两勺毛豆,一颗一颗认真吃了很久。
偶尔,她能感觉到一道视线从头顶滑过来。
这种诡异的气氛并不影响徐渊发挥,他还在一条条分析中,为整个包间注入了活力。
“……虽然目前这个材料还是以石墨为主,但确实没法匹配动力电池的能量,硅碳的话我觉得发展空间很大……”
崔钰的手机忽然震动。
她拿出来看了眼,是春姨的儿子高桓的信息。
[听说你今晚跟投资人刚好见面了?能麻烦你个事吗]
他们打过几次照面,高桓平时在省会城市发展,据说在做自己的公司,正在拉投资阶段。最近两个月回家来帮忙,也帮她接过几次原馨,还有一次直接撞上了原馨生父派来的人,好在高桓人如其名,人高马大,把对方派来的人顶回去了。
崔钰给他答谢红包,他也没收过。
按理说,还个人情也是应该的,可现下确实犹豫。
自己只能带来负影响,这话能直接告诉高桓吗?
崔钰撑着太阳穴,低头看着手机屏幕。
打眼一扫,看起来就像等不及要离开,一分一毫的心都没空放在眼前饭局上。
看得人火大。
徐渊余光扫到某祖宗短时间内连喝了四杯,眼疾手快地拦住,低声警告:“……有病啊,这是白的。”
梁弋周平淡地睨他一眼。
“你不知道我是哪儿的?”
徐渊:……
也是。到老家了,多喝点也正常。
徐渊收回手,但还是有莫名的预感,便用眼神提醒他收着点。
“梁老板是哪里人啊?酒量不错!”
领导今天开了本地的酒,看到人能喝,也高兴地跟梁弋周碰了一杯。
陈主管赶紧轻咳了两声。
梁弋周往椅子深处靠了靠,两只手松散交叠,笑了笑。
“这里的。”
被提醒过的领导恍然大悟,大喜:“也是陇城的?好好好!”
又碰一杯。
碰完,梁弋周下颌微抬,示意了下对角线的人:“这位……是姓什么来着?”
陈主管博闻强记,立马接上话:“小崔!是小崔!”
没来得及回话的崔钰接到主管催促的眼神:……?
都回答完了让她说什么。
梁弋周了然点头,又颇为关心道。
“崔女士,在这儿待这么久,你女儿那边没关系吗?”
陈主管立马会意,这是想关上门来谈点公事,不能有外人在了,赶忙冲崔钰道:“小崔,你女儿和丈夫肯定等急了吧?你要不要给他们打包点吃的回去?”
话说完,席间微妙地安静了好几秒。
陈主管感觉颈间莫名发凉,摸了摸后颈,不小心撞上一双黑眸。
梁弋周唇边笑意深深:“陈先生,你真厉害,什么都答得上来。”
……这男的笑起来真够瘆人的。
陈主管被领导飞了一记眼刀,后知后觉了什么,倒吸一口凉气,飞快坐下。
“她没关系的,放在邻居阿姨家。”
崔钰轻巧接过话头。
“晚上已经吃过了。”
梁弋周问:“是吗?小孩几岁了,不需要夜宵吗?”
崔钰微笑:“不需要。正餐吃饱了,夜宵对身体不好。”
梁弋周赞叹道:“好细心,真是伟大的母亲。”
在场所有人无声转头看向他。
试图分辨这到底是赞扬还是阴阳怪气。
梁弋周实在没有贴心温暖的长相,笑起来还好一点,收笑时不羁乖戾,眉上旧疤和耳骨洞痕迹都写满不像好人四个字。
忍耐期结束。
崔钰也没什么笑意了,脸色平淡:“照顾孩子,都一样的。”
“一个人照顾,出来这么忙都要带上,孩子父亲……”
梁弋周沉吟两秒:“是死了吗?”
徐渊双眼瞳孔暴睁:!
fxxk!
就知道今晚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
“差不多吧。”
崔钰耸肩:“跟死了没什么区别。世界上大多数父亲不都是这样么?”
“哈哈,家里各有分工嘛,正常,正常!”
主管赶紧举起酒杯:“来,让我们敬在家里操劳的伟大妻子和母亲们——”
梁弋周没动,上目线微抬,凝视着她。
崔钰没理他,抄起酒杯跟主管碰了碰:“谢谢。”
一饮而尽。
徐渊也紧接着举杯,梁弋周收回视线,跟几位的杯子碰在一起,仰头喝净,喉结拉出一道锋利弧线。
席间的气氛一时间恢复如常,梁弋周还聊起他们想要花力气发展的另一个氢能源项目,问陈主管要不要再多花一点时间考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