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云葳虽然知道他不好骗,可是这话讽刺谁呢?她就算眼再瞎,也不至于看上三皇子。
她走到他身前,在他榻边坐下,咬牙道:“越大人把我当什么人了,难道看不见我在生气?”
越之恒浅墨色的眸落在她身上。
湛小姐眼眶红红,小巧鼻尖带着浅粉,乍一看,确实有几分委屈的情态。
毕竟三皇子有过前科。
不管怎么说,若是她当真无意,三皇子这封信,就有些不知死活了。
越之恒这几日脑海混混沌沌,到了如今,虽说勉强醒过来,却也一阵昏沉刺痛。
身子不适,他便没有表面这般平静,他盯着那信,淡淡地想,色胆包天的贱玩意。
“府中有彻天府卫,他没法带走你。湛小姐若是真想出气,过几日我好些了,替你找一趟三皇子。”
他口中淡漠的“找一趟”,必定不是那么简单,三皇子不死也得脱层皮。
越之恒说话的时候,湛云葳因为心里有鬼,一直盯着他的唇。
平心而论,越大人其实生得很不错,他样貌冷峻,鼻梁很挺,唇也生得好看。如今难得因为病弱,中和了他身上的锐气,令他看上去像世家养出来的清贵公子。
她莫名很紧张,几乎没听清越之恒说了些什么。
待他说完,湛云葳才胡乱点了点头。
汾河郡一连下了几日雨,如今好不容易晴朗,天幕难得有星子。
因着越之恒养伤,屋内的窗户关着,室内有些闷。
靠得近了,湛云葳发现越大人身上的冰莲香,夹杂着药味,竟然不难闻。
她也不知道这事到底要怎么开始,凑近他一些,紧张地问:“越大人,你还难受吗?”
湛云葳:“……”这话放在平日,她会立刻反唇相讥。
但此刻,明明越之恒神色平静,她却平白有一种被看穿的窘迫。
这还怎么进行下去?她确实想过直接来,可她一个被封住灵力的御灵师,还不如越之恒这个伤重的灵修。
就算越之恒只有一根手指头能动,要伤她也很容易。
她不敢小觑九重灵脉,更不敢小看越之恒的悯生莲纹,妖傀丹只有一枚,全部喂进去,还真不是唇贴唇那样简单。
至少,得保证让他全部吃下去。
这个过程必定漫长,她觉得这就不是人能完成的任务。越之恒是疯了才会一动不动,她喂他就吞咽。
湛云葳坐直身子,第一次懊恼自己对越大人毫无吸引力。
越之恒淡淡看着她,不动声色揣摩湛小姐到底要做什么。虽然他现在头脑昏沉,筋脉中灵气逆行,每动一下,都刀割似的疼,但还不至于神志不清。
湛小姐在紧张。
她或许自己都没注意到,她一旦举棋不定的时候,手指便会无意识缠弄罗裙上的系带。
越之恒见她憋闷地坐直,问他:“越大人,你这次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伤得这么重?”
越之恒垂眸,淡声回答道:“无事。”
这样的事并不是第一次。
灵帝为了突破十重灵脉,得到十一重圣体,几乎已经成了执念,心魔愈重。
这么些年来,灵帝大部分时间在闭关,每隔两年,会找一人为他压制心魔。
越之恒短短几年能爬得这么快,与此脱不了关系,他的冰莲血,比什么辅佐法器都好用。
也亏得越之恒天赋绝佳,否则就会像以前那些人一样,没命回来。
不过这些话,没有必要说给湛云葳听。
他抬眸,看向面前的少女:“你来找我,只是为了说三皇子的事?”
湛云葳见他不肯说,猜测涉及到了王朝密辛。
她来之前,怕越之恒对自己起疑,便想好了怎么回答:“下月中旬,就是王朝的花巳宴了,我来是想问,若我们府上收到帖子,我要不要去?”
越之恒沉默了一会儿。
湛云葳见他神情,说:“你不知道什么是花巳宴?二夫人不也是御灵师吗。”
她有些惊讶,在灵域,平民不知道花巳宴不奇怪,可王公贵族还有仙门世家,往往都与御灵师有来往,不可能全然不了解。
花巳宴只会邀请御灵师。最早是德高望重的那一位御灵师,带着众人祭祀、驱邪,后来逐渐演变成吹嘘自己伴侣的赏花宴。
大概就是,炫耀自己的灵修伴侣有多出色。
从天赋到体贴,从外貌到官职,能比的一个不落下。
六月十五便是花巳宴,以越之恒如今的地位,王宫里那位王后应该过不了几日就会递帖子。
真奇怪,越之恒虽幼年在渡厄城过得不好,这些年越家既然承认了他,他作为大公子,却连这些常识都不知道。
她解释了以后,越之恒问:“你想去?”
湛云葳很无奈:“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吧。”
到底是王后的帖子,她一个前山主之女,要推拒也得思量思量,没有哪个在王朝做官的臣子,会去得罪王后。
有的御灵师就算只剩一口气,也恨不得去为自己的夫君或者夫人争一口气。
但越之恒却无所谓道:“你不想去就装病,回绝便是。”
湛云葳说:“越大人不是一直想要平步青云吗?”
越之恒嗤笑道:“湛小姐以为这彻天府掌司之位,是卑躬屈膝,阿谀奉承就能坐稳的?”
他看她一眼:“更何况,别的御灵师过去是夸赞道侣,湛小姐过去,是要做什么。”
湛云葳也想不到那个场景。
她总不能夸越之恒,越大人哪里有优点了?他倒是比所有人的道侣心狠手辣,性情诡谲。
湛云葳说:“那等收到帖子再说。”她那时候说不定早就离开了,今日不过找个由头而已。
总之绕来绕去,又回到了那个最难的任务。
“越大人,你渴不渴,我给你倒杯水喝?”
湛云葳看了一圈屋子里,桌上倒是有茶壶,只不过里面一滴水都没有,看来彻天府卫守在这里虽然安全,却与周到沾不了边。
她回头看越之恒,越大人神色没有丝毫愠怒,习以为常道:“很快就该喝药了。”
所以喝不喝水,也没事。
湛云葳放下茶盏,再一次意识到,除了哑女,可能这世上再没有人像关心亲人一样关心他,以至于他自己都习惯了,不以为然。
她说:“药哪能当水喝,你等等。”
湛云葳出去嘱咐了沉晔几句,沉晔神色略有些惭愧:“属下都是粗人,疏忽了。”
没多久,彻天府的府兵进来换了茶盏。
待到水放温,湛云葳给他倒了一杯过去。她再看这简陋养伤的房间,实在到处都是不如意的地方。
汾河郡的雨后,空气中还带有泥土的清新,越之恒半靠在床头,看着那藕粉罗裙的少女进进出出交待——
要温水,要干净的毛巾,要厚一点的被子。
他听她几乎有些无奈对沉晔说:“仲夏虽然不冷,可他灵力溃散成那样,必定比冬日体温还低,屋子里那被子远远不够。”
越之恒明白,他本不该让心怀不轨的湛小姐在此久留。
但许是身子倦怠不适,又或者真的渴了,冷了,他沉默着,没出声赶她走。
湛云葳一直在悄悄观察越之恒,越之恒想来很难受。喝过水,他唇色仍旧浅淡,只是润了不少。他偶尔会蹙眉,应该是伤势复发,头疼得厉害,在极力忍耐。
她的心思又忍不住活络。
没一会儿沉晔将被子也换了,越之恒蹙眉闭上眸,似乎在等这股难受劲过去。湛云葳鼓足勇气,再次靠近他:“越大人,你更难受了吗,要不要我去叫医修。”
可手还没触到越之恒的额头,他就睁开了眼睛。
湛云葳的手腕也被他握在了掌心,动弹不得。他的手掌宽大,掌心粗粝,应该是常年使那支诡谲鞭子的原因。
对比起来,被他握住的那只属于御灵师的纤细手腕,细嫩、雪白,他冷漠握住的是她命门。
冰莲香在帐中浓郁,混杂着她身上的暖香,令人目眩神迷。伤重确然对越之恒影响很大,否则不至于让湛云葳靠这么近。
越之恒注意到,湛云葳的视线巧妙地避开了自己的眼睛,落在他的下颔,或者唇间。
他沉默了一下,忍不住问:“湛小姐,你到底想做什么。”
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越之恒知道她不安分,但湛云葳是个聪明人。应该也知道,就算自己只剩一口气,没有灵力的她,也实在翻不起什么风浪。
湛云葳慢吞吞挪开眼睛,对上他的双眸。
越之恒发现,她另一只手,又下意识想要缠绕衣带了。
她没有回答他,反而俯下了身。
越之恒的手冰凉,而掌心的手细腻温软,他注视着湛云葳,望着她那双栗色的眼眸,一时没有动弹。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她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刚要动作,外面传来敲门声。
是医修老头推门进来:“大人,您该上药了。”
越之恒眼看身上的少女脸上泛出红晕,眼中闪过恼意。越之恒本该有个荒谬的猜测,但太过荒谬,他便不往那处想。
他松开湛云葳的手,冷淡道:“你回去吧,湛小姐。”
湛云葳功亏一篑,不善地看了眼医修。
她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越之恒看样子还有些神志不清,只怪医修来得不是时候。
医修咳了两声,也有些尴尬。
他一个老头,前几日来的时候,大人都孤零零在房里,别人有人亲近,连个照看的人都没有,全靠强悍的体质撑着。
他今日习惯性直接就推了门,也万万没想到大人和夫人在房里做这样的事啊。
湛云葳就没打算走,干脆站在屋檐下。等医修给越之恒上完药再说。
反正脸已经丢得差不多了,她说什么也得救出湛殊镜他们。
医修给越之恒上完了药,见越之恒皱着眉在出神,念及医者仁心,他说:“掌司大人身子虽然恢复得很快,但是有些事,不适宜现在做。听闻大人才成婚,来日方长。”
越之恒看他一眼,难免有几分好笑。
但他的事,自然不会和外人说,于是冷冷闭眼,没有应声。
医修以为他固执不听劝,又念及方才那位美貌的夫人,心里直叹气。
出去时,医修见湛云葳还在,忍不住也叮嘱了一遍。
“夫人,掌司大人的身子需要静养。”
然后他听见这位夫人若有所思问他:“他如今能走动吗?”
医修愣了愣,这算是什么问题,需要大人走动吗?他责备地看湛云葳一眼,说:“最好让大人躺着休息,不宜过分操劳。”
也就是能走。
那就行。
两人都站在外面,医修原本在等药,药端过来以后,他看向湛云葳:“那……夫人端去给大人?”
湛云葳觉得他总算做了件好事,她点头,接过这碗药。
她进去的时候,越之恒已经不似方才靠坐,反而躺下休息了。她记下了医修的脚步声,又在外面吹了许久的凉风,身上的味道应该也散去不少。
湛云葳没有第一时间过去,而是绕过屏风,找到了越之恒先前穿过的、带血的衣袍。
不枉今日她在房中转悠那么久,看见定身符,她眼眸一亮。
越之恒一开始以为是医修端着药回来了,可很快,他发现不对劲。
虽然脚步声很像,可来人的身姿明显更加轻盈,他猜到了是谁。
湛小姐今日……实在努力。
越之恒忍不住揣测,湛云葳到底想做什么,杀他,还是想要害他?她带什么东西了吗,没理由沉晔检查不出来。
越之恒等了一会儿,感知到,湛云葳在翻找什么东西,似乎是他换下来的衣衫。
他心里轻轻嗤笑,湛小姐很聪明。可是她不知道,他体质特殊,那符沾了他的血,早已作废。
他索性闭着眼,让湛云葳早日死心也好,免得日夜惦记。
等了一会儿,她过来了。
耳边传来风声,他睁开眼,发现湛云葳已经将眼疾手快将符贴在了他的额上。
“……”越之恒仍是没动,心里泛出几分冷意。到底要动手了吗?
少女俯身看他,眼中难得带上几分愧意:“越大人,对不住。”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他眼中的冷嘲之色湛云葳没看见,她耳根染上的浅粉,越之恒也没注意。
倒也不必道歉,越之恒想,要害他的人,远不止她一个。只是显得她今日所做一切,多余又可笑。
他放在锦被上的手,暗自掐好了法决,就让他看看,湛小姐到底有什么本事。
越之恒注视着她,就见她双手扶住他的肩膀,缓缓低下头。
汾河郡下过雨的夜,泥土松软,有什么东西在抽枝发芽,伴随着轻轻的虫吟。
他抬起的手,在碰到她之前,更软的东西,落在了唇间。
虫吟声越来越低,最后消失在耳边,他觉得有几分目眩。口脂的香,从那头渡过来,带着浅浅的甜意,于唇齿间化开。
来自她试探、不得要领又青涩的触碰,轻轻的辗转。
一切感官,变得敏锐又让人战栗。
他的手颤了颤,明明是该下意识推开她,喉结却滚了滚,一一吞咽。
是什么,他已经尝了出来,但因着晚了这一刻的犹豫,已经来不及。
夜色冗长而沉默,他的手垂下,握住了锦被。
像是叹息,又像是自我嘲弄。
这过程比他想像更久一些,良久,越之恒闭上眼。
夜风吹动院子里的梧桐,落叶在地面翻滚。
前几日一场暴雨,将夏花打得七零八落,空气中隐约带着残留衰败的香气。
沉晔的视线从那些零落的花瓣上收回,发现自己面前站了一人:“大人?”
本该静养的越之恒,不知为何从院子里出来了。
越之恒一席瞰青色的麒麟外袍,散落的发也用青色发带束了起来。
离得近了,沉晔才发现越之恒身后还有个女子身影。
越之恒淡声开口:“我有要事去做,你与其他彻天府卫留在越府,湛小姐,跟上。”
湛云葳小跑着追上他的步子。
这命令明明不合常理,但沉晔以及一众彻天府臣,没有一个人敢置喙,肃然应是。
湛云葳走在越之恒身侧,松了口气。她看一眼身边的越之恒,越大人的身份好用就好用在这。
整个王朝,除了那位灵帝,试图与越之恒作对的,要么已经入了土,要么就在入土的路上。
两人出了越府,湛云葳伸出手:“替我解开。”
今夜的汾河郡很是晴朗,星子漫天,月亮隐在云后面。越之恒看上去与平时别无二致,但靠得近一些,就能发现他的眼瞳比平日更深。
往常他如浅浅水墨的瞳,如今是一片冰冷的漆黑。
妖傀丹在起作用。
越之恒抬起手,没一会儿,湛云葳感觉到困灵镯被解开,滂沱的灵力回归体内,她早就养好了灵丹的伤,这一瞬只觉得滞涩的身体开始吸纳天地灵气,连身姿都变得轻盈起来。
闭上眼,甚至能听到远处汾河流水潺潺的声音。
湛云葳不欲耽搁,妖傀丹的作用只有三个时辰,如果越之恒清醒过来,那他们想走也走不了。
汾河郡离王朝虽说不远,但赶过去也要一段时间。
坐上越之恒的青面鬼鹤,湛云葳低头甚至能看见汾河中倒映着的繁星点点。
越之恒就在她身后,他现在是傀儡状态,没法离她太远。
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与越大人猎猎作响的青色外袍交织,他无知无觉,身子却冷得厉害。
湛云葳默默坐直了身子,替越之恒挡住身前吹来的夜风。
对不住,她心想,我无意伤你,越大人。
念及一会儿要逃命,这青面鬼鹤是个好东西,湛云葳只能让身后的傀儡教自己怎么使用。
他得了令,一只手环过来,带着她熟悉藏在鬼鹤翎羽下的机关。
傀儡无知无觉,自然也就没有男女之别的概念,湛云葳发现,自己几乎被越之恒抱在怀中,他棱角分明的下颔,再低一些就能抵住她的肩。
她连忙错开一些,不敢再占半点越大人的便宜。
她至今都不敢想,若他日还有机会再次相见,越之恒会多想要杀了她。
越大人这样讨厌御灵师,今日被她如此轻薄,还成了被操控的傀儡,恐怕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她喂妖傀丹时,越之恒虽然动弹不得,可意识还在。
那漫长的过程,他想必记得清清楚楚。
湛云葳第一次觉得,要是给她个机会,抹去越之恒这段记忆就好了。
遗憾自己不是丹修,也没有这个时间。
她索性不再想,只希望这辈子都别和越之恒再见面了,不然这多尴尬啊。
湛云葳收敛起心神,专注熟悉起青面鬼鹤来。
越是摸索,她越惊叹越之恒在炼器方面的造诣,前世她只以为越之恒的九重灵脉厉害,但没想到,他炼器的天赋丝毫不逊色。
这青面鬼鹤平日只有彻天府卫在用,看上去阴森可怖,外形也不似仙门的鸾鸟、乌金凤车、太岁仙架那般仙气飘飘,恢弘美观。
可青面鬼鹤速度极快,它的爪牙,尖喙,几乎能将普通邪祟撕得粉碎。
鬼鹤的每一片翎羽,都能随意念拆卸,腾空而起,甚至当做万箭齐发的利器!
不说翅膀下有无数机关,湛云葳在探究的时候,发现这家伙竟然能吐火球?
湛云葳连忙阻止了身后傀儡想要示范给自己看的行为,开玩笑,下面就是百姓的村庄,鬼鹤一个火球下去,能把别人的屋子烧得干干净净。
难怪百姓忌惮彻天府,光一个坐骑法器,既能杀人,又能放火。
三两只鬼鹤,甚至可以轻而易举踏平一个村子,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湛云葳能熟练掌控青面鬼鹤时,王城也到了。
与秀美安谧的汾河郡不同,王朝四处灯火通明,亮起的地方歌舞升平,无数王朝贵胄会在夜晚取乐。
王朝的宵禁,仅仅只为普通平民设立。
她低眸凝视这头庞大又华丽的巨兽,明明如此糜烂,偏偏坚不可摧。
昔日与它作对的仙门,纷纷被它无情吞吃。
诏狱在一更天收到彻天府的命令,掌司大人要连夜提审仙门余孽。
一行被关了多日的仙门灵修,终于从刑具上被放了下来。他们已经数十日没有喝水,也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前日,最小的两个灵修,四岁的元琮和五岁的别有恙,纷纷发起了高烧。
对于凡人来说,伤寒会致命,对于灵修来说,高烧意味着他们体内的灵力溃散得差不多,再无法维持活下去的生机。
地牢中的灵修,大多沾亲带故。
别有恙是蓬莱尊主的关门弟子,裴玉京的小师弟。
元琮则是湛云葳的表弟,从能走能跑开始,就十分聪明乖巧,湛殊镜虽然对湛家一家子都有怨恨,却不至于将气撒在一个四岁小孩的身上。
以至于元琮经常追在他身后喊阿兄。
成为俘虏时,琵琶骨被玄铁穿透,元琮尚且还会哇哇大哭,这几日,他渐渐说不出话,偶尔只能呢喃一句阿娘……
昨日好不容易醒来,他虚弱地问:“阿兄,我是不是要死了。”
湛殊镜这样一个只在父母身死时流过泪的人,忍不住红了眼眶。
王朝历来残忍,连一口水都不给灵修,大人还熬得住,可孩子纷纷肉眼可见走向了衰败。
五岁的别有恙这几日也不在睡梦中喊师尊和裴师兄了。
地牢充斥着死亡的气息。
今日被放下刑具,元琮的身子无意识滑落下去,湛殊镜不顾身上的剧痛,将他接住,抱在了怀里。
元琮睁开眼睛,气若游丝,瞳孔涣散地说:“阿兄,我看见你悄悄藏起来云葳表姐的香囊,但是小琮不会告诉云葳表姐,这是我们男子之间的秘密。”
放在平日,湛殊镜会说你放屁,敢乱说小爷就把你屁股打开花,但今日,他抱着怀里几乎要消散的孩子,哑声道:“嗯,我们的秘密。”
“我好想爹爹和娘亲。”
可他的爹娘都已经战死了,和湛殊镜一样,成了孤儿。
湛殊镜就像抱着幼年的自己:“阿兄会想办法带你走的。”
今夜的提审,就算豁出这条命去,他也要试着劫持那王朝狗贼,将族人放出去。
十六年前,长玡山主牵着他的手,告诉他,今后长玡山就是你的家。那时候湛殊镜心中嗤之以鼻,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愿意为了湛氏族人去拚命。
地牢阴暗的火光跳跃,远远的,湛殊镜就看见了审他们的人。
那人剑眉凌厉,狭长的眸凉薄,抬起眸来冷冰冰地看着他们。
正是彻天府掌司,越之恒。
抱着别有恙的那位灵修,哀求着开口:“掌司大人,审讯前,能不能给孩子一口水喝。”
世间最要命的武器,并非什么严刑逼供,而是折磨人的柔软心肠。
湛云葳的脸隐在兜帽下,有一瞬心酸得眼眶发疼。
湛殊镜抱着元琮,冷道:“求他做什么,他这种狗杂碎,给仙门提鞋都不配。”
说这话时,湛殊镜已经准备强行扯出身体中的玄铁钩。
却见面前的越之恒没什么反应,反而对狱卒说:“出去。”
而他身后的人,也从披风中露出了脸:“湛殊镜。”
她轻轻说:“我带你们走。”
密闭的审讯室,要将仙门弟子体内的玄铁钩取出,并非简单的事。
湛云葳以灵力护着他们的经脉,让身后的越之恒来取。
湛殊镜见越之恒言听计从,皱眉:“他怎么回事。”
“吃了妖傀丹。”
湛殊镜古怪地看了一眼湛云葳:“他对你没防备?”
湛云葳:“……”这话没法接,她接过旁人递过来的别有恙,替他用灵力护住心脉,又往他体内送了不少灵力。
这孩子睁开眼睛,认出了湛云葳,抱住她:“嫂嫂。”
湛云葳身后的傀儡垂着头,没有反应,倒是湛殊镜发出一声嘲讽的笑。
也不知谁教别有恙的,湛云葳有些头疼,但也不至于和一个病重的孩子计较。
别有恙:“嫂嫂,我师兄呢?”
湛殊镜说:“他连你嫂嫂都不要了,还指望来救你?”
“闭嘴吧,湛殊镜。”
湛云葳发现,还是走投无路的湛殊镜靠谱,好好一个人,偏偏长了一张嘴。
别有恙脸色苍白,低落地垂下头。
湛云葳说:“他胡说的,你师兄和师尊一定也想来救你们,只是脱不开身,你离开这里以后,就跟着族人去找他们。”
地牢里只有湛云葳一个御灵师,但灵修有五六十人,光解开他们的枷锁,就耗费了一个半时辰。
好在湛殊镜也看出她的急迫和吃力,一直在帮忙。
“妖傀丹时效还剩多久?”
湛云葳一直留意着,她看一眼冷冰冰毫无反应的越之恒:“约莫还有一刻钟。”
湛殊镜也知道意味着什么,帮最后一个仙族解开束缚,他说:“赶紧走。”
恐怕走不出多远,妖傀丹就要失效了。
城郊处,停着一艘巨大的云舟。
华夫人从里面探头:“泱泱,殊镜,你们可算来了。”
今夜湛云葳回王城第一件事,就是假借越之恒的命令,将这群御灵师从丹心阁接了出来。
华夫人担心了许久,唯恐计划出纰漏。
她不安地开口:“我们离开丹心阁的时候,被王朝那个方大人看见了,我担心他们已经起疑。”
湛云葳听见这话,不由心中一沉。
城郊十分寂静,几乎听不见一点夜风的声音。她有种不好的预感,空中隐约有灵力震荡。
不好,方淮带着彻天府卫赶来了!
“走,上云舟。”
仙门弟子一个个登上云舟,湛云葳将怀里的元琮递给华夫人,回头却看见湛殊镜打算杀了越之恒。
她连忙用控灵术挡下了湛殊镜的命剑:“阿兄,你做什么?”
“当然是杀了他,难不成还留着这个祸害?你拦我做什么?”
“他死了,你再对付下一个东方既白吗?再不离开,就走不了了!”
湛殊镜也知道这个道理,东方既白、越之恒,本质上没有太大的区别,他们同样天赋强悍,灵力高深,手段狠辣。
每一次彻天府变更掌司,灵域必定血流成河,遭殃的是普通百姓,不杀越之恒才是对的。
可他没法完全忽视越之恒和湛云葳做了快一月道侣的事,他狐疑道:“湛云葳,你难道舍不得他死?”
说这话时,他没看见,被湛云葳挡在身后的越之恒,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
湛云葳:“你在胡说什么!”
她不想越之恒死的原因有很多,哪一个都和“舍不得”沾不上边。
湛殊镜看她表情,不似作伪,总算懒得管越之恒,伸出手去接湛云葳,说:“走。”
湛云葳将手搭在他手上时,身后一阵寒意。
没了困灵镯,她的感觉敏锐很多,下意识将身前的人一推,二人双双滚在云舟之上。
云舟旁,地面被鞭子劈开十丈深的裂痕。
湛云葳回头,有一瞬头皮发麻。
原来最可怕的不是彻天府兵追来,而是暗夜下,不知何时清醒过来的越之恒。
越大人仍是那身青衣疏朗的着装,他低着眸,把玩着冰蓝色的长鞭“神陨”,扬起唇道:“好快的反应啊湛小姐。”
他虽然语气含笑,可湛云葳莫名感觉到,越之恒比过往所有时候都生气。
她方才要是慢了一步,那鞭子劈碎的地方,就是湛殊镜的脑袋。
她就说吧,以唇渡妖傀丹,越之恒恐怕恨不得杀了她。
好在她成功登上云舟,云舟开始载着仙门子弟升空。
也是在这时,方淮带着彻天府卫赶到。他脑子也是好使,路过的时候,顺手将侯府的湛雪吟拎了过来,以备不时之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