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母这般聪明美貌,提亲的人自然踏破门槛,大部分是门当户对之人,也有一些富户仰慕姨母的美貌,想重金纳姨母为妾,外翁有些心动,姨母却全部拒绝了,外翁不解的问姨母:“富户你都不嫁,那你想嫁给谁?”
姨母只是平静道:“既然都是做妾,那为何不寻个天下最有权势之人,做他的妾?”
谁是天下最有权势之人?
自然是大明宫中的圣人。
姨母已经厌倦了这种生活,大周庶人百姓,除了屠商穿皂色服饰,其余都是穿白衣,屠商的地位在良民里是最低的,她嫁了商人,生下女儿,再嫁商人,循环往复,子子孙孙,永生永世,都在阶层里的最底层。
她决定不了投胎,但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既然上天赐予她漂亮的容貌和聪慧的头脑,她费尽心机也要拼上一把。
姨母便想着通过良家采选的方式,入宫做宫女,改变这循环往复的命运,外翁外婆自然是不赞成的,但是阿娘却赞成,阿娘跟她说:“你姨母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人,她心气太高,与其让她嫁个商户郁郁不乐,倒不如无论成败,都让她试一试。”
阿娘其实也没觉得姨母能成功,毕竟这世上美貌女子太多了,但阿娘疼惜她唯一的妹妹,所以愿意拿出所有让她赌一把,姨母没有合脚的鞋,也没有华丽的衣服,担心过不了花鸟使的眼,阿娘便将自己唯一一双好鞋脱下给姨母穿,又拿出家中所有积蓄,给姨母做了一身丹碧纱纹六幅裙,当时姨母感动的泪眼涟涟,说道:“阿姊,若我真能飞上枝头,我定不忘你的大恩大德。”
姨母便这般进了宫,谁也没想到,这个穷到连双合脚的鞋都没有的少女,能一入宫就得到当今天子青睐,一步一步,最终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周皇后。
沈蓉四岁之前的人生,用四个字形容,那便是不堪回首,四岁之后的人生,也可以用四个字形容,那便是鸡犬升天。
姨母入了宫,封了妃,她家里的生活也好了起来,阿娘不用熬坏眼睛帮富户做鞋了,阿耶不用走街串巷吆喝卖货了,她也不用穿补了又补的衣服了,她还能时常进
宫,陪伴姨母,还有姨母的女儿,她的表妹,永安公主李楹。
相比于她以前的生活,表妹李楹,可以说生而尊贵,她一出生便是天子最疼爱的女儿,除了以佛经中的至宝明月珠为乳名外,更是赐了最富庶的广陵郡作为她的封地,她的父亲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送到她的面前,含在口中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千般宠爱万般纵容,不过幸好,李楹的性格并没有因此变的骄纵,而是十分温柔善良,对待她这个表姊也十分尊重,只是或许一个人的性格在四岁就能定型,她四岁前的经历对她影响太大了,以至于她对李楹友好,和善,恭敬,但从未交过心。
她长到十四岁的时候,姨母这时候已经封了贵妃,她的家族也不再是商户,父亲被封了三品官员,可以说是实现了阶层的跨越,姨母曾问过她阿娘,有没有中意的青年才俊,她可以向圣人请旨赐婚,阿娘转告她的时候,她只是摇了摇头,只因姨母十几年前的一句话,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
“既然都是做妾,那为何不寻个天下最有权势之人,做他的妾?”
沈阙听到这里的时候,他不敢置信:“你是说,我的阿姊,一直野心勃勃,要入宫争宠?”
崔珣也微微皱眉,在传言中,一直是太后迟迟未诞下男婴,沈国夫人为了保住家族利益,想送女儿沈蓉进宫侍奉先帝,而太后出于妒忌,毒死了沈国夫人和沈蓉,这也坐实了太后不念亲情、心狠手辣的毒妇骂名,这个故事里,沈蓉的形象,是美丽柔弱、身不由已、无辜可怜的,但没想到,真正想进宫的,是沈蓉。
太后想起那段往事,不由苦笑:“沈蓉不愿嫁人,阿姊来找过吾,她旁敲侧击,言语之中,透露出想送沈蓉入宫的意愿,吾当时大惊失色,这大明宫是何等地方,姑且不说郑皇后虎视眈眈,就说其他妃嫔,哪一个是好相处的善类?吾刚入宫之时,在贤妃寝宫为婢,先帝夸吾眼睛甚美,贤妃嫉妒之下,不仅对吾大加挞责,更让人挖掉吾之双眼,若非先帝及时赶到,吾早已命归黄泉。沈蓉只看到了吾做贵妃的风光,却没看到吾从宫女一步步爬上贵妃之位所受的苦与难。”
太后向来不愿示弱,她从未在人前提过她做宫女时的辛酸,这还是第一次她在隆兴帝面前吐露从前秘事,隆兴帝脸上不由变了神色,声音也发颤道:“阿娘……”
太后喃喃道:“吾当时不仅拒绝了阿姊,还告诉她,有吾在一日,是不可能同意沈蓉进宫的,吾本意是为沈蓉着想,却没想到……反而害了明月珠。”
沈蓉被拒绝之后,大失所望,她问母亲:“姨母真的是那么说的?”
沈国夫人点头,她忧心忡忡道:“蓉儿,算了吧,我们家如今的地位,长安城大把男人随便你挑,何必非要入宫嫁皇帝呢?”
沈蓉生了气:“不,我不要其他男人,我就要嫁给皇帝。”
她抿了抿唇,眼前浮现太昌帝英姿焕发的模样:“既然姨母不帮我,我便自己想办法。”
沈蓉想的办法,第一步,便是挑起姨母与郑皇后的争斗。
姨母不同意她进宫,郑皇后更加不会同意她进宫,她们是后宫最有权势的两个女人,她要让她们俩斗得两败俱伤。
沈蓉于是便唆使沈国夫人,买通郑皇后身边侍婢,放出假消息,去挑起姨母对郑皇后的仇恨。
沈国夫人不太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做:“你买通郑皇后侍婢,替你姨母打探消息,那我还能理解,你为什么要让侍婢说一些郑皇后没说过的话,让你姨母愈发讨厌郑皇后呢?”
“我这是为姨母好。”沈蓉说道:“姨母自从生下明月珠后,就畏首畏尾的,哪里有当初爬龙床的野心和锐气?我知道,她怕她跟郑皇后斗失败了,连累明月珠,但是难道她不跟郑皇后斗,郑皇后就会放过她?简直可笑。”
沈国夫人劝道:“你姨母向来心里最有主意,她入宫之时一个字都不认识,如今也能写得一手好字了,我看她一直在读各种书,圣人还时常和她讨论朝政,或许她的心思,未必放在后宫争宠上面,而且她现在步步忍让,愈发显得郑皇后咄咄逼人,朝中已经有不满郑皇后的风声了,我们耐心等待,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你姨母就会赢的。”
沈蓉对此嗤之以鼻:“一个没有儿子的贵妃,怎么赢?何况郑皇后只是脾气坏了点,并无大的过错,再这样等下去,如果郑皇后死在圣人前头还好,死在圣人后头,那姨母就是下一个戚夫人,咱们家,也会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沈国夫人唬了一跳:“蓉儿,你不要吓我。”
“阿娘,你听我的。”沈蓉说道:“我这是在帮姨母,就算她知道了,她也不会怪我们的。”
沈国夫人犹犹豫豫的,最终还是答应沈蓉,买通郑皇后身边侍婢晚香,去挑起郑皇后与姜贵妃之间争斗。
事情进行的很顺利,尤其是沈蓉指使晚香,污蔑郑皇后给李楹送下了毒的参汤,成功让姨母对郑皇后的憎恶到达了极点,接下来,便是怎么给姨母推一把,让她彻底斗倒郑皇后。
沈蓉心中很清楚,她进宫其实最大的障碍不在于姨母,而在于郑皇后,宫中已经有一个专宠的姜贵妃了,郑皇后是绝对不会允许再出现第二个姜贵妃的,而且相较于姜贵妃,沈蓉更加年轻,更加貌美,哪个男人不喜欢年轻少女呢,太昌帝也是男人,自然不会例外。
要进宫,要专宠,就先要彻底铲除郑皇后。
至于如何彻底铲除郑皇后,沈蓉将目光,投向了表妹李楹身上。
第54章
当沈蓉向沈国夫人说出自己的盘算时, 沈国夫人惊诧的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她才抖索道:“蓉儿, 你莫非是疯了吗?”
“我没疯。”沈蓉说道:“只要明月珠一死,我们便嫁祸给郑皇后, 姨母对郑皇后要害她和明月珠深信不疑, 到时候姨母一定会要求圣人废后, 圣人那般疼爱明月珠, 他会同意的。”
沈国夫人只是恐慌摇头:“蓉儿, 我们可以另外想法子, 为什么要明月珠的性命呢?明月珠她是你的表妹啊!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呢?”
“阿娘,能攀上九重天的女人, 谁不残忍?薛太后对圣人杀母留子,圣人生母柳美人下葬时,以发覆面,口含米糠,薛太后这是要让柳美人下地府也有口难言,她不残忍吗?这是近的, 远的比如前朝的胡皇后,为了自己能登后位, 将如花似玉的三个女儿都送给突厥和亲, 她不残忍吗?还有姨母,她当初为了进宫, 掏空了阿娘的所有积蓄,她也不想想, 如果她没有成功,阿娘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她, 难道不残忍吗?”
“你不要说了!”沈国夫人始终不同意:“明月珠那么善良懂事,你怎么能把主意打到她的头上?我算是看明白了,你要扳倒郑皇后,根本就不是为了你姨母着想,而是为了让你自己能进宫!蓉儿,我们家的富贵已经够多了,这日子阿娘以前想都不敢想,你何必还要执迷不悟呢?”
“阿娘,不是我执迷不悟,而是靠别人得来的富贵,有自己得来的富贵安稳吗?姨母如今是宠冠后宫,可是她年岁大了,又没有儿子傍身,五年后,十年后,圣人还会像现在这般宠爱她吗?阿娘,我们比不上那些世家大族,我们没有退路的,我不想回到以前那种苦日子,姨母可以给她拼一个前程,我为何不能给我自己拼一个前程?”
沈国夫人不敢置信的看着她,她好像不认识自己这个从小抚养长大的女儿了:“蓉儿,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变的这样野心勃勃,变的我都不认识了?”
沈蓉笑了:“阿娘,我从来没有变过,我的身体里,留着和姨母一样姜氏女的血,我就是她,她就是我,她能得到的,我也能得到。”
或许就如沈蓉所说,姜氏女的血液里,天生就流淌着不安平凡的野心,姜贵妃的成功,激起了姜氏女的前赴后继,沈蓉只是一个开始,而不是结束。
在沈蓉的计划中,李楹之死,可以一箭双雕,既可以废了郑皇后,又可以让姜贵妃痛彻心扉,从而无暇顾及她入宫一事,而那大明宫里高高在上的天子,他是圣人,也是父亲,他也会哀恸爱女,在他伤心的时候,她可以利用李楹表姊的身份,对他多加慰藉,温柔乡也是英雄冢,他会爱上她的。
沈蓉对她的计划很自信,她找来行巫者,秘密用巫蛊诅咒李楹,又指使晚香,在郑皇后寝宫埋下巫蛊木偶,嫁祸郑皇后。待李楹身死,她便可以入宫为妃,到时郑皇后垮了,姨母年纪大了,这后宫,没有人是她的对手,她相信,大明宫的凤座,即将是她的囊中之物。
蓬莱殿中,隆兴帝瞠目结舌:“沈蓉这般胆大,姨母难道就任凭她胡为?”
太后叹了一口气:“当一个女人,成为一个母亲的时候,她母亲的身份,就远远超过她其他身份了,阿姊对吾,是曾真心实意,但若将吾与沈蓉放在一起,她还是会毫不犹豫,选择自己的女儿。”
沈国夫人是这样,太后又何尝不是这样?沈国夫人选择了沈蓉,太后又何尝不是为了李楹杀了自己的姐姐和甥女?保护自己的孩子,这是一个母亲的天性。
沈蓉在她的计划中,猜对了郑皇后被废,猜对了姜贵妃哀痛欲绝,也猜对了姜贵妃再无暇反对她入宫,但她唯独忽视了一个人。
太昌帝。
李楹之死已经过去半年,这半年,郑皇后被废,郑筠被杀,太昌帝却仍然无法忘怀爱女,时常来到她生前居住的凤阳阁小坐,一坐便是大半日,沈蓉总是会适时出现,自李楹死后,她借口陪伴姜贵妃,一直住在宫中,她会来凤阳阁陪伴太昌帝,会说一些以前和李楹的趣事,太昌帝喜欢听李楹的事情,沈蓉便会一直说,说到后来,就是些宽慰太昌帝的话:“人死不能复生,明月珠若在泉下有知,也定然不愿看到圣人如此为她伤怀。”
太昌帝抚摸着李楹的瑶琴,红了眼眶,沈蓉恰到好处落下泪来:“我有时候,真恨不得落到荷花池的是我,这样,也不会让圣人伤心至此。”
她眼角泛红,眼泪如同珍珠般一颗一颗滑落,身体微微颤抖,如同风中柔弱的柳枝,太昌帝果然说:“蓉儿,你莫要这样想,明月珠的生命固然宝贵,你的生命也很宝贵。”
沈蓉拭着泪,她望着太昌帝英武的面容,咬着唇,楚楚可怜的点了点头。
太昌帝因为思念李楹,感染了风寒,风寒迟迟未愈,咳嗽声断断续续响起,沈蓉目露担忧神色,她跪在地上,怯怯的伸出手掌,在太昌帝的胸口处轻轻抚摸着,试图帮他顺气,她仰起的脸,年轻、美丽,眼眸之中盛满了仰慕和柔情,抚摸着太昌帝胸口的纤弱指尖若有若无,浅浅撩拨着他隔着衣裳的肌肤。
这样一个倾国倾城,又善解人意的少女,极少有男人能够抵御。
但是沈蓉忘了,她眼前的帝王,虽然也是一个男人,可更是一个城府极深的男人,精明如薛太后,曾经斗倒过满宫妃嫔,但在这个帝王面前,却最终还是落得个活活饿死的结局,下葬之时,以发覆面,口含米糠,重现了太昌帝生母柳美人的惨状。
沈蓉一次一次前来凤阳阁宽慰太昌帝,一次比一次动作暧昧,当她自以为太昌帝也对她动了情的时候,太昌帝却找到了日日以泪洗面、缠绵病榻的姜贵妃。
他说道:“你的甥女,有问题。”
他还说:“若她真的哀恸明月珠,就不会在明月珠的瑶琴面前勾引她的父亲,姜灵晔,你是时候从你的病榻上起来,好好查一查了。”
这一查,便让沈蓉彻底梦碎。
沈阙呆若木鸡,他怒道:“你胡说,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我阿姊不可能是这样的人!”
太后冷笑,她甩给沈阙几份竹简:“这是沈蓉的供状,还有她找的那个巫女供状,以及晚香的供状,你好好看看,可是吾的一面之词!”
沈阙呆了下,便颤抖着去捡那几份竹简,他展开一一看了起来,越看,脸色就越惨白,竹简里所写,人证物证俱全,根本就是证据确凿,无法反驳。
太后徐徐说道:“沈蓉做了这样的事情,吾自然留她不得,但念在阿姊份上,吾还是愿意给她一个全尸,于是便赐她毒酒一杯,让她自尽赎罪。”
但是太后没有想到,沈国夫人拼了命要救沈蓉。
大理寺的囚室里面,刚生下沈阙的沈国夫人叩的满头是血:“灵晔,是蓉儿一时鬼迷心窍,她再也不敢了,求你饶了她吧!”
当时尚是姜贵妃的太后面容之上,满是悲凉神色:“阿姊,你爱女心切,我难道不爱女心切吗?沈蓉是你的心头肉,明月珠也是我的心头肉啊!”
沈国夫人哭求道:“我知道,是蓉儿错了,你打她,骂她,流放她,怎么都可以,但是你不要杀她,你给她留一条命吧!”
姜贵妃哀痛的看着自己最敬爱的姐姐,她摇了摇头:“谁伤害了明月珠,我就要谁的性命,就算是沈蓉,我也不会放过。”
“不要,灵晔,你就当念一念阿姊的赠鞋之恩,算阿姊求你了。”
“阿姊,我就是念你的赠鞋之恩,否则,你以为你还有命吗?”姜贵妃含泪道:“谁都疼爱自己的女儿,可是,你的女儿要杀我的女儿啊!她做的是错事啊!你怎么可以不阻止她,反而帮她呢?你还是我的阿姊么?不,你不是!我以后,也不愿再见到你!”
沈国夫人羞惭交加,她看向狱卒捧着的毒酒,忽然她踉跄爬起,冲上前,将毒酒一饮而尽。
姜贵妃大惊失色:“阿姊,你做什么?我没想杀你!”
毒酒药效发作的很快,沈国夫人瘫倒在地,口鼻都流出鲜血,她艰难爬向太后,拽住她的裙角:“灵晔,我这些日子,总是在想,若没有我赠给你的衣鞋,是不是……就没有今日的祸事?但是,你是九天的凤凰,我不能误了你……明月珠的性命,我赔给她,你放过我的蓉儿,就当阿姊,最后一次求你……”
姜贵妃眼泪簌簌而下,往日沈国夫人对她的照拂也一一出现在眼前,她望着沈国夫人,那句“好”字却迟迟不肯说出口,直到沈国夫人圆睁着眼睛死去,她都没说出那个字。
囚室里,沈蓉发髻散乱,已经哭到浑身颤抖,她的哭,到底是哀痛,还是害怕,无人得知。
姜贵妃闭上眼睛,压抑住自己纷杂的心绪,她缓缓睁开眼,眸中神色和太昌帝愈发相像,她一字一句道:“沈蓉,你母亲死了。”
沈蓉慌乱的爬向姜贵妃:“姨母,姨母,我知道错了,你看在阿娘的面上,放过我,放过我吧……”
姜贵妃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只徒劳挣扎的蝼蚁:“你母亲是为你而死的,她最是疼爱你,姨母今日便送你,下去为她尽孝。”
沈蓉一呆,她抓着姜贵妃的衣摆,惊惶道:“不,姨母,阿娘已经用她的命抵了明月珠的命了,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啊!”
但姜贵妃只是嫌恶的将衣摆从她手中扯出,她转过身,对狱卒道:“送她一杯毒酒,让她,上路。”
第55章
雕栏玉砌的宫殿中, 梁柱上盘绕的五爪金龙栩栩如生,炯炯龙睛静静的看着殿下众人,似乎也在为这出因
野心而起的人伦惨剧感到悲悯。
沈阙木然瘫跪在地上, 太后望着他,缓缓说道:“沈阙, 你的母亲和姐姐, 的确是因吾而死, 但关于此事, 吾自问并未对不起她们一分一毫, 为了不让她们背负杀戮公主的罪名, 吾宁愿被人唾骂毒妇二十九年,吾自认为已做到仁至义尽, 你若仍憎恨吾,吾也无话可说。”
太后话语之中,隐隐暗含对沈阙的失望和杀意,隆兴帝听出她话中含意,不由看向沈阙,崔珣也抬眸, 一双眼睛如寒星般望向沈阙,但生死系于一线的沈阙却失魂落魄, 脸上早已没了刚进蓬莱殿时的嚣张桀骜, 良久,他才惨笑一声:“我恨了你二十九年, 如今你告诉我,我恨错人了, 一切是我阿姊罪有应得,我阿娘的死, 也是被我阿姊连累所致,和你并没有关系,你让我如何能够接受?”
太后听后,默然片刻,她说道:“吾不愿阿姊唯一的儿子成为罪人之后,故而二十九年都隐忍不语,没想到,反倒害了你。”
沈阙喃喃道:“你不如一刀杀了我,也好过我活成了一个笑话。”
他话中隐有悔意,但却仍然不愿低头向太后认错,太后长叹一声:“沈阙,你勾结蒋良,用猫鬼害吾,吾可以原谅你,但是……”她顿了顿,最终还是咬牙道:“吾不能让明月珠白死……”
她刚想说出对沈阙的判决,忽然殿外有人来报:“太后,姜国公求见。”
太后父亲只有太后与沈国夫人两个女儿,当初太后被封为皇后之时,太后父亲也被追封为姜国公,先帝又从姜氏一族中选了一个干练子侄,让他过继给太后父亲,袭了国公爵位,当作给太后培养的外戚势力。
如今姜国公因为重病在身,已经许久没上朝了,但不知今日为何强撑病体,来到这蓬莱殿。
太后即使诧异,仍然召他觐见,姜国公拄着拐杖,气喘吁吁走进大殿,太后免了他的跪拜之礼,姜国公谢过太后和圣人后,看了一眼跪在地上丧魂失魄般的沈阙,然后恭恭敬敬的拿出一个木匣,说道:“太后,此乃沈国夫人旧物。”
内侍接过匣子,递给太后,太后打开一看,却发现是一双精美的绣花云头鞋。
姜国公说道:“太后,二十九年前,沈国夫人将这匣子交给臣保管,她说,这是为永安公主十六岁生辰做的鞋子,她还说,若将来有一日,她的儿子惹怒太后,让臣务必将此物送予太后。”
太后怔怔看着绣着如意云纹的云头鞋,耳边似乎回绕起当初她与沈国夫人的对话:
“阿姊,明月珠有尚衣局给她做鞋,都穿不完,你眼睛不好,不要给她做了。”
“灵晔,以前阿姊做鞋贴补家用的时候,你总是会眼巴巴的看着,问我:‘阿姊,你什么时候也能给我做一双漂亮的鞋呀’,这句话,我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年,如今你大了,不需要我为你做鞋了,我便想将欠你的鞋履,为明月珠补上,阿姊就算眼睛不好,每年做一双,还是没有大碍的。”
她劝不动沈国夫人,之后沈国夫人真的每年都在李楹生辰,为她做一双鞋子,但是李楹十六岁生辰的时候,沈国夫人却没有做,太后虽觉得奇怪,但想着也许是沈国夫人怀了身孕,事情太多忘了吧,忘了也好,沈国夫人的眼睛一天差过一天,她也不想让她做。
没想到,那双鞋,沈国夫人早就做好了,只是那时候沈蓉已经在筹谋如何杀害李楹了,沈国夫人羞愧之下,不敢送给李楹。
太后闭上眼睛,两行清泪自眼中滑落,她这个阿姊,一生苦命,好不容易能过上好日子,又被女儿连累,横死在大理寺,阿姊对她的心是真的,对明月珠的心也是真的,但她太爱自己的女儿了,才会误入歧途,做了错事。
阿姊大概是预料到了自己结局,才会在怀着身孕的时候还辛苦做了一双鞋子,只为保全她腹中孩子的性命。
太后缓缓睁开眼,她对沈阙道:“沈阙,吾不杀你,但也不会留你在长安,吾会将你流放到岭南,就当给阿姊,一个交代了。”
岭南离长安距离一千七百里,山高路远,困苦不堪,沈阙到了那里,又有小吏看管,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再谋害太后了。
但这处罚,相对于沈阙犯下的罪过,已经算是从轻了,至少,沈阙保住了一条命。
沈阙没有求饶,也没有谢恩,只是木然任凭左右千牛卫将他带下去,但他走之前,太后忽问了他一句:“沈阙,你以猫鬼谋害吾,这其中,有没有其他同党?”
太后说这话时,眼睛瞥了眼隆兴帝,隆兴帝愣了一愣,他脸色发白,眼中似有含屈神色,沈阙呆愣摇头:“不,此事是臣一人所谋,和旁人无关。”
虽是沈阙答话,但太后却一直瞧着隆兴帝,片刻后,她才收回目光,淡淡道:“圣人对沈阙的处罚,有无异议?”
隆兴帝勉强笑道:“阿娘做的决断,朕自是没有异议的。”
太后点了点头,她看着沈阙被千牛卫押走,然后才道:“吾也乏了,圣人若无其他事的话,就先退下吧。”
隆兴帝默然颔首,他起身,太后又道:“崔珣留下。”
隆兴帝顿住脚步,他看了崔珣一眼,脸上不由露出厌弃和憎恶神态,崔珣垂眸,对太后说了声:“诺。”
蓬莱殿外,花团锦簇,绿树成荫,隆兴帝却没有心情欣赏这份美景,他也没有回自己的神龙殿,而是急急去了惠妃所在的含凉殿。
隆兴帝走后,蓬莱殿里只剩下崔珣和太后二人,太后问道:“崔珣,你适才一言不发,是否心中另有盘算?”
崔珣鸦睫遮住双眸,他从巫蛊木偶中猜到沈国夫人之死另有因由,或许错不在太后,而是在沈蓉,于是他自玄诚口中取得沈阙犯案的铁证后,便马不停蹄来了蓬莱殿,他知晓太后向来对沈阙纵容,此次不一定会杀沈阙,故而极力游说太后说出当年实情,就算沈阙不死,也要让他恨无所恨,形同废人。
他这一出,将太后也算计进去了,事情进展果然如他所料,太后没杀沈阙,但沈阙也和废了没两样,裴观岳阵营又折损一员大将,他心知他此时应该见好就收,但,他却犹豫了。
崔珣小心斟酌言辞,还是问道:“太后,臣有一事,不得不问。”
“何事?”
“天下行巫者,有蒋良这种本事的,凤毛麟角,更多的是招摇撞骗之徒,沈蓉以巫蛊诅咒永安公主,但永安公主落入荷花池前,身体并无抱恙,所以,沈蓉她的确意图杀害永安公主,但其实,她并不是杀害公主的元凶。”
太后抬头,锐利眼神淡淡瞥向崔珣:“哦?那你觉得谁是元凶?”
这句话,已经隐含警告之意了,但崔珣却没有闭嘴,反而继续说了下去:“不是太后。”
太后也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她问:“为何不是吾?”
“太后对待要害自己的沈阙,尚且能够念着旧情饶过他性命,又如何会为了皇后之位,去杀害永安公主呢?难道皇后之位,比太后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吗?”崔珣眼神平静:“所以,也不是太后。”
太后端详着崔珣苍白面容,一言不发,蓬莱殿中寂静无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气息,崔珣垂着眸,一副恭顺谨慎模样,但身躯如修竹般挺直,半点都没有后退的意思,太后忽轻轻一笑:“崔珣,你说的对,沈蓉没有杀害明月珠,吾也没有杀害明月珠,沈蓉找的那个方士,的确是个招摇撞骗之徒,明月珠落水,与巫蛊无关,而吾一生之中,亲缘淡薄,数十年来都只有明月珠一个女儿,明月珠又是那般好,吾就算舍了自己性命,也绝不会害明月珠分毫。”
崔珣打探到想要的答案,他思量了会,又试探性的问了句:“江州王那篇檄文,流传甚广,既然太后与公主薨逝无关,为何太后要承受这不白之冤?”
太后许是看出崔珣心思,她没有回答,只是不紧不慢说了句:“崔珣,你以前,很是聪明。”
崔珣微微怔了怔,太后又道:“但是最近,你有些变了,不该说的话,你说了,不该做的事,你做了。”太后似笑非笑:“还是说,你遇到什么红颜知己,让你这只恶犬,想挣脱犬绳了?”
崔珣垂眸,鸦睫微微颤抖,他恭敬道:“臣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