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by芸香青柠
芸香青柠  发于:2024年09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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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众人揣摩她话中含意时,太后顿了顿,又道:“沈阙可以带走盛阿蛮,但不是为婢,而是为妾,也不是一顶小轿,接回家去,而要十里红妆,风风光光,迎娶进门。”
群臣哗然,哪有堂堂国公迎娶妓女为妾的,但群臣又转念一想,迎娶妓女为妾,反正丢的是沈阙的脸,而沈阙骄横跋扈,仗着是圣人的表兄,眼睛长在头顶上,就没看得起几个人过,所以又何必为他的颜面再去向太后据理力争?
圣人于是一道敕旨,将盛阿蛮赐给沈阙为妾,但让所有人没预料到的,沈阙欢欢喜喜接了旨,一点也不觉得难堪,还真的十里红妆,风风光光,迎娶了盛阿蛮。
国公府纳妾那日,接亲的轿子敲锣打鼓,经过了察事厅,李楹听着屋外的鼓乐喧天,她皱了皱眉,阿蛮住在平康坊,沈阙住在安仁坊,按理来说,接亲的轿子根本不会经过位于义宁坊的察事厅,所以,沈阙定然是故意的。
崔珣在办公的二堂,他这两天不眠不休,一直在督办武侯找寻老道玄诚的踪迹,一刻都没合过眼,此时他正伏在紫檀木书案上,翻阅着长安城所有道观的卷宗,明明是阳春三月,风和日暖,崔珣却仍然裹着一件黑色鹤氅,因为连日劳累,他面色愈发苍白,犹如山巅皑雪,他不断轻咳,但翻阅卷宗的手指却一直没有停歇。
当听到喜乐声声时,他翻着卷宗的手指停滞了下,李楹担心的看着他,这几天,崔珣不眠不休在察事厅办公,她也不眠不休的陪着他,她不说话,也不苦劝,就是安安静静的在这里陪着他,崔珣听到锣鼓声后,本就苍白的面容又失了几分血色,李楹微微抿唇,她手掌绿色鬼火闪现,鬼火化成荧光,飞到窗棂和木门边,将锣鼓声挡在了外面。
整个房间瞬间静悄悄起来,崔珣没有抬眸,波澜不惊的神情也没有变化,只是鸦羽般的长睫微不可见的颤动了下,他纤长手指继续翻着卷宗,房中只能听到竹简被翻开时的清脆哗啦声,李楹一直用鬼火封堵外面动静,等锣鼓声终于散去,她才撤去鬼火。
她使用鬼火的时间有点长,此次念力损耗不少,加上她也两日都没有合眼,头晕乎乎的,她扶着额头,想起身缓解下晕眩感,但是她刚刚站起,眼前就一片漆黑袭来,她身躯晃了晃,软绵绵的倒在了地上。
昏昏沉沉间,李楹似乎感觉到有一双臂膀将她抱起,是崔珣么,她迷迷糊糊的想。
但是她却睁不开眼睛,她好像还听到崔珣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然后将她抱到房中的镂雕矮榻上,又牵起榻上锦衾,盖在她的身上,他似乎还在榻前守了她一会,等确定她没有大碍后,才转身,准备回青檀桌案办公。
但他的衣袖,却被轻轻拉住。
崔珣回首,李楹侧过身子,她费力睁开有些迷茫的眼睛,她好像要起身,但头晕目眩之下,身子软的根本动不了,崔珣眉头微微皱了皱,说道:“不要动。”
他又说:“你休息吧。”
可他的衣袖仍然被李楹轻轻拉着,李楹眼神如雾霭朦胧,不是很清明,但白玉一样的柔荑扯着崔珣的衣袖,始终不肯松开。
崔珣低头看她,她也望着他,朦胧双眸中,还带着一丝小鹿般的怯怯和恳求,崔珣心弦轻微拨动,他抿了抿唇,没有离开,而是盘腿坐于李楹榻前。
李楹侧躺在榻上,睁眸看着他,屋内门窗紧闭,还燃着火盆,温度能让人沁出薄汗,崔珣却仍裹着一袭厚重鹤氅,李楹想起两日前,斜风细雨中,崔珣身上暗绯官服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身上,显得他身形伶仃如鹤,相比两个月前,她初见他时,他好像又清瘦了许多,是的,这两个月,他经历了听到盛云廷嘱托时的痛极呕血,经历了要了他半条性命的一百笞杖,还有他伯父的事,阿蛮的事,桩桩件件,都是诛心之举,他又怎么能不清瘦呢?
李楹鼻子忽然一酸,她悄悄垂下眼睑,乌黑睫毛遮住眼眸,不让他看出自己的神色变化,崔珣却忽说了句:“你先休息吧。”
李楹睫毛微颤,她抬眸,轻轻摇头:“你不休息,我也不休息。”
崔珣沉默半晌,道:“又何必呢?”
李楹也沉默了,片刻后,她忽问道:“崔珣,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崔珣大概是没有预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他没有说话,李楹轻声道:“我以后,不会不跟你商量,就自作主张了,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李楹说到后来,神情有一丝紧张,崔珣定定看着她如一汪清泉般的眼眸,他从来不愿跟人解释什么,也从来不愿意跟人敞开心扉,就如李楹之前所说,他总是把所有事情都藏在心里,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但是面对她清泉般的双眸,他终于开口,说道:“其实,也不是。”
“不是什么?”
“刚开始的时候,是有点生你的气。”
“后来呢?”
“后来……生我自己的气。”
“为什么,要生你自己的气?”
崔珣自嘲一笑:“大概是,气我找不到猫鬼,气我需要一个弱女子以身作饵,气我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李楹眼眶微微有些湿润了,他还是在气自己的无能为力,正如此次阿蛮
的事情一样,明明是沈阙作的恶,他却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为此自虐般的两日不眠不休,只为了早日抓到玄诚,将阿蛮从沈阙处解救出来。
这种事情,六年来,他想必已经经历了千次万次,那颗心,也早已伤到痛无可痛,李楹忽然隐隐有些明白,那日酒醉,他为什么跟她说,她救不了他,这世上所有人,都在骂他,骂他贪生怕死,骂他辱没家声,骂他以色惑主,他们都厌恶他、唾弃他、鄙视他,包括他一直保护的阿蛮,以及天威军的家眷,他们都在憎恨他,却没有半个人,愿意停留下来,问他一句,这些事,是不是真的?
他大概也挣扎过,求救过,他应该也想让人帮他过,他跟他自幼敬仰的伯父试探性的说起盛云廷的案件,但只换来冷冰冰一句:“你为什么不死在突厥”,他大概是彻底绝望了,所以宁愿一人扛起所有的事情,宁愿将一颗心永远封闭起来,宁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辩,这样,或许能少受些伤害。
李楹望着他,他盘腿坐于榻前,离她很近,昳丽如莲的脸上面色苍白到几近透明,厚重鹤氅里的身躯病骨嶙峋,修长如玉般的脖颈隐隐还能看到狰狞伤疤,但那双眼眸,神色却淡到仿佛什么伤害都没发生过一般。
李楹鼻子一酸,她垂下眼眸,不敢看他,声音中,却带了些许酸涩:“崔珣,你以后,可不可以 ,不要像这次一样,生了气,就躲在察事厅,十几天都不见我?”
似乎是怕崔珣拒绝,不等崔珣回答,她又继续说道:“不管你是生我的气,还是生你自己的气,都不要像这次一样不见我,你心里自责,可以告诉我的,你什么都不说,我也会什么都不知道,我会以为是我做错了什么,我会很难过的。”
她垂着眼眸,轻轻吸了吸鼻子,睫毛遮住眼睑,试图藏起眸中的心酸和难受,她可能以为崔珣没有看到,但崔珣看到了,他定定看着她长如纤羽的睫毛上挂着的细碎水珠,忽轻声说了句:“好。”

崔珣两日不眠不休, 倒真让他找到了玄诚踪迹。
原来玄诚一个道士,居然剃了头发躲在和尚庙里,让察事厅武侯一顿好找, 武侯将其抓回察事厅后,用刑拷问, 但玄诚倒是嘴硬, 一连三日, 都硬是不吐一言。
刘九没了法子, 请示崔珣该如何行事, 崔珣正在翻着书案上一幅联珠团窠纹织锦, 红色织锦灿若云霞,更衬得他手腕洁白如冷玉, 崔珣眼都没抬,只是道:“你们抓到玄诚的时候,他是什么神情?”
“他有点惊讶,但又不是太惊讶,可能是知道我们会来,但没想到我们会来的这么快。”
“既然知道你们要来, 若真的忠心为主,就应该提前自尽, 以免秘密泄露, 他既不愿自尽,就不会嘴硬到底, 继续用刑,一定要他吐出实情。”
刘九回了声“诺”, 便领命离去,他走之后, 李楹便从外面进来,她一进来,便看到书案上那幅联珠团窠纹织锦,这织锦,似乎有点眼熟……
崔珣的书案上,还放着之前蒋良临死前塞给李楹的巫蛊人偶,木偶所穿宫装,和织锦的花纹,是一模一样。
崔珣见她进来,于是拿起那幅火红织锦,递给李楹:“你仔细看看。”
李楹捧着织锦,翻了翻图样:“这好像是太昌十九年,阿耶赐给我的织锦。”
崔珣颔首:“这是扬州彩衣坊进贡的织锦,只在太昌十九年进贡,而且只进贡了一匹,之后,彩衣坊两个兄弟因为争夺家产分崩离析,绣女也四散而去,再做不出这如云似霞的织锦了。”
李楹道:“你的意思是,这木偶所穿的衣服,和阿耶赐我的织锦,是同一匹布?”
崔珣不置可否:“你手上的织锦,是从沈阙府中搜出来的。”
“沈阙府中?”李楹喃喃道:“难道这巫蛊人偶,和沈阙有关系?”
“这织锦,已是三十一年前的事了。”崔珣提醒李楹:“你可还记得,这织锦你有给过谁?”
李楹蹙眉,耳边似乎回响起了那个端庄少女抿嘴轻笑的声音:“明月珠,这织锦红的像火,鲜艳夺目,可真是好看。”
她盈盈笑道:“蓉姐姐喜欢?”
“这么漂亮,谁能不喜欢呢?”
“既然蓉姐姐喜欢,那我就把这匹织锦送给蓉姐姐了。”
“这怎么能行呢?这是圣人赐给你的东西。”
“赐给我的,就是我的了,我自然有权将它送给蓉姐姐,而且,姨母给我做了那么多双鞋,我送织锦给蓉姐姐,是理所应当的。”
李楹咬了咬唇,她对崔珣道:“这织锦,我送给了我的表姊,沈蓉。”
崔珣拿起书案上的巫蛊木偶,木偶穿着的宫装颜色褪去,陈旧斑驳,和李楹手中保管完好的如霞织锦形成鲜明对比,崔珣道:“这木偶,应该不是最近做的,而是三十年前做的。”
三十年前做的?三十年前,这织锦在沈蓉的手里,李楹惊了惊:“你的意思是,这木偶,和我表姊有关?”
崔珣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道:“或许,你姨母和表姊的死,并不全是因为你表姊要进宫争宠,而是另有因由。”
“另有……因由?”
崔珣点了点头:“等玄诚松口后,一切自将真相大白。”
但玄诚松口,尚需要一些时间。
李楹摊开掌心,她莹润掌心放着一颗细小香丸,原来她今日不在,是去做香丸去了。
李楹道:“既然你现在找到了玄诚,巫蛊木偶的事情也有了眉目,那,总能够休息了吧。”
崔珣微微一怔,然后他摇了摇头:“我睡不着。”
“我知道你睡不着,但是这五日你基本没怎么合过眼。”李楹望着他苍白憔悴的面容,颦眉蹙额:“我怕再这样下去,沈阙没事,你先有事了。”
她是真的在担心他,剪水双瞳中也盛满了关切和忧虑,她又说道:“这香丸,是用安神的药材调制而成的,点燃后,你能睡着的。”
她顿了顿,说道:“崔珣,我想让你休息。”
崔珣看着她掌心的香丸,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李楹微微笑了笑,她将香丸放于火烛上点燃,置于房中黄铜镂空仙鹤薰炉之内,一缕烟雾从仙鹤口中袅袅飘出,淡淡香气在房中悄然弥漫,崔珣卧于榻上,只觉在柔和香气之中,疲惫不堪的心情慢慢归于平静,困意终于来袭,他眼皮也开始变的沉重,他缓缓闭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崔珣睡下后,李楹便来到黄花梨镂雕矮榻前,她盘腿坐了下来,看着睡梦中的崔珣,他似乎睡的不是很安稳,眉头紧锁,仿佛有无尽的事情没有处理,李楹轻轻叹了口气,她伸出手,想去抚平他紧锁的眉头,但手悬在半空,最终还是缩了回来。
她安安静静的,趴在榻边看着崔珣,这几日太过劳累,他的脸色愈发苍白,嘴唇毫无血色,整个人清瘦病弱的如同伶仃白鹤,其实,他也不过才二十三的年岁,如他这般年纪的五陵年少,还在银鞍白马度春风,还在一曲红绡争缠头,可他却好像没有过过一天快活日子,阿蛮曾说,五万天威军,都死在了落雁岭,他为什么能活下来?可李楹却觉得,他也早就死在了落雁岭,他的理想,他的骄傲,他的自尊,都随着那五万天威军,一起葬送在了落雁岭。
有时候,活下来的人,反而更加生不如死。
崔珣似乎在被梦魇惊扰,他眼睛紧闭,眉头愈发深锁,长如鸦羽般的睫毛微微颤抖着,他手指也在颤抖,似乎想拼命抓住什
么,再这样下去,他马上就会惊醒,李楹犹豫了下,伸出手,放在他的掌心。
他的掌心冰寒如雪,比李楹这个鬼魂手掌温度还要低上不少,而屋内门窗紧闭,还在燃着火炉,李楹吃了一惊,怪不得他这种天气还裹着厚重鹤氅,看来他体内寒气已经深入骨髓,就算是三伏酷暑都会觉得阴冷不堪,他的身体孱弱到了这种地步,却还是没有放弃过为天威军昭雪,更是一力担起了五万天威军家眷的生活,这荆棘满途,他病骨沉疴,踽踽独行。
李楹心里,一时之间,都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手掌放在崔珣掌心,梦魇中的崔珣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牢牢握着不松开,李楹没有挣扎,她看着崔珣苍白如雪的面容,轻声说了句:“崔珣,我在。”
崔珣好像听见了这句话,他慢慢安静下来,眉头也渐渐抚平,那痛苦的梦魇似乎终于离他而去,他呼吸稍稍平稳,重新安眠起了,只是手掌仍然抓着李楹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崔珣这一觉,从朝阳初升,睡到了暮色西沉。
他几乎睡了整整一日,他自六年前落雁岭一战后,便从没睡的这般安稳过,醒来之时,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诧异。
他微微侧过头,果然看见了那个趴在他榻边沉沉睡去的纤柔身影。
他掌心还紧紧攥着她的手,她手掌温如暖玉,连带着他身上那彻骨的寒意都褪去了不少,崔珣没有放开她的手,而是侧头看着她,她睡着的时候,恬静美丽,睫毛如同细密的扇子,轻轻覆盖在眼睑上,面容秀雅柔和,崔珣就这般定定看着她,直到一阵敲门声响起,他才皱了皱眉头,然后放开她的手,起身去开了门。
门外是刘九,刘九欣喜道:“少卿,玄诚招了。”
但让刘九意料之外的是,崔珣听到这个消息后,并没有立刻随他前往狱房,而是说自己随后便去,就将他草草将他打发走了。
崔珣打发完刘九后,他转身,走入房中,将趴在榻边的李楹轻轻抱了起来,放在榻上,又为她掖好被角,这才缓步走出房间,关上木门,前往狱房。

第52章
狱房内, 被拷问到鲜血淋漓的玄诚恐惧到全身颤抖,就像崔珣所说,他根本不想死, 所以在硬撑过三天的刑讯后,第四天, 他终于撑不下去了, 若说这世上有人间炼狱, 那定是在察事厅。
玄诚战栗着看着眼前这个漂亮到秋水为神玉为骨的青年, 青年裹着一身玄黑鹤氅, 脸色是病态的苍白和孱弱, 任谁第一眼看到,都会以为这只是一个清雅病弱的世家公子, 但在玄诚眼中,他却是地狱爬出的恶鬼,不,比恶鬼还可怕!
青年修长手指慢条斯理的翻动着木桌上的数十根长钉,长钉长约两寸,尖锐顶端泛着凛冽寒光, 狱卒讨好道:“少卿,才钉了两根钉子, 他就嚷着要招了。”
玄诚想到适才刑罚的残酷, 不由吓到两股战战,青年瞥了他一眼, 然后嘲弄般的弯起嘴角,淡淡说道:“玄诚, 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若有半字虚言,我便将这剩下的钉子,都钉到你骨头里去。”
玄诚哪里敢不应,他涕泪横流:“少卿请问,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一场审讯,持续了整整一夜,翌日,东方既白之时,崔珣从察事厅出来,前往了大明宫。
崔珣在前往大明宫的路上,遇到了沈阙。
沈阙虽被圣人下令软禁在府,但他却借口要带新妇回门大摇大摆出了府,见到骑马前去大明宫的崔珣时,沈阙轻蔑一笑,攥着阿蛮的手,拉她一起下了马车。
他拽着阿蛮,昂首看着骑在马上的崔珣,冷笑道:“崔珣,今日是阿蛮三朝回门,她虽没了哥哥,但盛家还有一些亲戚,我适才带她回去,她那些亲戚是千恩万谢,说阿蛮是走了八辈子大运,才能嫁给我沈阙当妾室,你身为她的旧识,不应该恭喜恭喜她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阿蛮咬着唇,眸中隐隐有羞愤之意,她试图挣脱沈阙的手,但沈阙手臂却如铁铸之钳一般,将她紧紧攫住,她根本挣脱不得。
崔珣漠然看着刻意挑衅的沈阙,就跟看一个将死之人一般,片刻后,他轻笑一声,没有理会沈阙,而是夹了夹马肚,马儿慢悠悠越过沈阙,往前走去,沈阙一愣,他恼羞成怒:“崔珣!我知道你抓了玄诚,哼,我告诉你,就算玄诚招供,我也不会有事!你想扳倒我,下辈子吧!”
崔珣看都懒得看他,只是嘴角挂着讥讽,带着察事厅武侯扬长而去,沈阙一拳打在棉花上,他气急败坏,阿蛮终于挣脱了他的手,她嗤道:“沈阙,你这样有意思吗?”
沈阙回过神来,他怒道:“你这个贱人,连你也敢嘲弄我?”
阿蛮无畏的看着他:“崔珣根本就不喜欢我,你拿我气他,算是打错了主意!”
沈阙冷笑:“我告诉你,就算我打错了主意,你也别指望我放过你!”
阿蛮闻言,没有哭泣,没有哀求,反而鄙夷的看着沈阙俊美、但暴戾的脸:“沈阙,你就算不放过我,又能怎样?像你这种靠折磨一个女人来发泄仇恨的男人,即使杀了我,我也瞧不上!”
沈阙勃然大怒,他抬起手,欲掴向阿蛮,阿蛮一点也不害怕,她讥讽道:“你打呀,你也只配找我撒气了!”
她性烈如火,双眸中满是不屈和坚韧,嘴角还含着一丝冷笑,沈阙想起他强行占有她那日,她就是这般瞪着他的,她不哭,不闹,不求饶,一双眼睛就是死死盯着他,那天夜里,明明受辱的是她,但是被挫败的却是他。
他知道,这辈子,他都不可能征服她。
沈阙气的牙齿咬的咯吱响,那巴掌最后也没打下去,他转身上了马车,然后命令车夫驱车而去,将阿蛮一人抛在街坊之上。
崔珣进了大明宫,他没有去朝会,而是径直来到蓬莱殿,将玄诚的供状呈给珠帘后的太后,供状足足有数万字之长,太后看时,一直不发一言,蓬莱殿寂静的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一直到太后一字一句看完时,她才将供状一把扔到地上,不断起伏的胸膛泄露了她内心隐隐的怒气。
崔珣首先开了口:“太后,玄诚已经招认,的确是沈阙勾结蒋良,从宫中盗取太后的榆翟,以猫鬼谋害太后,蒋良事败后,又是沈阙将蒋良藏匿于国公府,躲避察事厅的追捕,除此之外,沈阙还曾要求玄诚开坛做法,取太后性命,但玄诚道术不精,这才没让沈阙得逞,桩桩件件,皆有人证物证,沈阙抵赖不得。”
太后从牙缝挤出几个字:“吾待沈阙,不薄。”
崔珣道:“太后待沈阙的确不薄,但沈阙想必无法忘怀沈国夫人与沈蓉之死,故而对太后怀恨在心,就算太后再怎么厚待他,他也不会感激太后半分。”
珠帘之后,太后久久未语,她心知崔珣说的是实情,半晌,她才咬牙道:“吾知晓沈阙恨吾,但吾不知,他恨吾到了如斯地步,甚至不惜冒着抄家身死的风险,也要害吾的性命。”
崔珣匍匐跪下,语气淡然:“沈阙谋害太后,证据确凿,按律理应处斩,请太后发落。”
他说完之后,太后却犹豫不答,崔珣知道太后大概还是念及姐妹情分,他于是道:“太后,臣还有一事禀报。”
“何事?”
崔珣从袖中拿出巫蛊人偶,让内侍递给太后:“这是从沈阙府中搜出来的,是用以诅咒永安公主的巫蛊之术。”
听到“永安公主”四字,太后身子猛得一颤,她接过巫蛊人偶,看着上面插着的长长银针,手指慢慢攥紧,眸中也隐隐有了震怒之意,但面上神情,却并没有太意外的神色,仿佛她早就知道这巫蛊人偶的存在。
崔珣抬眼,从徐徐摇曳的珠帘缝隙,窥得太后面上神情,他心中更加下了定论,于是道:“太后,这巫蛊人偶所穿织锦,乃是三十年前之物,而三十年前,沈阙尚未出生,这人偶和他应无关系,但此物乃是在沈国公府中搜出,就算与沈阙无关,也与国公府其他人有关。”
太后胸膛剧烈起伏,她愠怒道:“崔珣,你到底想说什么?”
“臣斗胆猜测,沈国夫人与沈蓉之死,另有玄机,而这玄机,就在永安公主身上。”
他话音刚落,太后就厉声道:“崔珣,这并非是你该管的事!”
“此事的确不是臣该管的事。”崔珣不卑不亢:“但是太后既不愿杀沈阙,又任凭沈阙仇恨太后,此等做法,定然后患无穷,猫鬼之案,或将重演,太后不顾念自己的性命,难道不顾念先帝与太后的三十年心血吗?”
听到三十年心血,太后愣了一愣,崔珣道:“太昌新政,利国利民,如今朝堂以卢裕民和裴观岳为首,意图废除新政,让太后三十年心血付之一炬,太后真的甘心为了一个沈阙,将利刃递予卢裴二人之手,让大周重新回到‘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局面?”
太后咬牙不语,显然内心在剧烈挣扎,崔珣垂眸,又说了一句诛心之语:“当今天下,是用永安公主的性命换来的,太后,要让永安公主白死么?”
听到这句话,太后蓦然站起,厉声道:“崔珣!你是不想活了?”
崔珣眉目淡然:“太后可以杀臣,臣死不足惜,可永安公主,不能白死。”
“崔珣!你到底,想做什么?”
“太后念及沈国夫人,不愿杀沈阙,但留下沈阙,有万般祸害。太后可以不为自己考虑,但也应念及新政与永安公主。若沈国夫人与沈蓉之死另有玄机,请太后向沈阙言明,若沈阙幡然悔悟,不再仇恨太后,太后可以不杀他,可若沈阙仍然执迷不悟,太后也没必要留他。”
崔珣说完后,就不再言语,珠帘后,太后捏紧手中巫蛊人偶,人偶身上,数根生了锈的银针根根插入心脏,良久,太后缓缓道:“崔珣,你说的对,就算阿姊对吾恩重如山,但明月珠,也不能白死,今日,吾就将所有实情,全部告知沈阙,若他还憎恨吾,那阿姊这唯一的儿子,吾也,留不住了。”
金吾卫拘来沈阙,太后又请来隆兴帝,隆兴帝坐于主座,而太后也撤了珠帘,坐于隆兴帝身侧。
太后的位置,一抬眼便能看到隆兴帝表情,隆兴帝显然有些紧张,他今年二十有三,容貌和李楹长得十分相似,都是一样的秀雅出尘,他性格偏温柔懦弱,百姓都评价他至仁至孝,说他若有先帝一半的狠戾,那当今朝政,不会还有一半仍然把持在太后之手。
隆兴帝小声说道:“阿娘让朕来蓬莱殿,不知所为何事?”
太后瞧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审一宗案子,想让吾儿也听一听罢了。”
隆兴帝顿时不敢作声,金吾卫已经带来沈阙,将他强押下跪,沈阙自知大祸临头,但脸上神色还是桀骜非常,看向太后眼神也少了平日伪装的恭敬,而是多了几分不屑和嘲讽。
太后见他这般神情,怒从心起,她将手中供状扔到地上:“沈阙,你作何解释?”
沈阙瞥了眼状纸,他一眼就看到了上面玄诚的画押,他连捡都懒得捡,就承认道:“不错,是我干的。”
崔珣站于沈阙一旁:“所以,你承认是你勾结蒋良,以猫鬼谋害太后?”
沈阙干脆道:“承认。”
他此言一出,隆兴帝就惊惧而起:“沈阙,你为何要这般做?”
“为何……”沈阙看向太后的眼神,带着刻骨的恨意,他哈哈道:“圣人问我为何?若有一人,杀圣人的母亲,杀圣人的阿姊,难道圣人,不会想着报仇吗?”

第53章
隆兴帝还未说话, 太后就一字一句道:“沈阙,你阿姊沈蓉,是吾所杀, 但是,她该死。”
沈阙冷笑, 他瞪着太后, 讥嘲道:“想进宫侍奉先帝, 就是该死吗?先帝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说到底, 你就是怕阿姊年轻貌美分了你的宠爱, 所以你才杀了她!”
“若沈蓉真的只是想进宫侍奉先帝,那吾根本就不会杀她!”太后将巫蛊木偶一把掷到地上:“这, 才是吾杀她的原因!”
平山郡夫人沈蓉,死于她二十岁那年。
沈蓉出生的时候,她的姨母姜灵晔尚未进宫,在她人生头四年的记忆里,只有身上补了又补的衣衫,还有家中低矮破旧的土坯房, 以及阿娘在月光下熬着夜缝制鞋子的样子,她虽然只有四岁, 但仍要帮阿娘洗衣、做饭、干活, 她的家穷的让人绝望,但最让人绝望的是, 她压根看不到未来的希望,她阿耶是商户, 士农工商,商排最末等, 她阿耶还和她外翁一样,是个没什么出息的商人,等她长大了,她也会走上她阿娘老路,继续嫁个没什么出息的商人,继续过这种让人绝望的穷苦生活。
但这一切,在她四岁那年,迎来了转机。
因为她的姨母姜灵晔,入宫了。
她的姨母长得十分美貌,而且十分聪明,外翁的经商账本她整理的清清楚楚,连十年前谁欠了外翁几文钱她都能记得,若非外翁外婆不许姨母抛头露面经商,或许,她也能做一个成功的女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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